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病房中除了干瘦老太喋喋不休的谩骂，只剩下沉默。 “我家花了整整十块钱把她娶进来，三年才下了一个蛋，还是个赔钱的丫头我儿子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娶了这么个败家玩意。” “要是换在以前，我儿子休了她都是好的，就是卖了她给我儿子再娶一个，那也没有问题。” 马大姐是个直脾气的，听到这里实在是受不了。 “老人家，你也不能这么说你儿媳妇啊，既然娶进门那就是一家人，我从没见过有人这么骂自家人的。” 她心里也很不舒服，可能是同为女人，她第一个孩子也是女孩，她婆婆当时虽然有些失落，却也没这样辱骂过她。 看到同样情况的人，却被婆婆这样羞辱，她一时间有些义愤难平。 干瘦老太顿时生起气来，指着马大姐鼻子就开始满嘴喷粪。 “你算个什么东西，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你没见过那是你年纪小见的少。我看你婆婆就是脾气太好，养的你不知道尊重老人，你要是我儿媳妇，我非得让我儿子把你关屋里打一顿才行。” 她说完朝马大姐tui了一口，又趁机抢了几片桃酥，这才转回她儿媳妇床上。 毛苹都被这一幕吓到了，她家庭和睦，婚后也和丈夫一起生活在娘家附近，婆婆也很亲热。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凶恶不讲理的人，她有些气愤，又不敢说什么，只能握着马大姐的手安慰被气到的彼此。 张芊冷眼看着干瘦老太将还躺在病床上的产妇推到一边，自己躺在大半张床上吃起饼干来，全然不顾儿媳妇刚生产。 “二嫂，你说那些红袖章们天天嚷着要破四旧，要打倒封建主义，你说像这种把儿媳妇当奴隶一样对待的情况，算不算他们要批斗的对象？” 她语气温柔，好似说的是等会吃什么饭，而不是威胁别人。 毛苹和马大姐彼此对视，眼睛都亮了起来。 “这种把儿媳妇当做奴仆下人对待，可不就是地主作风！”马大姐故意提高声音大喊道。 “就是，要是让搞革命的发现，肯定得拉到大街上让大家批斗！”毛苹也应和道。 干瘦老太被吓到，鼻孔张大，坐起身破口大骂。 “几个遭瘟玩意，敢说我是地主作风，我这个当婆婆的骂几句儿媳妇咋了，她嫁进我家就是我家的人，我就是打死她那也是我们家的事，要你个外人操心！” 她嘴上骂的痛快，却也收敛了许多，不敢再继续挤旁边快要掉下床的女人，生怕被人告到红袖章那里。 这阵子那些红袖章到处批斗，她之前看见了还去凑热闹扔过石子。 就是知道被批斗有多严重，她才不敢继续骂下去，可要是不能打骂儿媳妇，她这个当婆婆的多没面子啊。 她内心委屈，她当年不也是这么过来的，怎么现在就不行了？ 张芊几人也没真的想去找红袖章告状，只是想吓唬一下对方，不再折腾骂儿媳妇而已。 毛苹吃了点桃酥，她看了看门口，没看见丈夫来送饭，就想再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她拉了下张芊的裤子，“三妹，我想吃苹果。” 床头竹篮里还有两个苹果，但这会马上就要吃午饭，二嫂如果吃太多零食，等会饭就吃不下了。 张芊商量道:“二哥马上就要送饭过来，现在吃太饱，等会就吃不下东西了。” 毛苹也明白这点，可还是有些不甘心。 “那我就吃一半，一半好不好？”她可怜巴巴望着张芊，眼里全是期盼。 毛苹也是这阵子对小姑子改观后发现的，小姑子她受不了女孩子对着她撒娇。 每次她这样做，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对方都会妥协。 张芊受不了二嫂这么看着自己，顿了一会，还是妥协了。 “那就吃一半，你和马大姐一人一半。” 马大姐乐了，“我也有啊？先谢谢了。” 她美滋滋坐起来等待，苹果可是稀罕玩意，平时买到这些都得留给家里的小孩和老人，她嫁人后基本上就没怎么吃过了。 张芊将苹果皮削掉，从中间划开，二嫂和马大姐一人一半，等吃完苹果，二哥和马大姐婆婆也终于带着午饭来到病房。 今天二哥张红文一大早就去买肉，二嫂不想吃肥的，就买了排骨，中午炖了排骨冬瓜汤，还做了一个丝瓜炒鸡蛋，这算是这时候非常好的饮食了。 张芊看着二嫂将一大杯冬瓜汤喝完，排骨也吃的干干净净，丝瓜炒蛋也吃了一大半，最后一点实在是吃不完，由二哥进行扫尾，解决干净。 看二哥伺候二嫂吃完饭就匆忙想离开，张芊拦下他。 “你在二嫂床上睡一觉，等快到下午上班的时间，我就叫你起床，这碗你也不用洗，医院有洗碗的地方，我去弄。” 她二哥这阵子有点忙，每天还坚持做一顿午饭给媳妇带过来，这是他这个做丈夫的心意，张芊等人也就没拦着。 张红文确实有点累了，他如今是钢铁厂里的钳工，这阵子厂子任务重，没多少休息的时间，他能腾出时间去做饭，也因为他领导兼师傅是自己岳父。 “那就拜托你了，快到上班时间要记得提前叫我。” 他再一次叮嘱道。 张芊直接答应下来，她超市里有闹钟，时间绝对能掌控。 洗碗的地方在楼层最尽头的位置，这里也是家属们洗衣服洗漱的地方，此时时间还早，里面并没有多少人。 很快，整个洗漱间就剩下她一个，等她洗完碗准备离开，就听见门口位置传来干瘦老太的声音。 “那丫头不能要，听娘的话，你要是还想要个儿子，这丫头片子就不能活下来。” 干瘦老太的声音慈祥温和，说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一道憨厚的男声不舍道:“可，可那是我第一个孩子，娘，要不就算了吧，现在是新社会，那些带袖章的都说大仙们是骗子，说的话不能当真的。” 张芊立马明白，这男的是那产妇的男人，这个狠心的老太婆要把生下的孩子杀了，男的听起来有些不愿意。 干瘦老太语气立马变冷，恨铁不成钢道:“你是不是心都跑那女人身上去了？我才是你亲娘！” “柱子，娘什么时候害过你？娘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你好，你要是还想要个儿子，这前面的丫头必须死！” 冰冷的话如同寒冬的凛冽冰雪，张芊哪怕只是站在一旁，也觉得浑身上下都冻僵了。 “我，我”男人犹豫了。 沉默几秒后，男人开口，坚定道:“娘，我都听你的，你说吧，我要咋做？” 干瘦老太这下满意了，她语气和缓道。 “大师说过，要想下一次来的是个男孩，必须先将前面的丫头埋在路下面，让她被千人踩万人踏，这样后面的那些想来的丫头片子就不敢来了，来的只会是男孩。” 说到这里她感叹道:“这医院住着太贵，要不是难产了，我才不会来医院。咱们明天就回家去，你今天晚上先把那丫头带回去埋在村子路口，那里人多。” 男人磕磕巴巴道:“活，活埋？” 干瘦老太没好气道:“当然要活着埋下去，大师说了，这样效果最好，就和那打生桩一样，活着埋下去法力才会最大。” “我，我不敢。”男人慌了，他连鸡都没杀过，哪里敢下手。 “怂货！”老太啐了一口，“我晚上和你一起去，记得把家里的大公鸡带上，镇邪气。” “我一定带上。” “要不是这个家里有我在，你们啥事都做不成。” “是，都得听娘的。” 声音逐渐远去，张芊站在原地等了一会，等感觉好些了，这才迈开步子往病房走去。 等张芊回到病房，就看到那个叫柱子的男人正一脸憨厚坐在床边，给自己媳妇喂汤水。 产妇看起来还很虚弱，笑得却非常幸福。 “柱子哥，你看过孩子了吗？”她声音柔和道。 柱子顿了一下，不自在笑道:“看过了，很像你，以后一定长得很漂亮。” “咱们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叫红霞咋样？我来的路上正好看到天上全是红霞，特好看。”产妇兴致勃勃道。 男人看起来更不自在了，他紧张抿了下唇。 “秀娟，咱们先不忙给孩子起名字，有名字的孩子养不住，等孩子长大些了，咱们就给她起大名咋样？” 他说完撇过头，不敢看对方。 产妇秀娟一愣，勉强笑了下，神情低落，汤也不喝了，往被子下缩了缩。 “那就先这样吧，你记得把孩子抱过来让我看看，我还没见过孩子长什么样子呢。” “好，我等会就抱来给你看。” 柱子将碗里剩下的汤喝完，起身出门离开。 此时屋内还醒着的就张芊和秀娟两人。 趁着男人离开，张芊起身坐到秀娟身边，把对方吓了一跳。 “你有啥事吗？”秀娟微微起身靠着枕头，疑惑问道。 这个好看的小姑娘是旁边大姐的小姑子，可自己并不认识对方。 张芊决定试探一下女人，要是女人更爱自己的孩子，那就实施计划一，不行就用计划二。 “你爱你的女儿吗？” 秀娟奇怪地看了张芊一眼，“哪有母亲不爱自己孩子的？” 张芊淡笑，不予评价，只是继续问道:“如果在你的孩子和你丈夫之间必须选一个，你会选谁？” 秀娟感觉更奇怪了，她有些生气，语气不愉。 “你到底想说什么？” 张芊继续道:“你觉得你的丈夫会为了要一个男孩，害死自己的女儿吗？” 她知道自己问的东西对方可能会生气，可她必须问，这关系到一个已经降生的新生命。 她无法视若无睹。 秀娟甚至可以说是愤怒道:“你要再这样污蔑我丈夫，我就要喊人了！” 她怒目而视，喘着粗气大声道。 声音将旁边睡着的人惊动，张红文迷迷糊糊转过来努力瞪大眼睛。 “咋了？发生啥事了？” 说着他还打了个哈欠。 张芊转过头，一脸淡然，“没啥事，你继续睡，还有半个小时呢。” “那我继续睡了，你们也尽快休息吧。” 说完就倒头继续之前没做完的梦。 张芊回头看向秀娟，对方仍然怒视着自己。 “你先回答我之前的问题，我就告诉你为什么我要这么说。” 秀娟眉心微蹙，犹豫一下，还是回答了对方。 “我丈夫是一个很好的人，当初他就是为了救我，跳进丰阳河里把我救了回来，所以他绝不会为了要一个男孩而我们的女儿。” 秀娟不愿意说出那个字，直接略过了它。 张芊睫毛低垂，藏起心里的万千思绪，过了一会，她站起身。 “既然这样，那就算了，当我胡乱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她朝着对方笑了笑，拿起桌子上的搪瓷杯离开。 对方明显更相信自己的救命恩人兼丈夫，那么不管自己说什么，她都不会相信，反而会将自己告诉她的话说给那两个人。 为了不打草惊蛇，让对方提前行动，她得选择另一个计划。 既然要做，那就闹得更大，她要让这件事成为一个大事件，让整个城市甚至整个国家的人，不敢随意杀死女婴。 要想完成自己的计划，就得先去找一个人。 她记得，自己有一个高中同学沈宁停课后去做了红小兵。 沈宁母亲是妇联主任，她自己平日里最是喜好打抱不平，在同学中很有声望。 对方的住址她也知道，只是不知道对方如今在不在家里。 等时间差不多了，张芊先将二哥叫醒，等对方去上班后，她和二嫂毛苹打了声招呼，便离开去找沈宁。 沈宁家很好找，就在刘婶所在的家属院里。 她先找到地方，和邻居打听后，知道对方去了学校开会，便一路直奔学校。 到达学校，入眼可见之处，各种标语贴的到处都是，人们都一副慷慨激情的模样，喊着口号，跟着大部队往不知道哪个地方走去。 “打倒走资派,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破除四旧！” “斗私批修！” 张芊越过人群，终于到达目的地。 而她的目标对象，正站在讲台上，激动挥舞着手臂做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