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迟柏意

作品:《消渴

    迟柏意坐在小电驴后座,全身上下被雨衣裹得很严实,望着前座正在雨中噼里啪啦洗澡的大侠……


    的后背。


    这位大侠固执得很。


    她说咱俩一起披,你至少要遮住头和背。


    人说用不着。


    她说那我来举着,你骑你的车。


    人说你坐好。


    她说,算了我叫人来接我们吧,这雨实在太大。


    人说要不你下去。


    她……


    她闭嘴了。


    她不敢再多话,生怕这位面冷心软的大侠直接给她扛着车跑起来。


    于是事情就变成了这样——


    风雨交加,她坐在后头一点儿没湿,陈运在前头一点儿没干。


    俩人在这个凌晨三点的大马路上风雨同车,轰轰烈烈飞驰着。


    迟柏意边看手机导航边说路,时不时吃一嘴的雨。


    陈运在前头完全不敢张嘴,雨大得眯眼。


    四十分钟后,她们总算从大马路拐上小路,路过了医院,雨也渐渐下得没那么疯狂。


    陈运勉强回了回头,问她:


    “还有多远?”


    “三分钟。”迟柏意把脸几乎要贴到她后背上,大声地回,“就在医院后面。”


    路过医院隔壁那条美食街时,许多摊位已经撤了,路灯下却还是有举着伞吸溜食物的人。


    亮红天蓝鹅黄伞下,食物的雾气一股股冒上来。


    迟柏意咽了咽口水,陈运不知道怎么就听到了,速度慢下来问:


    “你要吃饭吗?”


    “你也饿了?”


    “饿了。”


    小电瓶嘎吱一声停下,俩人一前一后下了车。


    灌汤包烤串,肉夹馍酸辣粉,牛丸铁板烧……


    最后啥也没吃。


    因为陈运说灌汤包像是在冰箱冻了百八十年,肉夹馍一股木头味儿,酸辣粉好像被枕头闷过,而牛丸……


    据说牛丸有股鸡鸭猪肉味儿。


    迟柏意努力地不去想这些,问她:


    “那你想吃什么?”


    你就说说这还有什么能吃的吧。


    她往那把红色大伞边走了两步,道:


    “吃这个。”


    米酒蛋花煮酒酿小圆子。


    热腾腾,淡淡的甜香,桂花红枣枸杞……


    非常养生。


    也非常适合迟柏意这个喝了酒又在生理期不舒服的人。


    迟柏意付了钱,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看着她护住两杯米酒走过来,把其中一杯递了过来——


    她的下巴并不圆润,一滴水顺着鬓角滴下来,又是一滴……


    而更多的水从额头流下,有那么一颗就挂在睫毛上,颤颤巍巍的,如同一滴眼泪。


    “迟大夫?”


    迟柏意猛然回神,伸手去接。


    于是那滴水珠从睫毛坠落,掉在了她虎口上,在往下,流入掌心……


    她把纸杯握紧,连同那滴如泪的雨珠:


    “雨还在下啊。”


    “嗯。”


    这场雨下了很久,也许还会下更久。


    迟柏意转过头去看她垂着睫毛喝东西:


    “车子不还没事吗?”


    “是店里的车。”


    “那雨衣呢?之前你来怎么不穿雨衣?”还淋成这样。


    “同事给的。”


    陈运觉得她真的很能操心,“之前回头接你前打电话问了,车可以明天还,雨衣同事给的,穿了没事,到时候弄干净重新放回去就行。”


    但她并不打算这么干,所以之前没穿。


    “明天我会买了的。”


    迟柏意想说自己并不是要说这个。


    但好像遇到陈运以来,她俩说话永远不在同频上。


    然而……


    “我也没因为你去买一件雨衣。”陈运看着她,静静地说。


    然而不管在不在同频,最后陈运永远能知道她原本想说的是什么。


    每当这个时候,迟柏意都觉得自己没说出来的那些话也都被她一起听见了。


    包括那些心意。


    如果她真的有的话……


    “你真是个好大夫。”陈运看着她说,“你不挺难受的吗,现在应该少说话。”


    迟柏意噎了一下,不知道是被她的嘴还是杯子里的糯米丸子。


    她默默地替自己顺气,顺了一会儿,道:


    “那我至少可以自我介绍一下。”


    “迟柏意。”


    陈运盯着她伸出来的手看了几秒钟,把自己的杯子放上去了:


    “陈运。”


    “柏树的柏,意境的意。”迟柏意说完,低头看看她的杯子,“你不喝了?”


    陈运还没回答,她埋头直接灌了一口:


    “嘶……你的比我的烫啊……”


    陈运说:


    “我是想给你暖手。”


    “哦……”


    俩人禁不住都笑了。


    这一笑,好像生疏也少了许多。


    陈运想你一点儿没客气。


    迟柏意想这能不能算亲近一点儿了?


    俩人各想各的,雨在外头自下自的。


    行人来来回回在街上走过。


    一个一个水洼,一张一张陌生的脸,一把一把不同的伞。


    凉意舒坦而利落,从四肢百骸穿过,下水道传来轻快的奔流声,明黄的路灯照得一切都影影绰绰。


    不远处的小电驴被盖着雨衣静静地歇在那里。


    夏天好像忽然就结束在了这一秒钟,所有闷热与烦躁尽数远去。


    她们站在这个不知名的小馆子门口,肩并肩望着这一切。


    片刻后,陈运收回了眼神:


    “走吧,我送你回去。”


    回去的路上,迟柏意一直在想怎么样才能得到她的联系方式。


    说你留个电话免得……


    免得我再见不到你了?


    陈运肯定说我就在医院对面,你有什么事直接来。


    说你留个电话吧给我吧,你都有我的了。


    不行,听起来怎么怪怪的。


    说……


    车停了,前面那位侧过脸说:


    “你到了。”


    迟柏意只好下车。


    她把雨衣帽子上系带手忙脚乱地解开,陈运没走。


    她把雨衣慢腾腾地脱下来,陈运没走。


    她把雨衣披在了陈运身上,陈运还是没走。


    陈运就这么跨在车上,看着她。


    眼神透亮而澄澈。


    平静而……


    并不平静。


    迟柏意知道她有话要说。


    很巧,迟柏意自己也有话要说。


    “再……”


    “上来坐坐吧。”迟柏意当作没听见她没说完的那一句,也当没看见她还没合上的嘴唇,低头扫了眼手腕上的表:


    “上来坐一会儿,喝点东西,我给你上药。”


    “不……”


    “你给我送东西,送我回家,我不能就这么看着你走。还有……”


    迟柏意冲她点了点下巴:“你手上的伤已经被泡肿了。”


    “我……”


    “上来吧,你这样帮我,当我谢谢你了,好不好?”


    陈运的表情很怪。


    是迟柏意这辈子都没见过的怪——


    好像在忍着什么,又似乎很抗拒,抗拒中又有一种期待……


    最后,那点期待也完全消失。


    她垂下眼,轻声说:


    “行。”


    就一个字。


    但迟柏意也只要这一个字。


    不要“再见”,不要“不用”,不要“我走了”。


    “行”就可以。


    她摁了电梯,陈运披着那件雨衣跟在她身后,头死死地低着。


    红色的数字从二十八变成二十六,再变成二十……


    叮咚……


    迟柏意眼睁睁地看着陈运抖了一下。


    她悄悄退了一步。


    迟柏意果断也跟着退了一步。


    现在,她站在了陈运身后:


    “到了,走吧。”


    陈运声音很低地说:


    “我……我没拔车钥匙。”


    “你拔了。”


    她的手轻轻覆盖上来,陈运手一松,那把攥在掌心里的钥匙就落在了地上。


    迟柏意弯腰捡起,看向她:


    “电梯到了。”


    话音刚落,她一手摁上去,电梯门霍然打开——


    “走吧。”


    陈运只能跟着她进电梯。


    电梯里锃亮。


    四面的墙,头顶脚下,全亮得能照镜子。


    这种哪儿哪儿都能看见自己的环境就很容易让人窘迫。


    而陈运现在已经不止是窘迫了,她的思绪已经从这个人叫她上楼坐坐,发展到了可她明明就不像是这种人啊,最终策马狂奔到了另一个完全不对头的地方——


    她盯着自己的鞋尖,无比认真地想:


    这地方这么亮,是不是因为灯其实比较暗?


    灯瓦数不够,所以到处都是这种能反射的镜面,所以就显得很亮了,省电?


    这地方还用得着省电?


    她想得很入神。


    迟柏意在她身后望着她的发旋,又望向她反射在墙面上的那张脸,摁住自己的肚子,往后一靠,闭上了眼——


    不管了,反正她说了“行”。


    只要她能松口一次,那就能再松口一次。


    “行”之后还可以“行”。


    而现在,就要这一次的“行”,就可以。


    至于以后……


    以后再说吧。


    反正交流一般也不就是这么开始的么?


    你帮我一次,我帮你一次。


    或者你欠我一次,我欠你……一辈子?


    不对,这又是什么电视剧乱入了?


    迟柏意皱了皱眉,睁开眼。


    墙面反射出来的人已经在用手指头在抠角落上的缝了。


    她不得不张口:


    “那是贴上去的。”


    陈运被她吓了一跳,把手缩回来说:


    “贴上去的?”


    谢天谢地她终于说话了。


    迟柏意于是开始解释:


    “为了电梯里更亮一点儿——这地方基本都是租客。之前有人反映说电梯里太暗写不了作业……”


    为什么要在电梯里写作业?


    都住在这地方了还得到电梯里来借光写作业?


    “就贴上这个了。”迟柏意顶着她一脸“神经病吧”的表情坚持着说完了,“是不是很晃眼?”


    陈运没回答。


    电梯到了。


    迟柏意先走了出去:


    “来——对了,家里有点乱,今早出门也没收拾,让你见笑。”魔/蝎/小/说/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