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运气

作品:《消渴

    陈运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说:


    “不记得了。”


    确实是不记得。


    今天活儿那么多、那么重,除了嘴里的月饼和没到手的钱,哪还想起这儿有个人?


    “那……”


    陈运看着她,歪了歪头:


    “那什么?”


    “那我们现在就走?”迟柏意有点犹豫,“你回来这么晚,是不是也饿了?”


    她可千万别说“不用”。


    也别说“不饿”。


    拜托!


    跟着陈运张嘴就说:


    “还行。”


    如果她说“不用”,迟柏意知道这是拒绝——饿不饿都跟你没关系。


    她要说“不饿”,迟柏意明白这是假话,但还可以再努力一把。


    但她说“还行”。


    还行是饿还是不饿?


    那现在是走还是不走?


    或者是都可以?


    都可以那接下来怎么办?


    不知道,不清楚,搞不懂,网上没教……


    迟柏意突然心累得很,侧了侧身子给她让了条道:


    “好吧。那你早点休息。”


    陈运走进屋子,惊讶地挑了挑眉毛,眼睁睁看着这个人背着一只大旅游包开始往门外走——


    这就算完了?


    果然,在门口她又停了下来。


    陈运迅速转了转脑袋,把目光转向自己衣角——


    嘁,就知道!


    结果她停下来,语气挺客气挺柔和地说:


    “停电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交电费,所以问了一下你的邻居,她们说这地方电路总这样,明天大约就能好。”


    陈运愣了愣,点头表示明白。


    她又说:


    “下午我想等你回来一起随便吃两口再请你吃晚饭的,所以点了些你可能也会喜欢的东西,我没怎么碰,你要是饿了,可以吃掉。”


    陈运把脸转向小方桌上整整齐齐的几个外卖盒上……


    最后,她说:


    “不知道你手机还有没有电,买了几块电池,你看看能不能用,不能用的话那家便利店24小时营业,尽快去换。”


    “还有……床上用品,我也买了新的。”


    陈运盯着方桌边小推车上的那堆东西没说话。


    迟柏意在心里叹了口气,合上了门。


    然后抬脚。


    ……


    一股拉力从后背传来。


    她再使劲儿……


    不是,这位大侠的功力已经从十年长到二十年了吗?!


    屋子里的陈运皱着眉,望着门里悬在半空中卡住的那只包……


    那包还挺大,鼓鼓囊囊的,此刻正正面对着她上上下下的移动。


    移动了两下,开始左右扭动。


    很显然,门外的人正在试图把这包从自己肩膀上卸下来。


    扭动完了,估计是背包带子太短,门外的某位人模人样聪明绝顶的大夫又不知道开始怎么操作,反正好一阵叮叮咣咣的折腾。


    她看得简直没脾气,站起来过去一把拉开了门。


    迟柏意一个跟头往前扑,被她拽住背包带扯了回来。


    俩人面对面脸对脸,迟柏意清楚地看见她脸上憋着笑。


    “想笑就笑吧。”迟柏意摸了把肩膀说。


    陈运咬牙瞥她。


    “这你都不笑啊,大侠。”迟柏意抱起胳膊,也学着她那样子瞥回去:


    “要是我,见到个人背着个包,一里一外卡在门上扑腾,我一准儿笑完还拍个照。”


    陈运“唉”地叹出了声笑来,歪着身子看看她肩膀,伸手扒拉了一下包:


    “没夹坏吧。”


    “没有。”迟柏意瞅着她,“真牛皮好质好量,居家旅行好伙伴,防水防风还防盗,跟你的门一样结实,不用担心。”


    陈运只好诚恳起来:


    “人没夹坏吧。”


    迟柏意叹气:


    “嗯……也就还行。”


    还行什么还行——


    陈运终于自暴自弃地一撒手:


    “我饿了,吃饭去。”


    对面的人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这下也不在意自己肩膀痛不痛了,从风衣里摸出来手机:


    “你想吃什么,我……”


    “我说了算。你请我吃饭,地方不得我挑?”陈运轻轻一扬下巴,止住她下面的话,“放包,走。”


    迟柏意手指轻轻在暗下去的屏幕上敲了两下,抬眼一笑:


    “行,你来挑。”


    两个凌晨一点要去吃饭的人一起下楼。


    路上迟柏意跟着陈运哒哒哒地往前走,越走越心虚,忍不住把自己风衣裹了又裹。


    裹来裹去,小苍蝇馆子灯光下一照,陈运差点把杯子里的花一起喝嘴里去:


    “你跟人打架了?!”


    迟柏意用菜单挡在她俩中间:


    “什么?看这个虾仁……你想吃虾吗?”


    “我不想吃。”陈运把那个菜单往下摁,“你是去警察局了,还是回你家了?你被人打了?”


    打成这样?


    裙子怎么都破了?!


    难怪我中午打电话你给我挂了呢……


    迟柏意很窘迫地抬手乱摆:


    “不是不是,我没有……”


    “那你这个印子……”陈运眯着眼,声音小了。


    然后又抬眼看看她,再垂眼看看衣服,再看她……


    迟柏意被她这么来回看得招架不住,只好说:


    “我洗的,它掉色了。”


    哦……


    迟柏意把菜单放下来,看着她:


    “裙子洗破了。”


    哦——


    “本来又买了一条,但……”


    但又不知道犯什么病,一洗缩水了,这能说吗?


    她没说完,在陈运看来自然就是新的没有就只能穿破的这条了。


    然后她还被偷得无家可归。


    这么大的事儿,到现在朋友家里人一个都见不着影。


    陈运伸手把菜单扯了过来:


    “我来点,你吃面还是饭。”


    迟柏意没反应过来——


    什么面什么饭?


    “打卤面拌面汤面烩面,盖浇饭炒饭烩饭,挑一个。”


    陈运说完看看她,“你不是饿了吗?”


    “是饿……”迟柏意说,“但我不是要请你吃饭……”


    结果就吃这个?


    “我要吃青椒牛肉盖浇饭。”陈运已经决定好了,“还要两个煎蛋和五花肉串,还有一笼小笼包……”


    迟柏意的思路已经从“就吃这个”转移到了这一串饭菜上去,眼看着服务员已经点头,不得不伸手拦了一下:


    “晚上吃这么多对身体不好。”


    “……还有一碗小面和葡萄汁。”陈运跟没听到一样地说,“就这些,你要什么?”


    “我……”迟柏意犹豫着,“来个面……”


    “再来一碗小面。”


    服务员收起本子走了。


    陈运看看她欲言又止的脸:


    “我平常也这么吃。”


    她在点头。


    点完,从不知道哪儿摸出了一只月饼:


    “那先垫吧垫吧,免得一会儿吃太急不舒服。”


    陈运呆了片刻,慢慢从自己衣兜里拿出来那只小月饼盒,在桌面上推了过去:


    “你也吃。”


    盒子不大,一盒也就四个,其他三个坑已经空了。


    迟柏意的目光在盒子上打着转,转过一圈又回到了她脸上去,声音很轻地问:


    “什么馅儿的?”


    陈运已经拆开了她给的那个,一口咬了半边,口齿不清地道:


    “豆沙的,还有黑芝麻。”


    “今天就吃了这个吗?”


    陈运没听出来她究竟问的是什么,挺无所谓地说:


    “还有南瓜粥啊。”


    “这样啊……”


    “哪样啊。”陈运吃完一看,伸手道,“你不吃还我。”


    迟柏意迅速拆开包装塞嘴里了,嚼了两下把菜单往她手里一拍:


    “已经吃掉了,没有了。我也饿,早上没吃中午也没吃,你看看还想不想再来点别的。”


    陈运就觉得这人挺怪——


    饿了又怕吃太多。


    点了又嫌不够……


    “你是不是没钱了。”于是她决定关照一下这个倒霉蛋,“没钱没事,当我请你。”


    迟柏意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得出这个结论的:


    “你觉得我是没钱了吗?”


    “看着不像。”陈运瞅瞅她洗得乱七八糟的衣裳,又瞅瞅她有点炸毛的头发,“那你不是显摆着叫人给偷了吗,还买了那么多东西……”


    迟柏意觉得她头一次话里充满了单纯的人情味,还没来得及感动,她下一句话已经蹦了出来:


    “有钱也被你烧光了吧。”


    这叫什么话!


    陈运觉得她才听不懂人话:


    “那我就说你把你用过的东西带走,你用得着全换吗,还买电池……这种手机电量很耐用,你……”


    你完全没必要搞这些。


    但陈运说不出口。


    因为她已经开口了:


    “我只是觉得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俩人在油烟缭绕的小饭馆里静静对视,青椒和汤面的酸辣味儿环绕四周,油锅在身后的灶间刺啦一声响……


    须臾间,食物的各种气味像是突然充盈起来,饱和地灌满整个屋内。


    陈运往后仰了仰,靠在了椅背上,一只手掐着筷子,忽然就笑了:


    “我知道。”


    迟柏意也带着笑,就这样看着她:


    “是吗?”


    你知道?


    你知道我其实对你很有兴趣吗?


    你知道我也是真的觉得给你添了许多麻烦吗?


    那你知不知道,我既想要给你添麻烦,又生怕这样的麻烦会让你心烦,从而让你在来回颠倒中把我一点一点推开——就像是我在这些年对所有人做过的那样。


    你……知道吗?


    “我知道啊。”陈运又说了一遍,把筷子一放,俯身下来——


    这张桌子不大,面对面坐本来就没多少距离。


    她这样一凑,更近了。


    鼻尖与鼻尖只差两指,瞳孔中间人影呼应,光影错落。


    屋外秋叶潇潇,屋内烟火融融。


    她冲着她的脸,与她几乎鼻尖贴着鼻尖,很小声的、一字一顿地说:


    “那麻烦要是自找的,就不叫麻烦……”


    “叫活该。”


    迟柏意心口猛然一空。


    她已经退了回去,继续靠着椅背,微微的笑着:


    “就跟你非得换了的那把贵不拉几的锁一样,迟大夫。”


    “贵,才招人惦记。”魔/蝎/小/说/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