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天边明月06

作品:《隐隐迢迢

    Chapter.13


    方清悬生平做的荒唐事其二,要用千折百回的话让一个小孩儿接纳一双鞋。


    其三,还得千方百计将她扭捏的心里想法哄出来。


    祝恩慈用热水袋遮掩着那小小的手串盒,怕他不喜欢,怕他嫌廉价,怕他见了不肯收。


    左右都是个怕,才在凝滞的氛围里犹疑许久,而过分僵持就成了她小家子气的表现,于是思量过后,心一横,动作干脆地将小盒子递了过去。


    她音色清清道:“不如那双好鞋值钱,是我在雍和宫求的。”


    方清悬看向盒子里的手串儿,不言不语。


    又听她说:“他们说灵,我不晓得。”


    他插在兜里的手伸出来要接,于是盒子轻巧地落在他的掌心。


    她不晓得手串灵不灵,也不晓得他们当官儿的家里都供了佛龛,他母亲和奶奶早晚都要礼佛的,方清悬从小在禅音里长大。


    这些寺庙门口的小物件儿,大都用来宰客,一眼断真伪,他见得多了。


    她一概不知,她只想祈求他平安康健。


    人家说灵,所以她就买了。


    方清悬再去看祝恩慈期待的一双明眸,就这么静静地瞧了一瞧,盯到她心里发慌,低下头去,他方才发话:“取出来我看看。”


    祝恩慈不知道他是什么用意,但照做了。


    方清悬又伸出手,稍稍将袖子往上撸了些,他露出戴表的手腕。


    祝恩慈看懂,这是叫她帮他戴上的意思。


    她有些心跳不受控:“你的手表……”


    方清悬:“不碍事。”


    手串被她捻着,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祝恩慈握着他很温暖的手指,动作极其小心与克制,与其说握,更像是夹,像怕将他弄疼似的。


    串珠的松紧往他手指关节上挂,她温温吞吞地推上去。


    她谨慎到方清悬都好笑,他问:“很怕我?”


    “怕你做什么。”


    男人语气温柔:“那就甭紧张,使点劲儿。”


    哐当一声,一颗珠子弹到他昂贵华丽的表盘。


    她心里的鼓也被木槌敲了下似的。


    突突的。


    方清悬看一眼那珍重送到位的手串儿,说:“心意抵万金,收下了。”


    祝恩慈是过了好一会儿,低着头偷偷抿出一点笑来的。


    方清悬捕捉到她羞赧的笑意,过后,用袖口重新将手串遮住,下巴一偏冲着牌局的方向,说:“还有两圈儿,打完出来陪你。”


    他漫不经心的一声“陪你”让她难免心旌摇曳。


    祝恩慈眨眨眼,傻不愣登地问一声:“我现在可以回去吗?”


    怕闭寝的话她没说下去。


    方清悬看了看门外的岗哨,又看向祝恩慈,告诉她:“这儿回学校恐怕不方便,夜里没地铁了,去书房待会儿。”


    他的话虽温和,听起来没有商量的余地,抬手往旁边一指。


    她稍作矜持地思量,一点下巴颏儿:“好。”


    旁边的室内暗弱。


    祝恩慈跨进门的时候才见到里头还坐了个人,是方才给她递热水袋的姑娘。


    祝恩慈怕吵了人,蹑足过去,对方很快还是发现了她,抬眸轻轻一眼扫过来,并无深意。


    祝恩慈大方地寒暄:“这里这么黑,你看得清吗?”


    苏怜侬将书页哗啦一声掀过,说道:“古代人苦读,凿壁偷光都能考取功名。闲着没有事,我随便翻一翻而已——你坐吧,站着做什么。”


    想到没姑娘看着乖顺,声音也清甜,倒是有些犟嘴的小个性。


    得到首肯,祝恩慈无声坐在书桌的另一端,视线扫过一本桌角的书籍。


    书名叫《西泠夜话》,没什么特别之处,不过眼神落在著者的名字上时,稍有怔愣。


    程碧落。


    虽然只见过一回这三个字,在方清悬给她展示的照片上,祝恩慈印象太深,忘不掉的。


    “你叫什么名字。”


    被打断思绪,她抬头看过去:“祝恩慈,你呢。”


    “苏怜侬。”


    “花也怜侬。”恩慈轻轻地一笑,夸赞道,“好好听,好文雅。”


    祝恩慈不是个喜欢亲近人的人,更别提要她主动上前搭两句话的了。令她感到磁场相亲,她才会给人一个笑。


    苏怜侬点头说:“是,你读过好多书?”


    “都是随便看一看。”出门在外要谦虚。


    雪夜寂寂。


    祝恩慈将捂暖的手抬起,指指掌心的东西:“你这个汤婆子好可爱。”


    苏怜侬没有搭茬儿,反倒是问她:“你来等方先生的?”


    “……嗯。”祝恩慈一顿,又老老实实承认,“他送我回去。”


    苏怜侬再看她时,眼里就含着看热闹似的笑了,俏丽的明眸凝着光,好像在反问,他送你回去?


    祝恩慈不再声张,一点那桌上的书,别开话题问:“这是你的吗?”


    苏怜侬也望向那本《西泠夜话》,她大方地把书往祝恩慈眼前一推,“要读你拿去,及时还回来就好。”


    祝恩慈本想说她不是要读,但人家都把书送到她手上,于是趁着寂静,就拿着翻了一翻。


    是本文学批评相关的专业书籍,正翻阅到作者介绍的页面,她看到程碧落的旧照,果真是方清悬展示给她的那女人的模样,书上的照片要更年轻些,青年女性,头衔是师大的副教授。


    著者的生卒年也印上去了,她掐指一算,人原已经走了二十年。


    祝恩慈心中顿感寒凉,又看女人柔韧的眉眼,文气矜傲,铮铮的,仿若遗然出世。


    很快有妇人敲门进来,说:“安峤给你们买了炮仗,出来玩儿么?”


    祝恩慈对炮仗没几分兴趣,苏怜侬看来读书专注,两人对视一眼。


    苏怜侬不忍扫兴,起了身说:“好。”


    看来牌局已经散了。


    棋牌室的门半敞着,有男人已经陆陆续续出来了,打头的那个手里拿个没点的炮仗,另一只手心里转着个打火机。


    男人正要往院儿里走,注意到偏门有人出来,顿住了脚,手腕一抬,倏然就丢过来一个什么东西。


    “过年好啊!”


    苏怜侬走在前面一些,被摔炮得“啪”的一声吓得后缩,惊叫着往后。


    裴安峤笑得幸灾乐祸,见着姑娘往后一倒,栽进了个稳稳的怀里。


    严柏青顺势将手里的大衣裹紧了苏怜侬,将瘦骨嶙峋的女孩子按在自己肩头,似拥抱非拥抱的姿态,一声震慑住旁边不知轻重的小弟:“好了,吓唬小孩儿做什么。”


    他的声音极有威严,远一些的祝恩慈都被震住。


    裴安峤倒是不怵,接着歪着脑袋笑话他俩:“我又没把你们家姑娘怎么着,用得着这么护犊子心切么?”


    他答话时候,一旁的用人悄悄对祝恩慈说道:“安峤这个人,打回国就是个横空出世的霸王,廿四的年纪,还跟个毛头小子似的虎头虎脑。”


    祝恩慈点头表示了然。


    裴安峤吊儿郎当地笑完,又冲受惊的苏怜侬扬扬下巴,“妹妹怎么称呼。”


    苏怜侬被那一炮吓得不轻,好容易才敢抬头看看眼前高大的男人。


    严柏青放平姿态,拍拍她的后脑勺,低声哄着:“告诉他叫什么。”


    祝恩慈心想,好像家里长辈在带孩子出来见人。


    女孩轻轻的,不去看对方:“叫苏怜侬。”


    裴安峤好奇心重,脑袋已经凑了过来:“怜侬?听着好伤感。”


    严柏青另一只手里还夹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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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烟呢,抬手就按着对方脑门,让他离远了些,“叫惜惜就好。”


    “惜惜?更伤感了,”裴安峤乐得胳膊一抄,“我叫你乐乐得了,都一身弱柳扶风的毛病了,缺什么补什么懂不懂?”


    严柏青懒得废话,直接递了眼刀过来。


    管事阿姨这才见缝插针戳了下裴安峤,低声训一句:“你也是,知道人护犊子还犟嘴。”


    裴安峤不以为然地耸肩一笑。


    祝恩慈还在一旁杵着,眼神从这儿晃到那儿,好戏还没看完,没想到下一秒裴安峤就盯上她,“这又是哪家的妹妹?”


    祝恩慈噎了下,端正脸色说:“我是来找方——”


    正说着,那头门又打开,另两人出来,众人看去。


    方清悬在门口和陈秉言讲了会儿话,谈正事的姿态,说上两句,就点一点头附和。


    他头一偏,是先见到祝恩慈的。


    方清悬止住了话匣子,提声喊她,“恩慈。”


    他说:“过来。”


    祝恩慈向他走去,他也迈步靠近,轻轻将她的肩膀揽过,带她一一打招呼:“这是严司,外交部的一把手。”


    严柏青才顺好苏怜侬的脾气,目色低垂,语调轻了些:“少埋汰我。”


    祝恩慈嘴甜:“严司好。”


    他看一眼恩慈,回以有礼的颔首。


    方清悬又将她肩膀拨了个方向,冲着陈秉言:“这位陈总,你见过的。”


    陈秉言为人圆融,待人接物都滴水不漏,说得好听些情商很高,让人觉得亲切,祝恩慈微笑:“陈总好。”


    陈秉言冲着方清悬笑说:“咱们这儿拿不出手的破一把手二把手的有什么可介绍的,你倒是好好给我们大家伙儿说说,哪儿请来的姑娘。”


    裴安峤的下巴往陈秉言肩上一搭,眉开眼笑地捧哏:“就是。”


    方清悬看了眼稍显紧张的祝恩慈,举重若轻地说:“家里小孩儿的国画老师。”


    “哟,这么长前缀,”裴安峤看向祝恩慈笑道,“方书记见过没?老太太见过没?点了头没?几时完婚?”


    祝恩慈被说得一阵面红耳赤。


    她想,他们可能把她当作哪家的大小姐,才敢这样胡说一气。


    方清悬稍稍严肃了一些,也沉着嗓音教训他了一句:“别跟我这儿淘气。”


    裴安峤装模作样地一捂嘴巴,跟陈秉言心照不宣地使眼色。


    这玩笑开大了,祝恩慈想找地缝钻进去,晾她平日里巧舌如簧也不敢吱一声。


    又暗暗想,他们不知道她的身份,能这样越界地说笑,想必是关系十分亲近了。


    劝说了自己,她才松弛下来一些,再看方清悬。


    他正近距离地低头望着她,好像就等着祝恩慈对视似的,低低地开口问道:“还没问你,吃了吗?”


    祝恩慈说:“食堂吃的。”


    “寒假还开门?”


    “开了一个,专门给留校生的。”


    方清悬点了下头,从西裤兜里摸出车钥匙,往外走:“今儿小年,你就这么打发自己。爹妈知道,要拿我兴师问罪。”


    他说着,要往门口走,祝恩慈识趣跟上。


    她这嘴上正要回答一句“不会的”,忽而手里的东西一划落,让她声音断住。


    祝恩慈慢了一步。


    方清悬一回眸就躬了身,书被他率先拾起来。


    修长指骨将书上的雪重重掸去,偏眸看到了《西泠夜话》这几个大字浮出来。


    方清悬默不作声地看了眼书名,祝恩慈惊得心跳如擂,赶忙解释说:“是我在书房里拿的书。”


    她尽可能措辞平静,语气温定,不让自己显得慌乱,从而露馅儿。


    不料男人无动于衷,一边往外头走,一边云淡风轻地询问:“想吃点儿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