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故人

作品:《战城南

    气温越来越冷,最近天色都阴沉,林山卿整日缩在殿内,拒绝出门。


    江风旸派人送来木炭,殿内温暖,她更加不愿出门。


    子贞给窗户糊纸,将帷幔撤下交由宫娥清洗,推开窗,竹子清翠。


    冷风吹来,他又将窗子阖上,嘀咕道:“好几日未见太子妃出门了,大概是汝歌太冷,太子妃有些不适应。”


    江风旸正整理着书架,听见这话放缓了动作。已确实有三日不曾见到林山卿了,最近江鄢常叫他去书房,一呆便是一天,今日似乎较为清闲,那便去露华殿瞧瞧罢。


    他将书放下,走出紫云阁。


    天色阴沉,周边景物看起来不甚明朗。他走到露华殿门前时,阿言正巧出来。


    “殿下。”


    “太子妃近日在做些什么?”


    “看书,近日都在看一本《大越风流才子传》,十分喜欢一位名唤左如的画家兼诗人,将他的画作都翻了出来。”


    “……”


    “最近在背他的《城南诗稿》,如痴如醉。”


    江风旸颔首,跨进院内。阿言跟着他一同进去。


    推开殿门,屋内有炭火草木气息,林山卿就坐在炭火旁的躺椅上,脸上盖着书本,躺椅前后晃。


    他屏息悄悄走近,伸手盖在书本上。


    林山卿吓一跳,拿开书本,江风旸就在眼前。


    她有些不高兴:“走路为何没有声响?”


    江风旸眨眨眼:“是你太入迷,没有发觉。”


    林山卿将书本放下,站起身来,去旁边搬了小木椅,放在炭火盆:“坐。”


    江风旸依言坐下,问她:“闷吗?”


    林山卿坐回躺椅,看着他:“闷的话能到处玩么?”


    江风旸摊手:“冬季似乎并无太多景致可以观赏。”


    林山卿轻轻点头:“也对。”


    她有些黯然道:“宫内大角小落我都已随芍娘看过……”


    她抬起头,双目灼灼:“我可以出宫么?”


    请求在他预料之中,可江风旸不能明确回答,他需问过江鄢,还需呈报羽林军,拿到宫牌才可出宫,只能如实相告:“我需问过父皇……”


    林山卿一听江鄢,急忙摆手:“那不必了,我不出宫也行。”


    她本能排斥江鄢,江风旸便岔开话题:“下棋么?”


    林山卿摇头:“不喜。”


    她带着狡黠的笑:“给你看一样东西。”


    言罢便起身,小跑进内卧。


    江风旸乖巧等在原地。


    林山卿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把弓箭,对他道:“这是我自己做的,可是缺了弓弦,公子旸有么?”


    江风旸拿过弓箭,手柄上刻着一个“林”。他拿着弓箭,对林山卿道:“等我一下。”


    “好。”


    紫云阁有一间空房,里面放着废弃的旧物,他推开门,屋内尚算整洁。最角落里放着琵琶,琵琶已损毁,不能再用,他走过去,取下乐弦。


    琵琶上亦是刻着字——时。


    时柔姑娘工于琵琶,他在永巷时,时常听见母亲弹奏乐章,那些曲调都深深印在他记忆里,那时年岁尚小,不懂琵琶乐声里的喜怒哀乐。


    永巷有一位宫娥,不识得字,却能听懂时柔乐声里的悲欢离合,时柔引以为知己。


    后宫娥逝去,琵琶便自此闲置,乐声难得再闻。


    而今江风旸取下乐弦,将它固定在弓箭上,伸手弹了弹,乐弦做弓弦,不知是不是古今第一人。


    他携上弓箭出门去,遇见长亭。


    长亭见江风旸手上拿着弓箭,好奇道:“阿旸拿着弓箭是要去哪里?”


    江风旸笑道:“这是五娘做的弓箭,我替她寻了弓弦。”


    长亭上前:“五娘做的啊,那我可要看一看。”


    江风旸递给他,长亭触着弦,低头笑道:“阿旸竟拿琵琶弦做弓弦。”


    江风旸惊诧:“长亭怎知?”


    他回道:“这是二十年前我赠给柔婕妤的,那时她刚去永巷,没有拿走宫中一物,我想永巷长日漫漫,婕妤又工于琵琶,便寻了一把琵琶送去永巷,婕妤当时便弹了一支曲子,长亭至今还记得。如今琵琶弦作弓弦,倒是一件雅事。”


    江风旸微笑道:“一时兴起。”


    长亭将弓箭还与他,向他告辞。


    回到露华殿时,林山卿手里削着小木棍,他将弓箭放到她面前,林山卿抬头,十分欣喜。指尖不停摩挲弓箭,滑过弓弦。


    她看了片刻,起身拉着他走出露华殿,指着东宫周边景致,满是豪气道:“公子旸是喜欢树梢的柿子还是枝头的芙蓉,我给你打下来。”


    江风旸笑出声,想了想,伸手指着树梢。


    林山卿颔首,拉弓对准,放出小木棍,稳稳击在柿子上方,柿子垂直落下。


    来往的宫娥心生赞叹,停下驻足。


    林山卿眉目含笑,得意的转回头。


    江风旸诚心称赞:“百步穿杨。”


    “哈哈……”


    .


    天色逐渐放晴,东宫里的宫娥都在晾晒帷幔,有宫娥出门采买,归来时讲起宫外趣事。


    她们聚在一起擦洗器皿,聊着天。


    没到冬季,各国商贩齐聚汝歌皇城,带来异国风情,亦有异国见闻。


    “姜国的楚王妃看不惯楚王风流浪荡,带着儿子回去了幽国。”


    “啊?”


    “汝歌的那位大才子娶了位十六岁的夫人,整日吵架。”


    “差了三十多岁吧!”


    “是呀。”


    “名妓姻月跳河自尽了。”


    “这是怎么回事?这么有才的女孩子怎么了?”


    “暂时还不知缘由。”


    “断袖的富商陈大书娶了名寡妇,与男子都绝了往来。”


    “天哪真的吗?陈大书不是曾放言绝不娶妻么?”


    “婚事办的热热闹闹,真是十里红妆不为过,都亲眼看见的还能有假?”


    “哇……”


    林山卿就靠在树干上,唇角带着笑,听她们絮絮叨叨。


    “城里今年来了个卖牛肉干的,一来货物就被哄抢一空,肉干铺子的老板的货却一点没卖出去。我当时就站在旁边,连连惊叹。”


    “那人壮硕如树,我前几日回宫时还见他在宫外徘徊,今日听回来的宫娥说,他还在宫门口徘徊,不知在干嘛?”


    林山卿猛然回头,跑到她们身前,急切道:“他还在宫外么?”


    宫娥们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便明确道:“太子妃,应当还在宫外。”


    她欣喜异常:“是阿木叔叔。”


    宫娥们不明所以,却见林山卿朝外跑去,她们急了。


    “愣着干嘛,去叫芍娘阿言啊!”


    “你们跟着太子妃,我去找芍娘阿言。”


    “快去!”


    宫门外徘徊的人确是阿木,他来汝歌已半月,却无法进入皇宫,只能不断徘徊。


    长日奔波使他风尘仆仆,发上粘着枯草,靴子破了一个洞。


    路过的行人皆向他投去异样的眼神,他却岿然不动,毫不理会。


    王越笙替长宁进宫送东西给赵皇后,来时见宫外一人徘徊,多看了两眼,对身旁的侍女采薇道:“出宫时我们问一问他是否需要帮忙,听爹说此人已在宫门口徘徊很久了。”


    “是,姑娘。”


    从皇后殿内出来,快到宫门口时迎面撞上一人,采薇扶着王越笙,恼怒道:“谁人不看路?”


    看清来人,疏而低头:“太子妃。”


    林山卿道歉,又向前奔去。


    王越笙道:“慢些啊。”


    林山卿似乎没有听到。她跑去了门口,发髻全散,却被侍卫拦下。他们面色冷漠:“无宫牌者,不得出宫。”


    林山卿轻声解释:“我就在门口,不远离,马上就回。”


    侍卫将她往里推:“宫牌才能出宫。”


    林山卿看着宫外,沮丧低头。


    王越笙快步走了过来,扶着林山卿双肩,带着她后退。


    采薇捡起地上掉落的步摇,伸手整理她发髻。


    林山卿诧异回头,一时没有言语。


    王越笙轻笑:“看来太子妃忘记了,我是王越笙,那日皇后宴席,我们见过面的。”


    林山卿道:“王姑娘。”


    王越笙问她:“太子妃何事如此慌张?”


    “宫外徘徊的人是在找我。”


    “太子妃识得他?”


    “他是我的叔叔。”


    王越笙安慰道:“太子妃稍等,我去问问。”


    她走去侍卫身边,想带林山卿出宫,可侍卫当真倔强,绝不放行。她有些无奈,却没有丝毫办法,只能先出宫门。


    阿木就在不远处来回踱步。


    她走过去,看着他道:“先生是不是在等宫内的人,是不是太子妃?”


    他看过来,眼神犀利,令王越笙战栗。


    “她就在宫门口。”


    阿木弯腰:“多谢姑娘。”


    他快步走过去,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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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山卿,咧开一个笑,眼神温和:“五娘。”


    空中鹰长鸣,王越笙害怕抱头,侍卫惊讶抬头。


    苍鹰飞来,故人來矣。


    林山卿笑出眼泪。


    阿木从怀里拿出精致的木盒,朝宫内伸手。


    侍卫又要阻拦,阿木怒斥:“退后!”


    这一声震住了他们,那人的双眼望过来,使人不寒而栗,侍卫竟下意识后退。


    林山卿接过木盒,打开来,是木梳,尤带香气。


    林山卿憋回泪水,望着他笑:“多谢阿木叔叔。”


    苍鹰乖顺站在他肩上,望着林山卿扑棱翅膀。


    林山卿伸手,苍鹰低着头。她触不到,想要前进,又被侍卫拉回,明明中间什么都没有,她却仿佛与宫外隔着整个山河。


    阿木来了,带来暘谷所有记忆,林山卿不再流泪,她笑着道:“阿木叔叔有没有给五娘带来牛肉干?”


    阿木点头,笑出一口白牙:“当然。”


    他递过去布包,林山卿打开,抬头带着明艳的笑:“再没人与五娘抢牛肉干了。”


    阿木鼻子一酸,别过头去。


    采薇听着,莫名想要流眼泪。


    天色渐渐黑了,林山卿始终不能跨出宫外,阿木看着她,柔声道:“叔叔要先走了,还有事情没办完。”


    五娘笑:“先去洗个澡,把靴子换掉。”


    阿木大笑。


    五娘又道:“阿爹若是看到阿木这个样子,又该满脸嫌弃。”


    阿木无声笑,站在宫外看着她,手在颤抖。


    五娘低声道:“我不会再哭了,我要是哭了,阿爹肯定哭的比我更厉害,阿木又要做一顿全羊宴来劝他。”


    阿木不说话,五娘抬头笑:“阿木再见,我回宫了。”


    他挥手,看着五娘转身,看着她将一条牛肉干递与旁边的侍女。


    从前在暘谷,每次离去,都是林家三兄妹站在旁边送他,看他骑着马迎着日光而去。


    如今在汝歌,是他看着五娘转身离开,看她朝夕阳方向走去。


    原来看人离去也可以这样心酸,仿佛这一转身,此生不可再见。


    五娘走远,他亦跟着转身,采薇擦了下眼眶,走去王越笙身边,马车候在旁边,她扶王越笙进入车内,车夫扬鞭时,听到外边行人道:“那个男人肩上站着鹰,他为什么满脸都是眼泪?”


    .


    林山卿走的很慢,等她回东宫时,发现江风旸就站在门口,屋檐上悬着宫灯,他站在灯下,长身玉立。


    宫门口的事情,宫娥已经告诉了江风旸。


    他看林山卿走来,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林山卿却跑过来,撕下一条肉干,递到他嘴边,笑道:“尝尝看。”


    江风旸咬下,点头称赞。


    “这是暘谷的阿木叔叔送来的,风味无人能及……”


    她絮絮叨叨说着话,又像是自言自语,江风旸吃完肉干,在衣裳上擦了擦手,伸手将她的发髻勉强弄好。


    今日天晴,夜晚的星空明亮,江风旸手还放在她发髻上,突然出口道:“五娘,我们出宫吧。”


    他接过五娘手里的东西,走进东宫,徒留五娘站在原地。


    等他出来时,手里拿着斗篷,他坡上,拉过林山卿手腕,带着她往宫外走。


    快到宫门口,前方是宽阔的宫道,江风旸拉着她走向旁边的拐角,他张开双手,弯起唇角:“五娘,过来。”


    林山卿走到他跟前,抬头望,江风旸弯腰,抱她满怀。


    他轻声:“抱紧。”


    林山卿僵直,环在他腰后。江风旸站直,抱起林山卿,披风阖上。


    华贵的披风下,藏着林山卿。


    他低头轻声:“不要出声,抱紧。”


    林山卿点头,江风旸笑。


    他顺着宫道往外走,步履稳健,林山卿靠在他胸膛上,放轻呼吸。


    他走到侍卫跟前,停住,侍卫看到宫牌,将他放行。


    他们都不知道,太子殿下的怀里,还有他的太子妃。


    江风旸走出宫外,到拐角处,弯腰将林山卿放到地上。


    披风扯开,她发丝凌乱,面色粉红。


    是被憋的。


    江风旸凝着笑意,拨开她额前发,手指下滑,牵着她的手。


    往前几步,视野忽而开阔,集市灯如昼,圆月正当空。


    有人着布衣,有人衣锦绸。


    揭锅烟雾起,吆喝声各异。


    灯也明,月也明,星也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