8.心拒之

作品:《三春雁

    景南归缓了缓心色,慢条斯理地坐在院中石凳上,和小唯面对面,他目色冷寂,不掺一点微火,平声静气地说:“微臣听闻边塞草原辽阔,万里常青,若是夜晴当空,徒手可摘天上星。”


    雁翎特意嘱咐过宋姑姑,她早膳就吃冰块昨夜带回的糖油酥饼,这会儿正埋头吃的欢,偶尔饮一口手边的四时鲜茶。


    闻此话,她长睫轻阖,心中思忖:天上的星星真的能徒手摘吗?


    天可是看得见摸不着的,怎么会呢。


    景南归看她稍顿,接着道:“常将军府上的一双女儿,午后邀了满边关男女一同寻青,郎朗夜空,湛湛星辰,唾手可得,次日得归。”


    “那,那睡哪儿啊。”雁翎猛地抬眸,疑问。


    “自然以天为席,以地为床。”


    纵然冰块言语中毫无任何温气,也盖不住雁翎好奇心颇大,“那岂非睡着了,也会被冻醒。”


    景南归从她鲜奇地眸光中敛了视线,挪至院中兵器木架上,“恕微臣愚钝,不知公主殿下何意。”


    眼前小唯甚是好猜,清凌凌地眸光总是明亮纯净的,藏不住半分喜怒哀乐,还有好奇。


    常府两位小姐一年一度遍邀边关适龄男女一同出游之事,在北殇不是秘密,就在今儿午后。


    他昨儿特意跟常夫人说过,要和公主殿下一同前去。


    话已至此,他想以小唯回的两回话,当想去的,做决定之事还是由小唯自行定夺才好,只有如此,他和小唯的关系才会将缓,他想让她学骑马之事也会顺理成章。


    草原最好策马奔腾,且边关儿女豪爽,最易心中生学。


    在冰块刚说完徒手可摘星后,雁翎脑海里忽而冒出一个念头,她没见过哎,想去看看,她才不管什么愚钝不愚钝的,“我要去收拾东西啦,谢谢景夫子告知。”


    风风火火的人影消失在门扉,不留半分裙钗。


    景南归坐着饮茶,煦煦春光罩在他脸上,数不见半分喜色,也扶不平思念万里。


    去草原赏夜,是他和小唯未曾完成的一桩憾事,边关战火,他和她只能仰躺在宫内黄瓦顶,和侯府青瓦上畅想,有朝一日北殇太平,二人可以在边关草原上,白日策马奔腾,夜晚对饮照笑。


    今生小唯和他的小唯除了怕死这点显著不一,其余性格上鲜有不一,他巧能分辨,至于貌相动作,乃至偶尔语气,熟悉之音他难以分辨,亦无法强辩。


    不得不说,他需得强行让自己将二人区分开来。


    ***


    午后天长,寥寥白云透着灿烂,细柳拂面,温暖宜人,正是出游的好日子。


    雁翎从坐上马车,不管是躺着小憩,还是双手托着脑袋幻想,都能想到暮色四合过后,她手中将有一颗星星,也不知道星星会烫手,还是跟块冰似的。


    晌午,在宋姑姑替她收拾衣物时,她顺带从公主记忆里搜罗了些边关事。


    边关也叫平川城。


    无垠平川,展望不尽,四季怡人,自古便是他国争抢之圣地,不仅如此,整个北殇皆平原,男女气节文骨相,不拘似情爱钟情,边国常有小扰,得将士时刻警着神儿。


    恰巧平川草原比邻北殇幽州城,乃安闲享乐所,那岂不是任由她自由撒泼嘛。


    简直太好了。


    到地方后,雁翎晃悠悠下马车,眼前草尖碎金,浅浪随波,微风轻呐,她心自然清畅。


    随着她裙摆跌离马凳,簌簌铺落在青草地上,姹紫嫣红一片海的男女纷纷在草原上欢笑出声,出游不携随侍,继而连三的男女动手搭建庐帐,只待夜幕,围火烤肉。


    雁翎还没从欣喜劲中缓过来呢,眼前就跑过来两个朝她笑着招手的少女,一人红裳热烈,一人着蓝清透。


    她知道此二人是谁,在她和冰块刚到常府时,便与此二人打过照面,是常将军的一双女儿。


    常昱清,常昱瑶。


    清瑶,瑶水是也,看来常将军对女儿的期许,,乃涓涓细流,为北川城引来益处。


    诶,看来也并非畅快做自由自在的雄鹰,雁翎在心中感叹句。


    二人似轻风飘盈,甘香凛冽。


    “公主殿下,景世子,今夜您二位的庐帐就搭在我和姐姐中间吧。”常昱瑶指着身后那片空地,“走吧,我俩带公主殿下过去。”


    雁翎眼瞅着那只朝她伸出的手,她二话不说就将自己的右手扣上去握紧,她性子是个活泼的,才不愿待在冰块身边,难得她能离开片刻,自然越远越好。


    “景夫子,学生先过去喽。”


    瞧瞧,连话里都是说不完的开心。


    景南归先没动弹,他长身立在马车罩阴处,抬眸望了望天,而后目光追随小唯而至远处,她着一身明黄衣裳,身后青丝用长绿绸带系着,裙摆飘动,绿意缠绕,无忧无虑的背影像明媚照人的太阳,刚好光照晒过他衣摆,只见他长缓一口气,提步款款,跟了上去。


    雁翎不会弄这些,就在旁边给递东西,不上前帮倒忙。


    不过一个时辰,庐帐陆陆续续搭建完,不管是将军女儿,还是寻常百姓,都期待着接下来的一场蹴鞠比赛。


    草原蹴鞠,男女掺半,取十有六为半边,分黄青双色,雁翎心爱黄色,自然换了套柳黄轻便劲装。


    她换好衣衫出庐帐,突而眸中一亮,原来她不和冰块一边呀,想不到来草原,还真来对地方了。


    景南归正背对着她,在青边处听规则,她也蹦蹦跳跳地挤到黄边里,听了半天,懂了个大致。


    黄青两边身后各有木架,其中间摇铃风流,多者获胜。


    雁翎小碎步往左挪了点点,小声跟身边人道:“常姐姐,这个好学吗?”她左边站着常昱清,一袭黄灿灿的劲装,朝她仰头一笑,好生明朗。


    常昱清头一次见公主殿下是在常府门口,那会儿她怎么看,都觉得殿下跟传言不一致,传闻北殇这位公主殿下,那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只道怕命不久矣,骑马箭术也就罢了,竟连皇宫都不敢出。


    身为将门之女,她无法共情这位公主殿下,同为芸芸众生,她的确可以理解殿下想活命的心。


    直到常昱清正经见到公主殿下,她虽从未离过边关,但识人不在少数,她和妹妹的爹娘,同为将军,管辖军中庶务,顾不得平川城内事,自也顾不得她二人,自幼她二人便跟着平川县令一道在官衙听之,纵使阅过千余人,也不抵公主殿下一双眸色清亮,杂着十分好奇和静色。


    后来她在自个院中和妹妹论过,二人竟从未见过如此静色,似长久沾染庙香之静和,并非寻常。


    寻常人如景世子视中冷静,最好辨别。


    还有好奇,倘若公主殿下当真怕死,为何出宫,又为何会好奇平川城,不该胆小如鼠,躲在宫中吗。


    常昱清不好定夺,也说不准公主殿下开窍比旁人晚些,总而言之,公主变化,于北殇乃好事一桩,殿下愿意学,她便愿意授学。


    “只需手不碰蹴鞠即可。”常昱清手指了指青边身后的木架中间,“踢进对面风流摇铃里即可,公主殿下定然一学就会。”


    这么简单啊,雁翎轻松一笑,唇瓣轻轻一张,话也柔柔的,“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迫不及待啦。”


    “马上。”常昱清回道,顺带将蹴鞠抱给公主殿下,“那就请公主殿下先请。”


    雁翎抱着球丢在地上,踢了一脚之后,她便开始遍地跑,压根没想起一个致命的问题,被她无声化之。


    公主虽脾性活泼,外人却不知,也不似她,不仅好奇心颇重,还爱玩乐,更没注意到场上男女悄悄打量她,对她改观。


    更有场下判官,下一场的人儿在一堆儿窃窃私语,“这公主殿下明明好好的,怎如传闻不堪。”


    “对啊,更像是开窍晚些,天下无人细分开窍早晚,开窍晚不代表赶不上,还真说不准,旁人两三年习武之根基,咱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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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殿一年半载的,即可迎头赶上。”


    “就是啊,话本子上不是写,开窍越晚的人儿越是聪颖,何况先王先王后乃文武双全之才,殿下定会不负众望的。”


    ……


    这些话,雁翎一句没听见,她玩的忘乎所以,更没注意过冰块早已下场,换了人顶替。


    景南归整日练武,即便刚从场上下来,也不见喘气,双手负着,身姿挺拔,一直注视着那抹柳黄。


    小唯在宫中时,跟明丞相相处许久,是以明丞相告知他的小唯脾性断然不会出岔子,怕死不出宫,甚至觉得出宫就是自寻死路。


    可是,他眼中的小唯和耳廓中的她些许不一,他眼中的小唯的确怕死,但是自打出宫那日,他并不觉着小唯不爱出门,只是看她是否遇上心生雅致的。


    常家两个女儿看似操持蹴鞠比赛,让全平川城的男女放松一日,实则内有乾坤,北殇边关兵力,若只依都城之养兵,全然不够的。


    得有个法子,使得北川城百姓增长,于是有了名义上的蹴鞠,其实也是让男女百姓相看一番,彼此心中有数,才好上门提亲。


    平川不比都城,无需规矩束着,男女性格大差不差,为人处事爽朗,讲义气,因此每岁草原之途,佳偶成十,不在话下。


    景南归来草原之前,跟常将军打听了个细致,寻青蹴鞠,篝火赏夜,次日骑马扬鞭,他便想了个法子,引着小唯在豪爽儿女的烘托下,尝试骑马。


    倒是误打误撞知晓她竟会喜欢蹴鞠,一时间他视线透过小唯,游神片刻。


    曾经他给小唯也做了个蹴鞠,尚未来得及在平川草原上玩乐。


    可惜,一切都回不去了,景南归浅瞥了眼小唯,浮空华景多落在她唇角开怀的脸颊上,鲜艳动人伊如春风扫过溪流,涓弦揉心。随后他转身走向自个庐帐里,还顺手从旁地拿了瓶花酿酒,一直到晚间,月色当空,银霜遍地开花,如同星星坠地。


    景南归依旧倚坐在帐里,其实他手里的花酿酒只饮了两口,一口替爹娘喝,一口替小唯独饮,丝毫没醉意,加上花酿酒乃花药之酿,哪怕酌完手中花酿,也是不会醉人的,但他就是感觉自己已经醉了,眼花缭乱的,看到他的小唯青青掀帘而入。


    是他的小唯,手中还拿着两只烤鱼。


    他怕小唯不应声,不敢叫;怕这是假的,也不敢确认;又怕惊扰到她,不敢哭笑,身子更是僵在原地,只静静地,静声视之,直到眼中景缓缓蹲下身子,声音温温的,却没力度。


    “景世子,这里有景将军和席将军的身影,若他们在天有灵,也希望景世子难过之后,出去看看他们,看看如今的平川城内,遍地欢声笑语。”


    景世子。


    景南归骤然回神,心中讽笑自己:可惜他的欢声笑语全死了。


    全死了。


    他的爹,他的娘,一生戎马平川,他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他的心上人——


    景南归忽然想到若前世他再厉害些,早日得胜归来,他的心上人便不必承担和亲痛苦。


    是他不好,他做的还不够多。


    尽管如此,景南归的神色依旧平静如常,在眼前人唤他景世子起,他模糊地心神瞬然抽离,顾不得自个忧思过度,他身子直坐了坐,看着眼前明如阳的小唯,耐心反引导之,“公主殿下,喜欢先王先王后留下的边关宁静吗?”


    为何忽然这么问。


    雁翎清眸不解,抬手咬过手中烤鱼一口,她还没吃过烤鱼呢。


    还是酱香的。


    鱼占住了话,她也不想答的。


    因这个问题只有一个答案,便是喜欢,天下何人不喜宁静地,她隐隐觉得,答是错误。


    那就不答。


    冰块这人诡计多端的。


    殊不知她的眸中活色太多,景南归几乎一眼看透。


    “走吧,公主殿下,微臣给殿下摘星星去。”景南归沉着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