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老！你快来看，怎么突然变天了？”


    一位弟子踏出炼丹室，看着天边的云从雾白陡然变成青墨色，汹涌翻滚，狂风大作，几缕暗紫色的闪电穿插其中，伴着惊雷阵阵，眼看山雨欲来。


    白须老者坐在室内，抬眼往门外一瞥，不疾不徐道：“是千山殿那位进阶了，不必惊慌。你才拜入青云仙宗不足一月，不知道也正常。”


    这天劫隔三差五便会在千山殿落下一次。


    长老们起初还会紧张地赶去为她护法，结果发现，还没等他们赶到，她便已历劫成功，在院子里拿着剑练上三招了。


    “老夫寻仙问道三甲子，见人千万，她能称得上一句天才……不，天才中的天才。”


    “三年前那场问鼎会，她以一套自创的摘星剑法，在短短十招内，越阶击败了蝉联魁首的掌门大弟子沈逸，名声大噪。”


    “此后，她的修炼速度更是惊人。刚突破至金丹九阶不足一月——”


    白须老者摇了摇手中的蒲扇，感慨道：“某日半夜一声惊雷，老夫迷迷糊糊间起身，便听闻她已踏入元婴境！此后更是三月进一阶。”


    要知道，修士们修炼至后期，每想要更进一阶，都可谓是难如登天。许多金丹九阶的修士直至大限，也未能破境入元婴。


    她却视若等闲。


    这弟子听罢，倒吸一口凉气。


    元婴境三月进一阶是什么概念！


    他的天资也算中等，昨日与同门们一起去望老树许愿，偷偷摸摸写下希望自己筑基境能三年进一阶，已觉得极其大胆。而这位师姐修炼的速度……便是他做梦也不敢做这么夸张的！


    “可弟子已入宗门一月，还从未见过这位师姐。”


    白须老者哈哈大笑：“她可无心仙宗琐事。我们私下里都称她为‘剑痴’，每日就钻研琢磨着她那剑法，几乎从不踏出千山峰。”


    原来如此，弟子想。


    放眼如今整个仙界，能够达到元婴境的修士也仅有十二个。


    不知……


    “在想她的境阶？”白衣老者一眼便看穿了弟子的想法，他指着千山峰顶那团金云，抚须微笑道，“你看，金云聚顶，她是元婴九阶，即将突破化神了。”


    突破化神——


    化神！


    遍历各门各派的修士，古往今来，曾成功化神的，唯有百年前的那位“一剑仙”。


    还没等弟子从惊讶中回过神来，那团金云突然绽放异常的亮光，紧接着几缕紫电直直向峰顶劈去。


    “不好！”白衣老者脸色一变，霍然起身，大步跨出炼丹室，乘鹤直奔千山殿。


    弟子匆匆追出时，早已不见白衣老者踪影，只收到他留下的传音：“速告掌门，召集所有长老，立即前往千山殿。”


    千山峰，千山殿。


    林观月坐在阵心，忽然喉头一甜，陡地吐出一口血。


    她冷笑一声，双手缓缓攥成拳。


    她不信。


    若论天赋，放眼天下剑修，她当称第一。


    若论剑法，摘星二十式，从无败绩，万千变幻尽在掌握。


    若论修炼，她十年如一日潜心苦修，一步一步踏踏实实走到如今的位置。


    若论机缘，她早在三年前便悟出了属于自己的剑意。


    人剑合一，剑随意动。


    她是天生的剑修，亦是完美的剑修。


    “天道，你凭什么不允我化神。”


    林观月死死地盯着一团虚空，双目微红，充斥着细细的血丝，眼中的怒似火一般燃烧着。


    她不明白，明明自己已经达到当今天下剑修一道的最优。


    “汝未悟。”


    虚空处传来一句叹息，平静而浑厚，像极了傍晚古寺里敲响的撞钟声，每一字都笃笃地砸在林观月的心上。


    “还有什么我不曾领悟！剑法、剑意，甚至一颗纯粹问道的剑心……你说！还有什么我不曾领悟！”


    “汝未悟。”祂还是这句话。


    “我不信。”林观月的眼底骤然冷了几分，她一点一点撑着站起身，在阵中强行运转灵力，嘴角扯出一缕笑。


    “天道，你可敢与我一赌？”


    话音刚落，她的脚下便出现了一个九角阵盘。


    一道光自正北迸出，第一星霎时亮起。


    淡金色的光辉随阵印流淌，阵中符文依次浮现出来。光芒反照上林观月的脸，衬得她的面色更加苍白。她立于阵心，双手掐诀，引着那金辉走向阵中下一角。


    整个阵法的轮廓逐渐清晰，四周的威压也随之加重。她盯着虚空处，眼神冷静，锐利如锋。


    第二星亮起。


    灵力流动的速度加快，千山峰顶的空气也被牵引着，开始翻腾起来。


    第三星、第四星相继点亮。


    符文震颤，灵力波动一阵比一阵强烈，不断冲击着她的经脉，威压沉得骨节微微作响。她咬紧牙关，双手印诀仍未松动半分。


    第五星、第六星、第七星……


    林观月周身灵力突然外放，黑发乱舞，衣袂飞扬，一阵狂风催得远在半山腰的竹林也簌簌作响。她的笑容更深了些，俨然成竹在胸。


    第八星亮起，她的胸口处被一股灵力猛地击上，唇角渗出鲜血，指尖也有些发颤。


    她没有停。


    她不能停。


    林观月死死撑住身体，最后一星——


    亮起！


    九星齐辉。


    整个阵法霎时金光大炽，符文耀出，一圈一圈紧绕着林观月飞舞。一股浩荡的力量自阵心爆发，九束光芒交汇在一处，贯穿云霄，直刺苍穹，天地色变！


    “如何？”


    林观月仰头望向虚空处，声音有些沙哑。


    阵中狂风大作，空中金云紫电已缓缓成形。


    “快停下，观月！快停下！”白衣老者赶来时，正见到这样一番令人胆战心惊的景象。


    天定九星盘。


    天地经纬，九星定命。


    此阵难成，自古能使九星皆亮者寥寥。但若真能点亮九星，便有一线机会可以越过天道，引下一道天劫。


    她这是想赌天命啊。


    “观月！你已受过一次天劫，正是虚弱之时，万万承受不住第二次天劫了！”


    林观月恍若未闻，持续运转着灵力，嘴角溢出的鲜血越来越多，却似浑然不觉。


    “沧舟长老，不必再劝，我意，已决。”


    话音刚落，一道紫电轰地劈向阵心。


    掌门和各长老闻讯赶到千山殿时，天劫已降。他们无法入阵，也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林观月在天劫中艰难求存。


    一炷香后，紫电弥消，金云溃散，第二次天劫结束了。


    他们匆匆上前，只见林观月脱力倒在阵中，捂着自己的心口。她的脸色比方才更加苍白，嘴角仍残留着尚未拭去的血迹，但她却在笑。


    一声，一声，似是自嘲。


    凄凉又悲怆。


    天上下起了雨，轻敲着破碎的阵纹。


    雨点坠下，与血痕融在一处，像一滴滴苦泪，滚落她的脸颊，渗进衣襟，带着冰凉的寒意。


    天道不允。


    天命不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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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凭什么……凭什么不能是我……”


    “八千修仙者，凭何我不能！”


    她再次与剑道的极致擦肩而过，然后跌落谷底。


    雨愈下愈急，天地间一片寂静。


    “观月，还会有机会的。”


    掌门和长老们轻声劝慰，却掩不住眉宇间的沉重。与此同时，他们抬掌抵上林观月的后背，缓缓渡入灵力，为她疗伤。灵力走至某处时，他们的神色都不约而同一变。


    林观月的心口处——


    空空如也。


    她的丹心，碎了。


    这对于任何修士来说，都是无法接受的噩耗。断骨可接，经脉可修，但丹心破碎，任其有通天之力，也无法转圜。


    没有丹心的修士虽仍能使用灵力，但无法修炼补足，而且他们体内暂存的这些灵力也会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


    就像是守着坟墓上一朵注定枯萎的花，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赊来的光阴。


    等待无望，等待死亡。


    待灵力彻底枯竭，他们便会消散于天地之间。


    掌门和长老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开口。


    林观月慢慢闭上眼，静了片刻，忽然轻笑了一声，却透着说不清的疲惫：“我知道，我的丹心碎了。”


    她顿了顿，又狠狠地用手抹去脸上的血痕，用虚弱的声线继续道：“……去妄剑，亦因护我而断。”


    她不怕从头来过，她只是有些不甘心。


    “祂凭什么！”


    最后三个字骤然压下。她的指甲陷入掌心，已攥出深深的印痕。


    她不信这是她的结局。


    她不信，自己一路至此，最终竟连一丝可能都无法争得。


    “观月，一定还有办法的。”一位长老实在不忍，扭过头去。


    “等等！”掌门突然想到了一件宗门世代传承的宝器，眸中闪过一点希望。


    “仙宗内存有一块玄山冰，可作灵源。虽无法化丹心，但至少能护你性命。”


    掌门正欲起身将玄山冰取来，却被林观月拉住衣摆：“不用了，何必浪费此等宝器。”


    “观月，此事重大，不可任性。”掌门还想再劝。


    林观月摇了摇头，道：“掌门，我想要的不是惶惶度日。”


    她的剑，她的道。


    她一生所求，她唯一所求。


    若此行千险，便渡千险。


    若此行万难，便赴万难。


    “掌门。”林观月撑着断剑，缓缓站起，目光坚定，对着掌门微微一笑，问，“十日后是拜师大会吧？”


    “你的意思是……”


    “我想收徒。”


    从前的拜师大会，林观月从不露面，多少慕名而来的修士都抱憾而归。


    掌门惊讶于林观月的决定，但也不再多问，自是应下。以林观月在剑道上的造诣，指导这些弟子完全绰绰有余。


    “我丹心破碎一事，还望掌门与各位长老帮我保密。”林观月凝视着手中那柄断剑，“至于……去妄剑，想来今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瞒是瞒不住的，便随它吧。”


    说完，她反手将断剑插在一旁的槐树下，目光不移，神色难辨。


    林观月站在剑前，凝视许久，最终弯下身，对着那剑郑重拜下去。


    这一拜，谢并肩数年之情。


    再一拜，誓未曾动摇之志。


    第三拜，寄未竟剑道之愿。


    夕阳西沉，洒落残光，天边的云被暮色吞没。枯草在风中摇晃，晃出几声寒鸦。


    若人走灯灭会留下一墓，那剑断灵散，也该有一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