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利亚的面前没有镜子，所以他看不到自己现在的表情有多么可怕和可爱。


    大少爷并不会骗人，毕竟以他的身份和绘画天赋，人生中已经没有任何需要他去迁就和隐瞒的事情，自然随心所欲，也就不用学着说谎话。


    他的情绪在脸上是那么一览无余，以至于大部分时间白亚都不用去揣测他的心情是好是坏。


    所以，现在白亚也能一眼看出来，伊利亚现在有多么迷茫、恐惧和期待。


    如果白亚足够善良，或者说只想哄好伊利亚，她大可以像往常一样，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将他敷衍过去。


    可是这一次并不是以前那样的约会，而是白亚经过调查，决定给伊利亚下的一剂猛药。


    白亚露出认真思考的表情，整整一分钟后，才缓缓说道：“伊利亚是一位非常伟大的画家。”


    “利亚你知道的，我对那些绘画的知识完全就是一窍不通，所以也说不出什么技术、流派、笔触之类的，我只知道，在他的画里，我是能感受到他的灵魂的。”


    “不仅是我，在这里的所有人，无论他们是否有钱，是否懂得艺术，甚至是否认字，都能从他的画作里获得心灵上的平静。”


    “你看，这里的画作甚至都只是盗版哦！”


    是的，伊利亚真正的画作还在被家族把持的各类展馆中展示，在各个星系的轮回展览中为他赚取上流社会的口碑和大量的金钱。


    这里展出的，都是，也只能是仿品。


    但即使只是这里这些用了最好的技术，让主脑帮忙仿制的画作，对心理的治愈效果，都好过那些所谓的心理医生，性价比强过那些特效药。


    于是，这个不要钱的展览几乎每天都有很多人。


    而在外展出的原画作，更是在口口相传之下，门票卖得如火如荼。


    为了慈善口碑放出来的抽签票，即使每次都是万里挑一的中签比率，依然让人趋之若鹜。


    不知道伊利亚是不敢还是不愿意相信，脸上并未见欢喜，而是仍有诸多犹豫。


    白亚索性主动拦下了旁边的一位路人，直接问道：“你喜欢这里的画吗？你对伊利亚·瑟瑞恩有什么看法？”


    那人似乎是工作到一半匆匆来这里放松的年轻人，身上还穿着某家酒馆的服务员衣服，闻言懵了一下：“伊利亚·瑟瑞恩？那是谁？”


    知道是画的作者后，他显得十分高兴：“原来是他！我觉得他是个很棒的人！因为我在这些画里获得了心灵的洗涤，平时上班非常痛苦，来这里一次感觉自己又能活下去了！”


    “而且我觉得这些画都非常漂亮！比那些什么大师的画漂亮多了！”


    “写实派的画不是更漂亮吗？”奇怪的是，听到这话的伊利亚并没有很高兴，而是直接问道：“莫尔斯的《痕迹》，伊万维奇的《厨娘》，线条干净漂亮，而且非常接近真实……”


    伊利亚滔滔不绝地输出着专业术语，似乎在他嘴里，是个画家的作品都要比这里的“伊利亚”大作要值得赞美。


    可惜，他们拦住的这位服务业从业人员并不懂这些，他在听完伊利亚的话后，只是笑了笑：“先生，我们哪里懂得这些呢？比起你说的那些，我只知道我喜欢这里的画。”


    说完，他就转身匆匆离开，毕竟他的假期很短只有半天，在这里可不能浪费太久。


    在他之后，白亚又连续拉住几位观赏者，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傲慢的商人矜持道：“上流社会很重视伊利亚大师的画，所以我也看了，确实有精妙的地方。不过精神力抚慰？我认为是无稽之谈，我只是来欣赏画作的，仅此而已。”


    上了年纪的老人笑了笑：“我看不懂，但是觉得这里的画很好看。”


    带着孩子的妈妈：“比起让孩子沉溺在全息网游中，不如带他来感受艺术熏陶，而且他确实有些天赋，现在已经进入皇家艺术学院预备役了……”


    随着一个又一个路人的访问，伊利亚的表情逐渐变得舒缓，但态度也更认真了。


    他在认真地聆听，聆听从未进入过他耳朵里的评价。


    来自最朴素，最大众，也是数量最多的声音。


    可以说，在这里的人百分之八十都不懂得艺术。


    如果问他们画作的分类、技法、流派，他们什么都答不上来。


    可是画作被创作出来的时候，难道仅仅是为了让人对期中的技法进行研究的吗？


    伊利亚回想起刚拿起画笔的时候，第一次被学校允许进行创作的时候，甚至第一次进行作品展示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呢？


    在想作品里运用了怎么样精妙绝伦的技术吗？


    不。


    他在想——


    “创作真快乐啊。”


    将内心的想法通过手中的工具展示在纸上，脑海里的画面在手中慢慢成型。


    仿佛造物一般的快感，是无论什么都比不上的。


    可是为什么，那样的快乐慢慢变成了痛苦的呢？


    是从满心期待地参加第一场画展，发现没有人在意他的作品的时候吗？


    是站在人群中央，却发现所有人都在赞同的那个人说错了自己用的技法的时候吗？


    是就连父母对他的关注，都变成什么时候能画更多作品的时候吗？


    ……


    伊利亚迷茫地盯着远处那副巨大的画作，他觉得自己好像失忆了，只记得那些痛苦的情绪，却好像忘了是为什么。


    但是怎么办呢，他站在这里的时候，好像已经失去了探索一切的勇气。


    指尖轻颤，他的手好像被人拉着晃动了两下。


    伊利亚转身，少女关心的笑脸像一朵灿烂的向日葵绽放在他面前。


    被拉住的那只手猛地收紧，伊利亚感觉自己好像不知道哪里用来了一股力气，鼓舞着自己前进。


    他往前迈了一步，站定，看着安然无恙的自己，心中生出了一股奇妙的感觉。


    第二步，第三步……


    他走得越来越快，直到走到了尽头才停了下来。


    站在原地，伊利亚抬头，终于看清楚墙上的那幅画《勇气》。


    一望无垠的深海，让人绝望的暗底色的画作中央，一只米特拉斯鲸孤独地在前行。


    这是他创作的最后一幅画作。


    也是他曾经以为自己最讨厌的一幅。


    讨厌到再也不想看一眼。


    他仍然记得，自己在创作这幅画时，安安静静地在画板前站了一整晚。


    完成时他在想什么呢？


    伊利亚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他好像回到了那个晚上，万物都安静的时刻，最后一笔落下，他看着完整的画作却陷入了沉思。


    就像现在。


    粗糙的笔触，生硬的颜色拼接，不知所云的轮廓……


    即使是现在，伊利亚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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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眼能从这幅画作上看出无数的问题。


    是了，他想起来了。


    最终压倒他，让他产生生理性厌恶的，是对于自己技术的羞耻感。


    明明在脑海里构想的，是更为精致、宏大、完美的作品。


    可是最终落在纸上的却是这样的劣等品，而这样的劣等品，又被放置在那些上流社会的目光中心，被不懂艺术的人用劣质的话语夸赞着。


    从自己，到每一个赞美的人，都烂透了。


    站在画前，伊利亚抬着头凝望着画中那只可怜的米特拉斯鲸。


    它在逆流而行，可是有什么用呢，它连同伴都没有了。


    没有人能理解它的呼嚎，最后不过是归于沉寂。


    白亚本能地感觉不好。


    她紧紧拉着伊利亚的手，却总觉得温度和平时不一样。


    而且已经好几分钟了，他依然一言不发。


    深呼一口气，她决定得做些什么。


    来不及做太多思考，当然，这种时候思考再多也没有什么用。


    她拉着伊利亚的肩膀，强制对方转了过来与她面对面。


    直直地望向对方的眼睛，也确保对方也在看她，白亚露出练习许久的可爱笑容：“总觉得利亚对伊利亚太看重了，我都有点嫉妒了哦~”


    那双湛蓝色的眼睛眨了眨，无神的眼睛里终于有了几分光芒。


    白亚收起笑容，突然正经严肃了起来：“有时候，我会觉得我离利亚很远。”


    手放到伊利亚胸口的位置，白亚轻轻说道：“虽然利亚和我在一起，我们牵着手，但是这里，好像总是装着别的事情。”


    “是我不够魅力吗？还是伊利亚不喜欢我呢？”


    “不是的！”伊利亚脱口而出。


    但白亚只是用手指按住了他的双唇，继续道：“可是我很喜欢利亚。”


    “和我黏黏糊糊的利亚，依靠我的利亚，对着我微笑的利亚。”


    “但是我更喜欢的，是在艺术世界里的利亚。”


    白亚的笑容又回到了脸上，也许是泪水的刺激，她的眼睛里变得亮亮的：“我们上那些艺术课的时候，利亚的眼里没有我，可是却散发着闪亮的光。”


    “亮到我在黑暗里都会觉得好闪啊的地步。”


    “利亚一定是爱艺术，爱绘画爱到不行了。”


    摸摸伊利亚的脸，白亚的表情不舍又坚决：“我其实很喜欢伊利亚的作品，就像我以前说过的那样，我们普通人看不懂那些深刻的内涵，那些画很好看，这就够了。”


    “你知道吗，伊利亚的画在我们普通人这里评价非常高哦！”


    “而我们普通人有多少呢？多到数不清呀！”


    伊利亚眨了眨眼睛，努力消化着白亚的话。


    他转过身，看到了身边形形色色的人。


    在极其珍贵的休息时间里，来到这样偏僻的地方，看一场全是复制的作品完成的画展。


    他们干瘪沉默，不会夸夸其谈，也不会用连篇的赞美来奉承伊利亚。


    他们只是安静地看着，笑着，然后把他的画作记在心里。


    回头，墙上的米特拉斯鲸好像也在盯着画框外的伊利亚。


    他们对视。


    不，他才不孤独。


    他有着比那一大片海洋更无垠，比阳光更炽热的东西。


    回头——


    一个吻轻轻落在她的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