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虽是这样说，又故意做出一个一派轻松的模样来，好似真的不痛不痒一般。


    可茜雪心里明白，他不过是为着怕众人担心的缘故，才编了这样的谎来。


    方才他睡着时，茜雪也瞧过了，那伤处实在是很厉害的，怎会不疼呢。


    宝玉挨打的事瞬间传得阖府皆知。


    虽然凤姐已是有意约束，却仍管不住悠悠众口。


    又有猜测原因的，又有感慨唏嘘的，更有素日里便眼热的那一干人在旁幸灾乐祸看戏的。


    听说宝玉挨打、且打得极重，茜雪心里难过，未免便有些神思不属、心事重重的。


    探春知道她牵念旧主，便让翠墨包了些茶叶来交给茜雪，让她出园子去到老太太房里送茶叶，多少也算一件事情，顺带便可悄悄地探望一回宝玉。


    茜雪来时，宝玉还未醒。


    昨夜替他守夜的是鸳鸯，此时刚换了袭人在旁边守着，她见茜雪来了，倒有些意外。


    两人低声交谈几句，袭人便让她在旁边伺候，自己则出去问着宝玉的药。


    袭人想着，若是宝玉过会子醒了，看见茜雪、触动前事，到底有些不好意思。到时自己在旁边反不便的，不如退了出去，叫他两个将心结解了，也是一桩好事。


    茜雪从前在宝玉屋里时，也是一个仔细又老实的丫头，没有那些花花肚肠，所以袭人对她十分放心。


    本来茜雪亲自看过一回宝玉后，就想着悄悄地退出去、仍旧叫袭人进来的，可正赶上宝玉在梦中焦急地连声唤金钏儿的名字，她担心宝玉给魇住了，这才将他唤醒，才有了后面的这一番对话。


    茜雪想了想，叹道：“茜雪多谢二爷惦念，只是二爷实在不必为了我一个丫头劳神。我在哪里伺候，究竟是不妨的，三姑娘那里同二爷的‘怡红院’也不远，彼此总可见面。若有什么事，您也尽管吩咐我便是。”


    她垂着头，似乎有些犹豫，终于道：“二爷，您以后在老爷跟前儿请一定仔细些罢，便是心里不乐意，说不得也只好胡乱应付一场、顺着老爷的意思也就罢了，何苦又招出这样的好打？到这样的地步，便是我们见了，也是心疼的。”


    宝玉只听见一句“心疼”，单这两个字便让他心里甜得什么似的，向前又握住茜雪的手，还待说些体己言语，这当儿槅扇却忽然被推开，王夫人扶着满脸忧色的金钏儿的手走进来，冷笑道：“好一个没脸的丫头，你是什么人，也配心疼他？”


    宝玉睡的这里，正是黛玉从前也住过的碧纱橱。


    这里虽是精致舒适，四面却并非实墙，而是四围镂空绷以碧纱的槅扇，所谓的“碧纱橱”，正是在原本房间内单独隔断出来的小空间。


    用来防蚊、避暑、消闲是极好的，又有趣，但隔音效果却可想而知，更何况宝玉和茜雪两人只顾怀旧，且时辰又早，以为没人听见，所以也并未压低声音说话。


    偏生王夫人心里顾念宝玉，一夜未曾好睡，才天亮便过来看视。


    老太太昨日动了气，又劳累，一时倒还未起身。


    茜雪见是王夫人，忙跪下道：“太太——”


    王夫人冷声道：“抬起头来我看。”


    茜雪无法，只好将头略略抬了抬，眼光仍垂在地下。


    王夫人眯眼看时，见是一个白净俏丽的丫头，有些眼熟，似乎从前在宝玉房里见过，瞧她眉眼间生得有几分聪明劲儿，更是不喜，看了一眼旁边的水盆，冷冷地道：“你是跟三姑娘的，怎么又在宝玉屋里，又做这些事，难道他这里没有服侍的人了不成？呵，你倒是个精明的，挑唆着宝玉讨你去，还格外地懂得使些‘障眼法儿’。我知道你心里的主意——你想着，你仍旧在三姑娘那里做事，再暗暗地勾着宝玉，以为这样别人就看不出你的行迹了，是也不是？”


    茜雪慌忙摇头道：“太太，不……”


    王夫人一抬手，止住她的话，冷笑道：“你倒能同我顶嘴。被捉了一个现行，还敢说一个‘不’字，想来平日里扯谎也是惯了的。你好本事，这里可留不得你了。金钏儿，去告诉外头的人，让她家里人来，领了她出去配人，不许她再进里头来。”


    金钏儿同情茜雪，心里一直在暗暗地想法子，这当儿听见王夫人的吩咐，忙答应了一声儿，向榻上惊慌的宝玉使了个眼色，又道：“太太消消气，这不过一句话的事，晚些儿发落她也使得，咱们先瞧瞧二爷。”


    接收到金钏儿的暗示，宝玉适时“嗳哟”了几声，本来支着身子，这会子又伏在枕上，“哎哟哎哟”地只是叫痛。


    王夫人听了，果然不理茜雪了，忙走过来到榻边，将手抚上宝玉额头，一面问道：“哪里痛，痛得厉害么？”


    宝玉拉住王夫人的手，皱着眉头，似乎在忍痛一般，道：“用了药，只是渴睡，睡了这半日，赶紧好些儿了，可方才听见太太说要撵人走，我一着急，不知道碰到哪里，便痛起来了。”


    王夫人听了，将手在他额上顺势戳了一记，冷笑一声，坐在旁边，睨了一眼仍旧跪在地下的茜雪，道：“你费心做这样的戏，原来是为了这个东西求情。呵，你也是有出息了，不知是跟什么人学的，扯了谎来骗你娘，我竟不知这是什么大家公子的行事了。论理，你近来也太不像样，也正该叫你父亲管教管教才是。”


    宝玉被母亲这番话说得满脸通红，再想要为茜雪说两句话，却只觉脸上作烧，向前伏在枕头上不出声了。


    金钏儿再要给宝玉使眼色、让他替茜雪求情时，他也不再回应了。


    王夫人转头看金钏儿，打量她一番，似乎有些起疑，道：“方才就吩咐你做事，你还等什么，也反了不成？先将这丫头领出去，别在我眼前晃，晚些时候我自去回了老太太。”


    金钏儿不敢再拖延，忙道：“是。”一面忙带茜雪出去。


    正赶上袭人端着药进来，袭人看见金钏儿，便道：“太太来得这样早，老太太还没过来呢。”


    金钏儿拉住她的手，向里一努嘴儿，轻轻摇摇头，道：“留神些。”


    袭人见金钏儿面色忧虑，茜雪眼中含泪，也自心惊，还待问时，金钏儿已领着茜雪往外走了。


    袭人知道里面定然是起了变故，定定神，如常进去，见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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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伏在榻上，王夫人在旁边坐着，面色不太好看。


    一见到她，王夫人便道：“你如今也托大、能躲懒了，宝玉在这里睡着，你却是去哪里了？”


    袭人忙跪下道：“太太教训得是。”


    王夫人见她十分柔顺，半句也不替自己分辨，倒也不便继续训斥，便问：“你手里端的是宝玉的药么？”


    袭人道：“是，这是内服的方子，王太医嘱咐了，一日要用两次；另还有一剂外敷的方子，头三日两个时辰一换，后面半日一换，有个七八日，伤处就该结痂了。”


    她答得恭顺清楚，又无卖弄之意，王夫人点点头，道：“既然拿来了，趁热叫他喝了罢，再替他换药。你做事原比别人妥帖些。”


    袭人微笑道：“是。”便上前服侍宝玉服药。


    王夫人又坐了一回，金钏儿走回来，示意都办妥了，王夫人点点头，又嘱咐袭人一回，这才去前面给老太太请安。


    袭人收拾了药碗，捧来一盏清水给宝玉漱口，一面问道：“才挨了老爷的打，怎么又惹了太太生气？为的又是哪一桩事？”


    宝玉方才吃药时便神情恹恹的，只碍于王夫人在旁边，不敢不吃，这会子王夫人走了，他更是懒怠答话，漱过口，仍旧趴下，将头埋在枕下，闷闷地不说话。


    袭人忙拉他道：“这是做什么，小心闷坏了。”


    宝玉探出头来，将头重重地靠在枕上，袭人替他将头发拢了拢，瞥见枕上已湿濡了一片，忙拉他看时，果然已将一双眼睛哭得红了，劝道：“才吃了药，如何禁得又哭，问你为什么，又不肯说。小祖宗，且安生些罢，好叫人悬心。”


    宝玉想着茜雪，又担心、又懊恼，只顾默默流泪。


    袭人只当他身上疼痛难禁，所以才哭，将他身上薄被掖了掖，叹道：“才吃了药，总要少待片刻才好动的，过会子替你换过药，想必好受些。唉，往日你若多听我们半句一句的，如今也不至于落到这样境地，现在这样难过，我们又替不得你，只白担心罢了。”


    宝玉却哭道：“不必换什么药，你快回去收拾些东西，给茜雪家里送去罢。”


    这是什么话？


    袭人忙问端的，宝玉便将方才的事说了一遍。


    原来是太太要撵茜雪，怪不得方才她两人是那样的形容。


    袭人也不禁叹息，这个丫头也真是命中该有这一劫，上一次好歹给人拦住了，这一遭儿却仍旧躲不过去。


    宝玉好容易将话说了出来，哭得更厉害了。


    眼见着他哭出汗来，这也不是个办法，袭人便道：“原来你是为的这个哭。你心疼她，那也是有的，连我们也心疼——到底彼此相好一场。只是，既然是太太发下话来，这会子谁也救不得，这又是老太太的屋子，你只顾在这里哭，旁人看见了，只当你恼了老太太、太太，又或是记恨了老爷，出去只管乱说起来，到时又是怎么说呢？太太一生气，恐怕又发落得她狠了。如今也还有个办法——你且好生养病，等你好了起来，多往老太太、太太跟前儿去尽孝，太太心里一喜欢，你再慢慢要她进来，也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