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文案回收

作品:《鸟哨

    时间过去七天,却好像有七年那么久。


    创口敞开了,宁蓁被迫直视里面血淋淋交织的脉络,亲手一根根挑明。


    宴会结束的夜晚,她肖想过他的身体。但那只是欲望,不是真相。后来温霖唤她为“师姐”,恍惚之间,她穿梭于北城与梦中坍塌的山谷,眼泪溃散成河,全都没入他衣襟。


    即便那一刻宁蓁仍在想:我到底能不能相信他。


    但群山茫茫,总有能为之付出信任的事物。


    “嗷呜!”


    沐沐的绳子牵在手里。小狗今天过分活泼,天生自来卷的狗毛飞到衣裤上,可她心甘情愿。


    宁蓁俯身摸摸它脑袋:“走吧沐沐。”


    温霖不知道去哪儿了,匆匆交过牵引绳就离开。天气晴朗,他拜托她带沐沐溜达几圈,不过实际上是由着它撒欢儿,追追阳光,踩踩影子,钻进野菜丛里嗅闻大自然的芳香。


    绳子牵扯的力道一下下将她拉向现实。山间公路盘桓,宁蓁又想起初遇温霖的那天,对她来说,落日深山偶遇陌生男人,无论怎么审视都充满危险——但如果他旁边站着条毛茸茸的狗,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慢点!”


    沐沐拉着人闯入树林,清新的青草味儿一阵阵漫上来,宁蓁松了肩膀,闭上眼深深呼吸。


    对了,那晚甚至并非初遇,而是重逢。


    草木泼出了充足的氧,末尾,鼻尖却捉到一抹尼古丁与焦油混合的浑浊。


    错觉让她看见沐沐仰头动了动耳朵。


    ——“我劝你最好离她远点儿。”


    谁?


    她攒眉,把绳子挽了两绕,藏向树后。


    目光往空阔的地方甩。云翳底下有两道人影,其中一个左手指缝闪着时隐时现的火。


    ——“不好意思,你在和我说话?”


    是主人的声音。沐沐忽然摇起尾巴要冲出去,鼻头一吸一吸地翕动,挤出尖锐的嘤咛。


    再等等。她手下一紧,低身,食指置于双唇中间。她想听听他们的谈话,如果没记错,当初他们在法堂后面躲清静,温霖就是这么做的。


    “噤声”。


    果然,沐沐安静下来。


    “和我装傻?”莫昭低头点燃了烟,“猜猜封杀一个十几万粉的小网红要花多久,十分钟,还是两分钟?”


    赤裸裸的威胁。


    前任男友有双精明的眼,掩在镜片下混沌不清。宁蓁愣了一瞬,不打算探究那道表情,转而虚着嗓子问沐沐:


    他的工作是……


    沐沐自然听不懂。


    “你不会以为,”他讽刺道,“谁都有义务陪你玩霸总游戏吧。”


    温霖比平时冷得多,宁蓁忽而怀疑这种阴郁的性格才是他本来面目。


    陌生,却不出意料,好像她早就见过一样。


    为了想起点儿线索,她盘算起年龄差。他比自己小三岁,比莫昭小九岁,莫昭上大学时,他刚是个小学生。


    宁蓁后知后觉,这么看来她和莫昭也差了太多,他们交往时,他完全占据着上位者的角色。


    视线回到空旷草地中央。


    香烟猩红,男人吸了一口,重重吐出来,她仿佛听见他吞吐烟雾的嘶嘶声。


    “舔狗。”莫昭不屑地嗤笑一声。


    宁蓁不喜欢这个词。


    白雾缭绕,对面人敛眸,如同一团幽深的影子。


    “是。”


    温霖唇角微弯。


    爱无能者才用“舔狗”两个字嘲讽别人。他觉得挺好笑,而且不介意再添把火:


    “那又怎样。”


    如果他们破镜重圆,他有把握让镜子再碎一次。


    五秒,抑或十秒过去。


    “看看你周围,”莫昭朝他扬了扬下巴,“那排树,这片草坪,马上连整座山都是我的,你拿什么和我争?”


    火光星星点点飘落。男人手指夹着烟,从容不迫磕两下,掸掉烟灰。


    “原来你打算和山过一辈子。”


    温霖口中称他“有情致”,眼里藏不住的锋芒却划破烟雾。“那我建议你也睁眼看看周围。”


    二人脚边柔草倾倒,不远处是茂盛连天的树,夏天还远,枝叶冒着绿气,像蒸开的云,只为了阳光有限,留下一丝羞避的缝隙。


    现在宁蓁学会辨认树叶的形状。有棵树坠了小花苞,乳白色,她之前拍进app,又在网上搜寻过资料。


    那是珙桐,重点保护树种。


    莫昭手里的火星燃着。林间风起,白烟散了,但他控制不了烟灰往哪里落。


    春日山间,尼古丁和焦油是危险的气味。温霖以沉默质问,一根烟有没有可能引发山火。


    “把烟掐了。”


    他给的不是提醒,而是警告。


    莫昭在商海沉浮久了,自然懂得权衡利弊。烟蒂掉下去,被皮鞋踩着左右碾转,火熄了,闷成一缕白烟,旁边一同碾碎了几只蚂蚁残尸。


    他垂首,眼里流出精光。


    那副姿态让宁蓁想起从前。有次莫昭请她看了部包场电影,讲述主角二人用超轻型飞行器引导鸟类迁徙路线,结局后他说,弱肉强食,人定胜天。


    “我从来说到做到,温霖,”他冷不丁挑衅道,“你得为今天付出代价。”


    手心被绳子牵拽,沐沐似乎嗅出空气中的刺激气味,尾巴低低夹着,朝他们呲起尖利的牙。


    气氛剑拔弩张。


    她正在想莫昭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同一时刻,她看到那个男人攥紧了拳头,手背青筋暴起,如虬结的树根。


    显然温霖比她看得更清楚。


    “你调查过我。”


    莫昭不置可否。


    “那你应该知道舞蹈生最习惯什么。”


    风声低啸,吹得宁蓁摇曳两下。


    思绪猛然回到破旧的童年。姥姥每个周末送她去商业街,东边有栋灰色矮楼,墙面玻璃泛着幽蓝,夏季时映出灼烈的太阳。此后她频繁梦见小时候,走到舞蹈教室底下,晕乎乎仰头盯着楼上的蓝玻璃。


    想跳舞,这是她朦胧生发的第一个信念,但梦中的老街已经空无一人。


    “舞蹈生……”


    她重新审视起他修长的身影。


    答案是疼痛。


    常年练舞的人难免受伤,也最会忍痛。


    温霖视线淡然锁住莫昭膨起的拳,问他想打架么。


    树后,宁蓁右手一抖,松开牵引绳,沐沐没了束缚,立刻飞奔出去冲向主人,嘹亮的吠叫响彻鹭山,树叶都为之震颤。


    他俯身去迎接它,在那之前,她感觉温霖拨开了风,深深望了过来。


    *


    之前漫长的七天内,宁蓁并非无事可做。期间她回了趟家,翻箱倒柜,想找出与文学社笔友往来的信件。


    银喉长尾山雀因她降落,因她被猎杀。少女心中刻下难以磨灭的阴影,那阵子她过得浑浑噩噩,一靠近学校就呕吐,于是发疯似的摔了书包,扔了所有让她恶心的东西,以为这样能慢慢好起来。


    最后连珍贵的信,连朋友,她都弄丢了。


    深夜,宁蓁搬开储物箱,找出几本高三课本和教辅书。透明书皮伤痕累累,纸张泛黄,她坐在地板上挨个翻遍,一页都没落下,期望夹缝里掉出一丁点儿碎片。


    真的……


    真的是他么?


    那个曾经写了十数封来信,字迹清秀,与她坦诚相见的人……


    啪嗒——


    一沓蒙尘的纸突然飞出来。


    信封方方正正,外面写有他们专属的标记,红桃与黑桃K。信件封口处以胶棒粘合,早已风干,剩下一滩皱巴巴的粗糙。


    宁蓁双眼惊喜地亮了。


    指腹掀开封盖,她伸手进去,却什么都没摸出来。


    里面,竟是空的?


    “怎么这样……”


    大概当年哭得昏天黑地,匆匆看过,也一并丢了。宁蓁总算知道了什么是因什么是果,她有点儿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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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甘心地撑开信封,又一次确认里头空空如也。


    这恐怕是她能找到的唯一一封。


    后来翻遍原木色的老房子,仍旧一无所获。


    她抱住膝盖叹了口气,莫名委屈得眼睑泛红。


    没有回信了,再也没有。


    为什么当时她就不能……


    身体卸力,胳膊搭在膝头垂下来,手指还捏着空信封,沉甸甸的。


    等等。


    沉?


    宁蓁起了疑心,指尖掐一下信封边缘,掐出两声簌簌的脆响。


    她举起来,对着天花板的灯眯了眼睛。


    它落地的时候声音更重,厚度也和一般的信封不一样。


    她撑起身子,摸向桌角的笔筒。信封内有机关——十六岁的她倒在了潮湿的血水里,眼前蒙上猩红,完全错过了这些线索。


    剪刀割开密合的侧面。


    果然,是嵌套结构,里面除了丢失的信,还在夹层中藏着东西。


    宁蓁轻轻抽出——


    新的纯白信封,尺寸更小,用A4纸折成。


    封盖上蓝黑色碳素笔写着:给师姐。


    窗外积了雨云。胸口一股炽热呼之欲出,她长发里渗出薄汗,谨慎地撕开封口。


    一张小纸片。


    「九师姐你好,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我想认识你……」


    「如果不介意」


    「可以加我好友吗?」


    宁蓁踉踉跄跄抄起手机,右手颤着点开“新的朋友”“添加好友”,输入那串字母。


    甚至来不及按下搜索,下拉栏已经跳出联系人,一方月白的纯色头像。


    点进去,直接跳转到对话界面。


    真的是他。


    她双唇微张,哽咽着,眼泪涟涟打在屏幕。


    许多事、许多细节忽然拧到了一起。为什么他有时能读透她的想法;为什么他说“后期奎因问题”,说“凶手会回到犯罪现场”;为什么他问“学校里有没有鹅”;为什么濛濛细雨的夜晚,分明第一次见面,他却知道她曾经的志向是中文系。


    还有为什么……


    我总对他感到熟悉。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她眼眶盛不下泪水,掉下来就忙用手背拭掉,另一只手紧紧捏住跨越了十年的来信。


    我的回应竟然晚了那么久……


    岁月无情地折叠。她放肆哭着,仿佛哭得时间倒流,流向模糊的童年。


    *


    当天再见面是傍晚,天空烧得通红,他们站在古槐下听晚上的撞钟。


    “蓁蓁!啊,有边牧博士!”


    “嘘,别打扰他们。”


    两名披着义工马甲的女生走过,朝她摆摆手。


    沐沐换以站姿表示热情。温霖问:“她们是?”


    宁蓁说:“新来的义工。”


    钟声回荡着,留下微妙的寂然。


    她目光悄悄往身边挪,落到他漆黑的衣袖。一切变得不可思议了,譬如白日会由短变长,譬如小狗能自如控制自己的尾巴。


    譬如这个时隔十年,再次重逢的世界。


    你什么时候认出了我?宁蓁想问,却轻抿着唇。


    她不知道温霖也迟迟开不了口。


    “师姐……”他有些忌惮,怕哪句话触碰创伤。


    太安静了。


    突然,沐沐朝着寺门低吠两声,宁蓁吓了一跳,不自觉抬起右手牵向温霖的袖口。


    ——不行。


    她意识紧绷,悬在半空的手匆匆放下。


    “我们,”温霖嗓音低缓,“去游乐园吧。”


    “嗯?”宁蓁还在怔怔地想,怎么自己总要拉住他上衣的某个边角。


    他微微笑了:“一起去游乐园玩吧。”


    好像要履行某个约定,温霖主动提出邀请。宁蓁动摇了,却重新覆上一层冰冷的疏离,望进他深邃而专注的双眼。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