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瑾瑜白面红唇，衣冠端正，声音温和如春雨，任谁见了都不舍得给脸色。


    他行至宣珏跟前，作揖行礼，“表姐殿下金安。”


    宣珏微一颔首，不太亲热地叫道：“表弟。”


    “祖母，瑾瑜亲眼所见，梦晴是被自己的裙子绊倒的，和殿下没有半点关系。”崔瑾瑜说着，视线移到自己那不成器的亲妹身上，眸光凛然。


    崔梦晴缩了缩脖子，她向来怕她这个哥，从小到大被坑的经验告诉她，他就是只虚伪的笑面虎！


    眼下他露出那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是又想着法子要整她了。


    丞相夫人恍然般点了点头，“既然这样就更是误会了。梦晴再和殿下道个歉。”


    崔梦晴抽抽搭搭地握上宣珏的手，哽咽道：“殿下对不起，你就原谅我吧，是我自己摔懵了，才误以为是你推的我。”


    宣珏不动声色地抽开手，漠然道：“既然误会都解开了，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等等。”崔瑾瑜忽地拦住她，眼眸弯成一道月牙，“梦晴胡闹，总得有个教训。”


    “祖母，不教不成器。祖训中有一条，‘三思而后行’，梦晴做事鲁莽冲动，好在今日冲撞的是表姐殿下，表姐殿下仁慈不与她计较，倘若以后碰上了其他人呢？还会有人这般轻易放过她吗？”


    崔瑾瑜咧开嘴角，牙齿森白，“给她上家法吧，痛得狠了，才记得住。”


    崔梦晴嘴唇颤抖，不敢置信地看向她的亲哥。


    恶魔，这就是个恶魔！


    她哭喊道：“我不要！你是不是我哥！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宣珏对看人受罚没有什么兴趣，“你们随意。”


    说完，她径直走出人群，在人们的注目礼中逐渐远去。


    -


    宣珏今日出门，有两件事要办。


    一是赴丞相夫人的约。


    二是去刑部找刑部尚书方仲石。


    刑部大牢幽黑阴冷，宣珏早与方仲石通过音，于是亮出信物后，便很容易地进去了。


    “放我出去，我是冤枉的！”


    “狗皇帝去死！”


    “好漂亮的女人，是来服侍我的吗？”


    ......


    各种污言秽语在耳边吵得人鼓膜作痛，宣珏面无表情地走过牢房中间的通道，来到道路尽头，方仲石的尚书房。


    尚书房内灯火明亮，桌案上散落着几本卷宗，未干的毛笔挂在笔架上。


    看得出来，方仲石刚离开不久，并且很快就会回来。


    宣珏百无聊赖地从背后架子上抽了一本卷宗，打发时间似的看了起来。


    这本卷宗记录的事大华十年到十五年间发生的事。


    那五年是匈奴侵犯中原，百姓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的五年。


    也是无数士兵，保家卫国，血洒疆场的五年。


    当时主要的战力，便是韩大将军一脉。


    韩大将军的大儿子，二儿子皆亲上战场，冲锋陷阵，与匈奴打得有来有回，多次击败匈奴。


    宣珏被卷宗中几位韩将军的勇气与热血感染，眼眶有些发烫。


    她接着往下看，在看到一行字时，突然愣住了。


    上面写着：【大华十四年一月二十六日，韩大将军韩燕在刑部大牢受以水刑，韩大将军拒不认通敌之罪，呼吸几经停止，恐难以逼供。】


    一月二十六日后的第三天，就是韩燕最后一次出征的日子。


    宣珏像是陷入了泥潭中，感到呼吸困难。


    将自己生命先给华朝的将军，竟然会被人怀疑他的忠心。


    父皇是怎么想的，竟然做出这种千夫所指的事。


    并且这本卷宗，就这么随意地摆放着，似乎并不怕被人发现。


    似乎就是要让人看见“通敌之罪”这四个字，让人顺着白纸上的黑字，爬进人心最黑暗的地方，想，大将军到底有没有通敌呢？


    若是没有通敌，皇帝为什么会怀疑他？


    他一定做了什么事！对，他就是通敌了！


    那么他的死，也不值得惋惜了。


    皇帝将卷宗藏在刑部里，也倒算是保全了他生前的名声。


    宣珏感到一阵恶寒，猛地合上卷宗，将它塞回了原有的位置。


    这时方仲石开门进来了，见宣珏坐在他的位置上，便灰溜溜地从旁边牵了把椅子过来。


    宣珏手指抵着眉头，回了会儿神，才问他：“之前从矿上抓来的几个矿工，没怎么样他们吧？”


    她说的突兀，方仲石年纪大了脑子转得慢，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才在脑子里搜刮出几个邋遢的身影，“哦！没有，几个工人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怎么敢偷皇上的矿啊。幕后黑手必有他人！”


    幕后黑手之一此时就坐在他面前，平静地说：“做得好，不残害无辜，才是我朝的好官员。”


    方仲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嘿嘿，应当的，都是应当的。”


    别了方仲石，宣珏刚回府，她差人车的红翡翠珠串就到了。


    她举起红翡翠珠串，对着光照了照成色，这块料子果然上呈，不由得也有些佩服自己的火眼金睛了。


    红翡翠手链戴着她手上，更映得肤白胜雪，艳似芙蓉。


    宣珏转了转腕子，静心抄佛经。


    佛家偈语落在之上，淡淡的檀墨香让她梦回寒山寺。


    那夜闯入她房间的黑衣人，告诉她方仲石的把柄后，便没再出现。


    宣珏不相信天下会有白捡的馅饼，因此她始终提防着，加强府内的巡逻，防止那个狂徒再次跳进她的窗户。


    到了这月十日，皇城禁军沐休的时间。


    禁军是轮班制，而沈见山这次恰好轮到休息。


    宣珏早已在明月湖沏茶以侯，她听见山道传来脚步声，抬眸望去。来人肩披细雨，怀里抱着不知道什么东西，步履匆匆。


    沈见山换下坚硬盔甲，穿着寻常稀松的棉质衣裳，为他冷硬的面部线条添了几分柔软。


    他笑着拿出怀里的东西，递给宣珏，“这是第一香铺新鲜出来的杏仁脯，殿下尝尝，可还是那个味道？”


    宣珏心里揣着事儿，没什么嬉闹的心思，但还是给面子的咬了一小口，“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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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湖上细雨蒙蒙，荡起点点涟漪，秋风带来凉意，将亭子里的帷帐吹得鼓成小帆。


    宣珏握着杯热茶捂手，“先前我叫你去查韩易，你有没有发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沈见山很会审时度势，立刻正了脸色，肃声道：“从他生出来到现在所有的事，都在我交给殿下的那本本子上了。唯一奇怪的地方，就是他的痴症。太突然，任谁都不敢相信，刚打完胜仗等着再进辉煌的人，会变成这样。”


    宣珏淡淡道：“你说得对。他并非痴傻。此事不必对外张扬。”


    “我知道。”


    “这次你再去查一查韩家战死的几位将军，把他们的平生经历挖出来，我要事无巨细。”她顿了下，“我能信得过的人只有你，万事还要小心，不要打草惊蛇。”


    沈见山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味，不禁为宣珏感到担忧，“殿下也要小心。”


    -


    日子一天赶一天，前后脚一碰，就是重阳了。


    历来重阳传统，便是皇帝和皇后一同登台祭祀，如今皇后却还被禁足在坤德宫，无法望见天子容颜。


    秋风再起，天色昏暗，皇帝不顾大臣劝阻，一意孤行，独自登台祭天祭祖。


    这日狂风大作，方圆十里的树狂震不止，掉下的树叶龙卷风一般到处飞舞。


    紫袍道士舞剑念咒，在青龙台上步伐奇异，来回跳动。


    漫天黄纸洒下来，在宣珏眼前孤苦无依地飘。


    宣珏穿着繁缛的礼服，头顶千钧重的华饰，只得小心地轻微地动了动头，躲过那张要贴到她脸上来的道符。


    皇室子弟们都跟着宣珏站在一块，他们按年纪和辈分排在宣珏身后。


    平阳站得脚酸腿麻，正想要弓腰驼背休息一会，却看见为首的宣珏脊背笔直如青松，小声嘟囔道：“凭什么她站最前面啊，如果换我站在哪儿，我也能站得很直......”


    那点窸窣的声音穿到宣珏耳里，她甚至不屑浪费感情，只比了个手势，示意后面的人保持安静。


    几名赤膊大汉抬着半人高的铜锣，边跨上青龙台的台阶边敲，吹唢呐的唢呐匠也开始发力，各种乐声交杂在一起，喜庆又诡异。


    面白无须的太监端着两块红纸盖着的猪头肉，一步一顿地上了台。


    皇帝站青龙台正中间，挥手让太监们把猪头肉放上供桌，随后虔诚地跪下，高声道：“皇天在上，列祖列宗在上，朕华朝第三代天子，在此恳求上天和祖宗庇佑山河大地，年年风调雨顺，粮食满仓！”


    宣珏也在心里默默跟念，愿天下太平，再无战事。


    供桌上的红纸被风吹起一角，宣珏下意识瞥了眼，顿时胃里翻江倒海，后背冒出涔涔冷汗！


    红纸盖着的哪是猪头肉，分明是一对童男童女的头颅！


    他们还睁着眼，死不瞑目地看着台下所有人！


    参与祭祀的不仅有皇室成员、朝廷命官，还有很多太监宫女，这阵妖风掀起的真相，血淋淋地摆在所有人面前。


    那阵风或许就是这对惨死的童男童女托来的哭诉。


    呕吐声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