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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惟许侯夫人

    第41章


    “……不好总让侯爷破费。”


    歇脚的茶馆, 杜泠静吩咐了阮恭去结茶水钱,这话说完,自眼角偷偷看住了一旁的那位侯爷。


    整个茶馆都静了下来, 茶馆掌柜手下的算盘珠子都拨不动了,阮恭一时没能迈开结账的脚, 周遭一切仿佛凝结住了一样。


    杜泠静极轻地眨眼看向那人。


    男人听见她那话, 不禁深吸一气压下胸口气闷,只是转头看去,却一下捕捉到了她瞧来的目光。


    “夫人是故意如此吗?”


    他忽然开口问去,杜泠静心下一顿。


    一边暗道他反应真是敏锐, 另一边心想他这闭口禅总算结束了,开口说话了。


    可她却神色未动分毫。


    她嗓音淡淡的, 一如平日,“侯爷在说什么?没明白。”


    她这话问过来,还甚是自然地看了他一眼。


    陆慎如一时间竟没分辨出,她这句问话又是真是假。


    他不禁细细看去她的神色。


    白皙的脸上, 长眉之下, 她眸色如常, 羽睫如扇轻轻扇动,秀鼻下柔唇微抿, 看起来一脸正色,非是有什么故意之姿。


    不过她刚才, 分明偷看了他一眼。


    陆慎如没想过,自己还有读不出她心思的一日, 拧眉瞧她。


    好在这会的工夫,崇平先于阮恭把茶水钱付了。


    账一结,杜泠静再“客气”也不成了。


    男人还是不确定她方才的意图, 但也稍定了口气,轻哼着起了身。


    杜泠静跟在他身后,听着他方才哼声,又见他冷着脸,脚下的步子都跟着带起不悦的冷风来。


    真怪。杜泠静看着他翻身上了马,显然是还在生气,打马的力道都重了些,马儿吃痛向前奔去。


    他真就是因为旁人跟他客气,才生了气?


    自然,应该不是所有的旁人,而是她……


    杜泠静见他都快遥遥跑远了,才上了马车。


    这段路缓,仍旧换回了阮恭驾车,但崇平亦被他留在她身边随侍。


    马车摇摇晃晃向前行去,杜泠静在车中跟随着马车,思绪也摇晃起来。


    她不由想起,嫁给他这些日以来的事。


    先是要将归林楼给她,说什么都非要她收下,为她开楼藏书,一呼百应,阵仗大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之后她点头愿意与他行完周公之礼,他却转身就出了门去,不时就让丫鬟给她送来新衣,又让宗大总管亲自来请她,往漱石亭赴他之宴;


    再到这次,她先是不想与他利益冲突,留了信离开,他竟亲自赶去了保定,却又生气不跟她说话,但这么大气,她端茶倒水他就消了气原谅了他,可转头她不过是没告诉他生病之事,这次气得竟更重了,气鼓得像夏日池塘里的蛙……


    堂堂永定侯,旁人眼中他重权在握、威风凛凛,怎么行事又怪又好笑?


    杜泠静想着这些事,撩了车帘往窗外看了一眼。


    他早就跑没了影,只留下崇平陪她慢行,但似乎有使人传了信回来,道是要往另一边的岔路上去。


    杜泠静往车窗外看,车内秋霖偷偷打量了自家姑娘。


    她见她脸上虽还有病色未落,但秀长的眉间舒展,眸色似从冰封下流淌而出的春水,分明天气冷寒,她眼中却似春水映着日光,透出点点的暖意。


    她在笑,双唇轻抿着扬起一道浅浅的弧线,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轻轻摇了摇头。


    秋霖愣了愣,她上次见姑娘如今日般的神色,还是老爷在世的时候。


    那时姑娘徜徉在书海之中,无忧无虑……


    或是被她的愉悦影响,秋霖也缓了神色,“姑娘别总开着窗子,病还没好利索。”


    她说着又给她盖了毯子在身上。


    杜泠静倒不觉得冷,这会见着马车果然按照某人吩咐的岔路,往另一边驶了过去,约莫过了一刻钟的工夫,路过一个小镇。


    镇子不大,但路两侧摆满了摊位。


    阮恭在外跟她道,“夫人,镇上在摆卖附近的山泉水,您要不要下车瞧瞧?”


    听闻有泉水,杜泠静自然下了车,崇平亲自扶她下车。


    知道的,崇平是永定侯府的侍卫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的陪房仆从。


    某人倒是在这里也停了下来,他通身墨袍,在前面背着手闲逛。


    杜泠静一时没理会他,在另一侧转了转,这才听说附近山里,有温热泉水冬日里也不冻结,村人总是趁着天不亮就上山打上数瓮,到山下来卖。


    他们道原本有温泉的地方,都被大户人家买了地盖了宅院,这是今年又冒出来的几处新泉,还没人霸占,又清澈又甘甜。


    杜泠静浅浅尝了点,瞧着几位上了年岁的老人家上山打泉不易,准备多买几瓮。


    不过她还没开口叫阮恭来卖,竟听见有人在她身后开了口。


    “娘子此番,也要自己付钱吗?”


    杜泠静不晓得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话音想起,她才察觉他竟就站在了她身后,几乎就贴着她的腰背。


    他语调里透着些不寻常的气息,杜泠静暗道他又开始作怪了。


    她没回头看他,只道,“那是自然。我还是有些陪嫁的,就不劳烦侯爷了。”


    男人一听,就在她发间哼了一声,接着就叫了崇安。


    “天寒,莫让这些摊贩再受冻。你去告诉众人,这一条街的泉水我都要了。”


    他话音落地,崇安立刻照办。


    满街的摊贩一见来了个阔绰的主儿,把所有人的泉水都包了圆,无不欢天喜地,连声道谢不迭。


    杜泠静这才忍不住回头看他,见他一副宽和模样,同众人道不当什么。


    “此泉甚是澄净甘甜,既卖了我,各位便早些回家吧。”


    天色已经不早了,谁人不想赚了钱回家,这会侯府的侍卫借了车来,满街的人都把泉水搬到了车上。


    杜泠静纵然想要掏钱,但又从谁手里买呢?


    偏他低头向她看来,“娘子既然要自己花钱买泉,那你要买多少?把钱给我便是。”


    陆慎如道是要看看她,是不是还要真跟他把账算得一清二楚。


    他低头瞧她眼睛,她眼眸上似落了两只蝴蝶,浓密的睫毛一扇一扇的。


    他倒要看看她还怎么说,不想她倏然抬了眼,对上了他的目光。


    “回侯爷,其实我也没准备真要买,就只是看看而已。”


    她不买了,他却为了同她对着来,把整条街的泉水都包了。


    男人竟被自己的娘子“摆”了一道,气笑出了声来。


    有摊贩先前见他包圆就觉惊诧,这会听见他这般笑,还以为他改了主意,不由紧张地问了一句。


    “这泉水,贵人不是不要了吧?”


    “怎会?”男人回头看了一眼身侧的人,“毕竟是泉水,我必是要的。”


    装在瓮里的泉水,陆陆续续地往车上搬去,声音响起,似清澈的山泉越过路边的石,哗哗啦啦落下来一样。


    杜泠静心下莫名也跟着泉水在石边一跳,她没开口说话,只眨眼看了男人两眼。


    他却叫了秋霖,“再给夫人拿一件披风来。”


    秋霖很快去而复返。


    他将披风裹在她身上,里外裹了两件,杜泠静不知他要做什么,他却突然将她抱上了他的玄珀。


    玄珀极高,饶是杜泠静由他带着骑过一次,突然上来也吓了一跳。


    他翻身直坐到了她身后,打马就带着她跑了起来。


    这次倒用不着崇平了,他亲自带了她。


    一路跑出去,身后秋霖、阮恭和马车都很快不见了。


    杜泠静被层层披风包裹并不觉冷,反而比之车内的闷,外间的风自由而放纵。


    他将她揽在了怀里,她心想这人是不是不生气了。


    可又听他说了一句。


    “阮恭他们都不在,泉泉没钱付了吧?”


    杜泠静:“……”


    他怎么这么爱计较?还想着呢?


    是不是天底下最爱计较的人,被她遇上了?偏偏他又不肯让她跟他“计较分清”。


    她想说,她是没带钱在身,但发髻上的簪子,却还是可以当钱用的。


    不过转念一想,不知从哪天开始,她通身上下,从头到脚,不管是衣裳绣鞋,还是簪子香囊,都是他的。


    甚至连她昨日换上的贴身小兜,都是侯府针线嬷嬷们给她绣的。


    她愣了一愣,拿簪子也能付钱的话,便没再说出口。


    可男人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低声笑在她耳畔。


    约莫过了两刻钟,他赶在天黑下之前,在一处还算不错的客栈停了下来。


    两人刚走进去,便见客栈里有一位在兜售自绣佩囊的婆婆,走了过来。


    她这次的佩囊快卖完了,还剩两只被人挑拣剩下的,卖不卖倒也闲情。


    她一眼看到眼前高峻挺拔、英武不凡的男人,便眼睛一亮。


    男人亦跟她点点头,那婆婆更走上前来见礼,再见男人身后还缓步跟来一位月韵霞姿、清丽出尘的娘子。


    那婆婆不由便笑道,“这便是贵人的娘子吧?难怪买了一整匣的簪花相赠。”


    男人自是没说什么,但杜泠静微微一顿。


    “簪花?”


    她没见到什么簪花,转头看了那位侯爷一眼,跟那婆婆道。


    “想来婆婆弄错了,一匣子簪花应该是赠给旁的女子的。”


    那簪花婆婆闻言一惊,再见娘子头上确实只簪了两串珍珠,她惊得脸色都不好了。


    这……说漏了不成?


    她惊诧看向一旁的男人。


    陆慎如可不想惊吓了老人家,瞥了身侧的人。


    “旁的女子?哦,鞑靼公主、酒楼歌姬、世家贵女、寺中小尼,还是俏秀寡妇……”


    他本无意惊吓老人家,但卖花的老婆婆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这、这么多女子?


    杜泠静却紧抿着嘴巴才没笑出来,听见他跟那位婆婆道,又目光指了她。


    “若当真有一位就好了,我也不必受她的气了。”


    簪花婆婆饱受震惊的心,总算往肚里落了回去。


    但杜泠静却愣了愣,向他瞧去。


    谁受谁的气?


    两人目光相触,悬止在了半空。


    婆婆反而看着两人,低低笑了一声。


    “贵人和娘子,当真是恩爱。”


    恩爱。


    杜泠静一时听空了耳朵。


    陆慎如见她不语,想到这些日发生的事。


    “恩爱是当不得的。”


    她眼下只把他当外人。


    他嗓音略显低闷,倒也不再将人家买簪花的婆婆牵扯进来,同人家点了头,错开她往里走去。


    那位婆婆自也不好再留,跟杜泠静也行礼,端着剩余的佩囊往一旁的茶馆再卖一卖。


    杜泠静见他方才分明好多了,这会竟又来了闷气,眼见着往前走去,又不理人了。


    她在他身后,默然瞧了他半晌。


    秋霖阮恭他们,过了好一阵才赶上来。崇安将客栈最上一整层的客房都包了下来。


    杜泠静吃过饭回了客栈,浑身的乏意又泛了上来。


    秋霖探了她的额头,“夫人似乎有些热?”


    杜泠静道应该是赶路累的,她刚想说歇歇就好,秋霖却转身报给了侯爷。


    男人立时大步过来,见她还站在床下,立时抱了她往床上去,又让人去找大夫。


    他反复摸了她的额头,皱眉,“是有点热。”


    好在客栈里就有个大夫,大夫来切了脉问了诊,细细看了看杜泠静的状况,道没什么事。


    “是体内余邪未清。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且得几日才能好利索。”


    他这么一说,众人皆松了口气。


    陆慎如亦定了一定,同她道。


    “先睡会吧,若再难受,你叫我。”


    说着,想到什么,又正色嘱咐了她,“一定要叫我。”


    他神色略显严肃,却也不是先前同她生气不搭理的模样,杜泠静不由多看了他几息。


    烛火照的他眸光如炬,里间只映着她的影子。


    这几日的他生气的事,莫名地在她脑中浮现了一遍。


    而亭君的声音亦悄然响在耳畔。


    “你好生想想,人家为什么生气?”


    她应了他的话,“我记下了。”


    他似乎还有些不信,她只能又道了一遍。


    “若有不适,我会说的。”


    如此,他才替她吹吸了床边的灯,让她早些睡了。


    他自还有几封信要回,往窗下的桌边坐了下来。


    崇平拿了信过来,可他去额没能看进去。


    目光落在帐中睡去的妻子身上,突然一笑。


    他到底在跟她计较什么?


    男人起身,推开窗子一条细缝,夜色沉沉,唯有远处山间还有些微灯火。


    那年她父亲过世便是在山里。


    他听到消息连跑了五天五夜的马,赶到出事的山间时,山里还在下雨。


    崇平说她已经寻到了她父亲的尸身,但还留在山中迟迟没走。


    他不敢想象她该是如何的心绪,他一路着急往山上去,直到她临时借住的山庄外。


    那时天都黑透了,到了半夜时分,天上还在飘雨,他没指望能见到她。


    但刚走近,就见一个人提着灯,独自站在山庄外的群山中央。


    她似是不甘心,又或是不知为何她父亲会走到这山里来,她来来回回地提着灯往群山望去。


    她只穿了一身薄薄的白衣,群山高大无可逾越,她被衬得渺小似山间一颗砂砾。


    但她就是不走,无人相陪,是一个人无法入睡,才走到院外来。


    她提灯,夜问群山。


    陆慎如心如被人攥了一把,松开缰绳下马,大步向她走去。


    起初她背着身没看见,只抬头望去漆黑的高山。直到他走近了,她才问声转过身来。


    夜里看不清楚,她见他孤身一人,马还停在下面路上,似是路过,向她走来,便问了一句。


    “是从此间路过的吗?”她指着前面,“从这儿再往下三刻钟就能下山了。”


    她嗓音哑到不行,刺着他的耳朵,她道,“但要小心,山里会有山洪。”


    这一句,听得他心头发颤。


    他刚想说句什么,不想有人从宅院里寻了出来。


    那人远远看见她的灯,就唤了过来。


    “泉泉?”


    是蒋竹修。


    她听见了,同他这个路人道,“我未婚夫来寻我了,你快下山吧,别逗留。我得走了。”


    她说着眼泪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


    每一滴,都砸得他心头发疼。


    他想跟她说“别哭”,他想把她抱进怀里。她却越哭越急,不断地抹着眼泪,更是转身向蒋竹修的方向走去。


    她提着的灯突然被雨滴打灭了。


    “泉泉!”蒋竹修更唤她,提灯向她快步而来。


    她突然丢下灭掉的灯,低声哭出了声来,却向蒋竹修突然奔去。


    “三郎!”


    她抑制不住哭声,她径直扑进来蒋竹修的怀里。


    蒋竹修被她撞得手下灯火一晃,她则抱紧了他,将哭泣的泪眼埋在那人怀中。


    “三郎,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我们一定活到白头!”


    ……


    山中寂寂,陆慎如收回目光,看向帐中睡下的人。


    他知道她不可能忘掉那个人,发誓要白头偕老的人,怎么可能忘得了呢?


    那人才是她心里的夫婿吧。


    彼时的那山里,雨一直落一直落,落了整夜。但此刻的山里没有下雨,京畿的天干得连一滴雨都没有。


    时过境迁,他还计较这些做什么?


    她习惯跟他客气,就客气吧,两清也没关系。


    她总是他陆慎如的妻子,谁也改变不了。


    她不当他是她夫君,也无所谓。


    就算她一辈子都只当他是个外人,又能怎样?


    男人将窗子向回拉了过来,遥远的山景被挡在了窗外。


    正这时帐中有了动静。她坐了起来。


    “怎么了?难受睡不着吗?”他问去。


    她撩了帐子,坐到了床边,“我有点口渴。”


    男人立时给她倒了杯温水递了过去。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还有点热。”


    她说没事,低头把一杯水都喝了,他接了杯子过来,听见她道了句,“多谢……”


    又是多谢。


    陆慎如暗沉一气,让自己别计较,抿唇准备给她再倒一杯。


    不想还未转身,她忽的又道了一句,接着那句前面那句。


    多谢,她声音极轻,叫了他。


    “……夫君。”


    第42章


    “多谢……夫君。”


    陆慎如要转身给她再倒碗水来, 还未及离开,这句如同细风一样,在他耳边悄然擦了一下。


    轻极了。


    他转头望去, 不知是房中闷热,还是病还未好, 她脸颊上泛着些潮红。


    烧糊涂了是不是?


    她最好不是烧糊到叫错了人。


    他抿唇放下茶盅, 又伸手向她额头上探去。


    他伸手探来,杜泠静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


    她躲了他的手,不由道,“我没高烧。”


    四个字叮叮咚咚地落进陆慎如耳朵里, 方才那句极轻的话,擦在他耳边, 此刻后知后觉地擦得他耳边隐隐发烫。


    “那你就再说一次。”


    他看着她的眼睛。


    夜静极了,窗外的山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她微促的呼吸声,混着他重重的心跳, 搏动在他胸前。


    他低声, “再叫我一次。”


    他双眉紧压着, 墨色眼眸如渊一般吸噬着她,他让她再叫他一次。


    杜泠静呼吸更促几分, 但暗暗咬了唇。


    “那侯爷还是当我高烧了吧。”


    她不肯了,陆慎如咬了牙。


    果是惯会折磨人的。


    但下一息, 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轻轻一拉, 另一只手已拨上了她的耳朵,带着薄茧的手托着她耳朵与后颈,把她向他身前拢来。


    他英眉压得更紧了, 低压的眉眼仿佛抵到了她眼里。


    他发哑的嗓音更低,但也更轻。


    “就再叫一次。”


    她被他扯到身前,又被他托了脖颈,迫着她仰头对他,唇角几乎蹭到他唇边。


    他后面这一句听着低沉,却莫名暗含些微不易察觉的乞求。


    杜泠静怔了怔。


    亭君让她自己想,她想了一整日,所以他两番同她不悦,都是因为这个?


    他觉得她,没肯信他,没与他真正亲近,更是没把他当夫婿?


    这事就这么重要,让他连生了两次气,一次比一次气得闷。


    杜泠静觉得他真是好笑,又是真怪,怎么会有人在意这个?


    他握着她的手臂越发用了力,那力道重而霸道,连这一息的出神都不许她出。


    他在等她的回应。


    但她显然逃不脱他的掌心了。


    杜泠静又咬了咬唇,但亦抿唇轻轻笑了笑。


    “夫君。”


    她羽睫轻扇,男人看到了她如水的眸子里,那点点溢出的笑意。


    温柔似春水。


    仿若几近闷死的人被灌了一口气。


    男人却莫名想到了她嫁给他的那日。


    那日断断续续地下了一整日的雨,新房里众人围拢,两个喜婆争相说了满屋的吉祥话。


    他连道“重重有赏”,只是挑开红盖头,却见她长眉轻蹙,面上泪痕还有余泪,她眸色淡着,不肯看他一眼……


    但今日,不知是高人点了她,还是额上余热未退。


    她叫他,“夫君”。


    男人微微低头,想噙住她抿了甜意的唇角,只是唇下尚未触及,她忽的抬手抵在了他胸前。


    怎么?他瞧她眼睛。


    她眼睫轻颤,“我病没好,会过病气给你。”


    杜泠静说去,听见他摇头轻笑。


    “就你这点病气?”


    病气还分多少?


    杜泠静不知他怎么敢瞧不起风邪的厉害。


    她认真伸手用力抵着他,不许他再靠近。


    她自觉用了大力,却被他转手一捉,将她两手都捉在了手心里。


    杜泠静一讶,这一气还没吸进口中,已被人噙住了唇角。


    他像是在吻,又像不是,她自问今日没有吃甜口的点心和糖,他却仿佛尝到了甜味,小心地吃着,又自她唇角向内里找寻。


    扣在她耳边后颈的手掌,还不断将她向他压来,她只要略略一动,或者微闭双唇,他便拇指轻轻拨弄她的耳珠。


    耳边发麻,她不禁张口,他更向她唇舌内翻找,但她真的没吃糖,偏他不信,呼吸间越发急促,他开始强势地攻掠了城池。


    他双眸紧闭,但力道半分不缺。


    杜泠静突然有点了解这个人了。


    但凡给他让一步,他要占据整条路;给他开半扇门,他便抢整座楼;跟他示一点软,那么就只能任由他随意取求……


    他还不肯松开她,见她快坐不住了。他托着她的腰身替她撑着,也不许她撤开。


    杜泠静暗恼,趁他不备,一下咬在他唇上。


    他一愣,紧闭的双眸睁开。


    但眸中射出的光亮令杜泠静心下急跳,下一息,他直接将她抵在了床围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离开她的唇舌时,杜泠静快透不过气来了。


    显然她病还没好,他没有再进一步,难得地放了她一回。


    他撩起她散下的碎发,拨弄着她的额角。


    “泉泉……”


    杜泠静呼吸起伏不断,完全不想理他了,转过了头去。


    幸好崇平在外回话,道是方才那位客栈里的大夫,给她临时配了一副药。


    “说是夫人今晚服下药丸,明日里上路更平稳些。”


    他闻言起了身来,又叫了崇平进来。他闻了药丸,又问了制法,崇平一一答来,他点了头,吩咐了崇平,“重重有赏。”


    崇平立刻去了,他则重新倒了水,把药丸拿了过来。


    就这一颗药丸,杜泠静暗想,他所言的重重有赏,该是怎么个赏法?


    她又觉他好笑,好像他最喜欢这句“重重有赏”。


    好在有病气相护,晚间他没再如何,只是睡觉的时候,在锦被中间,暗暗握紧了她的手。


    但翌日上路,他跟她一道坐了马车。


    有了昨晚那位大夫的药,今日杜泠静确实好多了,但他非要她多睡会,又道,“靠在我身上。”


    杜泠静脸上发热,秋霖和艾叶两人还都在车里呢。


    好在京城遥遥在望,不过等马车驶入了积庆坊永定侯府,他便被人围了上来。


    一连几日在保定与京城间折返,饶是路上料理了不少急事,这会还是有事寻他、有人求见。


    他甚至不及送她回正院,连崇平都抽不开身了。


    如此等到天色渐晚,他好像终于有了点空。


    杜泠静刚让人去叫了赵掌柜,想问近来归林楼收书的情况如何。


    拂党众人都找到了,归林楼收书可以精细挑选着慢慢来了。


    但赵掌柜还没来,崇安倒是奉了他的命来了一趟。


    崇安提了个鸟笼,里面立着个羽毛五颜六色的鹦鹉。


    “夫人,夫人!”鹦鹉刚到了廊下就叫了起来。


    杜泠静走过来,崇安道是下面的人给侯爷送的小玩意,“侯爷说给夫人解闷,侯爷还得晚些时候才能忙完。”


    杜泠静晓得他忙得没边,但她也不必他总来陪她。况不管是小孩子还是小动物,她一贯不太敢触,这会只隔了一步站着打量。


    崇安道,“夫人放心,这鸟是受了训的,温顺的很。 ”


    如此杜泠静才又靠近了些。


    说话的工夫,菖蒲艾叶他们都围过来瞧,菖蒲最好这些,眼下见了便道。


    “这是红嘴绿鹦哥,小的先前往千兴坊闲逛,见有人赌空了手,就拿这个来抵,可值钱呢!”


    他这句没说完,阮恭眼神都杀到他脸上去,“你小子还敢去千兴坊。”


    崇安也暗道,阮管事赶紧收拾这小子。


    整个侯府上下没人敢去赌坊,偏他是夫人的人,想去哪都行。


    菖蒲则赶紧往杜泠静身边躲来,这回连杜泠静都瞥了他。


    他赶紧岔开话题,“小的错了,只是去瞧瞧他们又在押什么?”


    “押什么?”杜泠静问。


    菖蒲这回却没敢说。


    总归侯爷同夫人的事,总被人拿来猜测,还有人问陆侯夫人成婚后,从未赴过勋贵各家的宴请,是不是文臣之女的身份尴尬,与侯府交好的公侯伯府无法相容。


    他只道都是些东家长西家短的事,连忙转换了话题,说这红嘴绿鹦哥最是会学人说话,“夫人要不教教它,说什么都成。”


    崇安闻言也道正是,同杜泠静道。


    “侯爷的意思,就是让这鹦哥来学夫人您说话。”


    “学我么?”


    杜泠静摇了摇头,她平素话并不多,也没什么有趣的口头禅,她倒是想起了某人。


    “倒是可以教它说点旁的。”


    ……


    陆慎如忙完,抽换衣裳的工夫问了崇安一句。


    “那鹦哥,夫人可喜欢?”


    崇安忙点头,说夫人当即就教了鹦鹉说话。


    男人笑起来,“都说了些什么?”


    不想他问去,崇安却没回答,反而憋着笑了一声,“侯爷回去就知道了。”


    男人挑眉,待到了晚间,终于把事情料理得差不多了,大步回了正院。


    他进到院中,便看见灯烛在花窗上投出影子,有人坐在窗边低着头看书。


    她在客栈那句“夫君”,引得他心头轻轻一跳,他不由加快脚步,撩帘进到了房中。


    吵到了她,她抬头看来。灯影又将她羽睫拉得长而翘,投在眼眸间的鼻梁上。


    她没再叫“夫君”,但也没叫“侯爷”,只是瞧着他,柔声道了句。


    “回来了?”


    她手里还握着书,陆慎如心下荡漾开来。


    他不禁上前坐到她身侧,“下晌自己一人可闷?那鹦哥,你教它学你说话了?”


    她眨了眨眼,眸中有笑意露出来,陆慎如目光只定在她脸上,直到她往多宝阁下指去,“教了,在那呢。”


    陆慎如回了神,忽的想到崇安跟他回话时古怪的样子。


    他起身走了过去,伸手逗了那鹦鹉一下,回头看了窗下的妻子一眼,又道,“夫人怎么教你的,说两句。”


    鹦鹉好像识得他,先是尖声叫了声“侯爷”,接着再一开口。


    “重重有赏!重重有赏!”


    陆慎如一顿。


    再回头看自己的妻子,见她捂着嘴忍着才没笑出声。


    那鹦鹉声音不小,只把房外都唤出了憋着的笑来。


    男人摇着头笑了,再低头去看他娘子。


    “这就是你教的?这是学谁?”


    “重重有赏!重重有赏!”鹦鹉还在叫。


    杜泠静已经忍不住了,脸都笑热了,却见男人走了过来。


    他只看着她,一味看着,突然问了句毫不相干的话。


    “身子好了吗?”


    杜泠静下意识点了头。


    她点过头,忽然意识到什么,顿了顿。


    他则嗓音哑了下来,“那就好。”


    ……


    京城没下雨,但窗下的芭蕉似感到了窗内传来的潮热湿气,随着夜风摇曳生姿。


    房中没再点香,帐内却又莫名的旖旎香气,混着交处散出的湿热不断盘旋。


    杜泠静身下的锦被快湿透了,细汗从她颈窝里汇成汗珠,随着他倏然的力道,从后背滑落下去,沾在披在身后的长发上,又从发梢啪嗒滴落下来。


    她呼吸急促着交叠,纤细的身形因着连日的病更显纤薄。男人多有顾念,揽着她,替她撑着,才能让她能承更多。


    直到渐渐,纵然没有香气熏染,她也能完全耐下。


    男人将她手臂扣在腰间,生了薄茧的手,连同她细臂一并握住她的腰。


    芭蕉叶于窗下随风大起旋来,而他握着她深击又深出。


    芭蕉叶被风吹得呼呼拍打着自身作响,直到她咬紧了唇,脚尖微搐,已近腊月的数九寒天里,她于高阔却潮热的纱帐间落下一场疾雨。


    娘子如同一张香软的小帕,在锦被里完全被打湿了。


    男人又过了一阵才停下,抱了她往净房而去。


    侯府正院里烧了地龙,正房里烧了,连给她布置成书房的西厢房里也烧了。


    整个院子暖烘烘的,只是将她放进阔大的水盆里,看着她纤长白皙又微微泛红的身子,在水下由着他揽着,他忽的想起她那声“夫君”。


    一时间,他将她抱紧,又抵上了她。


    她睁大眼睛,却也无从可逃。


    水泽遍布,他令她在水浪中又泄了一次,她彻底脱了力……


    翌日又歇了一天朝。


    但陆慎如没能等到他娘子与他一到吃饭。


    嬷嬷往正房里看望了一回夫人,出来的时候脸色肃正着,叫了他。


    “老奴有话要同侯爷说。”


    陆慎如心下一叹,请了嬷嬷往旁处,不禁回看了一眼房里,才道。


    “嬷嬷请讲。”


    嬷嬷脸色甚是严肃。


    “侯爷是什么人?夫人又是什么人?”


    陆慎如想到她的病分明好了,今早竟然又有点热,床都下不来了,便在嬷嬷眼前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侯爷是驰骋沙场的大将军,夫人是安坐书楼的读书人。”他听着嬷嬷训斥,“莫说夫人身子本就娇弱,病又刚好,只说夫人初尝人事才多久?怎经得侯爷一夜折腾?”


    嬷嬷突然道,“侯爷这般没轻没重,干脆纳两房妾室吧,也免得折腾得夫人无法休养。”


    话音落地,男人慌了一下。


    “嬷嬷使不得!”


    他连忙道,嗓音闷着,“我只要她一个。”


    嬷嬷抬眼看了他一眼,“那侯爷便爱惜着夫人,多疼惜些。侯爷能做到吗?”


    陆慎如叹气,“做得到。”


    “那之后,香也给夫人点上吧。”


    “香还要点吗?”


    他能感觉到,他跟她今时不同往日了。


    但嬷嬷却说要,又抬眼瞧了他一眼。


    “那香不禁能令夫人舒坦些,还有助夫人早早有孕的功效。”


    话音落地,男人微顿,他不禁又回头向房中内室的方向看去。


    助孕?


    “那劳烦嬷嬷。”


    ……


    杜泠静一连歇了三日,才彻底恢复了过来。


    前几日叫印社的赵掌柜来说话,竟都没能见上,今日起身便觉神清了许多,秋霖见她气色恢复,便道。


    “夫人要穿那身衣裳?”


    她在问衣裳,却拿了一匣子簪花过来。


    杜泠静从没见过这簪花,但打开匣子,簪花铺得满满当当。


    算不得精巧,但胜在多姿多彩,栩栩如生。


    她顿时明白了这簪花的来历。


    秋霖道,“侯爷吩咐针线房给夫人做的衣裳,已赶制出来几身,正与这些花各自相配。”


    秋霖也喜欢她戴花,想着从前老爷在世时,便嫌姑娘性子过于静了些,旁人都有母亲打扮,她没有,便总记得给她买点热热闹闹的花戴在头上。


    没想到老爷不在了,侯爷却也寻了这许多花来给姑娘。


    秋霖笑起来,捡了一只白粉相间的海棠,“姑娘不若就戴这个,针线上今早恰送来一身粉裳白裙。”


    杜泠静从善如流,不过是衣裳而已,穿什么倒也差不多。


    只不过她穿上这身衣裳,发髻上簪了一朵大大的海棠,从铜镜看过去,一时竟晃了眼。


    铜镜里如海棠花般娇艳的人,是她自己么?


    她不禁讶然多看了两眼。


    秋霖在旁笑出声来,“姑娘怎么连自己都不认识了。”


    杜泠静愣了愣,也摇头笑了。


    她跟自己,竟有点陌生了。


    *


    京城外城,西边广宁门前。


    蒋枫川先于拂党众人一步进了京。


    他不必似扈廷澜兄妹那般,往大理寺协助审理邵伯举的案子,但翻过年四月,他就要参加明岁春闱,届时若能榜上有名,青州蒋氏一族多久没出进士了,必然阖族皆庆。


    家里来了信,让他不要再到处游走,早早进京休歇,准备春闱大考。


    这会蒋枫川跟惠叔商量,“先前我住在澄清坊杜家,如今惠叔都不许我叫她嫂子,住她宅邸也不合适,不若就在杜家附近点个小院住吧。”


    他说得可怜巴巴,但惠叔连道,“六爷还是往别处住吧,京城大得很呢。”


    何必就在澄清坊呢?就在夫人眼皮前。


    他这么一说,蒋枫川低哼了一声。


    “嫂子也不让叫,典院也不能近,是不是人也不能见了?”


    惠叔一脸尴尬,他则道,“那我去积庆坊侯府门口典个院子,惠叔看行吗?”


    惠叔大惊,“六爷!”


    不想蒋枫川还真就转道要往积庆坊去。


    谁料就在这时,有人叫住了他们,蒋枫川转头看去。


    “朴嬷嬷?”


    蒋太妃身边的朴嬷嬷。


    朴嬷嬷上前,“六爷来京候考的事,娘娘已经知道了。六爷不必再往旁处去,到红螺寺来吧,娘娘请住持为您备好了客房。”


    朴嬷嬷说完,蒋枫川就看向了一旁的惠叔。


    “惠叔跟太妃娘娘说了我要来?”


    惠叔脸色略略尴尬。


    若非是蒋太妃娘娘,这京城谁还管得住六爷?


    他低头不言,蒋枫川则笑了一声。


    朴嬷嬷亲自来了,蒋枫川只能随她去了红螺寺。


    到红螺寺拜会过主持,蒋枫川边往后面的清修地去,他一路往里而去,直到一处大殿前。


    蒋太妃娘娘正立在神像前。


    高大的神像俯瞰着世人,蒋枫川上前拜了神像,又跟她行礼。


    未及蒋太妃开口,蒋枫川先出了声。


    “娘娘怎么也帮她也防着我?”


    这话直让蒋太妃叹了一声。


    “你也晓得是防着你?那何故还要扰她?且让她安安静静好生过日子吧。”


    可是这话出口,蒋枫川就低低笑了一声。


    他没提让杜泠静安安静静过日子当如何,他只是笑着,嗓音微哑,低声开口。


    “三年前,三哥本是能与我一道来京候考春闱,大夫都说了,他的病还不到最后的时候,他还有一年半载的。但他没来成。”


    他问,“娘娘可知,为什么他没能来?”


    他更低声,“若您知道三哥是怎么没有的,也能平心静气吗?”


    第43章


    那是殷佑七年, 三年前。


    杜阁老过世三年有余,孝期是二十七个月。


    惠叔记得,姑娘除服之后没多久, 就同三爷提及定下婚期。


    三爷身子虽然无法恢复康健,但也尚算平稳, 姑娘有意将婚事定在下半年, 可不知为何,三爷迟迟没有答应,姑娘连着提了好几次,婚期却一拖再拖。


    拖到了下半年入了秋, 三爷身子渐渐不济起来,姑娘再提定下婚期之事, 他便道等明岁春夏,他恢复一些。


    但姑娘生了气,不肯等了。便同两家族中长辈商议,将亲事定在腊月十六。


    姑娘说, 她要给他冲喜。


    三爷得了消息, 当时便换了衣裳, 往老爷太太处去。老爷太太见他来了都吓了一跳。


    他从殷佑六年年末开始病重,这一年都没怎么出门, 更不要说着急忙慌地亲自到了老爷太太的院子。


    老爷问他想做什么,他道自己身体不成, “这婚期太近了,我身子恢复不过来, 也没法大婚当日,去迎娶静娘过门。”


    他想再把婚事往后推。


    太太一听就落了泪,说是姑娘定的日子, 也是姑娘要给他冲喜。


    “你身子没恢复倒也无妨,届时让六郎替你去迎亲,你只在家中等着便是。兴许静娘给你冲喜真有用。”


    太太说得三爷叹气笑了起来,“娘这些年拜过多少神佛,若是信天有用,儿子早就好了。况我也不要她冲喜进门。”


    他不肯,老爷道,“但这是静娘执意定下的日子,蒋家一推再推,旁人看着还以为杜阁老过世,我们便瞧不上静娘了,没得让她失了颜面。”


    老爷说,“你若实在不愿意,自己去同静娘商量吧。”


    二老做不了主,三爷回了自己的院子,便叫人套了车。


    彼时天都快黑了,蒋家同杜家虽说都在青州,却还隔着些路程。


    惠叔劝他明日再去不迟,但他摇头,惠叔只能亲自陪了他前往。


    马车一路往杜家驶去,三爷坐在车中默不作声,惠叔不知他到了杜家勉楼下,见了姑娘要怎么跟姑娘开口。


    惠叔只怕两人好端端地,因为婚期争执起来,暗暗犯愁不已。


    马车很快到杜家门前时,但三爷没有让人前去敲门,只是站在勉楼院外的一片树林里,抬头往勉楼瞧去。


    天色黑透了,林外一轮皎月悬在勉楼上空。勉楼里二楼亮着,这个时候还亮着灯,显然姑娘就在楼中或是修书或是收整。


    三爷一直抬头往灯亮处看去,有那么几息,姑娘似是从窗边走过,灯将她的影子投在窗子上。


    惠叔见三爷抬头看着楼上姑娘的身影,轻轻地笑了笑。


    月从勉楼的一边,悄然滑去了另一边,林中夜风添了几分寒意。这时二楼上的光亮倏然一灭,姑娘理过书,从书楼上下来了。


    果然未几时,院中有了秋霖他们说话的声音,和姑娘时不时的回应。


    惠叔想,三爷亲自跑来这一趟,这应该是跟姑娘说话最好的时候了。


    谁料三爷就在院外的林中,一直听着院内说话声音渐渐远去,也没有让人前去叫门。


    惠叔不明白三爷这是何意,三爷却转了身,“我们也回去吧。”


    “回去吗?那婚期呢?”惠叔不禁问他。


    皎皎月色下,惠叔见青年人苍白病色的脸上,唇下微弯。


    “既是她定的,那就定在腊月十六吧。”


    那日三爷没同姑娘见面就折返了回来,回程的路上,惠叔见他心绪平和了下来,一直往车窗外看去,眸色柔和如月。


    蒋家早就将三爷的喜服做好,大红锦袍批金丝绸缎,用的是宫里的蒋太妃娘娘赐下来的红锦。


    只是三爷却越发消瘦下来,从九月到十一月,婚期未到,喜服就已改了两次。


    三爷的病也越发重了,太太每每来看三爷就要抹泪。恰好从前给三爷看诊的李大夫,从京城游历半载而回。李大夫医术高超,乃是青州名医,蒋家当即便请了他再给三爷看诊。


    半年前李大夫留得方子一直用着,如今再重新问诊开新方子调一调,自然是好事。


    但三爷却止了太太,说原先的方子就可以,不必再请人家专程往蒋家跑一趟。


    可惠叔却肉眼可见地三爷身子越来越不济,某日晚间,他怕三爷冷到,又想往他书房多添一盆炭,不想进了书房却见他竟昏倒在了书案上。


    太太闻讯赶来的时候手都颤了,好在没多久,三爷就苏醒了过来。


    惠叔说他是昏倒了,最好还是寻那李大夫再来看看,但他却说自己只是睡了过去,“不必李大夫看,久病成医,我晓得自己如何。”


    他就是不肯看大夫,太太拿他没办法,惠叔却悄悄让人往杜家送了信。


    正值杜家勉楼刚从江南收了书来。


    那是江南一位过世的藏书大家的书,人死之后不过三年,诸子争产,将生前辛辛苦苦收拢来的群书变卖分产,一夕之间书楼坍塌,各家藏书楼纷纷接手,杜家勉楼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收书的机会。


    原本姑娘最好是亲自去一趟江南,但婚事在即,姑娘也放心不下三爷,便只让阮恭和赵掌柜走了一趟。


    眼下二人买了两车的书回来,姑娘自是在勉楼忙得抽不开身,好几日没来蒋家了,三爷当然也去不了。


    若非是他迟迟不肯看大夫,惠叔不会去打扰姑娘。


    这日他送了信,送信的人折返,姑娘径直就跟了回来。


    彼时三爷正在厢房的药柜前。


    他是久病的人,常年和各种各样的药材打交道,这些日以来,李大夫之前的方子,三爷免了下面的人忙碌,都是自己每日亲自来药柜前配的。


    惠叔发现,他有时候用的药,和李大夫的方子并不完全一样。


    那日三爷也在给自己亲自配药,只是配到一半,姑娘从外面来了。


    她脚步踏入厢房里,叫了一声“三郎”,惠叔便见着三爷拣药的手顿了一下。


    姑娘皱眉上前,“你为什么不让李大夫来给你看诊?”


    她问来,三爷将捡了一半的药收起来放到一边。


    他没回答她的问题,只看了一眼窗外。院中的竹子被吹弯了腰,窸窸窣窣地作响不停。


    “你怎么过来了?今日风甚是大。”


    他说着明白过来,无奈地转头,“惠叔……”


    他怪他今日这么大的风,把姑娘请了过来。


    惠叔未及开口,姑娘倒是先说了话。


    “你怪惠叔作什么?”


    姑娘只问他,“你不看大夫是故意的?还不让惠叔跟我说,是不是?”


    姑娘语气沉了两分,三爷最见不得姑娘这般,连忙道。


    “不是,你别生气。”


    他道,“你先坐下,我跟你慢慢说。”


    他说着,示意小厮沏了新茶来,不时茶水到了,他便挥手让人下去了。


    他惯来是亲手给姑娘倒茶,今日也是一样。


    但稍稍走动几步,气喘起来,姑娘吓了一跳,不知他何时病得这么重了。


    “我不用你忙,我自己倒茶就可以。”


    可三爷却不要她伸手,他不需要任何旁人替他做这件事,只低头给她倒茶,“我还没虚弱到那等地步,茶还是倒得了。”


    姑娘只看着他,长眉紧紧皱着,皱成一个团。


    三爷却不觉有任何不妥,先给她倒了茶水,又端了一盘茶点来,在小炉上替她温着,还拿了毯子给她盖子腿上,然后问她。


    “这次收来的书如何?你没能亲自过去,想来多少错失了些好书。”


    这不重要,姑娘摇摇头。


    勉楼从她祖父时盖楼起楼藏天下书,传到父亲再到她,本就非是一日之功。


    她说阮恭和赵掌柜这次收来不少,“够勉楼里忙活一阵子,”她说着,眸色微缓,“还抢到了两部宋本,虽只有两部,但距离你集百部宋本之愿,又近一层。”


    她说得三爷愣了一愣,看着她如水的双眸,“收百部宋书,也非一日之功,若我一朝不济,泉泉你也不要急,慢慢来……”


    他话没说完,就被姑娘打断。


    “三郎你在说什么?你有工夫想这个,不若请李大夫来给你仔细瞧瞧。”


    她说着,径直转身去叫了人,“菖蒲,去请李大夫来三爷这里……”


    但菖蒲未及应下,三爷伸手拉住了她的手。


    “泉泉,莫要。”


    房中静了一静,浓重的药气弥散开来。


    姑娘转而也握了三爷的手,“为何?”


    惠叔和菖蒲都退到了一边。


    隔着花格门扇,听见三爷无奈地长叹一气。


    “李大夫的药实在太苦了,你再去请他,只会再往我的药里添苦汁。”


    姑娘似没想到他是这个答案,惊讶。


    “天下哪有几副不苦的药,你怎么能嫌药苦呢?”


    三爷又是摇头叹气。


    姑娘却道,“那我陪你一道吃,好吗?良药苦口,我想等你好起来。”


    姑娘这话隐隐有些哽咽,惠叔听得眼眶微热,可三爷却道不成。


    “一个人吃苦还不够?还要两个人吃苦吗?难道你替我吃了,我就不必苦了?”


    他一口气连说了这几句,微微气喘,可姑娘眼泪却啪嗒落了下来。


    三爷登时就慌了神,他低声叫着“泉泉”,“不过就是吃药的小事,别哭,你眼睛不好,莫要流泪。”


    “那你更该好生吃药,一副药都不能懈怠。到腊月我们就成婚了,”姑娘哽声,突然问他,“你不想我嫁给你吗?”


    惠叔老眼里泪都冒了出来,他看着连菖蒲那成日搞怪的小子,都揉了揉发红的鼻头。


    花格里面,三爷嗓音也有些发涩,但他笑着。


    “怎么会不想呢?”


    “可是你拖来拖去,现在还不好好吃药……”


    三爷拿出帕子去擦姑娘眼角的泪,哄着她劝她,“所以我不想让李大夫来,是因为我自己重新调了方子,想调的至少能下咽。况我翻了医书,也看了旁的治法,同他不太一样,容我自己试一试。”


    他说等他试好了,“或许不必六郎替我去迎亲……别哭了。”


    但姑娘却径直投进了他怀里,将脸倚在他胸前。


    “你必须得好起来!”


    隔着花格,三爷身形微微僵了一下,但他没有似姑娘抱他那样,也伸手将姑娘抱紧。


    他曾说自己身子凉的似数九寒天的冰,可姑娘也不算热,只是山里缓行漫流的水,他怎么能把水里最后的热也吸走,把她也拉入冰窟里?


    他只虚虚拢了她在怀中,另一只手轻抚她的长发。


    他说自己会好的,又说姑娘不要哭,更道,“泉泉,我要立不住了。”


    姑娘只怕他踉跄,连忙离了他怀中,“你快坐下歇歇。”


    他说好,却也没做,只道自己调的药,“吃了总是犯困,我有些倦了,你快回去吧。”


    他要姑娘走,姑娘还要再陪他一阵,他却摇头,“就这点精神了,你且给我留点,给六郎写封信,让他在济南安心跟着座师进学。”


    他撵姑娘走,不许姑娘多留,姑娘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蒋家。


    只是她走了,他并没去给六爷写信。信昨日就写好了,早就打发人送了过去。


    他就坐在方才的地方,静默坐着,好似姑娘还在房中,给姑娘留下的杯中,又续了半盏茶。


    李大夫还是没能前来。


    三爷的病未似他说得那般转好,反而越加地重了,每日里有精神的时辰屈指可数。


    但他不许他去告诉任何人,不管是老爷、太太、姑娘,还是六爷。


    但惠叔却发现家中药柜里的苦楝子少了,而三爷则绕过他,吩咐了小厮悄悄去采买,且悄然买了不少。


    苦楝子最不能三爷这等脾胃虚寒的人服用,不仅味苦,还有毒。


    惠叔心下不安极了,听闻此事的翌日,静默跟在三爷身后。


    他见三爷如常起身之后,浅饮些温热粥水,然后往书房里坐上一阵,看两刻钟的书,又提笔写几张字。


    接着他便趁休歇的时候,去往另一侧厢房的药柜前,亲自给自己拣药。


    他也是照常先在厢房里点了香,驱散些药气,然后净手擦干,从一整面墙的药柜中,拣出他今日要服用的药来。


    他神色一如往常平静,未见任何波澜。


    可惠叔却见他安静地拣出了好一堆苦楝子出来,与其他药掺在了一起。


    惠叔怔在窗外,他则叫了专司煎药的药童近前,见那小丫头戴了崭新的绢花在头上,温和地笑了笑,“可是昨日货郎上门来卖的?我也听见了叫卖声。”


    他说着,从旁取了一吊钱来给小丫头,小丫头问他,“三爷也要买绢花戴吗?货郎说男子也有买来戴的。”


    三爷笑起来,“那也得是些丰神俊朗的男子,病痨子就算了。”


    小丫头还算懂事,连道,“三爷别这么说,三爷会好起来的,我们都等着三爷成亲热闹呢!”


    三爷越发笑了起来,道,“那你好生帮我再煎两副药来。”


    他说完,将那掺入大量苦楝子的药,给了小丫鬟。


    小丫头哪懂分辨,拿了药就要走。


    惠叔一下闯进了门去,一把打落了小丫鬟手里的药。


    小丫鬟吓了一大跳,他却不管这许多,直看向药柜前的人。


    “三爷!”


    三爷目光看着他,微滞了一息,但下一息,他神色极其平静,抬手让小丫鬟下去了。


    房里一时只剩下他与三爷两人,三爷神色静若无波之湖,就这么沉静地看着他惊慌的神色,缓声开口。


    “惠叔,我是自己愿意的。”


    愿意。他愿意把他自己治病救命的药,换成杀身害体的毒,然后每日服用两碗,直到早日奔赴黄泉。


    惠叔颤抖不已,看着仍旧平静的三爷,只问他。


    “三爷这样,还剩多少日子?”


    李大夫半年前就曾说过,仔细养着,三爷总还能有一年半载的,就算半年过去,也还有一年才是。


    但三爷轻声道,“腊月之前吧。”


    腊月之前,那就剩不到半月了。而姑娘定下的婚期,是腊月十六……


    “为什么?”惠叔颤声问。


    冬风吹着窗外环绕小院一周的翠竹沙沙响个不停。


    三爷的声音在竹声里,平静依旧。


    他说不为什么,目光落去窗外的竹林。


    “我只是不想活了。”


    他说着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嘱咐了他一句。


    “别跟她说。”


    *


    红螺寺最里,大殿里供奉着三圣,阿弥陀佛在中,左右侍者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分立两侧。两边的壁画上,绘着二十诸天护法神。


    众神齐聚,默声俯瞰世间。


    惠叔忆起三年前与三爷的往事,还是难受得胸口难捱。


    其实三爷不仅让他不要告诉姑娘,而是不要告诉任何人,他只想安安静静地离开。


    但那年,六爷从济南急奔而回,看到三爷已逝,怎么都不肯相信。六爷要为三爷守孝,次年的春闱也不去了,就留在家中,一步都不出三爷的院子,有时他半夜起身,见六爷还在三爷的牌位前自言自语,或者干脆一直叫着牌位。


    “哥,哥你回来啊……我还等着和你一起去京城……”


    某次他没忍住,跟六爷透漏了两句。


    神像前,惠叔后悔不及。


    蒋枫川则问向佛前的太妃娘娘。


    “娘娘,您说哥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为什么要……”


    他说不出口那两个字,那两个字割得他心口疼,但他还是忍着道,“他为什么要自戕?”


    自戕。但凡他真就是药石罔及病逝,他绝不会去扰她。


    可是不是。


    他只问蒋太妃,“娘娘您说为什么呢?”


    蒋太妃闭起了眼睛,众神之像将世间一切看在眼底。


    她转身瞧着那自幼被弃、却被三郎捡回来养大的孩子。


    “六郎,三郎他愿意,他心甘情愿。”


    “可是我不甘心……”


    他不想再拖一年半载是什么意思?不过是想放他心上的人重新来过。


    蒋枫川跪在了神像前,“哥不让我说,我可以不告诉她。但她不该忘了哥哥,这世间还有谁人,能似哥哥一样心疼她?我只求她时刻记着,不行吗?”


    他叩拜在神像前,叩问神明。


    蒋太妃默然,又重叹一气。


    她亦不能替神明,或是死去的人回答,只能叫了佛前叩拜的人。


    “你眼下最重要的是春闱。你兄长生前为你写了那么多荐信,只希望你能为蒋氏增添一位两榜进士。你就在我这处,好生备考吧。”


    说着,又叹声道了一句


    “亦再好生想想,你兄长当年此举到底是何意。”


    蒋太妃说完,由朴嬷嬷扶着,离开了大殿。


    有人跪在神像前,直到天色都渐晚了。


    惠叔在后瞧着,不得不上前,“六爷还有伤在身,莫要再跪了。”


    青年低着身子,又向神像叩了三叩,才起了身来。


    “娘娘让我好生想想,哥当年之举到底是何意。”


    他说自己好生想了,但话锋突然一转,看向惠叔。


    “惠叔你说,哥会不会不只是为了放她,还有别的原因?”


    别的原因?惠叔不明白。


    蒋枫川抬头向点外看去,“也许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他突然问惠叔,“惠叔,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比如,那位永定侯凭圣旨娶她的时候,消息传来,惠叔你好像不太惊讶。”


    这话说得惠叔吸了一气,他连忙道。


    “没有,六爷不要乱猜了!”


    *


    积庆坊,永定侯府。


    蒋竹修的忌日就在眼前了。


    秋霖见姑娘下晌看累了书,往后院散步时,忽在正院后面的竹林旁立住了脚步。


    姑娘没说什么,却在竹林外立了两刻钟,而后才沉默离去。


    这会,艾叶从正房里出来,跟秋霖道了一句。


    “夫人不知在想什么,默默叹了几次气。”


    秋霖能猜出个大概,她往房中看去。


    “三爷忌日就在眼前,夫人应是想去祭拜,但不知道怎么跟侯爷开口吧?”


    秋霖这一说,艾叶也悟了过来。


    “这……确实不好开口。”


    两人也不知道怎么办,却没瞧见有人脚步正在两人说话的墙外,男人瞧了一眼二人,亦向房中看去,脚下微顿。


    房中,杜泠静捡回来一片竹叶。


    只是捡回来,却莫名不知该放到何处,她拿在手里,正出神,忽见有人从外面回来了。


    她抬头看去,男人也低头看向了她,亦一眼就看到了她手心里那片竹叶。


    杜泠静心下暗暗一紧。


    她不晓得他是如何态度,但也不想因为此事与他再起什么争执。


    可他却走上前来,轻柔了嗓声。


    “过几日,是不是蒋解元的忌日?我与你一道去祭拜他吧。”


    第44章


    “过几日, 是不是蒋解元的忌日?我与你一道去祭拜他吧。”


    杜泠静手心里的竹叶无处安放,呼听他说了这句,讶然抬眸看去。


    他走过来, 墨色眼瞳如浓墨化不开,杜泠静微怔。


    “若你不介意, 那日我自己去即可。”


    她想他能主动提及, 且把话说到这等程度,她就已经很是感谢,倒也不用他真的陪她去祭拜三郎。


    三郎到底是与他不相干,甚至因为之前的事, 关系颇为微妙的人。


    可他却瞧着她笑了一声,“看来泉泉觉得, 我在跟你说笑。”


    杜泠静确实有些这样认为,但他却道不是,“祭拜之地我已安排了下去,积庆坊离着广济寺最近, 让住持给我们留出半日来。”


    广济寺乃是前代古刹, 于战火中焚毁后, 到先帝末年才掘故址而复建,先帝颇为看重这种古刹, 也算的半个皇家寺院,香火十分鼎盛, 住持更是得道高僧。


    她没想到他已经安排好了,还占了广济寺半日的光景。


    她愣在那里,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怔怔看着眼前的人。


    最开始他对三郎的态度好像不是这样的。


    初初相遇,他言语里的意思, 便道前人已逝,她该忘却前人。


    那话令她心里不适,更因着她不想嫁人,亦不想嫁他,多次在他面前称呼三郎为“家夫”。


    她自是有与他暗暗对抗的意思,好似三郎还不曾离去,但他却强娶了她过门。


    但他却改换了态度,不仅未曾恼火,反而柔声道歉又劝慰。


    她心里思量他多少还是介意的,三郎祭日的事便不欲同他提及,可他竟然主动开了口。


    她多半的时候都不知他到底怎么想,但她总能看穿她的心思。


    “侯爷,其实你不必……”


    不必宽纵至此。


    杜泠静想跟他说完这句,可话到一半,他就笑着打断了她。


    “你如今的夫君,同你祭拜先前的未婚夫,又不是什么怪事,反而若我不许你去,或者避而不提,才显得你我的姻缘,名不正言不顺,不是吗?”


    杜泠静哪想到他还思量了这么多?越发惊讶看他。


    男人脸色正着,眉宇坦然舒展,目光亦向她看来,由着她打量。


    确实,他与她成亲,是在三郎过世三年时,就算她当年嫁了三郎,为他守孝二十七月,那也孝期已过。


    何况她当年未曾嫁,而他结识她是在这半年,他娶她也凭的是圣旨赐婚。


    杜泠静心道,哪里有人敢说他名不正言不顺?


    她不得不道,“侯爷想得太多了。”


    他一时未说什么,只微微抿了抿唇,目光则转向她的手心里。


    她手心里,还放着那片刚刚捡来的竹叶。


    他没提竹叶,反而道,“我们到广济寺祭拜蒋解元,总也该有他一件遗物才好。”


    这倒是,三郎远在青州,京城里连他衣冠冢也没有。


    但竹叶不足以当他的遗物。


    但因为从青州出来时匆促,彼时根本没想过会留在京中,更嫁了人,所以身边没带什么三郎的东西,除了那盏灯。


    她思及那盏灯,他也恰提起,“娘子觉得灯可合适?”


    杜泠静想了想,“若是那盏灯修好了,便也算了,再寻旁的也可。”


    那灯陪了她许久……


    男人闻言点了头,但旋即开口叫了崇安前来。


    他直接问去,“夫人那盏灯可修好了?”


    崇安一听突然问及此时,眨了几下眼睛。


    原本找个西安的灯匠过来,也就半月的工夫,但那天侯爷却私下吩咐他不急。


    侯爷既然说不急,他便拖了些日子,腊月将近,西安那边要来人给侯府里送东西,他这才提了一句灯匠的事,眼下灯匠约莫快到了。


    要说修好,也就再等几日的工夫。


    但他此刻看向侯爷,悄悄眨了眨眼。


    他回话说没有,“一时没寻到合宜的工匠,恐要等年后了。”


    崇安回了话,陆慎如向他娘子瞧去。


    舍得吗?把这盏灯当作遗物供去广济寺里,要一整年。


    但灯已经坏了。


    杜泠静亦知道灯不亮了,虽不知为何突然就不亮了,但留在身边也用不了。


    她垂了垂眼帘,“那算了,不必寻人修了,就这盏灯吧。”


    话音落地,男人眸色彻底缓了下来。


    崇安领命下去了,陆慎如上前牵了他娘子的手。


    他道难得有闲暇往后花园走走,“瞧着天色,像是要下雪了。我们不若晚间在漱石亭摆宴?”


    今冬甚是干燥,到了今日京里才酝酿出了第一场雪。


    京城初雪,他便要在府邸最高处的漱石亭里赏雪摆宴。


    杜泠静又觉他好笑,那些诗书里泡出来的文人墨客,说不定都不如他懂这等风花雪月的雅致消遣。


    陆慎如见她轻轻笑了起来,但亦悄悄将手心里那片竹叶,放在了房外的窗棂上。


    风轻轻卷过,竹叶旋即飞起,飞进了风里。


    长眉之下,她一双眼眸若含了雪花一样,安静地晶晶发亮。


    陆慎如将她的手彻底紧握在手心里。


    她问他,“侯爷就不怕漱石亭里摆了宴,却没等来京城初雪吗?”


    岂不失策白等?


    男人笑起来,“难道娘子真以为,我等得是京城的初雪吗?”


    是她……


    她一愣,脸色似乎有两分如霞的绯色,又错开他灼然的目光。


    “哦,看来侯爷等的是瑞雪丰年、海晏河清、盛世太平。真不愧是侯爷。”


    但话音落地,男人笑出了声来。


    他道,“夫人才是时刻惦记国泰民安,就算没有功劳,也没有苦劳,那也有心劳。”


    话音落地,她微微张了唇,柔唇微张间,似乎没想到他给她戴高帽,笑话她只嘴上说得好听,操了些闲心,就当劳苦功高了。


    男人更是低头笑。


    她比起那些每日在朝堂上明嘲暗讽他的糟老头子们,可稚嫩多了。


    但她方才忆起前人的怔忪之色已从面上消散了去,她说不过他,转身往一旁走。


    他倒也没拦她,但她刚一步迈出去,一片晶晶莹莹的白色花片,顺着风就吹了过来,飘荡间落在了她的鼻尖上。


    她看向鼻尖上的京城初雪,又转头向他看来。


    “真下雪了?”


    男人眉眼含笑。


    “那漱石亭摆宴,娘子可还有疑虑?”


    他问去,见她抿了唇抬眼看来,“侯爷总能所想便所得。”


    这话倒是说得陆慎如一愣,他看着她的眼睛。


    若真如此,那可天意垂怜了。


    ……


    晚间的永定侯府,白皑皑初雪覆满了亭台楼阁,雪景宜人之处,陆侯亲自携夫人赴宴。


    这场初雪连下了两日,满京飞雪,将城楼朱门都改换了颜色,遥遥望去,威严高阔的皇城都和蔼了三分,如同披上了一件雪色绒绒的暖衣。


    两日之后,雪停之时,便到了过世之人三年的忌日。


    红螺寺里,蒋枫川换了一身素衣,同蒋太妃娘娘也往殿中祭拜离世之人。


    不过他离开客院之前,接到了一位小沙弥送来的消息。


    小沙弥说广济寺今日也在祭拜蒋解元,“是陆侯夫人要去,广济寺今日上晌闭了门。”


    陆侯夫人。


    蒋枫川自是听不惯这个称呼,但也没说什么。她还没忘了今日是三哥忌日就不错了。


    他叫了惠叔过来,道是先前替她打听到了一本宋书,“我已付过了钱,明日书就能送来,惠叔连同先前住持送我的两瓮山泉水,一并给她送过去。她不是喜好泉水泡茶么?”


    他这次没作怪,只是送了书和泉水,惠叔见他正经许多,没再一味折腾姑娘,连声道好。


    “六爷能同夫人好生地寻常往来,三爷在天之灵必欣慰不已。”


    蒋枫川轻哼了两声。


    只要她能记着三哥,别有了新人就把旧人忘了,他自然愿意同她好生往来。


    不过想到广济寺竟给她闭门半日,不由问了小沙弥一句。


    “陆侯夫人倒是颇得广济寺住持照看?竟闭了门亲迎。”


    小沙弥连道应该如此,“听说陆侯爷也是要同去。”


    话音落地,蒋枫川微讶。


    “我没听错吧?他也去?”


    小沙弥说没错,惠叔见蒋枫川神色不对,赶紧将小沙弥打发了去。


    他道,“侯爷不在意夫人和三爷前事,那是好事。”


    蒋枫川却哼了一声,“他真有这般宽和?怕不是以退为进、俘获人心吧?”


    惠叔都不知说什么好了,幸而朴嬷嬷遣人来请,六爷倒也没再多言,抿唇往祭拜的殿里而去。


    *


    永定侯府。


    众人刚要出门往广济寺去,崇安便来了一趟,轻声在侯爷身侧。


    “卫国公世子夫人想要见您一面。”


    杜泠静也听见了这话,但见男人抬手,“不见。”


    崇安又道,“世子夫人先前来过一次了,当时侯爷未在家中。”


    杜泠静倒也晓得,但那位世子夫人不是在寻她的,崇安就让她改日再来。


    她不禁同身侧的男人道,“兴许世子夫人有紧要事。我自去广济寺便是,侯爷不必陪我。”


    陆慎如却道要陪的,“不是说好了一道前往?”


    他说那卫国公世子夫人,正是荣昌伯府杨家的大小姐,“她来能有什么事?无外乎请我再去圣上面前说情,给她那两个犯了人命官司的弟弟留条命。”


    眼下邵伯举重罪难逃,邵氏也被连累,窦阁老等雍王一党被牵扯,自然不会放过永定侯府这边,死咬着荣昌伯府杨家的事不放,要皇上重判杨大小姐的两个弟弟。


    “他们咬的这么紧,就算我去皇上面前说情又能怎样?况且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他道,“眼下能大差不差地,把荣昌伯府保下来就不错了,杨大小姐想要的太多,我实是不便见她。”


    杜泠静明白了过来。


    他是选了拂党众人,才放弃了杨家的两位小爷,杜泠静在这事上不好说话。


    她见他已有主张,便没再多言。


    两人不时离府往广济寺去。


    广济寺里为蒋竹修做了一个小道场,杜泠静拜于其间。


    她看向那盏怎么都点不亮的等,恍惚间突然感觉,三郎好像离她有些远,又越来越远了。


    她心下有一息的发慌,她想要抓住什么却又抓不住,就像那盏点不亮的灯一样。


    杜泠静在遗物前停留了许久,直到有人近到她身侧,握了她的肩。


    她这才缓缓起了身来,又见他亦接了三柱清香,拜了一拜,将三柱清香安在香炉中。


    他这般,杜泠静也不好再停留,转头又看了两眼那盏暂时被寄放到广济寺里的灯,跟他一道转了身。


    住持来说了几句佛语,自是逝人已逝、生者安心之类的话。


    广济寺的住持倒与红螺寺住持交好,道广济寺身在城内,“若是为解元做大道场,还得是红螺寺更方便些。”


    杜泠静是有这个意思,就是不晓得在红螺寺那边做大道场,会不会扰了太妃娘娘清静。


    但男人却没有这层顾虑,他直接同广济寺的住持道,“烦请二位住持再替解元,往红螺寺做一场水陆道场,一应诸事皆以最盛才好,赶在年前。香火自是陆某来出。”


    他一出手便是一场盛大的水陆法事。


    他略一开口,广济寺住持便道声“阿弥陀佛”,应了下来。


    杜泠静不禁低声道,“由两位住持来主持,又在红螺寺办这水陆法事,会否声势太过?”


    他说无妨,“解元的三年祭不是寻常祭奠,理应如此。”


    杜泠静却道,“那香火钱还是我来……”


    话没说完,男人已皱眉看了过来,“娘子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是说……”她在他定定的目光下,说了半天也没说出口。


    还是他直接道,“我亦拜读过蒋谦筠,高中一省解元的文章,文思斐然,读之豁然开朗。我以此道场聊表敬意不成吗?娘子不许?”


    杜泠静没想到他还读过三郎的文章,他总是做过些令她想不到的事。


    但她还能再说不行?


    她说,“没有不许……”


    男人道,“那娘子便不用操心了。”


    两人又跟随广济寺的主持在寺庙中小转了一阵,听了些佛法道理,浅尝寺中斋点一二,才离了去。


    不想离去的时候,崇安又来禀事。


    “侯爷,卫国公世子夫人还是想见您一面,就等在寺外了。”


    杜泠静瞧见他皱了眉,可还是没有开口应下。


    他还是说不见,“你去跟她直说吧,此事我已尽力,更多是不能了。”


    本就是杀人灭口的重罪,又被窦阁老等人咬死了,想让两人全须全尾留条命,除非是皇上愿意开恩,且将邵伯举和邵氏一并饶了,才有可能。


    他不见人,只同他娘子一并回了府邸。


    寺外,卫国公世子夫人,也就是荣昌伯府杨家的大小姐,听闻崇安的话也没再多言。


    她一言不发地看着侯府的马车,载着侯爷与他的新夫人离去。


    陪房嬷嬷叫她,“夫人,我们也回去吧。”


    她哼了一声,“回去做什么?等着我两个弟弟被砍头?”


    她说着,不甘的眼泪咣当落了下来。


    “我父亲我大哥为陆氏的永定军卖命多年,他陆侯一朝迎娶了新夫人,顾着夫人娘家这些文臣,便不要我们这些姻亲故旧了……那我们这些年为她陆氏姐弟拥立太子,添砖加瓦算什么?”


    她道,“慧王还没入主东宫呢。陆侯就对我们这些旧人‘铁面无私’了。侯爷是变了吗?娶了新妇就变了?我倒是想见识见识,他那新夫人是什么样的人物,有这样笼络侯爷的手段……”


    陪房嬷嬷连忙让她快别说了。


    “夫人快别说了,这些事哪好妄议?让旁人听见可了不得!


    陪房嬷嬷赶紧岔开话题,“老奴方才听说,伯夫人今日又晕了一回,您不若先回娘家看看伯夫人吧。”


    杨大小姐听见母亲又昏倒,惊得连忙让人掉转车头,往荣昌伯府去。


    *


    红螺寺。


    永定侯府陆氏要为蒋解元办一场水陆法会,消息很快就传了过来。


    蒋太妃问询都愣了愣,“请两位住持合办,实在过盛了些。”


    但这是陆氏出香火钱来办的,她还能阻拦不成。


    太妃倒是没说什么,但此事却落到了客院备考的蒋枫川耳中。


    青年刚做了一下晌的文章,此刻起身翻看着兄长旧年为春闱会试准备的手札。


    厚厚的一册文章手札,他但凡能来京城应考,以他一省解元的文采,没有不中的。说不定会试也能拔得头筹,殿试再点状元,便是三元及第!


    可他却连青州都没能出的来。


    蒋枫川刚翻了两页手札,就听说了这件事。


    “两位住持合办的水陆大会?”


    小沙弥说是,“解元此番必然安心往极乐世界去了。”


    小沙弥不晓得事,但这话却听得惠叔,不安看了六爷一眼。


    果听六爷低声说了一句。


    “送逝者远去,方能让生者忘怀吗?”


    他道,“陆侯爷就这么着急?”


    别不是这场圣旨赐婚,也有些不为人知的猫腻吧?


    第45章


    日子进了腊月, 京城又下了两场小雪。


    杜泠静去看了扈廷澜一回。扈大哥身上的伤势好多了,但等到邵伯举判罚的日子,他仍是神色落寞。


    亭君则记过口供之后, 就着急地回了一趟沧州。


    杜泠静本想叫她往枕月楼里吃饭,再到崇教坊国子监附近的茶馆小坐, 但亭君顾念着家中的孩子, 杜泠静只能与她相约年后再见。


    她自己倒也不算清闲。次年二月的春闱在即,正是时文书册最好卖的时候,杜氏印社从前在青州,逢小考都能大卖一波, 若逢一省秋闱更是不得了。


    今岁的秋闱因着她在京中被婚事占了心神,只有赵掌柜一个人在青州苦苦支撑, 眼下她将赵掌柜也叫来了京中,又开了勉楼,赵掌柜一下招揽了许多人手,同她道, “这刚年末京里就聚满了各地前来候考的学子, 咱们说什么要大赚一笔!”


    这话说得好像她开书楼, 就只为了赚读书人的钱。


    但转念一想,她如今打理的不是勉楼而是归林楼了, 这些时日来归林楼收书,以她带来的钱是不够的, 他给她特支了一大笔钱过来,宗大总管也派了管事协助。


    那些银子多得, 赵掌柜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藏书是费钱,但只出不进非是长久之计,她便让赵掌柜莫要再惦记侯府拨来的钱, 接着春闱降至,归林楼刚开的名头,好生卖些书册来,将归林楼慢慢扶上藏书楼的正轨才是紧要。


    因而赵掌柜要趁机多赚些钱,她自是不排斥,这几日便出了城,从侯府往归林楼里去。


    谁想她头一日去了归林楼,第二日某人就派人来接她,次日她又出城去,才过了一晚,他又让人来接。


    她想这样也不是不行,好歹能在归林楼住上一晚。可才两回,今日她又一早出了侯府,下晌天还没黑,他干脆让崇平亲自接了她回家。


    归林楼是不远,但一日内打个来回,也要费些工夫。


    杜泠静回到侯府,见侯府里什么事也没有,她拿了书在窗下看书,不说话。


    刚坐下,他就从外院回来了。


    杜泠静只翻书不理会他,她就看他能说出什么紧要的事,非要她一日打个来回。


    不想他不提到底因何事,只是道。


    “西安老宅那边送了几头鹿进京,瞧着颇为健壮,还有后花园里那一群鹅,听崇安说,时常作威作福。娘子看,晚间要不要让灶上弄些肉来,烤着吃?”


    她上晌出门,下晌就被他叫回来,就是为了晚上吃些烤肉?


    她不说话,但也没继续看书,合上书册看去他眼睛。


    水色眸中此刻起了风,刮起水面上小小的恼怒之波。但她这点恼意,只如刮擦在他心头的羽毛。


    陆慎如不好在她生气时还笑,便只能道,“天寒,上朝不易。”


    天寒,早间上朝不易,同她去归林楼有什么关系?


    但杜泠静一下就明白了过来。


    因着早间天寒,上朝不易,所以他要她晚间陪他。


    他向她看过来,虽然后面的意思没说,但墨色英眸映着她的身影,眸光问她愿不愿意。


    杜泠静脸上微微有些发热,却道,“归林楼要借春闱前的数月,稳住根基才好。”


    不想他问来,“钱不够了吗?我让宗总管再给你拨些。”


    杜泠静睁大眼睛,那是钱的事吗?


    她睁大眼睛看去,他又道,“收几本书的钱,侯府还有的是。”


    杜泠静晓得他是故意装不懂,就是要留她在家中。


    她道,“从前我在勉楼也算有些名声,如今我到了京中开归林楼,各地不少学子前来拜会。”


    她若在侯府,人家碍于这位侯爷的威名,就不好前来了,但她在归林楼便不一样。


    这些学子前来,多半都会给她带些难以搜寻的书册,十分可贵。她不在归林楼里,只能让赵掌柜代为接见。


    她说着想起旁的又道,“冯家小弟近来也在归林楼替我帮衬,我更不好只在家中享清闲。”


    她不提那冯巷还好,一提那冯巷,陆慎如就哼了一声。


    “他年岁也不小了,一见人就脸红,不知是有什么病,要不要请太医看看?”


    不是一见人就脸红,是一见他娘子就脸红,甚至开始结巴,话都说不利索。


    不是个好小子。


    陆侯抿唇不悦,杜泠静怎么看不出来?


    杜泠静只能跟他解释,“冯小弟自小就是腼腆的性子。”


    可他只哼,“那更该把心思放在举业上,待早日榜上有名,我可帮他安排往外历练。”


    他说江南一带便不错,“自然他要去两广、福建等地更好。”


    江南、两广、福建?他是有多远,便把冯家小弟支多远吗?


    杜泠静简直要气笑了,刚要暗暗气他一句什么,但他忽的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泉泉,天寒上朝不易。”


    杜泠静:“……”


    他的目光灼灼,就只问她能不能晚间在家陪他。


    杜泠静莫名心下有几分发软。


    “……好吧。”


    她改成早间去、晚间回就是了。


    这位侯爷显然是高兴了起来,这便出门吩咐将后院的梅林围了,要在梅林里烤肉吃,还让给他温一壶酒,他还要小酌一杯。


    杜泠静实在忍不住,低声笑了一声。


    只不过看向他高阔的身影,突然想到他说他娶她,也是圣旨之下的无奈之举,但幸而她是他枕月楼里一见倾心的人。


    杜泠静不曾有过一见倾心的时刻,也总觉得这种事情令人难以相信。


    但他娶她回家,待她如此,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她一时也是想不出来的。


    *


    红螺寺。


    蒋家听闻蒋枫川在京城落了脚候考,怕这几月他过于辛劳,便从青州派了一位管事两个小厮前来伺候。


    六郎到底年轻,又没有扈廷澜因邵伯举的事神思沉落,他的伤比扈廷澜重得多,但也好得快多了。


    蒋太妃替他请了位太医把脉,太医道待明岁二月必然好利索了,春闱九日会试不成问题。


    九日的考试,是他兄长蒋竹修根本熬不下来的,但他可以。


    近来他着实刻苦,天不亮就起身,先围着寺庙走上两圈,然后在房中一坐就是一晌午,下晌不必小憩,晚间却能挑灯熬到午夜时分。


    他这般刻苦,太妃不免心疼了他,怕他熬不住,专门让朴嬷嬷给他每日炖煮了补身子的药膳,送去客院书房里。


    六郎每每见朴嬷嬷来了,便起身休歇片刻,一边请她坐,一边又不让她打开药膳盅,“嬷嬷容我猜猜,今日里面都放了哪些药?”


    他总能一猜一个准,引得朴嬷嬷惊叹不已。


    今日朴嬷嬷问他,“六爷从前,是不是常跟在三爷身侧,什么样的药材都通晓?”


    六郎说自己算不上通晓,“若论岐黄,我比不得哥十分之一。但之所以能准确说出您放了什么药,您道是为何?”


    朴嬷嬷哪能猜得到呢?心想他会道家占卜之术,莫不是掐指一算,算出来的?


    不想听见他道,“是因为,帮您拣药的两位宫女姐姐,每日都念叨着今日的药膳,从我窗下路过。六郎想不知道,也很难啊……”


    话音未落,朴嬷嬷不由笑出了声来。笑着又觉不合宫中礼仪,连忙掩口,但看向年轻的六爷越发喜爱。


    蒋枫川又亲自为她斟了茶来,说笑一般地道了一句。


    “听说兖王殿下年后要来红螺寺小住,不会是奔着朴嬷嬷的手艺来的吧?”


    朴嬷嬷最初在御膳房服侍过,后来因着伤了手调到了蒋太妃宫里,但手艺却未曾落下,她稍微指点两句,灶上做出来的膳食便不一样。


    他这玩笑话只把朴嬷嬷哄得更加眉开眼笑。


    她说自己当不得,“兖王殿下每岁都来红螺寺小住,是静心祈福来了,哪里是为了我的手艺?”


    “原来兖王殿下每岁都来。是什么时候,可有个定数?我可没见过殿下,别冲撞了才好。”


    朴嬷嬷让他不必担心,“殿下每年正月,会来寺里住一旬或半月。殿下最喜读书人,六爷通文达理,殿下喜爱还来不及。”


    朴嬷嬷说了这几句便起了身,道是太妃娘娘吩咐的药膳,让六爷趁热用了,“老奴还要同娘娘回话,就不耽搁六爷了。”


    蒋枫川特特起身送了她到院外。


    不过回到院中,惠叔问了一句,“六爷怎么问起了兖王殿下的事?”


    兖王殿下乃是当朝皇叔,虽然只跟皇上相差四五岁,但辈分颇高。


    他一生都没有往封地去,是因着生下便有个手脚无力的毛病,提笔写字都是写不稳的,先皇对这个弟弟如自己儿子一般疼宠,怕他在封地无法就医,给他在京中建了府。


    这些蒋枫川都晓得,不过这不重要。


    他跟惠叔笑了笑,“随便问问罢了,倒是惠叔,担心些什么?”


    惠叔当然担心。


    因为兖王虽没什么实权,但他却担了个紧要的差事。


    他正是那每岁中秋皇上赐婚、高门大户都要递牌子过去的宗人府的宗人令!


    皇上圣旨赐婚的事情,旁人或许不晓得,但兖王这位宗人令却无不通晓。


    只不过这位殿下深居简出,寻常人根本遇不到罢了,兖王殿下也不会随便说。


    但六爷却打听了这位宗人令王爷,要来红螺寺斋戒小住的事。


    惠叔暗暗地,手都在袖子下攥了起来。


    六爷不会要趁这个机会,打听什么有关侯爷与夫人被圣旨赐婚的事吧?


    可惠叔也不敢多问他什么,但凡他多说一句,六爷就能拽着一根线头,把事情一股脑都扯出来。


    六爷同三爷的性子,可太不一样了。


    惠叔不敢多问,只心下发愁。


    蒋枫川却不紧不慢地吃着药膳,还给惠叔也盛了一碗,好言笑道。


    “惠叔也补补?朴嬷嬷今日的药膳舒气静心,您也别太心焦了。”


    该知道的事,他早晚会知道的。


    但他这话就不跟惠叔说了,只起身往书案上去了几卷纸页来,他道这是他近几日做的文章,“惠叔帮我送去侯府,请她帮我看看。”


    三爷从前的文章,姑娘都替他看过,还会在旁细细点评几句,三爷时常觉得姑娘的点评比一般读书人还准许多。


    如今六爷也想请姑娘看文,惠叔有点犹豫,却听六爷道,“文章而已,总不能这也不行?”


    惠叔只能应了,见六爷又从腰间取下一只锦囊。


    “还有这个。红螺寺的住持昨日早间见了我,赠我的平安符,我是道门的人,佛家的平安符就算了。不过既然是住持开光的,便给她送去吧。”


    红螺寺住持亲自开光的平安符,哪是寻常能得来的?


    六爷虽总叨扰夫人,可是但凡得了好东西,似书、山泉水、平安符……也都紧着她。


    惠叔叹气,打听到杜泠静在何处,径直去了归林楼里。


    杜泠静收了六郎的文章,倒也不太意外,道等她看完,会在旁评上两句送还回去,供六郎参考。


    至于他赠的平安符,她让菖蒲取两本,刚由冯巷汇编出来、尚未及刊印流布的时文选粹,当作回礼。


    浅浅料理了几桩事天色就不早了,崇安已经到了门口来接她。


    她想着某人那句“天寒上朝不易”,只能笑着摇头,她暗想着,回头便把这句话也教给红嘴绿鹦哥,不知是何情形。


    她跟崇安回了京城。


    马车却在城内险些与对面来车相撞。


    对面竟是公府的马车,崇安转身跟她道了一句,“夫人,是卫国公世子夫人的车。”


    荣昌伯府的杨大小姐。


    对面虽是公府马车,但她确实侯夫人,理应杨大小姐该让她。


    不过杜泠静并不计较这些,她想到荣昌伯府的事,便让崇安往路边避一避。


    不想对面的马车竟往后退了些,接着直接转去了一旁的小巷子里,从另一条路上走了。


    “这位世子夫人怎么如此无礼?”秋霖低声道了一句。


    杜泠静同她摇摇头,道无妨。她看杨大小姐的马车,是往娘家荣昌伯府而去,想来伯夫人更不好了。


    年关在即,皇上让大理寺暂缓审案,可见是想等过完年再将这两桩案子都发落出来。


    但不管是邵伯举还是荣昌伯府两位小爷,都凶多吉少,杨大小姐也好,荣昌伯夫人也罢,这年关甚是难过吧。


    杜泠静并没计较此事,回了侯府,但转入巷子的马车里,杨家陪房嬷嬷不由道。


    “侯夫人给夫人让了路,夫人下令调头走了,侯夫人会不会不高兴?”


    侯夫人若不满,在侯爷面前说上两句,侯爷更不会管杨家两位小爷的事。


    可她发愁,却听见自家世子夫人,杨大小姐杨金瑜道了句。


    “不高兴又能怎样?侯爷已经不管我们家的事了,爹回不了京,娘在家中日日哭,那两个在牢中也不过是等死而已。侯爷眼下只等此案了解,就可一心一意要提拔她杜氏带过来的拂党众人,哪还管我们死活?”


    她说自己,“我眼下讨杜氏欢心,还能转回到事发之前,让侯爷重选一遍吗?”


    她说不能,突然道,“若杜氏是个嚣张跋扈的就好了,说不定能让侯爷厌烦了她,回心转意,想想我们这些贵勋武将这些年的好处!”


    她说出口这话,忽的怔了一怔。


    时间是不可能倒流回去了,拂党众人已经被救了出来,也许侯爷就是想要救他们,再拉拢他们,也是说不定的。


    但若是能让侯爷发现,不管是杜氏还是她身后这些拂党文臣,都与侯爷,与贵妃和慧王并不一心,会不会回心转意,觉得把本就拥立慧王的贵勋武将抓在手里,才是最重要的?


    若能如此,或许侯爷与贵妃,还能赶在皇上发落她两个弟弟之前,挽救出来……


    杨大小姐出了神。


    陪房嬷嬷却听出了些意涵,连忙道,“夫人要做什么?”


    杨金瑜一时没开口,还是看向窗外杜泠静的马车走远的路口。


    “容我想想。”


    第46章


    皇城, 慧王的毓星宫。


    陆慎如到时,贵妃陆怀如已在等着他了。


    “荣昌伯府的事,真就撂开了手去?”


    贵妃坐在锦榻之上, 双手拢在了雪兔毛缝制的手笼里,房中烧了炭鉴, 问了过来。


    陆慎如在炭鉴前搓了搓手, 他哼一声,“看来杨大小姐,都找到了娘娘这里。”


    榻上的贵妃不否认,“说到底, 两家是姻亲。杨大小姐是二弟的嫡亲表姐,那两个犯了事的, 也是二弟嫡亲的表弟。就算二弟不在人世了,我们还是要顾及一下,也算是不让婶娘为难。”


    提及过世的陆二爷,陆慎如沉默了几息。


    炭鉴里有极其细微的炭火碎裂的响声传出, 陆怀如见弟弟不说话, 又道了一句。


    “荣昌伯爷在关外也算是战功赫赫, 我这些日看皇上的意思,似也颇为犹豫。但窦阁老等人见邵氏这次逃不了了, 便把荣昌伯府的事咬的极紧,皇上想来也是为难的。”


    两桩案子交缠在了一起, 最后的结果自是两败俱伤。


    于民而言,这两桩都是实实在在祸国殃民的大案, 重判以正朝堂罡风,肃清朝政最是应该。但是于皇上而言,两方斗得两败俱伤, 各自损失惨重,也是皇上的损失,未必是好事。


    陆慎如本不欲再插手此事,但听到皇上这般态度,他想了想。


    “我可以听由大理寺秉公处理邵伯举的案子,就此案论此案,不再让人继续攀扯邵遵、邵家和其他雍王一党。剩下的便看窦阁老了。”


    他不趁机打压雍王一党,窦阁老若能看出他的意思,也放荣昌伯府一马,说不定能给那二人留条生路。


    两边都偃旗息鼓,皇上也就有了台阶下。


    陆怀如见他这么说,不禁松了口气,她道,“我观窦阁老也未必想赶尽杀绝,到底荣昌伯爷在边关坐镇,鞑靼人才不敢随意南下。”


    但陆慎如不以为然,“娘娘心慈,但此事还是不要想得太顺,若窦阁老早如此好心,顾念我们这些武将为朝堂卖命的功勋,就不会一味拥立雍王,与我们作对。我们与他们,早已是水火不容之局。”


    提及雍王,陆怀如抿唇轻叹了一气。


    她初初嫁到彼时还是殷王的皇上身侧时,那孩子才两三岁,生母邵氏在生下他之后不久病逝。


    彼时还是殷王妃的皇后娘娘并不太顾念他,只将他交给乳母照料,但他乳母竟大冬天得将他弄丢在了花园里。


    她思来想去,同皇上说把他抱到自己身边来养。


    这一养就是许多年,直到太子过世,他成了朝臣拥立的雍王,邵氏的人围上来,那些与陆氏不对付的当年要投降的文臣也围上来。


    他转过头来与她相对而立,再未似幼时那般,在无人处偷偷叫她一声“母妃”……


    炭鉴里又发出炭火碎裂的细响,陆怀如支手托住脸,眸色怔怔看向窗外。


    “娘娘莫再思量太多,旧事就让它过了,再立新篇更好。”


    陆慎如这话,引得陆怀如看了他一眼。


    翻过旧事,再立新篇么?


    她想问弟弟一句什么,但他显然不想多提,开了口。


    “如果窦阁老等人死咬不放,娘娘也不要太过心慈地到皇上面前说情,令皇上难为,更不是好事。”


    贵妃明白,她道,“不能救下,便只能当做立威了。”


    她说也该立威,让这些贵勋武将人家都规矩好自己的子弟,再到外面胡作非为,犯了事谁都救不了。


    不过陆怀如亦道,“就怕有些人不这样想。”


    他们不以为陆氏是立威,反而认为陆氏的不包庇,是有了新臣,忘了旧党。


    贵妃思及此问了他,“拂党那些臣子,你想好要用了?”


    这一点上,陆慎如没什么犹豫。


    “拂党众人是清高了些,但能用在实处的话,比窦阁老手下那些人可强多了。况我们在朝堂里确实缺这些正直的能臣,此番是再好不过的机会。至于旁的……”


    他没所谓地笑了笑。


    “陆氏待人如何,众人心中都有数。不论新臣还是旧党,只要忠于慧王、忠于陆氏,我陆慎如不会亏待分毫。若不然,只能弃之。”


    ……


    陆慎如从殿里出来,正遇慧王下了学堂,不知是不是听闻他进了宫,快步往毓星宫来。


    此刻远远地一眼看到他,步子更是快到奔跑了起来。


    男人立时定住了脚步,眸色也瞬间露出爱怜。


    “殿下莫跑,小心摔了。臣不走。”


    他虽这样说,小皇子还是快步到了他身前。


    陆慎如抬手,将跟着跑来的太监宫女都遣了,低头打量小外甥,听他仰头道。


    “舅舅有些日没来了。”


    近来是忙了些,从京城到保定,再从保定回来,处理这两桩案子,又近年关,陆陆续续总有人上门。


    他提小皇子理了理衣裳,打量外甥个头长高了一些,到底才八岁,做那一呼百应、独当一面的亲王还远得很。


    他见他手里拿着一根笛子,这才想起先前答应过他的事。


    “是臣疏忽了,先前答应殿下学笛的事,竟没抽出工夫来。”


    他目露歉意,小皇子却跟他连连摆手。


    他说贵妃给他请了两位教笛的先生,已是在学了,他说着眨着眼睛看向身前高大如山的舅父。


    “母妃还说,舅舅有了舅母,是有家有室的人,但凡有些闲暇也该多回家才是。”


    这话引得陆慎如笑了一声,小慧王却想到了什么,叫了宫人往他寝殿取来一物。


    待东西取来,便交到了陆慎如手里。


    东西装在鸡翅木的小匣子里,陆慎如要打开,慧王却道莫要,“是我给舅母的,烦请舅舅带回去,交由舅母打开吧。”


    男人一怔,眸色越发柔和,“好。”


    ……


    杜泠静从归林楼回来,便见书案上放了个精巧的鸡翅木小匣子,她不由问去进来服侍她更衣的盈壁、香溢两个小丫鬟。


    “这是侯爷让人拿过来的?”


    他几乎每天都让人给她送些东西过来,秋霖最初还跟她一一回禀,但东西实在太多了,后来秋霖她们就直接将东西替她归拢收好,有时直到她想起来翻用才发现又添置了新物。


    不过特特放在书案上的,却不多。


    她问去,回答的却不是两个丫鬟。


    男人从外面抬脚走了进来,“是慧王殿下托我给娘子的。”


    杜泠静吃了一惊,先擦了擦手,才拿起了那鸡翅木匣子。


    “是什么?”她问。


    “我亦不知。”


    她更惊讶,还有他不晓得的事?


    男人看着她惊讶的眼神,面露无奈,“娘子是觉得你夫君,世间事,无一不知无一不晓么?”


    他又道,“若娘子非要我通晓万事,我也当尽力。”


    杜泠静什么都没说,他就给自己加了许多戏。


    她不禁抿唇想笑,没搭理他,打开了匣子。


    只是匣子里面还套着一个木盒,这木盒更加精巧,瞧着还有些西洋风格。


    杜泠静再打开了来,只浅浅这么一开,木盒里间竟放出了乐声,还有精细雕刻的物件转动了起来。


    “这是何物?”


    杜泠静没见过,不想她夫君还真就知道。


    “音盒么?听闻先前有传教之士从西洋归来,为皇上进贡许多西洋珍宝。想来殿下得了此物,又转赠给了娘子你。”


    那乐声是未曾听过的调子,却十分悦耳,尤其将音盒近到耳边。


    她道,“响亮又动听。”


    只是这话说得身边这位侯爷微微怔了一下。


    杜泠静想到一事问了他,“殿下赐我此妙物,可要进宫谢恩?”


    男人回了神,他说不必,“小物件罢了,你若有心,改日也给他备一件。”


    他略顿,“殿下喜欢这些有声动的小玩意。”


    杜泠静琢磨起来,“声动么?我少时,父亲一位莒县的故友,曾送了我一套海贝做成的花铃,五光十色色,远听是风的声音,近听则有海浪声在耳边,久听不散。”


    她一直收在勉楼里,她问他,“送此物给殿下合适么?”


    若合适她让人从青州取来。


    不想男人却看住了她。


    陆慎如知道她说得是什么。


    那套海贝做得花铃她很是喜欢,夏日有风的时候,她会挂在窗下听风听海。


    他看住她的眼睛,想说那是陪她多年的爱物,她那么喜欢,不要送人,再寻旁的就是。


    但这话他若说出口,她必被他吓到。


    他只能道,“既然是伴娘子多年的铃铛,还是算了,再寻旁的也一样。”


    可她却笑到,“那有什么关系?是我少时爱听的,想来以殿下的年岁,正合宜。”


    她真要把那海贝铃铛送给殿下,而殿下亦偷偷给她备了这音盒为礼。


    陆慎如心下软了又软。


    他好像真的把她娶回了家……


    他不说话了,只一味瞧着她的眼睛。


    杜泠静不知道那铃铛作为回礼,到底行还是不行,却听他莫名问了一句。


    “想怎么过年?”


    杜泠静一愣,“年还能怎么过?”


    他低头笑了起来,伸手拉过她,将她拉进了怀中。


    盈壁、香溢连同刚要进门来的秋霖,都匆促退了出去。


    她们脚下快步退得,杜泠静脸都有些热了,又被这人圈着,听见他道。


    “这是你第一年同我一道,在侯府过年。”


    今年同往年确实不太一样。若是回到去岁的今日,她怎么会想到,她此时此刻在这里呢?


    她恍惚了一瞬,思绪刚有些飞,他忽又开口。


    “我只是问泉泉如何过年,不是让你想旁的。”


    他连她思绪飞起、要想旁的都能猜到?


    她忍不住就要问他,到底是怎么总能猜出她所想。


    不料他又道,“别问我。”


    杜泠静:“……”


    他是这个世上最古怪的人吧?


    反正她是弄不懂他的心思,那她干脆要走了。


    今日从归林楼带了好几本书回来。可她还没从他怀中走脱,便被他抱到了书案上。


    他低头轻轻琢上了她的唇瓣。


    起初最是温柔如水,接着水浪滔天如兵临城下,不过须臾,她呼吸急促起来。


    房中早烧起了十足的热气,房檐上的雪早就化了,滴滴答答落在芭蕉叶上。


    他攻势越发凶猛,他手下则悄然握上了她细软的腰身。


    杜泠静身上一僵,他紧贴着她唇齿哑声问了一句,“怎么?”


    前日嬷嬷才刚来点过香,他今日又要……


    “月信来了。”她低声。


    这次轮到男人身形微怔,又在她唇角轻啄了一下,才离了她半许。


    他目光落在她小腹间。


    没怀上吗?


    但也好。


    他们才成婚不到半年。


    其实,他一时还想不出,她会给他生一个孩子……


    不,是他与她两人的孩子。


    就如同做梦一样。


    他将手掌心抚在了她小腹间。掌心的滚烫隔着薄薄的中衣传过来。


    “月信疼吗?”


    杜泠静听见他问。


    他掌心的滚烫隔着薄薄的中衣传过来。令腹中添了温热舒适,但他与她这动作有种说不出的意涵。


    杜泠静思及每次事后必吃的药丸,眼帘微垂。


    她摇摇头说不疼,却也不想多提此事。


    不料他倒是替她说了。


    他低笑。


    “不急,来日方长。”


    *


    腊月天寒,永定侯府外院议事厅却热火朝天。


    陆慎如欲力挺拂党中的洪大人,起复直升正三品的吏部侍郎。


    冯巷的父亲在南京做了十年官,正该回到京城,他眼下已为他定下通政司通政的位置。


    还有冯巷的叔父,老冯大人的次子,从前最是追随杜氏新政,陆慎如点了国子监祭酒,只等半年后原本的祭酒告老还乡,便让冯氏来担。看似从四品,影响的却是往后朝堂的官员。


    邵伯举一案,将大半的拂党人都扯了出来,不少人被排挤多年,正与窦阁老等人不睦,原先他们宁肯被排挤在外,或者辞官还乡,也不与陆氏交集。


    一来不想搅进储君之争,二来也不敢随意相信贵勋出身的陆侯。


    这次却不一样了,陆侯成了故去的杜阁老的女婿,更是宁牺牲荣昌伯府,也救下了拂党众人。


    有些拂党人甚至主动有了投奔之意。


    侯府一众幕僚先生们商量着。待明年开春官吏调整之时,将这些拂党全都启用起来。


    众人议论得热火朝天,但有一人的位置始终没能定下。


    “那廖栩廖先生,是有台阁之才的人,此番侯爷救了他,若能让他为我们重用,假以时日或能与窦阁老分庭抗礼。”


    有人提及此事,就有人道,“但这廖先生当年可是被侯爷责打过的,就算因救命之事不计前嫌,但他却更挺雍王入主东宫,而非慧王。如何重用?”


    另一人却觉这也不重要,“他在保定教书多年,今次能起复还朝,全赖侯爷之力。我看侯爷只管用他,让他自己心里重选东主便是。”


    这人还道,拂党里确实有些人是更倾向于雍王的人,“侯爷娶了夫人,又救了人,用他们也是名正言顺。当今朝堂就是这般,他们也该思量清楚了跟谁一道。”


    他的意思,侯爷用人也当雷厉风行。


    众人各抒己见,又都看向了上首的男人,等着他最后落定的意思。


    但陆慎如只是支了额头往厅外看去,一时没开口。


    *


    倒是杜泠静又去看望扈廷澜的时候,正好遇到廖先生。


    她上前跟廖先生见礼,正要问他两句近来如何的话,不想廖先生却道有事,转身要走。


    杜泠静觉得有点不太对,又唤了他一声,“先生往何处去?听闻先生此前在京的宅院早就卖了,若是当下住的不合意,便往澄清坊里搬去。”


    从前他跟在父亲身侧时,也是在澄清坊里住过的。


    但廖先生却摆手道不用,“静娘不必替我操心,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说话就离开了去,杜泠静暗觉奇怪,转身见了扈廷澜问了一句,“先生这是怎么了?”


    扈廷澜看了她一眼。


    廖先生刚才正同他提及,侯府有幕僚找上了他们来,提及了侯爷有意重用之事。


    但廖先生是个性情耿直的人,他至今仍认为,雍王年岁占着长,而皇上龙体未必能撑几年,雍王是比慧王更合适的储君之选。


    可一旦为陆侯所用,势必要为侯爷争取利益,便与他自己意见相左了。


    先生为难,又怕静娘夹在他与侯爷间更是难做,干脆不再多言。


    可静娘好像还不知情。


    扈廷澜也不好多说,便道先生确实有事,将这事掩了过去。


    一个两个都不多言,杜泠静默然。


    *


    又过几日,腊月过了大半,年关在即,整座侯府都忙了起来。


    杜泠静不晓得那位侯爷要怎么过年,看来漱石亭夜宴这种,已经不够他的排场了。


    她就安静等着看他的安排。


    不过他回来的时候,却道今岁宫宴的安排下来了,是除夕前一日。


    杜泠静作为陆侯夫人,这宫宴必须要去。


    但他提醒了她一句,“届时各家的老夫人、夫人都会去。”


    他说卫国公世子夫人、杨家的大小姐也会去。


    翻过年,皇上就要判下杨家两位小爷的案子了,她急得不行了。


    他跟他娘子道,“若是她前来找你,不要理会。她说了什么,也莫要听。此事我已有主张,别理她便是了。”


    上次杨大小姐与她马车相遇,是完全不想同她搭理的意思。


    这次宫宴,杨大小姐会专门来找她?


    又能说什么,他还不让她听。


    第47章


    年前的宫宴就定在皇城西侧, 太液池畔西苑里。


    永定侯府就在皇城西面的西安门外,一道护城河相隔的积庆坊里。


    旁的人家或许还要绕上半城才能前来,杜泠静随着那位侯爷, 出了自家的门,便就到了宫城门外。


    因而他不急, 同她道太液池结了冰, 早早过去也是往冰上吹风。


    “你刚病了一场,再冻着又要遭罪,我们等他们都到了再去。”


    他还真就说到做到,让人去打听着, 听到窦阁老家那位耄耋之年的老太君,都颤颤巍巍地到了, 他才让秋霖给她裹了厚厚的披风,带她去了皇城。


    杜泠静从前来过,那时才豆蔻的年岁,跟在父亲身侧入宫赴宴。因着是小姑娘家, 便也只有年岁相近的姑娘们会留意她。


    但这次却不一样, 她同那位侯爷刚到太液池畔的宴厅外, 散在湖边的目光便陆陆续续地尽数投了过来。


    这是陆侯夫人嫁给陆侯之后,第一次赴宴。


    各家不是没给陆侯夫人送过帖子, 但侯夫人第一次赴宴会选年节的宫宴这等场合,才是常理。


    不过也因着她没去过各家宴请, 京中许多人从未见过这位突然从青州进京,莫名其妙凭着一旨赐婚, 就嫁给了京中最是显赫的权臣陆侯爷的侯夫人。


    众人眼下皆着意向她看去,见她披了件雪狐毛镶边的琥珀色披风,上裳着秋香色立领对襟褙子, 通身暗纹似用金丝绣成,看似寻常,但立在日光下暗色团花亮出淡淡金光,如太液池上冰面化开,日头映衬得波光粼粼一般。


    对襟褙子下,她着了茶色缃裙,华美中更显稳重。


    而她长眉纤长秀美,羽睫轻轻掩着沉静如水的眼眸,她举止有度,进退有张有弛,举手投足间透着浓郁的书卷气息。


    她是当今京中最为显赫的陆侯夫人,也是先帝时一手提把的杜阁老的独女,更在士林中为读书人所敬重,这是多少家世卓著的贵女所没有的。


    当下众人无不暗暗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倒是神色如常,见女眷都聚在西侧的园中,与男子们分开来,而恰有人上前同侯爷见礼寒暄,她便同侯爷浅浅道了一句,转身往西侧走来。


    不想她刚走了一步,侯爷反而转了身来。


    侯爷让前来寒暄的人稍等,转过身来跟他的侯夫人交代了几句。


    有人听见了陆侯的声音,男人嗓音一贯的低哑,却并非似其他男子交代自己的新婚夫人要如何行事,反而先指了湖面,让夫人不要往冰面上去,又道沿河的一段柳树下风极大,夫人也不要过去,倒是可以往另一侧的梅林里转一转。


    夫人一一点头,侯爷却还没舍得让她离开,又道自己就在另一侧,温声同她交代,“有任何事思量不定的,就叫人来寻我。”


    “知道了。”她不得不开口。


    男人则叫了她随侍的婢女,“秋霖照看好夫人。”


    “是。”


    如此这般,她才得以转了身,侯爷看着她离开走远,才又同人寒暄起来。


    将陆侯与他夫人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中的众人,无不暗自思量起来。


    杜泠静刚走过去不远,靖安侯世子夫人便带着几位年轻的夫人姑娘,上前来跟她说话。


    靖安侯老侯爷可是陆家过世的老侯爷,吵吵闹闹一辈子的老友,吵归吵,但两家守望相助,关系甚笃。


    杜泠静每月听得侯府中馈要事,便是会场提及靖安侯府。不过就算是这位世子夫人,也是她婶娘辈分的人,反倒是几位年轻的夫人姑娘与她年岁相当。


    靖安侯府的人当先上前迎了她,陆陆续续地便有其他与永定侯府交好的各家女眷,也都上前来一一与陆侯夫人见礼。


    杜泠静还没怎样,秋霖在旁已经如临大敌了。


    那么多夫人、太太、姑娘,这一家的那一府的,她替自家夫人记得脑门都出了汗,唯恐记岔了。


    等到好不容易上前的人散了散,杜泠静也从梅林里绕过,被她们簇拥着到了宴厅前,秋霖才松了口气。


    “夫人,奴婢可能只记了五六成。”


    那么多人,能记五六成就不错了。


    杜泠静安慰她别紧张,“我都记着呢。”


    秋霖大松了口气,这才想起来夫人阅书无数,都能记下来,这一园子人算什么。


    宴厅里坐着的,自是各家上了年岁的老太君、老夫人。


    杜泠静年岁虽然不大,辈分也算不得高,可那位侯爷地位实在太过超然,她踏进宴厅,便被宫人引着一路往上首走去,几乎是走到了皇室之下的最前端,同窦阁老家的老太君正对着。


    这下连杜泠静也少不得与众人目光中,稍稍热了热。


    恰在这时,宴厅的东侧,某人也阔步进到了厅里。


    他一步跨进厅,便遥遥向她看来,目光越过半个宴厅的人看向她,跟她轻轻笑了笑。


    莫名地,杜泠静有种被他发现了她,紧张地微微出了点汗的感觉。


    他是不是在笑她?


    杜泠静默不作声地瞥了这人一眼,见他更笑了,亦被人拥着往上走,她别过了头去不理他。


    时候不早,众人皆陆陆续续地进到宴厅落座,等候皇上皇后和贵妃前来。


    万老夫人前些日在家中,担心年前的宫宴,皇上不再让她进宫,但皇上终究还是看在她过世的姐姐万妃的面子上,还是允她来了。


    万老夫人心中大石落地,颇为松快了几日,但今日,她坐在不起眼的位置上,落了座也没几人上前同她说话,却见那杜家女进了厅里来,便一路上前竟坐到了窦家老太君的对面。


    恍惚了一下,万老夫人这才意识到,她可不是杜家那孤女了,而是永定侯陆侯的夫人。


    一时间万般滋味涌上心来,却不好多言,只看着这位陆侯夫人的背影沉默许久。


    也有一人险些没能来成今次宫宴。


    荣昌伯府出了人命官司,杨金瑜的母亲荣昌伯夫人自是不在应邀之列,好在没有牵连出嫁女,婆母虽不想带着她,可她到底是卫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总还是要顾及体面。


    卫国公府与永定侯府算不亲近,反而堂堂国公府自初代国公之后一直衰落,到如今被永定侯府压在了头上。


    可永定侯府势大,卫国公府的子弟想要在军中立功,积攒功勋,也只能靠永定侯府提拔。


    卫国公府最初还想要为世子,求娶陆家的大小姐陆怀如。


    可陆怀如是不止一位僧道批命要母仪天下的命格,当年先帝几位年轻皇子都有意求娶,卫国公府自是娶不到,只能退而求其次,娶了她过门。


    他们娶她过门,便是思量着荣昌伯府与永定侯府陆家世代交好,凭此能得陆氏看重。


    却没想到这次她两个弟弟出事,陆氏竟然撂开手去。


    这些日以来,婆家这些人待她嘴脸全都变了,连世子都半月没来她院中……


    杨金瑜一想到这些就胸口发闷。


    她亦默然看着坐到了上面的那位陆侯夫人。


    不过杜泠静感受到的目光多了,她渐渐适应了众人的目光。不过多时,皇上携皇后与贵妃和其他妃嫔进了宴厅来。


    杜泠静瞧着贵妃还如数月前一样,无甚变化。


    倒是皇上听闻到底还是被朝臣过了病,前些日小病了数日,看起来似还没好利索,脸色泛白,精神缺缺。


    至于皇后娘娘,杜泠静是第一次见。听闻她是因太子之死打击,险些随太子而去,之后便身体一蹶不振,一年中最多能露面三次,今年却只在皇后娘娘的千秋节和今次的宫宴,露了两回面。


    她同贵妃娘娘的关系显然是不好,贵妃倒还礼数周全,但皇后看都不看她一眼。


    杜泠静暗道,只怕陆氏和慧王拥簇者,也都等着皇后娘娘宾天。只有皇后宾天,贵妃才能入主椒房殿,慧王便就是无可争议的皇上嫡子,东宫太子的唯一人选。


    不过皇上似乎与皇后颇有些结发夫妻的情意在,一直命太医仔细照顾皇后病体,这会连他自己都怏怏病着,还让人给皇后脚下烧个炭盆来。


    但皇后无甚情绪,宴会刚刚过半,受过众人年节福语,就以身子不适告辞离去。


    皇上叹气。


    杜泠静作为贵妃的娘家弟媳,眼观鼻鼻观心地谨言慎行。


    不时皇上道过年节喜庆、君臣共勉的话,也离席了一时。


    最上首的人一走,下面便慢慢活络了开来。


    贵妃同她说了几句话也暂时去了,便又有人来跟她寒暄,杜泠静打起精神说了一阵后,也有点累了。


    刚浅浅饮茶出了口气,便察觉有熟悉的目光落过来。


    她抬头看去,与他的目光触在了半空。


    他遥遥跟她开口,“累了?去换身衣裳,休息一阵。”


    声音传不过来,但他的唇语杜泠静总能看懂。


    “好。”她道。


    他柔和了眸色,跟她抬了下巴,示意她快些去歇了吧。


    正好这会无人上前,她转身往给宾客准备的换衣的客院而去。


    早就有其他彼此熟络的女眷,陆陆续续往这些小院的厢房里闲话去了,杜泠静若也能找个安静的院落无人的厢房,还能打个盹,歇好了再回宴厅继续宫宴不迟。


    然而她刚走出宴厅没多远,就有人在小路上拦住了她。


    是卫国公世子夫人,杨大小姐杨金瑜。


    杜泠静看见她,只点头没说话,她明显是不想跟杨大小姐多言的态度。


    可杨大小姐也没退开,更是上前一步。


    “侯夫人请留步,金瑜有话要同您讲。”


    她把姿态放得倒是低,完全不是那日在街上偶遇时,她恼怒厌烦的态度。


    她大变态度,连秋霖都看了出来,偷偷拉了拉杜泠静的衣袖。


    杜泠静心里有数,亦晓得那位侯爷也不想让她听杨大小姐说话,便道。


    “今日是宫宴,世子夫人有什么事,之后再说不迟。”


    之后再说便是不用说了。


    杨金瑜见她不想理会自己,心下暗恼,又见她脚步要错过自己和身后的嬷嬷,往另一边去,她一侧身,完全挡住了杜泠静的路。


    “夫人,此事紧要,等不得之后了。”


    她说什么都不肯放走杜泠静,杜泠静心下暗叹。


    “那世子夫人就说吧。”


    杨金瑜见她神色沉静,自己强行拦她,她也无有不耐恼怒,心下反而有些打鼓起来。


    但她还是道,“夫人应该也晓得我的来意。听闻眼下侯爷正力挺夫人身后的拂党众臣,回朝堂起复做官。我等晓得侯爷是为了慧王殿下辛苦布局,但夫人身后的拂党众人,侯爷都收下了,是不是也该顾念一下我们这些旧人?救一救我两位小弟。”


    她虽说是要救弟弟,但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指陆慎如一味着力收拢拂党之人,就算不顾旧人也要趁机让拂党归于他。


    他在安置拂党众人还朝的时,杜泠静还是知道的。


    他要用人,怎么会放着拂党众臣不用?


    难道杨大小姐以为,她会阻拦侯爷用人吗?


    她看向杨金瑜,“令弟的事,我恐怕说不上话,世子夫人再另寻高明吧。”


    可杨金瑜却道,“夫人怎么可能说不上话?侯爷那么看重夫人,为了娶到夫人,专门去皇上面前求旨赐婚,这才将夫人娶回家中,怎么会不看重呢?”


    梅林的小道上无人,只有太液池上刮来的风,吹动着枝头尚未完全盛开的花骨朵。


    秋霖在旁听着吓了一大跳。


    杨大小姐是说,皇上赐婚侯爷与夫人,不是意外,也不是皇上的用意,而是侯爷特地求来的吗?!


    但侯爷可不是这样跟夫人说的。


    她绷紧了神色,暗暗看向自家夫人。


    杜泠静则并不言语,只是看着杨大小姐。


    杨金瑜心里越发打鼓,这桩婚事到底是怎么来的,其实她也不知道,她总不能去问皇上或是兖王。


    但若是这位陆侯夫人信了侯爷是有意娶她,那就不一样了。


    她不是还在意着前面那位蒋家解元,并不真心想嫁吗?


    她沉下一气,看住杜泠静的眼睛。


    “我不晓得夫人知不知道此事。但侯爷多年都未成婚,也从没对哪位女子上过心,今岁京中也完全没听说侯爷要娶妻,可他却突然娶了夫人。”


    “自然,夫人蕙质兰心、才情并茂,但更紧要的是夫人是杜阁老的女儿,即便阁老过身,当年这些拂党众臣还心系杜氏……”


    杨金瑜已经顾不得此刻就在皇城之中、太液池畔,言语需要谨慎再谨慎,她直道。


    “侯爷想要收拂党众臣为己用,但他们却不敢相信侯爷。邵伯举之事闹出来之后,侯爷立时便察觉,这正是绝佳的机会。若能娶了夫人,然后再以杜家姑爷的名义救下拂党众人,众人必然归心。”


    杨金瑜连道“夫人勿怪”,“我并非是说侯爷是为了收拢拂臣,才特特在皇上面前求娶了夫人。我的意思是,夫人对侯爷至关重要,家弟的案子,侯爷若不帮衬,他们只有死路一条,但能在侯爷面前说得上话的,只有夫人了!”


    她说着就要行大礼,“还请夫人在侯爷面前美言!”


    杜泠静一把扶住了她,秋霖也赶忙上前拉起。


    杨大小姐还真就把请人美言的礼数做足,让陪房嬷嬷拿了一只匣子来。


    匣子打开,满满当当尽是东珠。


    “请夫人收下。”


    杜泠静当然不要,她刚说世子夫人太客气了,就见路上又走来了几人,不巧是窦阁老家的老太君和一众文臣女眷。


    窦阁老正抓着荣昌伯府的不肯放,被她们听见更是不好。


    杜泠静当即将那匣子东珠推了回去,杨金瑜也不敢在窦家女眷前多言,而她的话都说到了,见杜泠静要走,便没再阻拦。


    两人分道离去。


    杨金瑜同陪房嬷嬷一直走到人稀处才停下来。


    嬷嬷紧张得满手是汗,她低声,“夫人拿侯爷为了拂党人,求旨强娶侯夫人的事,说给侯夫人听,侯夫人会信吗?”


    杨金瑜也不知道。


    这事她来回思量了几日,彼时侯夫人不想嫁,满京都看出来了,若是被她晓得,侯爷是为了收拢拂臣强行娶她,必然会与侯爷闹起来。


    只是她准备得匆促,还没来得及拿出什么似是而非的“证据”。


    “她估计是不信我,但先让她起疑,我之后再弄些证据佐证此事,她应该就会信了。”


    可这一前一后又要些日子,皇上可能会念及正月里暂不发落,但正月一过就不好说了。


    杨金瑜心里着急不安,此刻遥遥地往不远处的陆侯夫人脸上看去。


    太液池上的风,将湖面上的冰气全扫到了池边的亭台楼阁之间。


    风有些大,湖边几颗落光叶子的黄柳萧瑟地随风而摆。


    秋霖方才听那杨大小姐,突然说起侯爷是求旨强娶夫人,这会还心头乱跳。


    “夫人觉得这件事是真的吗?”


    杨大小姐张口就来,什么证据都没有,听着虽然惊人,但细想又不太可信。


    不想秋霖问过去,听见自家夫人道了句。


    “我倒以为,侯爷求旨赐婚的事,约莫是真的。”


    秋霖倒吸一气,却见姑娘神色平静,冰面上的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她轻垂眼帘。


    杜泠静缓声,“这样可以解释清楚很多事。”


    可以解释邵伯举被疑杀人之后,皇上显然不想再给他赐婚,她原本也就无关紧要了,却突然圣旨落下,让她嫁给那位侯爷;


    也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将婚期定在次月,着急就要娶她过门,又要与她既有名、又有实;


    可以解释他为她大开归林楼收书,声势浩大,人尽皆知;


    亦可以说明她原本不想让他为难,自己带人手去了保定,他却紧跟着就赶了过来,为此还生了气……


    而后他一力救下众人,护送回京,准备重用。


    邵伯举的案子不重要了,让拂党众臣皆为他所用,才是他最终的目的。


    为了这个目的,他到皇上面前求娶,她愿不愿意都不打紧,他将她娶回家,以她为桥,将他与拂党之间的关系建立起来,才最紧要。


    好多想不明白的事,好像一下都有了解释。


    杜泠静垂眸轻轻笑了笑,“只是难为他,对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宽纵……”


    甚至还主动提及,与她一道祭拜三郎。


    “侯爷真是多有忍耐了。”


    她声音很轻,秋霖心慌了一下。


    她下意识觉得,侯爷可能不是夫人说的这样,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


    杨金瑜转到了距离河边柳下不远处,她定睛往杜泠静脸上看去,便听身侧的陪房嬷嬷道。


    “夫人,老奴怎么瞧着侯夫人脸色不太对劲?”


    确实不太对,杨金瑜也看到了。


    她看到那光秃的柳条抽搭着陆侯夫人的衣袖,风那么大,好似来时陆侯还叮嘱她不要往河边柳下吹风,但她此刻就站在那,半垂着头,神色落落。


    杨金瑜一愣,旋即一喜,“她这是信了?”


    陪房嬷嬷也这样想,“看来侯夫人是信了!夫人,她会不会在宫宴里,就跟侯爷闹起来?”


    杨金瑜心下快跳,她觉得在宫宴就闹实在夸张了些,但杜氏要是真的不管不顾闹了,侯爷必然对她和拂党都寒了心,也就记得贵勋武将们的旧日情谊了。


    恰好就在这时,一行人从高台上下来,当头的不是旁人,正是永定侯陆慎如。


    杨金瑜一眼瞧见他,再见他身侧不远的河边,陆侯夫人也瞧见了她那位侯爷夫婿。杨大小姐只觉心跳咚咚地快跳了出来。


    杜氏她会不会直接闹过去?


    她紧紧盯着杜泠静。


    河边,杜泠静也转头看到了从附近走过的男人。但许多人围着他同他说话,他没瞧见她。


    秋霖心里暗下一紧,心道夫人会不会寻侯爷立时问个明白呢?


    她亦紧紧看向自家夫人,却见夫人只静默地看了侯爷一眼,就转回了头,一句要去跟侯爷质问的意思都没有。


    另外也在暗中观察着的杨大小姐愣了一愣。


    “她不是信了吗?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想着陆侯夫人若能去闹最好,若不能也该有些旁的反应,但她看着河边的人,见她神色极其平静,嘴角似还噙了一抹极淡的浅笑。


    待侯爷走过,默然跟在他身后回了宴厅里。


    杨大小姐头痛了一瞬。


    这……怎么这位陆侯夫人每一步反应,都脱离她的预计?


    *


    杜泠静又坐回到了宴厅里。


    宴厅里人不多,她安静地,自斟自酌了一杯花酿小酒。


    不远处,陆侯也在与人推杯换盏。


    她静静瞧着他高峻的身形,在人群中极其出众,如同鹤立鸡群,又如高峰拔地而起。


    她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不是她轻信杨大小姐,是,如果这都不能解释,那要怎么解释?她一直想不明白此事。


    她除了一勉楼的书,他显然是用不到,那她就是父亲剩的这点人脉了。


    如果他娶她不是因为这点人脉,如果有人告诉她,早在中秋赐婚之前,早在她尚在青州之时,他就定下要娶她。


    然后一步一步,引她进京,求旨赐婚,拉邵伯举的求娶做幌子掩饰,又说他真是无奈,更在婚后不露分毫,更将这丈夫做得完美无缺,直到如今。


    那才最为可怖。


    毕竟她什么都没有,他步步为营、纤毫不露,那得是为了谋求多大的利益?


    相比那般可怕得令人无法捉摸的情形,反倒杨大小姐的这一套说法,更合理一些。


    她捏起酒杯,又看向了人群中那高峻的权臣陆侯。


    他才二十有五,就能把偌大的永定军稳稳掌在手中,能在站稳脚跟跟,敢扶持幼年的皇子,一肩挑着永定军,一肩又托着朝堂中的姐姐与外甥,一面要安抚聚在他身边的朋党,一面又要与窦阁老等老臣周旋对抗。


    他有多忙碌,她是看在眼里的。


    她不过是他收拢拂党众人的一座桥而已,他都能做到滴水不漏,还在总是耐下性子来哄她。


    他做得太好了,连她都恍惚间以为,就算不是他所谓的一见钟情,或许他真对她有些真心。


    但显然是她晃了神。


    像陆侯爷这般能高居庙堂之上的贵胄权臣,怎么会耽于儿女私情?


    厅中人少,略显清冷。


    她又饮下了这一小杯酒。


    或是宫人见她自斟自酌多吃了两杯,又给她重新上了一壶,倒在酒杯中奉了过来。


    酒刚递过来,杜泠静就闻到了里面浓浓的青竹翠叶的味道。


    竹叶青吗?


    她细细闻着酒里熟悉的竹叶的清香,那竹香直冲鼻腔。她仰头将这杯竹酒一饮而尽。


    她目光又不由自主地,又落在东侧的男人身上。


    这才对。


    权臣就该这样,杀伐果决,人尽其用。


    至于旁的……


    这世间之人,除了三郎之外,又怎么可能还会有旁人,对她用尽真心?


    第48章


    就这么一小壶竹叶青, 一杯接着一杯倒出来,浅啄一口,又慢慢吃进口中, 竹叶的清香混着酒气在口腔里四散开来,吞入腹中, 在喉管里划出一道灼热的长线。


    只几杯下肚, 酒壶就空了。


    宫人见陆侯夫人看着文文静静,身上还有浓浓的书卷气,但就安静坐在席间,独自默默吃光了一整壶酒, 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再添一壶。


    但杜泠静却察觉宴厅里,亦有旁人在察觉她独自吃酒。那可不太好。她起了身, 往宴厅后面的树下廊中走去。


    廊外花池里种了一棵百年古松,寒冬腊月里仍显苍翠。


    此处偏些,没什么人,杜泠静走过来, 听到风吹古松, 便坐了下来, 坐在回廊边上与松一同吹风。


    酒气被风吹散在回廊间。


    有人避在隔了墙的花窗外偷窥。


    是杨大小姐杨金瑜。


    杨家陪房嬷嬷侧着脑袋多瞧了杜泠静好几眼。


    “她怎么还不去跟侯爷闹?旁人吃了一壶酒,已经开始醉了, 要么哭要么笑的,怎么这陆侯夫人一点动静都没有?就这么坐着吹风, 旁边那老松树,都比她响动大。”


    再吹一会风, 酒就醒了。


    杨金瑜也想不明白。


    她自己都没做好十足准备的说辞,自己都不能全信,陆侯夫人却信了;但她只等这这位侯夫人跟侯爷闹起来, 却见那侯夫人安安静静一个字都不多言,安之若素地静赏庭院景色。


    主仆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明白这侯夫人到底怎么想。


    花窗下的风也不小,杨大小姐头都痛了起来,恼怒地一甩袖离了去。


    她离去,陪房嬷嬷也连忙跟上。


    秋霖拿了披风过来,低声同杜泠静道,“那位杨家大姑奶奶,偷偷瞧了夫人许久。”


    杜泠静察觉了。


    “我知道她在看我,也知道她跟我说那话是什么意思。“她无非是想让我因此与侯爷闹起来。闹得越大,闹得侯爷越难堪,就顺了她的意了。”


    她说着无奈地摇头笑了一声,“可是侯爷为了拉拢拂党,煞费苦心,步步经营,会因为有人闹一闹就放弃吗?”


    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他那般深邃沉稳的心性,不可能不懂。


    “杨大小姐把此事想得太简单了。”


    她说着更笑了一笑,秋霖见她笑意如同天上飘落的雪花一样,有些清冷,噙在嘴角,极轻极淡,又很快消融。


    “况成婚数月,侯爷待我极好,不管是出于什么意图,我们都不该去耽误他成心中大事。所以杨大小姐,注定等不到我闹起来了。”


    她把话说得风轻云淡,但秋霖看着她,闻到她身上浓重的酒气,不由问。


    “可是夫人怎么吃这么多酒?”


    她见姑娘微顿了一下,旋即眸中露了些晶莹的悦意。


    “是竹叶青。”


    杜泠静笑起来,说自己许久没喝过竹叶青了,“从前在青州,三郎总会在竹林里埋上一坛竹叶青,扒开层层竹叶把酒挖出来,连酒坛都淬满竹香。”


    但每次把酒挖出来,三郎只给她倒上一小杯。


    她不满,要求他倒来一壶尝尝,他只摇头不许。


    “我知道泉泉酒量好,但酒不能多吃。吃一杯是怡情,若是一壶,无愁也要平添三分。”


    他不许她多吃,每每见她酒盅里的酒见了底,便从她手里拿过酒杯。


    她故意不松手,看着他的眼睛,看他会不会对她心软。


    三郎架不住她的眼神,只好再给她倒半杯,然后提前收回她的酒盅。


    “下次再喝。”


    下次……他怎么不给她倒酒了?


    风吹得百年古松上有一簇松针落下来,落在杜泠静肩头,轻轻扎了她一下。


    “没想到宫人呈了竹叶青上来,”杜泠静跟秋霖道,“我一时没收住,贪杯了。”


    秋霖觉得可能不是这个原因,将落下的松针从她肩上丢开。


    “夫人别在这吹风了,会头疼。”


    杜泠静说没事,原本低垂着眼帘,此刻抬头往天上看去,天上繁星藏在松针之后。


    “我就是……有点想三郎了,不知他在天上在做什么?会不会也在喝竹叶青?”


    秋霖见她抿唇笑起来,却觉得她是不是有些醉了。


    杜泠静觉得自己没醉,只是想到了很多以前的事。


    想到父亲孝期结束,准备来京复职。她有些放不下父亲,就算不想回到京城,想在青州与勉楼和三郎在一起,但还是犹豫着跟在父亲身侧照料。


    三郎听闻之后,让她不必犹豫,“你若不去,我在青州陪你。你若去京城,我便也到京城典一处小宅,能多见几个人也是好的。”


    他说得简单极了,但她知道他同自己一样,也不甚喜欢京城。


    那座城太过浩繁阔大,城中之人心思太过复杂,你来我往之间真情难以揣度,真心更是难测。


    事是确实如此,连邵伯举与扈廷澜这等交情过命的手足,到了京中,入了官场,也渐行渐远,直至今日。


    更不要说浸淫其中的权臣贵胄,谁人不有好几幅面孔?变化莫测。


    只是父亲也好,三郎也罢,他们都想不到她会有一日,也陷在京城之中。


    她想回青州。


    但怎样才能脱身呢?


    星云轮转,杜泠静没有谈兴,她叫了秋霖,“你去吧,我再坐一小会就回厅里。”


    秋霖看着她如被夜风吹落下来的神色,“那夫人早点回去,回去也别再吃酒了。”


    “知道了。”


    秋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宴厅内外人影重重,推杯换盏间,灯火流转。但夜风只从廊下吹过,吹到这段回廊下,独她一人坐在此间。


    杜泠静又坐了一小会,还没想回到厅里去,不料有脚步声渐近。


    她转头看去,竟然是窦阁老家的老太君,由儿媳孙媳陪着,也从这里路过。


    她看过去,人家也看见了她。


    窦阁老和陆侯不对付,满朝皆知。杜泠静与对方的女眷这么偶遇,都下意识避开了目光。


    杜泠静侧过身来,当做没看见,继续在廊下吹风。


    可窦家女眷扶着老太君从旁经过时,老太君脚步停了一停。


    双方只隔着一步的距离,老太君忽的向她开了口。


    “孩子,吃了酒,莫要吹风。”


    她说着还跟她招手。


    话音落地,廊内廊外都静了一静。


    窦阁老家的女眷尴尬不已,都以为老太君是没认清楚人,以为这陆侯夫人是自家的小辈。


    阁老夫人不失礼数地跟杜泠静抱歉笑笑。


    杜泠静倒不觉有什么,眼下见那位颤颤巍巍的老太君,还不住看着她,“快回厅里暖和暖和吧。”


    莫名地,她竟以为自己见到了青州族里,那几位常在祠堂门前晒太阳的老祖母。


    她们见了她也会问上一句,“静娘又往勉楼去?书是看不完的,多歇着眼睛……”


    杜泠静心下发烫地酸了一酸。


    或许窦家老太君真是认错了人,把她认成了自家小辈,但这可能是这偌大的京城里,为数不多的真意了。


    她说好,从善如流地起了身来,“多谢您提醒。”


    窦家女眷一片尴尬无措的神色里,窦老太君跟她弯着眼睛和蔼地笑了笑。


    杜泠静也弯了弯唇角。


    她回了厅中,外面的人也陆陆续续回来了。


    约莫过了一阵,皇上携贵妃也坐回到了上首。皇后自是没再来。皇上与众臣又说了些来年的吉语。贵妃也代皇后娘娘,勉力了一众臣工女眷几句。


    歌舞渐渐歇下,这宫宴也到了结尾之时。


    杜泠静跟随众人往外去,太液池的夜风更盛白日,杜泠静走到梅林附近的时候,见崇安远远地小跑寻了过来。


    他上前行礼,道侯爷被一群公侯伯爷和世子们纠缠住了,“还要再往宫外的酒楼里再赴两场宴,今晚脱不开身回家。”


    杜泠静明白,“我自行回去即可。”


    但崇安却连忙道,“夫人莫要着急,侯爷说他马上过来,先跟您说几句话,再去赴宴。”


    他赴宴前,还要跟她说话?


    杜泠静只能往梅林深处等着他。


    过了不到半刻钟,他就来了。


    月色披在他身上,他方才换了一件黄棕色绣萱草黄花的锦袍,此刻阔步行于月光之下,通身光华仿佛将星月都引在了身上。


    他从破了冰的流水的桥上往这处而来,此间多是女眷,他刚走上拱桥,女眷们的目光便都聚在了他身上。


    似乎无有一人,不将目光驻留他峻挺的身形上。桥上的灯火映出影子,衬得他眉眼英俊深邃,耸直的鼻梁之下,他嘴角噙着微带着酒意的温和。


    他从拱桥最上,往下行来,窄腰之下长腿蹬黑靴,一步步简直踏在人心间。


    杜泠静见有几位年轻的夫人与姑娘,都面上带了三分羞意,不敢再向他看去。


    杜泠静笑了笑,也收回了目光。


    但他很快从众人间穿过,直奔梅林而来。


    他阔步走到了她身前。


    “侯爷有什么事交代?”她问。


    只是她略一开口,男人便闻到了她身上浓重的酒气。


    “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他又闻了一下,“竹叶青?”


    杜泠静见他方才还温和的神色变了一变,他目光往她眼眸里抵来。


    杜泠静侧过头躲闪了一下。


    “是宫人上的。”她不得不解释了一句。


    但他抿了唇不说话了,目光扫去下面,众人纷纷退了下去,不过须臾的工夫,梅林里只剩下他与她两人。


    梅林里静静的,好像将外面的人声隔绝开来,一时间只有月光悄然流转在枝头含苞待放的梅花上。


    “侯爷是有什么事交代?”


    她见他不说话,只能又问了一遍。


    两人身上都浸透了酒气,酒气在彼此间飘来荡去,呼吸都比平日里要重,而杜泠静在他抿唇不语中,莫名又不安地重了些气息。


    他到底有什么事,直接交代她就是了。


    可他一句话都不说,反而忽然抬手,挽过她耳后,用拇指指腹的薄茧摩挲她的脸颊。


    她通身都被竹叶青的香气浸透了,脸蛋也被酒意熏染得热热的,连发梢乃至唇齿之间,都只剩下竹香环绕。


    男人一言不发,杜泠静不知他是何意,他却倏然低头吻在了她唇间。


    他的气息霸道厚重不可抗拒,裹挟着酒意,只在抵达她唇齿的一瞬间,就将她通身的竹叶之气压了下去。


    但他还不满意,挽着她耳后的手更把她向他拢来,又迫着她仰头,承着他唇下的力。


    杜泠静不由抬手抵在了他胸膛。


    她要推开他,从他怀中挣脱出去。


    只是她刚有此意图,他就揽上了她的腰,将她彻底拢在他怀中,还咬了她的唇。


    杜泠静敌不过他,只能任由他施为。


    她身上的竹香都快散干净了,只剩下他的气息从头到脚地笼着她。


    他这才松了她些许,低哑着嗓音的道了句。


    “以后别喝竹酒。”


    杜泠静不想跟他理会,转身就要走。


    男人紧扣上了她的手腕不肯放,“泉泉……”


    他扣着她的力道虽然重,但嗓音却无奈地放柔下来。


    “我还没跟你说事。”


    “侯爷要说什么?”她嗓音淡下三分,并不看他眼睛。


    男人无奈暗叹,他说也没什么,替她挽了耳边的碎发。


    “我今晚不能陪你回家。从这儿走出宫门坐上马车,还得些路程,怕夜里风凉吹着你。”


    他褪下身上的大氅,披在了她身上。


    “你穿我这件回家。”


    杜泠静这才不由看了他一眼。


    他还想着这个……


    她说不用,“侯爷晚间还要再赴宴两场,自己穿着比较好。”


    她嗓音终于又跟他柔和了下来,陆慎如止了她要脱下的意思。


    “只要娘子穿着,我怎么会冷?”


    他轻笑了一声。


    杜泠静听着这完全没有道理的话,不禁又默然看了看他。


    他则叫了秋霖,回去就给她煮醒酒汤来,又嘱咐她,“早点睡,我恐怕要到明早再回了。”


    杜泠静多看了他几眼。


    心道他真是一贯周道。


    或许他因拂臣,才娶了她,但可能觉得她这个结发妻子还不错,对她多有顾及。


    可饶是如此,他能做到这样的份上,也非是常人。


    尤其他主动提出,与她一道祭拜三郎。


    分明他是在意的,却又真与她一道前去了。


    世间人,有几个能做得到?


    如果一个人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做常人所不能及,又会有什么事做不成呢?


    他吩咐完就被人催着走远了,杜泠静回头瞧着他的背影。


    他确实很是厉害,亦付出了许多。


    但愿他所求皆能成,莫要落空吧。


    ……


    翌日便是除夕。


    他确实到了早间才得回,但宿在了外院,似乎只小睡了一个钟头,就有人来寻他问事。


    待到了傍晚,他才忙完,回到正院时,身上的酒气几乎都散了,他亦恢复了往日神色,甚至不见什么倦色,只让人多上两盏酽茶来。


    杜泠静暗道,他一夜没睡觉,今晚还要守岁,他却能靠酽茶就撑得住,可真是……


    她不便说什么,倒是听见他很是可惜地道。


    “不瞒娘子,原本我让人备了些烟火炮仗,但昨儿听了个信儿,”他低了些声音,“道是皇上前些日染得风寒一直没好利索,近来病恹恹听不得响动,在宫里罚了不少人下去。”


    他道,“既如此,我们便也不好大肆放炮。只是你今岁头一遭在侯府与我过年,可惜……”


    他叹气摇头。


    杜泠静倒不在意什么烟火炮仗,不禁问了他一句,“皇上的病如何,会不会……”


    如果皇上病逝在皇后之前,贵妃做不了母仪天下的皇后,慧王可就无法以嫡子之身,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


    她这么问去,果见男人脸色沉了几分,但他抬手道。


    “不至于。等开春天暖了,再看不迟。”


    但他又提及了另外的事。


    “兴许是皇上年关上病了的缘故,放出了些话头来,不管是邵伯举和邵家,还是荣昌伯府那两个孽障,皇上约莫都要抬手从轻发落了。”


    杜泠静挑了眉。


    那位杨大小姐火急火燎地找人说情,反倒不如皇上这一病,带来的一念之慈。


    但这位侯爷突然问,“那日怎么喝这么多酒?是不是,杨金瑜跟你说什么了?”


    他甚是敏锐。


    杜泠静想起宫宴之前,他提前提醒她不要听杨大小姐的话,会否猜到了几分,不想让她听说之后,再多问圣旨赐婚的事?


    毕竟彼时,他只说那赐婚完全是圣意,他不知也无能为力。


    杜泠静跟他道,“世子夫人请我在侯爷面前说情。还要赠我一匣子东珠。”


    男人闻言笑了起来,“我陆侯的夫人还差她一匣子东珠?”


    他说着,就要叫人把库房里的东珠拿过来。


    “我记着有三匣还是五匣来着,两广的官员送来的。一直放在库房都落灰了,拿来给你做首饰。”


    那日杨大小姐那一匣子东珠,都价值不菲,他这儿库房里竟还有三五匣。


    这位侯爷可真是阔绰,若是那些想嫁他的贵女在她今次的位置上,哪有不欢心的?


    她念及此,笑了笑,却让他不用拿来。


    男人问她,“娘子笑什么?”


    “我在笑侯爷太过阔绰,但我只有一个身,此前侯爷赠的首饰已经用不完了,更不要说三五匣东珠。”


    夜还长,她垂眸而笑,男人却把她抱到了小榻上来。


    京中各处街巷都在放着响亮的炮仗,他却将她放在锦被间,低身压了下来。


    杜泠静吸了气。


    这会儿天才刚黑下来,这一夜满城都在守岁。


    此间还是小榻上……


    但他稍稍一动就落下了她的衣裳,他吻在她锁骨与肩头。


    她无意,想推开他,但他已太熟悉她的身体。


    不过几息,她满身落雨。


    她发慌地还想推开他,却根本就是徒劳。


    他是骁勇善战的将军,他是威武精猛的大将,他练就得十八般武艺俱全。


    他最知道敌人的弱处,只往这处将敌军反复折磨。


    她不想被他所掌控,可无从抵抗,他只稍稍对准她军中最薄弱之处,挥师而来,她整个阵营顿时溃败。


    这次暴雨彻底落下。


    他则低低笑起来,在她耳边。


    “泉泉,你说我们今夜,会否迎来第一个孩子?”


    孩子……


    杜泠静在颤抖中回了神。


    他要她身后的拂党众人,也要她真正做他的侯夫人,为他生儿育女,开枝散叶。


    不管是妻子还是子嗣,每一步,他都早早提前算好、筹谋好。


    他一步三算,他步步为营。


    她真觉得他很是厉害,她钦佩也敬重,亦觉得以他的心性与能耐,他所想必然能得。


    慧王会坐上高位,他亦能成为这天底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权臣。


    拂臣会为他所用,天下皆为他所掌。


    只是她不太喜欢京城,也不太喜欢这里的日子。


    到了那时候,一切落定,他不需要再用她做什么的时候,他能不能放她走?


    就让她回去她的青州与勉楼。


    第49章


    年初二回了一趟澄清坊。


    叔父带着湛明前来, 便算是娘家了。二妹杜润青自是没有露面,但叔父杜致祁却偷偷问了杜泠静给他安排官职的事。


    “听闻那些拂党众臣,侯爷皆有意重用, 我是你叔父,自比外人更加亲近, 静娘你以为呢?”


    开春之后, 户部就要陆续开始调整各地官员,正是选缺的时机。


    杜致祁进来也同来京的拂党众人努力亲近。最初他兄长身死,拂党零落时也有人来找过他,但那会他自身难保, 便没同他们有过来往。


    如今静娘嫁了侯爷,有侯爷做靠山, 他不必担心许多,倒可以与拂党人一起任上重职。


    他还是念着邵伯举之前许给他的位置。


    “静娘同侯爷说了吗?侯爷如何以为?”


    杜泠静禁不住道了一句,“叔父还惦记邵伯举?可知他如今在大牢里?”


    杜致祁当然知道,“但听闻皇上传了话音, 兴许要放过了。”


    邵伯举犯了这么大的事都能放过, 说不定过些年还能重来, 他不过就是想要回京任职,怎么不能?


    叔侄两人在厅中说话, 方才有人来寻陆慎如有事,他出去了一趟。


    而叔侄这话没说完, 崇安就来请了杜泠静,往书房去。


    杜泠静到时, 见他眸色略显复杂了。


    “是出了什么事?”她问。


    男人默了默,叹了一声,嗓音略沉。


    “邵伯举自尽了。”


    书房骤然一静, 杜泠静怔了半晌没回过神来。


    皇上已经有意饶过这位探花,就算不能再恢复昔日荣宠,也至少保得一命。


    可饶恕的意思传了下来,他却自尽了。


    是宁死也不肯屈在他伯父邵遵之下,还是早已无颜出狱再见旧日手足,又或者曾浸透权利与尊容的人,无法无望地苟活?


    父亲的旧书房里,杜泠静见侯爷也沉默了一阵。


    但邵伯举的事他没再提,只叹道,“皇上向来一碗水端平,此番邵伯举一死,荣昌伯府那两个估计是活不成了,说不定还有旁的发落。”


    他说着转了身,“我回去一趟。”


    牵一发而动全身,朝堂里的风云从未止息,杜泠静连忙点头让他去了。


    他一走,杜致祁就过来询问,杜泠静想着他方才还道邵伯举会无恙,眼下直接把消息告诉了他。


    话音落地,她见叔父终于讶然白了脸色。


    “为何呢?”他喃喃。


    杜泠静没有立时开口,只是看着父亲空荡的书房。


    父亲从前的旧物在一次又一次搬挪中,或移走或失散,只还剩下几箱子旧书画,如果没她亲自动手,也无法恢复原样。可连她也嫁人了,书房更加无暇打理。


    父亲留下的痕迹无可挽回地慢慢消失。


    杜泠静低沉了声音。


    “父亲曾官至阁臣,新政推行天下,到头却身死在山洪中;拂党的叔伯们跟着父亲起起伏伏,有些等不到今日侯爷启用,就随父亲撒手离世;邵伯举等候宣判之时没死,皇上松了口要留他命,他却自尽了……”


    “还有侯爷,”她看向叔父,“叔父真以为侯爷娶我。是因为圣旨赐婚吗?”


    她说不是,“是为了收拢拂党,才能在与窦阁老的角力中,越发站稳脚跟。”


    她此言一出,杜致祁惊吓地看过来。


    “是侯爷请旨赐的婚……”


    杜泠静无奈笑了一声。


    “无论是父亲、拂党的叔伯们、邵伯举,还是侯爷,侄女说句忤逆的,哪位不比叔父运筹帷幄、深谋远虑?叔父真以为这京城的官场是好留的?”


    若彼时,他真把她嫁给了邵伯举,此刻杜家也跟着邵伯举一起完了。


    但也根本不可能,因为那赐婚的圣旨,根本就是侯爷请来的。


    寒冬腊月里,杜致祁身上出了一阵虚汗。


    在他根本弄不明白的地方,事情一层叠这一层,他却只能看到最上面的那一层。


    “那……我总要做官吧?”


    杜泠静道,“叔父从前的官位空着,侄女以为,叔父在京中也腻了,不若就从哪来回哪去。”


    从哪来回哪去?杜致祁心里想被滚落的大石砸到。


    他原本想要谋个更好的位置,离开那偏远之地,可绕来绕去,竟又回去了。


    他看向做了侯夫人的侄女,一时犹如看到当年做阁臣的长兄,他们都不觉得他能当大任……


    他脊背垮了下来,“可是你婶娘还病着,妹妹也在京中,又怎么办?”


    “叔父放心,我若在京,自然照看。”


    杜泠静说完这句便不再多言。


    她这叔父实在难堪大任,早早离去,不再被人利用,说不定还是逃过一劫。


    杜泠静说完亦不欲多留,但也没有返回侯府,而是转道去看了扈廷澜。


    她见到扈廷澜时,只觉他仿若被泡进了冰冷的深水之中,人被冷水坠着,湿漉而沉重。


    显然他已经知道邵伯举自尽之事。


    多年相交的手足旧友,因故决裂,还尚且都在人世之间,可此时此刻已经阴阳两隔了。


    杜泠静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反而听着扈廷澜道了一句。


    “不知这是命里注定,还是从他点中探花那日起,便无可回头地走上不归路。”


    杜泠静愣了一阵。


    似乎连邵伯举自己都说过,他的才学其实远不及扈廷澜。


    但扈大哥只中了个寻常名次的进士,邵伯举却被皇上特特点成了探花。


    命运也许真就在那一刻,彻底改变了。


    杜泠静亦陪着大哥沉默了许久,到是扈廷澜不欲在人前多显露什么,只同她道,“你今日回娘家,却又专程来看我,还是早点回去吧。”


    他要送她走,杜泠静却摇摇头,她突然问。


    “廖先生的事,大哥不准备跟我说吗?”


    侯爷在大举启用拂党众臣,廖先生最是才能兼备,可他却心许雍王。


    杜泠静能猜出五分来,她直接问去扈廷澜,“先生到底是何等情况,又是怎么想的。大哥跟我直言吧。”


    她心如明镜,又把话说到这个程度。


    扈廷澜也不好再瞒她,把侯爷有意重用廖先生,甚至扶他早登阁臣之列的话说了。


    “但先生无法更改心中念头,始终认为慧王太过年幼,说实话,侯爷和贵妃作为慧王母族又太过强势,不是太子的佳选。”


    他道,廖先生觉得,慧王甚至不如无人问津的三皇子承王。


    “先生实在无法为侯爷所用,又怕侯爷因此迁怒其他拂党之人,尤其是你,正踌躇无措,恐是要彻底还乡了。”


    他说完,看向杜泠静。


    室内有些昏暗,炭盆里的炭火快灭了。


    杜泠静缓缓沉了一起。


    “我知道了,此事约莫也非廖先生一人的情形,不若我来跟侯爷说吧。”


    确实还有旁的拂党之人有此等情况,扈廷澜问她,“你去说,合适吗?”


    杜泠静觉得恐怕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了。


    毕竟她是侯爷费心铺起来的,连接与拂党的桥梁。


    她笑了笑,“虽我人微言轻,却总要一试。”


    ……


    当日她回了侯府,经过外院的时候,听见有侯府幕僚正讨论拂党一事,但那位侯爷不在。


    她回正院等了他,不想他当晚有事,回来得太晚,怕扰了她就宿在了外院。


    翌日杜泠静早起用过饭,见他还没回,想了想,起身往外去。


    她一路走到外院,才发现她并不是第一个来求见的。


    天色尚早,但外院门庭里已经聚了些人,都等着来见侯爷。


    崇平和崇安都没在,外院今日是个年轻的小管事,他叫了仆从上茶,让这些人稳坐等好,“侯爷日理万机,诸位莫要着急,坐好吃茶慢慢等。”


    从前杜泠静跟着父亲在澄清坊的时候,也有人来寻父亲,文伯安排在外院等着,可哪里有这么多人。


    杜泠静这会听见,有人念叨着,从年前到年后,他都来了五次了,“次次都等不到侯爷,还请小哥今次一定通禀。”


    这人这么说,也有人到他昨日就来过了,“侯爷陪着夫人回了娘家,在下等到下晌也没见到侯爷的影子,今日天没亮就到了,也请一定通禀!”


    又有几人也说自己等了好久,秋霖在旁听着道了句,“侯爷也太忙了些,若换做我,每天这么多人要见我,烦也烦死了。”


    杜泠静莫名觉得她说得好笑,低声笑了一声。


    只是她这一笑,那小管事瞧见了她。


    管事连忙出来同她见礼,“夫人怎么来了?侯爷在厅里同幕僚们议事,夫人可要小的通禀?”


    杜泠静本是要让他帮忙通禀的,但听见他在同幕僚议事,又见外面亦有这么多人在等,她道不急,“非是什么着急的事,我也先等一会吧。”


    管事自不能让她跟外人一样,在外面的厅里等着,便引了她往侯爷书房院落里面来。


    只是杜泠静刚进来,便听见有幕僚从旁经过。


    “……拂党这些人也太烦了,一个个又臭又硬,侯爷先把他们救了,又要给他们安排高位,换别人高兴都来不及,这一个个的,却还想着雍王?尤其那廖栩,侯爷真是给够了他脸面。”


    “谁说不是?我看夫人身后这些拂党,被罢黜,被从朝堂排挤出去,一点也不奇怪。估计杜阁老也是这脾性,当今皇上才不肯重用……”


    说拂臣也就罢了,杜阁老可是夫人的父亲。


    管事的见这两个幕僚没留意夫人,可夫人却把他们的话都听了个一清二楚,管事脸色都白了。


    他紧张地不行,恨不能上前捂了那两个幕僚的嘴,偏偏又有旁的幕僚经过附近,也说着拂党人的事,好在这几个幕僚中,有人一眼看到了夫人,连忙扯着旁边的人都闭了嘴。


    众人相觑间皆尴尬得闭紧了嘴,管事的把杜泠静往里面迎也不是,不迎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


    杜泠静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


    院门本就是侯府幕僚们畅所欲言的地方,不便被外人听到。外人都等在外间的厅里,那里听不到里面的声音。


    她应该,也是个外人……


    她转了身来,同管事道。


    “我也去外面等吧。”


    管事正想着,果真把夫人引进去,还不知要出什么状况,他见夫人主动提及在外,大松口气。


    “夫人眼下要见侯爷,小的可以这就去通禀。”


    但前面的厅里,杜泠静听着正议到紧要处,他那低沉的嗓音时不时要问上几句。


    她道不必,“等侯爷忙完再说不迟。”


    管事便把她送回到了外面,又让人立了屏风,杜泠静也跟这些等了他好几日的人一道,慢慢吃茶等着。


    只是这一等,从早间天刚亮,一直等到日过午时,杜泠静脸前的茶水都换了三碗,还是没见他得空半分。


    厅里众人也都在这里等着,有人实在熬不住走了,道改日再来。


    杜泠静倒没有旁的事,只是想把拂党的事,跟他好生说一说。


    她想跟他说,就算他筹谋许久,娶她也只为了拂党众臣归他所用,但也不必太过着急。


    事缓则圆。


    她又等了一阵,想着他可能差不多快忙完了,只是不晓得厅里还有这么多人在候着,有人着急地来回踱步,他可能也未必当先见她。


    要不她先去吃个饭,再来等他?


    只是这时,阮恭忽然找了过来,阮恭步子有些紧。


    他上前便道扈大哥那便传了话过来,说廖先生,“先生今日就启了程,离京回四川老家了。”


    杜泠静吃了一惊。


    她以为年还没过完,少说还得几日,没想到先生踌躇无奈,这就要走了。


    四川可不是青州,山高水长,这一去要何时才能得回?总要先把事情都说清楚。


    杜泠静立时就起了身,让阮恭赶紧去套车,不及换衣就追了过去。


    ……


    陆慎如一上晌都没闲下来,这会稍稍喘了口气,刚让人去摆饭,就见外面厅里的管事走上前来。


    他道是不是还有人要见,“都是何人,因何事而来?捡紧要的说。”


    外面厅里的人等了这么久,没有人不紧要。


    不过确实有一个人,说她不着急,可以慢慢等。


    但管事却道,“侯爷若是得空,不若见夫人一面吧?”


    他说得陆慎如愣了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谁?”


    管事连道是夫人,“夫人在厅里,从早间等到眼下,等了侯爷三个时辰了,侯爷要不要,先见夫人一面?”


    话音落地,男人英眸一瞪。


    书房里气息瞬间紧压了下来,房内房外冷凛之气森然。


    “你敢让夫人在外面等三个时辰?!”


    管事一顿,扑通跪了下来。崇平也刚从外回来,听那管事说这话,倒吸一气。


    男人则青了脸色,快步往外,直奔厅里而去。


    “泉泉……”


    谁料到了厅里,他迈步到屏风后面,却见屏风后只有一盏空掉的茶碗,人却连影子都不见了。


    “夫人呢?!”他问。


    厅里的管事也不知道夫人何时走了?


    陆慎如以为她回了正院,转身就要往内院去,好在有小厮上前回话,说夫人接了个急报,“回侯爷,夫人方才着急套车出门去了。”


    *


    邵伯举自尽的消息,昨日折磨了杨金瑜一整晚。


    她原本也跟众人想得一样,听闻皇上放出话头,可能要慈悲饶恕,欣喜不已。可邵伯举竟在这个时候自尽了,邵伯举一死,皇上一碗水端平,便不能再放过她两个弟弟。


    她母亲荣昌伯夫人又晕死了一回。


    兴许不出正月,皇上就要发落她两个弟弟了。


    眼下除了侯爷和贵妃,再没人能救他二人。杨金瑜只觉自己快疯了,她那丈夫更是连守岁都没来她院中。


    她只能自己想办法,她还有什么办法?


    她在那陆侯夫人面前挑拨,想让那陆侯夫人跟侯爷闹,偏那人性子沉得跟水一样,不管倒进去什么,都仍旧静默流去。


    那么与其再从她这里下手,不若直接挑拨侯爷与拂党。


    杨金瑜想不出办法,直到刚才有人来报,说那拂党中与侯爷最是不睦的廖栩,离京归乡去了。


    她突然冒了个念头。


    那廖栩显然是碍于陆侯的威压,才万般无奈出走。


    若是他被逼离去的路上出了事,那些拂党会不会跟侯爷离心又翻脸呢?


    她思及此,立刻叫了人手,这就往京外而去。


    *


    杜泠静被人耽搁了几息。


    她在京外遇上了外城开书肆的章先生。


    章先生也因着拂党被邵伯举追杀的事,躲了起来。他跟拂党众人都有联系,彼时又在邵伯举眼皮底下,干脆跑到乡野躲了数月,年前才刚回来。


    杜泠静还未及亲自见他一面,但阮恭却替她送了年节礼给章先生,又同这位在京经营书肆的章先生,提及了杜泠静要弄清楚一路引她来京的八部宋本,怎么就突然出现的事。


    章先生听阮恭说起,也觉有点奇怪,“京畿自是什么高深之人都有,但连着出八部珍贵宋本,也确实稀罕。”


    他道会替杜泠静留意,这会见杜泠静恰从他门前经过,便道。


    “静娘往何处去?先前那八部宋本的事,我这里有点眉目了。”


    杜泠静都快把这事忘了,但她非是为此事而来,眼下先匆促道谢,然后问了他。


    “章先生可见廖先生了?廖先生离京从哪个城门出去了?”


    不巧,廖栩走前还真就来章先生的书肆铺子,跟他道了别,道是这一走,回乡伺候老母,彻底归于田园,也不去保定教书了,往后还能不能再见旧友便不晓得。


    廖先生怅然,在书肆吃了一盏茶,从外城右安门离了去。


    杜泠静再不及逗留,只道改日专程来探望章先生,细问引她上京的八部宋本的事,这便往右安门追了出去。


    她一边打听一边追,算着廖先生应该也没走太远。


    只是路过一处茶摊的时候,阮恭上前问了一句,杜泠静听见茶摊上的人“咦”了一声。


    “这可有意思了,走了个瘦巴巴的老先生,怎么那么多人追?一刻钟前,刚有人跟我打听完。”


    这话说得阮恭愣了一愣,杜泠静挑眉看了过来。


    阮恭立刻递了钱请那人多说两句。


    那人笑道,方才追过去的人更多,“也有一辆马车,但马车上没牌子,不知是何人。但带了不少人手,瞧着皆似练家子,也追着那老先生去了。”


    他往前指了方向,但杜泠静眼皮却急速抽跳了两下。


    第50章


    “快, 快!”


    杜泠静通身都出了汗。


    先生被迫无奈离去,忽然有人追在他身后出了京,急急匆匆、带着人手, 还能是谁?


    那位杨大小姐已经不择手段了。


    山林里。


    “你们到底是何人?”


    廖栩左边小腿正中一箭,他托着受伤的腿无法再正常前行, 甚至在山林间难以行走, 只能避在一颗树后,勉力开口喊话。


    “我身上确实有些盘缠,你们若是想要,只管拿去!但还请留我一条命, 家中老母等我多年,此番离京只为还乡侍奉老母……”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 又是一箭倏然射来,他急急一躲,那箭矢擦着他发梢射到了地上。


    他已说要把身上的钱财都留下,对方还要射箭, 可见不是为了钱财。


    他哼声笑起来, “看来我廖栩, 官场失意,教书不济, 这条贱命倒还有些作用。”


    山林里又是一箭射来,只是这箭射偏, 钉在了他背后的树上,发出铮地一声颤鸣。


    廖先生只觉无望了, 他腿上中间无处可逃,早晚要死在这些莫名的箭下。


    谁料就在此时,林中忽然有脚步声传来。


    “先生?先生!您在何处?!”


    “静娘?!”廖栩大惊。


    山林里的脚步声立时靠近过来。


    杜泠静带着人手在附近找寻, 听见这一句回应,循声急赶上前,一眼就看见了受伤避在树后的廖栩廖先生。


    廖先生再无昔日圆润身形,他只剩下干瘦的身躯,又因多年不得志更添几分疲态,此刻有血从他裤脚咕咕留下来,落在枯叶上,他脸色青白。


    杜泠静第一个发现了他,一眼看过去就倒吸了冷气。


    她立时飞奔而去。


    廖先生见她过来先是大喜过望,旋即意识到了什么,急急喊去。


    “静娘别过来!”


    可是晚了。


    就在这一瞬之间,又一只冷箭从山林中破空而来,从另外一个角度,直奔廖栩脖颈。


    致命的一箭,无有半分犹豫,刹那要取他性命。


    有人喊着“静娘”,有人惊呼“夫人”,杜泠静却见那箭矢闪着冷光奔向树下无力躲闪的廖先生。


    “先生……”


    她脑中空了一瞬,却忽的向前扑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她只觉肩头骤然一痛,那一箭擦着她的肩膀射到了地上。


    侯府的侍卫紧接着提剑赶来,树下立时被侍卫团团围了起来。


    廖栩没事,却见径直将他扑在地上,救下他这一命的人,肩头的衣衫被利箭划破,血流不知。


    “静娘!孩子……你怎样?!”


    杜泠静咬了牙,忍下痛意跟他摇头。箭矢虽然划破了她的肩头,却也错开她与先生,射到了地上。


    她说无妨,却见山林里铮铮又射出三箭来,虽然都被侍卫提剑挡下,但她亦开了口。


    “世子夫人,事到如今,你还想害人是不可能了!不若撤回人手,此事还可重新计较。”


    日头西落,山林被云影投下,暗了几分。


    她看不清杨金瑜的人埋伏在何处,但目光缓缓从周遭扫过,见一时没再有箭矢射出,又道。


    “世子夫人先是要离间我与侯爷,可惜我性子沉闷寡淡,没能让你如意,眼下又想趁着廖先生离京归乡,再制造意外,让拂党众人直接与侯爷离心。”


    她问,“可世子夫人有没有想过,侯爷为拉拢拂党煞费苦心,你害了先生,让拂党众人与他不睦,他未必要舍了拂党,反而直接迁怒你,迁怒杨家?”


    话音在山林里回荡起来。


    隐在暗处的杨金瑜脸色沉沉,她冷哼,“我只让人害了他,然后装作流寇劫财,侯爷怎么会知道?”


    她这话一出,杜泠静顾不得肩上的痛就笑了起来。


    “世子夫人未免把侯爷想得太简单了。侯爷那等的心思,会猜不到是你吗?”


    但她道眼下说这些也没用了,“侯府的侍卫在此,世子夫人趁早收手,或还不至于彻底将人惹怒,若再恣意妄为下去,您家二位弟弟更不可能保全。”


    “你……”


    杨金瑜先见自己给她说出侯爷是为拂臣求旨赐婚,这么大的事,她沉默不语,心道是个成不了事的软性,不想今日冷箭破风,她竟然敢箭下救人,此刻受了伤,还能撑着与她利弊言明。


    水是无声,但若要响亮起来,亦是哗然。


    但杨金瑜忽的道,“那侯夫人就没想过,我若一意孤行呢?敢干脆将你与那先生一并射杀在这山林里。死无对证,你待如何?”


    话音如冷箭刺破,杜泠静心下一沉。


    杨家那两位小爷能杀人灭口,杨金瑜这位长姐也可真是不遑多让。


    此时侯府的侍卫们皆握紧了手中的剑,越发将两人护在中间。


    杨金瑜冷笑连连,“以我今日带来的人,只要我下令,你们有几成胜算?”


    山林之间,鸟兽之声都散了去,日头被层云遮挡,林间越发昏暗。


    可杨金瑜这声还没落定,有人冷厉沉声倏然自她身后响起,一字一顿。


    “你敢?”


    杨金瑜心口一颤,转身向后看去,只见山间背光立着一人,此刻眼神睥睨向下落在她身上。


    杜泠静亦抬头看到了上面的人,枯枝在他交叠着身后遮天蔽日,他背光而立,只是在看到她的一瞬,尤其目光落在她肩头的伤处,眸色似是沉到了谷底。


    到了这等时候,杨金瑜反倒是笑了。


    “陆侯当我缘何要做到此处,不过就是为了救我两个弟弟罢了。可你见都不肯见我,就任由我杨家陷在苦痛之中。侯爷可知我母亲眼睛都快哭瞎了,她可是听了你的话,主动把那二人送去了衙门。然后呢?怎么没能等到侯爷把人救出来,反而撂开手去不管了?”


    她质问陆慎如,“若是陆氏二房尚在,你可会如此对待我们杨家?”


    她厉声问他。


    “二表弟是为了你而死,他死了,你就可以为了这些拂党外人,将他外家荣昌伯府,统统推到火坑里,是吗?”


    山中莫名一静,杜泠静怔了怔。


    她从未听他提及过,原来陆家二房的二爷,他的二弟,竟是为他而死。


    远处有大鸟刺啦叫了一声,于寂静中有些刺耳。


    陆慎如沉默了一瞬。


    杜泠静看到他眸中有痛色沉在半垂的眼帘之后。


    她听见他嗓音越发低哑。


    “是,当年二弟是挡在我面前,被人一箭射穿喉管……他替我中箭,替我身死……”


    话音在山林中不住回荡,但下一息他突然看住了杨金瑜。


    “但这与你杨家姐弟多行不义,有什么关系?!”


    他只问杨金瑜,“如果当年死的人是我,活下来,继承永定侯位置的是二弟,你觉得他会包庇你们一味行凶吗?”


    他说着,目光扫过肩头中箭受了伤的人。


    他缓缓闭了眼睛,“若不看在二弟的面子上,你今日也得死在这儿。”


    话音道出的瞬间,杀意直射得杨金瑜心头颤了一颤。


    只是陆慎如确实不想杀她。


    “杨大小姐,你听好了。你那两个畜牲兄弟,就算皇上判他二人千刀万剐,陆某也绝不会去皇上面前说一句情。此事同我再不相干,你也好自为之吧。”


    他当着杨金瑜的面,将这话彻底说明白了。


    杨金瑜脚下一晃,险些倒下。


    没了亲兄弟的她,要如何在卫国公府过活?


    “陆慎如,你这是要与杨氏恩断义绝?!”


    可男人却笑了起来,“你们姐弟三人,可不是整个杨氏。”


    他会力挺庶子袭爵,杨家血脉之后可就不一样了。


    杨金瑜浑身发颤,可杨家的侍卫却着急上前,示意她不要再同侯爷对着来,快些离去。若再继续下去,侯爷真翻了脸,谁都保不住。


    侍卫劝她快走,只是临走之际,男人又开了口。


    “方才谁人放了箭,留下来!”


    杨金瑜吸气,只能将放过冷箭的几人扔了出来,崇平立时遣人,将这几人通通带了下去。


    山中又现几声刺啦的鸟鸣,杨家侍卫劝着杨大小姐速速离去后,林中再无旁人。


    廖先生腿上中箭站不起来,杜泠静肩头亦血流不止。


    男人几乎是大步飞到了她身前。


    “泉泉……我来迟了!”


    但杜泠静跟他摇了摇头,他一点都没来迟,若他不来,他们今日未必能全身而退,杨大小姐的人手确实不少。


    且他如此忙碌,怎么还能得闲前来?是为廖先生?


    廖先生确实重要,是父亲身死之后,拂党众臣最为敬重的几位先生之一。


    好在先生只是腿上中箭,没有伤及性命。


    可先生和这位侯爷之间的心结,总是得解开,才能让拂党其他人,能更多为他所用。


    她见他立时将崇平叫来给她包扎,她道不急,“我只是皮肉伤,不若平侍卫先看看先生……我有话想跟侯爷说。”


    她说着,示意他往另一边去。


    陆慎如见她不急着治伤,却要跟他先说话,不知她能有什么事这么重要。


    但又想到她等了她三个时辰……


    “你说!”


    他口气有些凶,杜泠静不知谁人又惹了他,但借着这个时机,先生也刚好在,把话都说明白比较好。


    她轻声,“侯爷如此看重拂党,实是拂党众人之幸。只是他们从前聚在一起,追随父亲,皆是因为志向相投,如今多载已过,父亲过世,新政流离,他们宁肯被朝堂排挤散在各处,也不愿随意改志。”


    她不由看了他一眼,“我已晓得侯爷娶我,是为收拢拂臣。但他们各有志向,若是强求恐怕适得其反。”


    她想到他婚后对她都耐心十足,道,“侯爷不若也多给他们一些耐心,能用之人自会留在侯爷身侧,若实在无法用,侯爷让他们走就是了。”


    她把话终是都跟他说明白了,这是她自己的想法,希望他能听进些许。


    只是她说完,男人低压这眉眼向她看来。


    陆慎如看向自己的娘子。


    就这几句话,她在外厅等了他三个时辰?


    她是真的以为,他是为了拂党,才娶她做桥。


    他简直要气笑起来,狠狠盯着她。


    “谁跟你说的?”


    她一时没回,他自问自答。


    “哦,杨金瑜。”


    他旋即又问,“她还说什么了?”


    山林里的风吹得地上枯叶打旋飞了起来。


    杜泠静不明白他为何没听她方才劝言,反而只纠结于此。


    那她也干脆跟他说明白好了。


    她抬眼问了他。


    “中秋圣旨赐婚,其实不是皇上的意思,是侯爷求来的,对吧?”


    她看住了他的眼睛。


    她的目光很平静,犹如山中西落的斜阳,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陆慎如静默了一息。


    只是以为他娶她是为拂党,步步为营地在皇上面前求娶,她就把自己利落地放到了外人的位置上,在外厅里同那些真正的外人一道,可以为几句话,等了他三个时辰,不让管事跟他提早支会一声。


    她眼睛里,可真是揉不得一点沙子。


    若让她知道他为了谋娶她做的“算计”,远在中秋之前,她又当如何?


    男人只定定看着她,未动分毫,嗓音越发沉下来。


    “杨金瑜胡言乱语你信?我说只是因为圣意如此,你我二人才结为夫妻,你怎么不信?”


    他反问了过来。


    杜泠静一愣。


    他说不是他求旨?


    但男人却愈发恼怒起来。


    “还有拂党这些人。是,我是想用他们。但我陆慎如,还不至于没人用到强迫旁人的程度!”


    山风吹过肩头,杜泠静伤处暗暗疼一下。


    他说不是他求旨,他娶她也不是为了拂党,至于拂党众人,他也不是非用不可……


    风吹得脚下枯叶混乱而飞,杜泠静思绪也乱了一乱。


    她抬头向他看去,他亦低头紧压向她看来。


    两人一时都抿唇没开口,还是崇平上前,“属下先给夫人处理伤处。”


    杜泠静并未被箭矢射穿,但那箭极快,也将她肩头皮肉狠狠重划了一道。


    崇平不好给她细细处理,只能暂时在外面伤了止血的药。


    药粉煞得她身形轻颤,男人没再跟她置气,径直揽了她在怀里,“崇平快些!”


    崇平手下加速,不多时给她包扎了起来。


    日头西斜,山里冷气四溢,他怀中却一贯的温热,甚至有些发烫。


    杜泠静跟他说得话都被他否掉了,眼下她还能跟他说什么,她也不知道了。


    她悄悄抬头瞧他,男人眸色沉沉,英武冷峻的脸上尽是不快。


    不想这时,又有人从附近的山路上寻了过来。


    竟是扈廷澜与在京的其他拂党众人。


    廖先生离京回乡,只告诉了个别相交紧密之人,可众人听闻他要走,竟都追出城来送行。


    可他们到了附近,就察觉了不对之处,再见廖先生和杜泠静全都受了伤,皆大吃一惊。


    “这是出了什么事?”众人连忙问。


    廖先生简言了几句。


    但杜泠静却看了看身边的男人。


    虽然廖先生没出大事,但遇上了这等情况,说到底不利于他与拂党众人进一步交心。


    说到底,他还是希望拂党众人能为他所用的。


    她不禁道,“我去跟他们说,此事与你无关,纯是那杨大小姐失了理智。”


    她说完抬脚就要上前,不想他却止了她。


    他对她没什么好气,却两步走到了众人身前。


    “各位,今日之事说起来,全因陆某与各位未曾坦诚交心。”


    他说自己确实希望众人为他所用,重返朝堂,能助慧王入主东宫,他日高登大宝。


    “但诸位若有一心倾许雍王的,陆某也不会强令诸位改志。”


    他道自己当然不可能为对家力捧肱骨,“但若只想在朝堂里安安稳稳做官,为国为民,哪怕不为了慧王殿下,陆某也会尽力举荐。”


    他道,“就当是我从前行事多有不妥,以此给诸位赔礼道歉了。”


    陆慎如说着,特特看向廖先生。


    之前廖先生心灰意冷辞官教书,便是因为他排除异己的责打。


    此刻他道,“陆某一言既出,决不食言。诸位若想留在朝堂为官,只需往侯府递上信函,而诸位领职离去,大可与我永定侯府再不往来!”


    他干脆利落地一口气将话,与众拂党之人说了明白。


    众人都晓得他需要用人,但还能说出这等话来,也是万万没能想到。


    杜泠静也愣住了,大吃一惊。


    他这真就要放拂党众人任意去留?


    他没看她,只同廖先生道,“陆某实在没想到,会令先生难为到离京返乡。只是我其实为先生谋了一职。”


    他说是江西提刑按察使,数月后会空出一缺。


    江西距离京城遥远,而提刑按察使专司一省刑名。


    “想来以先生之能,此职不在话下。”


    待廖先生在江西任上六年,兴许京中雍王与慧王胜负已分,他再回京为新君尽力,完全不迟。


    廖栩再没想到他已为自己谋好了位置,更没有任何强迫他改志之意。


    “侯爷胸襟,远胜我等。”


    众人不禁都点头附和。


    “没想到侯爷真为我等费心了。”


    他说是也不是,“当然诸位如果愿意助慧王殿下与陆某一臂之力,永定侯府,府门大开!”


    他说着转头向一旁受伤的人看去。


    “但我非是为了要用诸位才娶她过门,这等因果倒置之事,我是想不出来。”


    后面这话,是彻彻底底说给她听得了。


    杜泠静抿了唇。


    他眸色越发严厉,却道受了伤的人不能等,“还是尽快回京处理伤势的好!”


    廖先生的伤势比杜泠静还要重,自是不能等。


    众人连声道好。


    杜泠静抬头向他看去,想跟他说句什么,他径直上前抱了她,让崇平驾车直奔京城。


    他一点好气都没有,一路上也不跟她说话。


    不过回了侯府却没送她回正院,反而抱着她径直进来他的书房。


    杜泠静还没来过他的书房,毕竟此间严格把手,闲杂人等皆不许入。


    他直接将她带到了书房里面。


    这次没用崇平,她说让秋霖来,他也不许,他亲自将她剥了,给她把伤势重新处理了一遍。


    他似很擅长料理伤口,杜泠静想到他身上深深浅浅的旧伤。


    但他又不说话了,脸冷着,唇下紧抿成一条线。


    “侯爷……生气了?”她不得不先开口。


    他哼了一声,瞥了他,“夫人觉得呢?”


    杜泠静倒也不避讳,“侯爷是嫌我,没信你的话,又疑心了你?”


    她实在是一直都没想明白,自己为何突然来京又嫁了人。


    若嫁的不好也就算了,偏他待她极好,好到她总觉得他所谓一见钟心,难以解释。


    她轻声,“是中秋圣旨赐婚,对我来说太意外了些。”


    她坦然。


    烛光轻摇。


    男人看去她眼睛,火光亦轻轻摇动在她如水的眼眸里。


    他忽的问了一句,“如果那圣旨,真是我求来的呢?”


    他声音不重,缓缓地飘在半空里。


    但陆慎如却见他这假设的话刚说出口,他的娘子眼眸便睁大开来,火光在她眼眸里轻摇变成了晃动,她眸中似有两分惊怕之意。


    惊怕……


    男人垂眸笑了起来。


    她可真是容不得他说真话。


    不过那些沉在勉楼里的旧事,翻过去就过去了,他根本也不想去想,更不想再提。


    就当从前那些事都不存在,他与她的姻缘,就真是圣旨赐婚,从这里重新开始,不可以么?


    他轻哼,重新跟她说了一遍。


    “你我的姻缘确实只是圣意如此,我未曾求过。娘子还有疑虑,不肯信我的话,改日大可以去问皇上和兖王。”【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