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一言九鼎的惯是褚严清，并非江翌。


    只吃饭，江翌也失了约。


    “……”


    褚严清安静坐着，面容冷淡，膝盖随意弯曲着，姿态说不出的疏冷慵懒，好似并未对此有恼意。


    “大人，白起康今日在银铺换了现银，应该是要跑了。”


    温确迟疑了一瞬，还是将暗哨的回信在此刻如实告知。


    男人并未有作答，只是指骨轻抬，与那青瓷碗一触即离。


    “菜凉了，收了吧。”


    褚严清说话间是侧着的，温确虽看不清他的神色，但清楚知晓，大人此刻，心情应当是极差的。


    两个时辰，大人在亭中已经坐了两个时辰了。


    就坐在这，动也未动。


    甚至于温确收饭菜的动静，都没能引得褚严清抬眸。


    在寻常，温确会说些什么的。


    但自从大人来了这青州，就好似一夜间横生了少年人惯有的不管不顾，随心随性。


    好似想做便去做了。


    温确难以理解。


    大人在朝多年谋划，为的便是推平当年老爷遇刺案的背后之人，当年鉴察院主理之人只语焉不详的给了一句，牵连权重过多，动不得。


    就是如此荒唐。


    好在大人也不再是当年的书院学子了，鉴察院也再无审案之权，只管鉴察百官。


    如今的天古第一府是镇国司。


    镇国司来掌天下案件刑审，情报审查，是永远能给天下人公理的地方。


    肃王一支早已不成气候，要他从高处坠下大人只需再走一子便够了。


    可大人来了青州。


    棋盘无一落子的青州，无利可寻的青州。


    “白起康回来后，将他带来见我。”


    褚严清声音清冷透彻，温确回过神。


    “是。”


    而此刻。


    长街之上行人摊贩冷清，大多都去用午膳了，秋景总归是静廖的多。


    少女策马疾驰，喧嚣纷扰极为迅速地掠过脚边，就连尘烟也只是来得及原地荡上一荡。


    近至怜秋阁时，有人认出这是上马救人的女侠，只是一呼，街上便迅速议论纷纷。


    怜秋阁绿水环绕，古树傍岸，花树掩不住的红檐，雕花精致细腻，风一吹满庭朦胧，影影绰绰里盖不住人群的喧闹。


    江翌没有理会周遭的声音和视线。


    她翻身下马，朝着怜秋阁内走去。


    江翌本以为会见着一幅奢靡吵闹的画面，不料阁内极为冷清，连洒扫的小厮都没有。


    她想找的人正倚着栏举着盏看她。


    江翌对上那双眸子。


    怜秋阁，在青州并不算有名的花楼，青州地偏，大多貌美男女都不愿留在此地。


    但这怜秋阁的花魁并不将就，可称绝色。


    头牌名唤贺月出。


    说是名家之后遭遇家族变故才流落至此，那皮相艳丽稠浓，江翌见过了，是不虚头牌之称的。


    既是美人，身姿自然也是不凡的。


    一手弯刃使的锋利卓越，即使隔着两层柔和暧昧的纱帘，那股穿风来的杀意丝毫未淡。


    只是江翌在弯刃抵达之前握住了那人的喉咙。


    “头牌，谈桩生意。”


    她音落便松开了锁在男人喉咙上的手，随意挑了个凳子便坐下，派头起了，倒真像要跟人聊生意。


    贺月出看着少女毫不遮掩的脖颈，被锁喉的情绪也淡了些许，他凑上去轻嗅了嗅，成功看到那抹嫩白缩了缩，他轻笑，“乌木沉香，姑娘不是青州人。”


    桂花香扑面，江翌目光掠过他的喉，只是轻声道。


    “我要知道你还记得有关于楚汉春的一切，事无巨细。”


    这世上就没有这么做生意的，上来便是要人让利。


    尤其是那个人的。


    那回答她的只能是那把弯刃逼喉，但江翌并不在意，只是轻轻地朝外推了推，“我还要去见人的，别动。”


    “仙客这是什么意思，来了我这屋竟还想着他人。”贺月出似乎是对她的冒犯之言毫不入耳，只是乖巧收了刀，托着腮看她，脸上一片黯然。


    美人失落固然好看，可惜抛媚眼给瞎子看。


    “告诉我，我来换你华家翻案。”江翌起身迎着他的目光，语调温软，只是轻声说。


    “……”


    不知静了多久，或是贺月出真的忍不住了。


    这短短的两句，贺月出眼角甚至笑出了水光，“哪有你这样的。”


    没有这么做生意的，没有谈判，没有诉求。


    可她给的就偏偏是他梦寐以求的。


    好似终于笑累了，贺月出眸子里也凝上了一层雾，开口嗓音是难掩的沙哑，“县令说了，华家无冤。”


    红桌上不知是何人何时留下的残局，双炮压帅，一片死相。


    “此案，必翻。”


    少女话间嗓音柔和，指尖捻着红棋。


    一颗红马。


    “仙客看起来，身体并不好。”贺月出走入明烛处，长若流水的发丝映着光披散在背后，说话间微红的眼尾上挑。


    几乎看不出方才的失态了。


    他俯身握住她的腕，锁骨若隐若现。


    “怕是没剩几个年头可活的。”这声带了几分气音，加上沾着笑意的眼底，倒是勾人的很。


    此举逾矩至极。


    可江翌未动也未恼，只是弯起嘴角语调轻柔，听起来的温和至极。


    “赢了。”


    这一声，空气中静的乍然。


    “……？”


    贺月出挑眉。


    红桌之上，一车直冲黑将，将若想生，便要见马。


    而双炮压帅，只一张相牌，便解了。


    “凡是我下的棋，叫杀都是要杀的。”


    她这句话不知是说给谁的，她谁也没看，只是纤细的身影在烛照中荡了荡。


    “你……”


    贺月出视线从明暗处掠过，探究之意丝毫不掩。


    像有读心术一般，她取出袖中的青玉环佩。


    “见此玉，如见长公主。”


    江翌将玉佩压在结束的棋盘上，纯青色的玉照的指腹白的晃眼。


    “留给你了，这生意，做吗。”


    江翌语气平淡，好似有在征询意见，只是温和并不能遮掩那长期身居高位的命令气息。


    贺月出并不敢接这玉。


    生意交涉，讲的便是个循序渐进而后威逼利诱，普天之下皆如此。


    但这位，说话难听，出招难看，贺月出几乎敢确信这是个很愚蠢的谈判者。


    可这又确实是个几近完美的谈判。


    生意的目的，本来便是双方皆满意。


    “仙客此番是来查他身份的。”贺月出轻声笑，嗓音压低，带着某种引诱的味道。


    “……”


    他是笃定的，面前的少女只是看了他一眼，刚刚沾带的压迫感都消散了，甚至有些兴味。


    贺月出实在没忍住笑了出来，笑得很开，颇有种横生出的生机感。


    “他最常做的事便是带我娘去长生庙。”贺月出望着她，眼神悠悠地停在她身上。


    那破烂荒庙除了杜回彻还有人去？


    江翌疑惑的不是一点，“为何要带你娘去？”


    却引得他拖腔带调地“啊”了一声，“姑娘竟不知那长生庙只能夫妻二人一同才能进。”


    “？什么规矩。”


    江翌自会找机会打杜回彻一顿。


    “起初是传独自入这长生庙会沾祸事，大家便都结着伴去拜，后也不知怎的，便成了要拜了堂夫妻才可入庙。”


    他摇了摇头，腔调散漫，“或许是长生娘娘要见见究竟是什么样的男子才可引得女子心甘情愿嫁与罢。”


    这句便是意有所指，江翌心知肚明。


    华家当年这灭门案，他那父亲功不可没，只是这事鲜有人知。


    “他入庙之后做了什么你可知晓。”她问。


    贺月出对答如流，“母亲说过，父亲会去见一白衣公子。”


    江翌支着下巴，并不拆穿他，只是若有所思。


    见她出神，贺月出并不催促，只是起身从柜旁拿了杯盏，为她置杯。


    “那位公子所穿衣衫，青州做不起。”


    这话像是在随口一提，江翌也不客气，接过了杯，指尖轻点盏底，“多谢。”


    “不必，这是交易。”


    “……”


    一身债的江翌早已习惯，只得轻抿了一口茶水掩饰自己的落魄。


    君山银针，入口轻涩微苦，再嗅清香，拨云见日。


    贺月出见她喝了茶水，面上笑意更甚，“若姑娘所许之事成了，以后姑娘若有难，华某自当以命相助。”


    他是抱着拳说的，没用那头牌姿态的松垮模样。


    杯盏与红桌相触。


    江翌微微一笑，“我该走了。”


    贺月出乖顺起身，二人行至门旁。


    身旁女声依旧柔和寻常，“不必相送，这是交易。”


    落在门牙的轻纱扬了几番，后者也是一滞。


    “姑娘真是，好会记仇。”


    “容华某多问一句，姑娘这般着急，是去见心上人吗？”


    既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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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问，自是得不到答复的。


    秋风乍起，阁内寂静，好似根本没来过谁，只那红桌之上青色的环玉孤零零地躺着，玉下黑棋满盘皆输。


    长史府。


    天已经有些昏黄了，褚严清刚褪了外袍，窗下便传来声响，似乎是什么要开他的窗，他有过一念猜想，也很快作罢。


    褚严清目光冷冽异常，转身便抽过了架上的剑，烛火映照下剑尖晶莹，锋芒直点窗口，不管是谁派来这不知死活的东西，只要再动一下。


    随着窗整个被支开，剑与寒气一同袭来，杀意锋利至极，江翌被逼至树身，挑眉看他。


    他长身立于她两丈远，神情淡漠，沉稳又从容，只是在她的角度来看，褚大人未着宽袍外衣，里衣藏不住的肤白貌美，腿长腰细。


    她极为无赖，避也不避。


    褚严清就看着她懒懒地倚在他窗前的老黄栌上，笑意盈盈看他，丝毫没有死里逃生的后怕。


    “这么晚，今日去哪了。”即使是这种场面，他依然闲淡从容。


    江翌并不买账，她折了枝最艳的黄栌枝桠，屈膝借力，单手执枝，直逼褚严清面门。


    他也静静站在原地，丝毫没有要躲的意思。


    江翌才懒得解释，只是有求于人，手腕一转索性指尖震点枝身。


    明明是天光琥珀，可漫天有的只是无尽的黑白，而后是一瞬极致的明亮，漫天叶落，坠地无声又随有鼓鸣。


    那一瞬间，似乎整个院落的风都定格在了原地。


    江翌只是笑着问他。


    “褚大人，我这烟花如何？”


    只这一瞬间。


    他喉咙滚了滚，启唇欲说什么，也只是无奈闭了闭眼，再抬眼看起来依旧端方，“你…现在寻我，何事。”


    她身上不止酒味，还有很浓的一股桂香味，褚严清辨不分明那究竟是什么。


    江翌笑得人畜无害，显得格外乖巧，“来跟大人借个人。”


    笑得很假，很丑。


    褚严清看她，要她说完。


    “温确借我一日。”


    她也不叫他失望，果然是有求于他。


    男人轻笑了声，“要他做什么。”


    江翌并未隐瞒，放下手中的枝桠，认真看向他，“他同我去趟长生庙。”


    “呵。”他这笑是纯粹从鼻腔里哼出来的，声调并不温和。


    可并未静太久，褚严清发间滞落的落叶便滑了下来，从额角落了地。


    引得男人眼睫发颤。


    “为何一定要温确。”他眼睑低垂，淡淡问她。


    江翌眉梢微动，有些莫名。


    在青州能与她假扮夫妻的适龄男子，江翌并无旁的人选，若是褚严清不应她，此事还真有些棘手。


    她谨慎斟酌着话意，“不是一定，只是那长生庙定要……”


    江翌莫名一顿，并未说明缘由，“定要男女同行才可进，在青州，我只好借温确。”


    此话诚恳至极，只是并未打动褚严清，因他只是看着她。


    虽说死对头的关系被一把花生撒缓和了些，但也并非就是友好了，试想她也是想着懒得搭理褚严清。


    周遭静得有些久，江翌已经后悔了。


    “那便罢了，你不便借人的话……”


    “他确有事。”


    褚严清声音清冷透彻，几乎是不留余地的拒绝，饶是江翌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还是愣了一瞬。


    他音落，面前少女几乎是毫不犹豫的转了身朝外走，褚严清不动声色绷紧了脊背，定定凝注着她。


    可这长生庙，江翌定是要进的，只两步，她便有些犹豫。


    男人面色如常，依旧是往日的淡漠模样，但事急，她还是追问了。


    “你呢，那你有空吗。”


    褚严清意味不明的看了她一眼。


    他微微低头，二人距离有些拉近了，眸光流转，幽深至极。


    “只是与你同去长生庙，无需做些旁的吗。”


    江翌不明所以，只应了一声。


    “是。”


    他很轻地笑了笑。


    黄栌叶落，满院飘洒，终而小憩。


    “江大人。”褚严清声音清雅，“既只是同去，我自是有空的。”


    永远都学不会服软的江少卿。


    他才不会总是受她的摆布。


    江翌隐隐觉察危险，却不知从何而来，而这人仍旧客气礼貌，毫无异样。


    “明日辰时，我来找你。”江翌告知于他。


    而那片白色的衣角一如来那般慢条斯理，褚严清走回他来时的方向，盖上了他的窗，二人间便拉开了些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