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头朝台上看去。


    演讲台已经空了。


    四周餐桌都进入了传菜环节。


    离他十来步的距离，严明煦正被几个人围着，众人纷纷拿起服务生端来的酒杯，说笑着什么，举杯相敬。


    旁边还有更多人朝他靠近。


    显然，眼下他是过不来的。


    陆可回过头，重新看回自己身边这位气质儒雅，眉眼温和，似乎性格也该宽厚的长辈。


    好的，不管严明煦了，他一定要向他讨个说法。


    然而，这一时刻的转场音乐太大声，陆可不得不静静地等它播完。


    他在等，大叔也在等。


    大约一分钟后，音乐声减弱，切换成烘托宴会气氛的轻音乐。


    这时，他们这桌也开始传热菜，服务生挨个替众人倒酒。


    一直被打扰，陆可还没找到机会发难。


    大叔倒相当有风度，主动接过服务生甄好的酒，递了杯到陆可手里。


    陆可愣怔间，他还温和关照道：“能不喝就别喝。伤胃，没必要，啊！”


    就好像这些风度已经刻进了骨子里，他又变成了令人尊敬的长辈。


    陆可：“……”


    经过这些乱七八糟的打岔，他心中的各种情绪，都已经萎钝了。


    他不再急着跟对方评理，反而想听明白，这人到底想说什么。


    大叔还真有后话。


    他端着酒杯，深思一秒，感慨似的笑笑说：“不过，现在谁又不是呢？我们也这样。何况，对象是严总那样，个人条件那么拔尖，人格魅力还那么强的——对吧？”


    是指，他刚才说的，“只要金主腿粗，什么生意都做”。


    既然这么自比，陆可的情绪就更平静了。


    儒雅大叔接着道：“我有个朋友，认识了个女孩儿，原来很理性、冷静的一个人，忽然像着了魔。他不顾家里反对，非要跟这个，普通家庭出身的姑娘，结婚。拒签婚前协议，拒绝家人插手，搞得轰轰烈烈……”


    他叹口气，回忆往事似的表情，就像他亲眼见过那桩故事：“然后呢，结婚不到3年，资产被人家转走了一大半，还假证据栽赃说他婚内出轨！”


    陆可杯子里的深红酒液动了动。


    大叔的最后两句话，不知有意无意，朝他炸出了刺。


    就好像干那些事的人是他。


    陆可观察着对面，情绪平静，身体戒备。


    大叔睁着一双大而有神的笑眼看着他，目光背后却是审视的味道。


    大叔说：“哈！这下好了，家里几辈子人攒的老底，被人抢走大半。人家平步青云，他们家阶层下降！呵呵……心也伤了，家人感情也毁了……”


    陆可调转视线。


    他竟然有点难过。


    大叔又自嘲地笑了一声，目光从往事里收回，炯炯看着他：“哎，小兄弟——这是这个圈子的经典套路吧？”


    他还是那样，笑靥盈盈，像在亲密地跟你讨教问题；背后的逻辑和感情倾向里，却满满都是敌意。


    陆可看着他，不气恼，也不无动于衷。


    他淡淡反问道：“所以你到底是气自己投机失败，还是气她不爱你？”


    大叔脸色一震，目光游移了一下。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尴尬笑笑：“什么？”


    陆可慢慢道：“你们这段感情，跟你的钱，产生了冲突。你选择赌一把，赌她对你是真爱——结果你输了。那请问，如果她对你是真爱，你的家业，愿意分她一半吗？”


    儒雅大叔：“我……我……她要是真爱，就不会下那么毒的手！我赌……我没有赌啊，我就是想要跟她建立一个正常的、和睦的家庭！”


    陆可：“这是另一回事。如果你想要建立一个和睦的家庭，那你一开始就不该把这个目标，完全寄托到对方的人性上。”


    大叔愣住。


    几秒后，他才点点头，讪讪道：“是的。还是该签婚前协议。她要是真心的，也像我一样，珍惜爱人，珍惜婚姻，她也不会怪我。相反，她也会担心，一下子拥有了那么多不该属于她的东西，也会让她的家庭有动机不纯的嫌疑……我，我物质上当然不会亏待她，不会让她吃苦的呀……我明明有那么多确保家庭幸福的方法，我……”


    陆可叹口气，这是资源强势方才会有的感悟了。


    他打断大叔的自怨自艾，说：“但这件事里，你还是被骗的那个。”


    儒雅大叔愣愣地看着他。


    “另外，”陆可淡淡地直视着他，说，“您欠我一个道歉。”


    他都做好了对方反唇相讥的准备。


    毕竟受过伤的人，在触发状态乱咬，也很平常。


    谁知大叔在听完陆可的话后，错愕刹那，随即就明白过来。


    他苦笑了下，招手叫来服务生替他把杯子倒满。


    然后，他郑重其事地朝陆可举起酒杯：“你说得对，我不该朝无辜的人乱发脾气。对不起！”


    顿了顿，又说：“陆可，现在我明白严总欣赏你的原因了。祝你成功！”


    他仰头，把一杯酒都干了。


    陆可早在他诚心道歉时，就已经原谅了他。


    听到后半句，又觉得不至于。


    他双手举杯，喝完了自己这杯，算回敬。


    儒雅大叔笑起来，这次的笑容里，再没有了那种审视的意味，就是单纯的友好和亲近。


    然后，他像想起了什么正经事似的，亲热地拍了拍陆可的肩，就起身离开桌子，也去找严明煦去了。


    陆可平常不怎么碰酒。


    现在一杯酒下肚，酒劲慢了一拍，却更凶地袭了上来。


    大叔之前的乱咬，也发酵出了一点后劲。


    好在这里的每张桌子都够大，每个人如果不想大喊大叫的话，就只够凑过脑袋，跟邻座的人私聊。


    陆可右手是严明煦的空座，左手现在也空了。


    他跟大叔之间的话，大叔隔壁那位完全没听见，光看到两人交头接耳，最后相互敬酒的样子了。


    对方大概以为他俩相谈甚欢吧，闪着双笑眯眯的眼睛隔空看过来，一副也想攀谈的模样。


    陆可：“……”


    这时，他的肩膀被人拍了拍。


    回头一看，是林东。


    他往儒雅大叔去的方向望了一眼，就转过来，满眼欣赏道：“可以呀小可！你们聊什么了，那么开心？都举杯庆祝了！”


    陆可：“……”


    见他一脸无语，林东惯性思维，以为小年轻又不耐烦了，连忙安抚道：“没事没事，不用复述给我听。我就是恭喜你，进入状态这么快！哈哈哈，本来我还以为，你今晚谁都不会理！”


    陆可：“……”


    他站起身，说：“我去趟洗手间。”


    林东热情不减：“好的好的，去吧，就在那边——出门右转！”


    会议中心的盥洗室跟宴会厅档次一致，干干净净，空气里充满清雅的花香。


    陆可捧着晶亮的水，洗了把脸后，那些上头的情绪，降下来许多。


    他抽纸擦脸，刚擦干，就看见面前明亮的大镜子里，他的身后，出现了一张笑盈盈盯着他的脸。


    是个跟严明煦年纪差不多大的年轻男人，身上的礼服埋着金线，流光溢彩。


    整个人的扮相气质，让人想到“鎏金纨绔”四个字。


    出于礼貌，陆可也透过镜面，朝对方笑了笑。


    对方走到他身边的洗手盆，一边洗手，一边说：“你这套衣服，很合身哎！”


    陆可直觉不太对，刚想敷衍闪人，对方的目光却锁定到了他的衣服前襟，像发现了什么华点。


    接着就说：“诶？等等……你这不是定做的呀？”


    陆可：“……”


    对方手都不洗了，就那样哗哗地开着水，转过身来。


    他目光晶亮，像发现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笑起来：“这是H牌柜台里的货呀！几万块的东西，emmm……我刚刚看它细节那么好，还以为……嗨！我就说嘛！我们明煦哥怎么可能像他们说的，变成个恋爱脑嘛！哈哈哈哈哈……”


    陆可无语地看着他。


    对方根本不在意他的脸色，笑得夸张。


    笑完，端出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凑近，语气亲热，像说悄悄话似的道：“再说了，我明煦哥家教那么严！他要是敢喜欢个男的呀，我伯父伯母不得把他……”


    他举起手，做了个割喉的动作，做完抽纸，哗哗擦了擦手：“小帅哥，别多想喔！嘿嘿嘿……”


    他笑嘻嘻地转身离开。


    陆可：“……”


    脑子有点涨。刚刚降下去的火，又“噌”地着了，一路烧到了太阳穴。


    他抬手，“嘭”地关上了那位大开的水龙头，沉着脸转身。


    他憋着一口气，决定出去就走人。


    如果被林东他们撞见，不让他走的话，那他就呆回原来的位置，真的谁来都不理了。


    谁让这些人看着光鲜亮丽，但神经病的含量那么高呢？


    不料，一出门，他就差点撞进一个男人怀里。


    是严明煦。


    金色走廊里，他已经脱了外套，单穿着一件衬衫，身体的热度带着一点酒气。


    不难闻，只是有点灼人。


    他抬手，堪堪拦住低头往外冲的陆可，说：“小可，我正找你。”


    陆可心里憋着火。出洗手间时，还想着，最好别碰上严明煦。


    否则就自己跟他八字犯冲的缘分，很难不误伤。


    可现在，真撞上他了，听到他叫自己的名字，心里的火气反而降了一半。


    男人单手按着他的肩膀，微微俯身，歪过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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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袋打量着他的脸色，问道：“你还好吗？是不是喝醉了？”


    陆可受不了被他这样看，不自然地转开脸：“还好。”


    严明煦似乎还想说什么，这时，有人匆匆过来，打断道：“严总……”


    他跟严明煦说谁谁谁在找他。


    严明煦的神色一秒回到公事里，放开了陆可肩上的手，对他说：“那小可，你去吃点东西，休息一下。”


    说完就跟着那人疾步离开。


    陆可望着那个身影。


    跟忙碌的大佬一比，年轻又闲散的自己，像个废物。


    他想了想自己铁了心要早退的打算，抿了抿唇。


    他慢吞吞踱步，回了宴会厅。


    进门后，看到张峰也在跟一堆人举着杯谈笑风生，甚至连林东，都在某个角落里，跟一个看起来像大佬的人，一脸诚恳地聊着什么。


    他的愧疚感更强了。


    好歹也是个代言人，虽然现在都不知道落袋能有几个钱，但……


    要是大家都在忙，自己却就这么走了的话，确实也有点过分。


    正想着，有个好听的女声在他身后招呼道：“你好啊，代言人。”


    陆可转过身。


    面前是个打扮知性的年轻女生。


    她看起来比自己大几岁，手里擎着杯酒，朝他笑得亲切：“叫陆可是吗？”


    陆可微笑点头：“您好！”


    知性姐姐朝他举了举杯，笑道：“我是想跟你说啊，我们公司，刚刚跟新锐签了两年的全品类合作！”


    陆可脑中星星一亮，从旁边服务生的托盘里拿过一杯酒，轻轻跟她碰了下：“祝贺您！”


    知性姐姐开心笑起来，豪爽地干了杯，说：“谢谢！合作愉快！”


    陆可也干了。


    他现在算是理解了，华国生意场上，斯文喝酒？不存在的。


    这么年轻的姑娘都是一口闷，他还能说什么？


    第二杯红酒当即发挥出后劲，瞬间烧热了耳廓。


    姐姐欣赏地看着他，赞道：“不愧是代言人！人长得这么好看，跟咱们严总的格调真搭啊！”


    陆可微微一顿。


    好的，又来。


    他快要对别人的夸奖应激了。


    不料，人家说完这句，就说：“我很看好你！加油哦！”走了。


    陆可望着她的背影，几秒没回过神。


    原来偶尔也有正常人。


    他偷偷吁了口气。


    拿着杯子往自己座位走，没走两步，又被斜刺里过来的另一个人叫住。


    对方是个大哥，看脸色，喝得有点高了。


    他脚步虚浮地来到陆可面前，热情洋溢，大着舌头笑着招呼道：“代言人！很高兴认识你这么好看的代言人！很高兴我们跟‘会芯’也合作了！哈哈！哎，看你这气质，哇！这身高，哗！大帅哥啊！”


    陆可暗暗捏了捏拳，明亮商务微笑：“过奖。”


    大哥一条胳膊搭到了他肩上，好哥们似的：“哎，不是过奖，讲真的！你长得，绝了！严总真有眼光！哦对，说到他，你知道吗，严总他，其实也是个大网红！”


    陆可松了松拳，有点新鲜：“是吗？”


    大哥：“是啊！他呢，以前是很低调的。就两个月前，严氏推‘芳邻’项目，你知道吧？他们家拍了条广告，首次全网出镜，然后！严氏的官博，粉丝直接暴涨到了两千多万！企业官博！两千多万啊我去！牛逼吧？”


    陆可心里一动。


    是真牛逼。


    大哥：“哎！他其实完全可以自己当会芯的代言人嘛，对吧？何必往外求……”


    大哥说得真情实感，满脸对严明煦的羡慕，没有针对陆可的意思。


    但陆可就有点尴尬，不知道要怎么接。


    就在这时，一张熟悉的英俊面容，再次不期然地出现在陆可面前。


    严明煦笑容完美，接过大哥的话头道：“这是考虑到将来，大家都会成为我们陆可的粉。”


    陆可：“……”


    大哥一个激灵，招呼道：“哇哈哈！严总！你终于有空了……”


    他当即转移了目标，放开陆可，高兴地跟严明煦握手碰杯，喝了个底朝天。


    大哥心满意足地走了。


    严明煦回过头来，打量着陆可的脸色。


    然后就拍了拍他的背，蛊惑道：“小可，来，你跟着我。给你介绍几个重要客人。”


    不等他回应，严明煦的手就这样轻轻地拢着他，带着他跟上了自己。


    陆可是想挣脱的。


    却没找到合理的借口。


    身体各种不甘。


    却也感到，自己似乎摆脱不了男人掌下的“势力范围”。


    于是，他不情不愿地跟上了对方。


    这样下去，自己怕不是，要被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