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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如何折辱清冷仙长

    第51章 第 51 章 老母何苦放我不过


    涂钦这才好像认出他来一般, 薄薄挑起唇角,笑了一笑,“慕君。”


    慕道瑛静静瞧他, 心底如被打翻了五味瓶,掠过一点很浅淡的不喜。


    非是针对此人性格, 只是单纯不喜他伺候刘巧娥的身份。


    他退后两步,同他拉开距离,笼袖垂眸, 清清淡淡回:“方才一时不察, 冲撞了涂兄,惊得小僮打碎花觚,还请涂兄恕罪。”


    “你!”小僮怒目, “放肆!还敢颠倒黑白不成?!方才分明是你自己撞上来, 撞碎了花觚,咱们男君亲眼所见的, 当着男君的面你还竟敢空口栽赃?”


    “男君, 你说是不是?”


    “没错。”涂钦漫不经心地点点头,“这可是在下亲眼所见。慕兄,你这事做得可不够地道了,大名鼎鼎玉剑丹心, 自己做错了事, 怎么反倒推到小孩子身上?”


    慕道瑛抿了唇角。


    清虚身为一门之掌,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 叛门离教,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他会同刘巧娥,跟魔门合作,夺山河剑而去。便是他如今跟外界断联, 也能想象出玉清观将被其置于何等不堪的境地。


    魔门夺了山河剑,接下t?来的目标必定是溯世镜。


    刘巧娥这些时日早出晚归,怕是正为了此。


    合欢宫如今恐怕也正处于正道讨伐的风口浪尖。


    如今,外界正闹得沸反盈天。


    只可惜自己身陷囹圄,偏被关在此地同她男宠争风吃醋。


    他微微合眼,感到说不尽的荒诞跟疲惫。


    明知他有意刁难,却也没了跟他虚与委蛇的心思,开门见山直接道:“涂兄,又打算让我如何赔呢?”


    他平静,疲惫的态度反倒招致了涂钦一声冷笑:“慕兄当真是冰清玉洁!这模样活像我们主仆二人联合欺负你不成。”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上天自有分辨。”慕道瑛淡淡说。


    涂钦眼见他淡泊致远,语出讥讽的模样,眼里更浮现出一抹嫉恨之色!


    慕道瑛他难道不知,自己早已是这群芳殿诸男君的眼中钉,肉中刺?!


    从前是捉摸不透老母对他的态度,试不出他的深浅,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那玉清掌教叛教的事早就风传天下了,一派之掌叛教,当真可笑!


    慕道瑛他被老母命人一路拖回合欢宫的消息,也一早传得人尽皆知。


    既无武功,也无依仗,更无主君怜爱,他拿什么狂,拿什么傲?


    他一个眼色使过去,那小僮大受鼓舞,疾言厉色地大喝说,“涂君资历比你长,地位比你尊,你这是以下犯上,以贱犯贵,还不思悔改。又颠倒黑白,栽赃同门!还不快跪下?!”


    慕道瑛一动不动。


    他虽好性,面对刘巧娥也总曲意婉转,可这并不代表任何一人都能来辱他。


    那小僮大怒,上前就要拿他。


    却被慕道瑛轻轻一闪,闪了过去,连片衣角都没挨上。


    小僮气红了脸,正要发作,倏地望向前方,眼神一亮:“老母!”


    慕道瑛略一僵,迎面瞧见正朝三人走来的刘巧娥。


    她似乎刚从宫外回来,风尘仆仆,袖子上沾了血。


    刘巧娥扫一眼面前乱象,淡淡问:“怎么回事?”


    涂钦见她,登时换个面色,露出个灿烂微笑,“老母!你回来了!”


    他年纪不大,眉眼俊俏,露齿一笑,显得天真无辜,俊逸可爱。


    “倒也没什么大事。”涂钦的目光有意无意扫过慕道瑛,笑道,“三日前老母不是送我一只花觚?我想着今日天气好,院子里的花开得也热闹,便端了花觚,剪几朵花插瓶。没想到,遇到了慕兄……”


    他面露迟疑之色,“碎了花觚……”


    刘巧娥挑眉,转过脸来问他:“确有其事?”


    慕道瑛一言不答,神情不属。


    三日前,他突然想起,三日前那晚刘巧娥曾来找过他。


    他从梦中惊醒,她便已骑到了他的身上,见他醒转,她忙弯腰捂住他的嘴唇,抽出小衣绑缚住他的双手,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待纾解了欲望之后,她看也没看仍被绑缚在床榻之间的他,扬长而去。


    他突然忆起此事,心里抽痛,有些不是滋味。原来那天白日里,她便跟涂钦厮混在一起,说些亲密爱语么……


    她怎么又能在夜里状若无事般地来寻他?


    恍然回神,瞧见涂钦艳丽的眉眼,挑衅的目光。


    明知涂钦他含糊其辞,故意糊弄了中间经过,是想描摹成他争风吃醋,故意打碎花觚。只是对上刘巧娥的目光,慕道瑛却心灰意冷,忽然歇了口舌之争的想法。


    他到底会不会做出这种事,她难道还不清楚吗?


    他拱了拱手,神倦意懒,淡淡说:“瑛方才光顾着想事,一时不察,与这小僮相撞,不慎打碎了花觚,老母英明神武,想来自有分辨,定能还瑛一个清白。”


    涂钦有些急了眼。


    刘巧娥心里好笑:这笨蛋。


    但胜在貌美,是个十足的花瓶美人。


    她不喜欢太聪明的男人,因为她已吃够他们的苦楚,而聪明的男人又大多自以为是。


    “花觚固然珍惜,可涂君更是本尊最疼爱的美人。”


    刘巧娥话锋一转,似笑非笑瞧向慕道瑛:“如今,本座最疼爱的美人恼了你。慕君,你便委屈委屈,遂了他的意,哄哄他?”


    “跪下罢。”她泠然道。


    慕道瑛静静对上她的视线,抽痛的心脏慢慢平复了下来,随之传遍全身的是一阵冷意。


    心脏恍若被一点点浸入了冰水里,冷进齿间,骨缝。


    刘巧娥知道他在想什么。


    高洁如慕道长而言,被困在后宫中,跟男人拈酸吃醋,唇枪舌剑,一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吧?


    瞧见两人对峙目光,涂钦顿时有些慌乱,刘巧娥并未出言阻拦,他眼珠一转,借题发挥,责令慕道瑛到那碎石路上跪着去了。


    慕道瑛的确不想再看见他们两个,他退回了碎石路上,却没有跪。


    他仍站着,而且站得脊背挺直,比之前更加挺拔。


    涂钦大怒,叫身边几个宫侍过去拿住他。


    下过雨的碎石路,湿滑冰冷。


    宫侍们挟棍而来,噼里啪啦的棍仗声犹如雨点一般落在慕道瑛的背后。


    他站得直直的。


    一棍,又一棍。


    他踉跄了一步。


    直到百棍加身,慕道瑛终于弯折了腰,伤重未愈的双膝重重跌磕进碎石间,雨水染湿了淡色道袍,成了雨过天青的冷青色。


    而唯一不变的是,慕道瑛的视线始终穿过面前这一丛芍药,跟刘巧娥相对。


    可刘巧娥却已移开了视线,扭脸跟涂钦说了些什么。


    涂钦似乎逗笑了她,她展颜一笑,杏眼灵动,娇憨可爱,不似一宫掌教,倒似跟情郎亲昵的单纯少女。


    他微微阖眸,伤口崩裂,鲜血很快顺着肌肤淌了下来,像温热的雨。有什么好失望的呢,他难道还要指望她给自己撑腰不成?


    不必想。


    他竭力令自己的思绪放空。或者说去想些别的,清虚,玉清,溯世镜,想些什么旁的都好……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身上的棍棒渐稀了,消失了。


    慕道瑛这才恍若隔世般抬起眼。


    斜阳的余晖静静地挥洒在芍药丛中。红药寥落东风。


    眼前空落落,唯余一地残阳落红,除此之外,早已不见一人,他心仿佛也生生空了一块。


    旋即,便升起无边的自嘲,苦涩。


    早知如此,他又在期待什么?


    期待,她只是跟他一时置气?眼里实际上还有他?


    他难不成还以为她会在这里等他受完刑不成?


    他难道以为她会不舍?


    她本就恨自己,如今程洵又受了重伤,她恐怕早已恨毒了自己。


    无垢老母为博涂钦一笑,下令仗责慕道瑛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合欢宫。


    与涂钦那边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热闹不同。


    慕道瑛这里原本还偶有人上门,这些时日,却是门庭冷落,伺候的杂役宫婢也颇多怠慢,冷意冷食。


    下面的人是惯会见风使舵的。


    慕道瑛虽不常出门,可他偏殿几个小僮每每出门为他煎药,却总要受人刁难。


    他心中也清楚,若无上面人隐隐约约,暗中授意,纵使失势,下面人是绝不敢如此胆大包天,磋磨掌教男宠的。


    他无奈之下,只能强撑病体,替他们讨公道。


    修真界到底还是强者为尊,


    他强运内力使出几招,令这些人暂时收敛了不少,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刁难他宫里的人,


    可背地里什么难听的污言秽语都骂得出来。


    慕道瑛却也无心,或者说无暇去管了。


    那日使出几招,牵连内伤,他又昏昏沉沉,昏迷了数日。


    直到,夜半突然被一阵叮叮咚咚的琴声吵醒。


    这琴声虽然技法不甚娴熟,好在情真意切。


    只是曲意甚为沉郁、哀婉,好似有无限心事,却只能被压抑在琴弦之间。


    曲到高潮,那被逼抑到极点的郁恨俨然已至触目惊心的癫狂境界,竟微传来弦断之音!


    此曲勾起慕道瑛几分动容情往。


    在这合欢宫中,竟也有如此孤愤悒怒的琴曲吗?


    他不禁循着琴声走出偏殿,遥遥瞧见,月华如水,润湿白日里的碧瓦飞甍。


    一角飞檐直探入墨蓝色的夜空,一道抱琴的人影,垂落着一条腿,踞坐在檐角之上。


    可待瞧见此人身影,慕道瑛登时抿了唇角,冷了心意,转身就走。


    “别走!”那声音叫道。


    纵使对此人已失望至极,慕道瑛却还是忍不住顿了脚步。


    刘巧娥抱了琴,跳了下来。


    也不知她今日到底改了什么性子。亦或者,今晚明月夜,夜色如水,勾连起她几分惆怅,她也微抿了唇角,语气竟破天荒的有几分小心翼翼。


    “那日……你,怎么样?”


    她不问则矣,此一问。慕道瑛一言不发,提步就走,行步间,步履t?几分踉跄颠跛。


    她看在眼里,登时明了。


    “这些时日是我不好,我叫人送些药材来给你……”


    她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忽然追着他在他身后嘘寒问暖。


    慕道瑛不得不背对着她停下脚步,阖了眼,叹息说:“老母,瑛位卑性拙,飘零微贱如辙下之尘,君脚下之土。


    “更遑论,如今又身残躯病,小子自知身份,断不敢对老母有任何痴心妄想。


    “实在受不得老母忽远忽近,忽冷忽热的态度。”


    他需努力克制,才不至于令自己言辞中流露出几分怨怼。


    “老母何苦放我不过,如此折磨我?”


    “你!”刘巧娥心里咯噔一声,被他说得有些心虚理亏。


    ……他是知道她这几日的吩咐了。


    她扬眉瞪眼,色厉内荏:“我好意关心你,在你眼里竟然就是折磨不成?”


    慕道瑛不为所动,仍背心相对,嗓音轻而微冷:“你既如此恨我。何不索性杀了我,倒来个干净痛——”


    “你?”他皱眉转身,失声见她突然冲上前,攥住自己的手。


    “你又在做什么?”


    刘巧娥握住他伤痕累累的瘦弱大掌,就往自己怀里送。


    “之前是我不好,我、我不该同你置气!”


    哪怕已下定决心与她泾渭分明,桥归桥,路归路。可被她抱紧指尖。


    慕道瑛曲指一动,一股失重之眩晕感仍直击心扉。


    他喉口动了动,没吭声。


    方才他微愠之下的一转身,显然是个错误。目光一落在她脸上,他便再也移不开了。


    她生性好强,从未如此低声下气求过别人,才一张口,脸色就红了,热度蔓延直脖颈,她期期艾艾,羞恼至极,连杏眼也不由泛起滟滟清亮水光,说不出的可怜可爱。


    他看她一会儿,又闭上眼。


    她顺势抱他胳膊,“你……你疼不疼。”


    慕道瑛心惊肉跳:生平从不撒娇的人,软着声卖起娇来简直是摄人心魄的鬼神。想来圣君复生,倾天地之力的武学威力,也不及她半分吧?


    “你也知道,二哥跟我……”刘巧娥才起了个话头,提到“二哥”便感觉到怀里慕道瑛要抽手而去,慌忙又抱紧了,贴在胸口。


    “你且听我说。我这人脾气不好。你若去了小茅岭,也该知晓,我家人一早是都死了的。”


    慕道瑛欲离去的手停了下来。


    “机缘巧合之下,才认识了二老爷跟玉柔,这么多年下来,几乎是视作亲哥哥,亲姐姐,亲家人了。”


    “你伤他如此,我一时之间气昏了头……”


    “你……你之后又对我如此冷淡,你知道我的个性的,你强我便更强……”


    花言巧语。慕道瑛听了,心中不禁轻轻批判,却仍是,鬼使神差静静听了下去。


    “若非如此,我为何夜夜来找你。”刘巧娥脸上发热,嗓音也变低了,“宫里那么多男君,我若真是欲求不满,何必勉强你。你那么不情不愿的,都是老娘我……”


    “我……”她憋半天,讪讪说,“我在动。”


    天可怜见,她连直抒胸臆,与人掬诚相示地聊个天,说个话都做不到,更遑论软着语气撒娇?


    她语气含含糊糊,吞吞吐吐,却仿佛被口水吞过几遍,显得更加暧昧。


    也不知是不是被她低低的气音所感染。


    他心一跳,耳根也不由蔓起一点薄粉,倒觉出自己的过分了。


    “你打听打听,这群芳殿我是不是甚少去?我……”


    刘巧娥语气突然冷淡了下来,“我当年已经脱够衣服了……”


    他闻此言,思及她过去,心里又多不忍,险些便要转过身去。


    之前打定心思,坚硬如铁的一颗心,却又渐渐破冰了。


    “总而言之。”刘巧娥不太习惯伤春悲秋,述说自己的可怜,顿了顿,便敷衍揭过,“我是对你有情,才有欲。”


    “那日,替涂钦撑腰,不过是见不惯你对我这样冷淡,想试试你的反应而已。”


    为了试他的反应,才替涂钦撑腰。太荒唐了。饶是慕道瑛已被她哄了个七八分,也忍不住心中批判她的虚伪。


    可即便心里明了她的虚伪,被她这一顿说唱念打下来,他还是忍不住心软了。


    慕道瑛虽仍未转身,却反手轻轻摸她乌发,她将头搭在他肩头。


    他嗓音轻轻的,仿佛喉咙里逼出的气音,“你到底想要什么?还有什么,是我能给你的?”


    话音刚落,他清楚地感觉到她身形一僵。


    果不出他所料。慕道瑛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有她这一顿开场铺垫,却并未太过失望生气。


    她挣扎了一会儿,才咬牙低声开口:“程洵他……情况不太妙。”


    “他虽醒了过来,但替我挡下的那一击,还是炸碎了他的筋骨。我这些时日,替他找了许多医师,都没办法。”


    “说他伤得太严重。下半辈子只能在床榻间度过了,我视他如兄,怎忍心见下辈子瘫痪度日?”


    难怪这些时日,她总白日里出,夜半风尘仆仆而归,一来便不言不语,使劲儿折腾他,多有泄愤泄欲之意。


    他顿了顿,摸她茸茸发顶,心沉了下来。


    大脑里仿佛风吹过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他隐约间有所预料。


    她,到底想要什么?


    表面仍不动声色,柔声问:“可有办法?”


    刘巧娥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顿了好一会儿,久到他指尖都被夜露浸染,身上微冷。


    她这才直起身子,嗓音少了几分方才故作的娇软,多了几分轻描淡写的冷清。


    “我想借你的剑骨。”


    第52章 第 52 章 可还曾对其他人撒过娇?……


    春夜静谧。


    足能令她的嗓音如碎冰般, 字字砸在地上,清晰可闻,犹带余响。


    “我想借你的剑骨。”


    慕道瑛抚摸她的手顿住了。


    “是借?”他有些佩服自己的语气在此时还能保持静冷镇定, “还是‘拿’?”


    她毫不迟疑:“当然是借!医师说剑骨是可再生之骨,灵气丰蕴, 倘若宿主受伤骨裂,断折,还能自我修复。借你一段剑骨, 置入他体内, 等他骨骼修复,再还给你,又如何?”


    一枝晚樱正巧擦着他二人发顶而过, 夜风吹来, 花瓣不堪重负,倾落蕊中一滴夜露。


    顺着鬓发, 一点点没入颊侧, 脖颈,领间。


    慕道瑛轻轻打了个冷颤,心也一重一重地冷了下去。


    他知道,刘巧娥的话的确未曾说错, 所谓剑骨, 实际上是一段附生之骨,他当年受了如此重的伤, 也正是因剑骨再生之效, 才能有重新痊愈的机会。


    只是感情上的意义却难免令他心灰意冷。


    他本以为,到了这个地步,他心已经不会再冷, 再痛。原来,竟还能跌入更深,更冷的暗渊地狱吗?


    慕道瑛微微阖眸,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嗓音回响在寂清的夜里。


    “老母,除了瑛,可还曾对其他人撒过娇?”他嗓音竟然柔和,更胜于从前百倍。


    他的神魂仿佛在这一刻也跟□□抽离了。


    不借?


    其实他并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若是来强的,他其实毫无反抗的余地。


    可笑她竟然还肯费心思,多番铺垫,卖娇诱哄。


    刘巧娥皱眉,“你什么意思”


    慕道瑛平静道:“瑛只是问问。”


    刘巧娥警惕:“你指的是什么人?”


    慕道瑛柔柔淡淡:“程洵,涂钦,何川,陈大总管,不拘是谁。”


    “未曾。”刘巧娥断然,毫不迟疑。


    “所以……”慕道瑛轻轻叹了口气,语意不明,像轻怜,又像讥讽,“当真是委屈你了。”


    刘巧娥遽然色变:“慕道瑛!你这是在讽刺我?”


    还没等她心虚气短,虚火发作。


    青年清冷冷的嗓音便响起:“我借。”


    刘巧娥骤然惊疑不定:“你?”


    “我借。”慕道瑛静静说,嗓音几分心如死灰的漠然。


    “二老爷毕竟是因我才受伤,罪魁祸首是我,我脱不了干系。”


    “况且,”他反问,“这正是你想要的不是吗?”-


    借剑骨的事,便这样确立了下来。


    他如此大方同意,刘巧娥反倒又迟疑了。


    她怔怔地望着他清瘦孤弱的背影,一时间竟又生出心疼,不忍来。


    她如今跟慕道瑛这样子又算什么呢?


    也罢,她也并非铁石心肠之辈。


    此前她固然恨他,恨不能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她恨他当年做的那些事,恨他欺她骗她,恨他重伤了二老爷,恨他什么都不知道,不染尘埃,却还自以为是,频频妄想能拯救她。


    却又爱他,念他,痴望他。


    她的结局早已写定了,任何人也不能t?动摇她的意志。


    欺负了他这么久,两人折腾了这么些时日,她也累了。


    他曾经夺走她所爱,如今又愿还她一爱。


    也罢,这件事之后便两讫吧,爱也好,恨也好,就这样桥归桥,路归路,两讫吧。


    她再也不会执着他了。


    她心里头愧疚,忍不住去拉他的手,这一次倒是多出自真心。


    “慕道瑛,我……”


    却被慕道瑛不着痕迹,轻轻拂手避开。


    刘巧娥拉了个空,有些尴尬地僵在原地,讪讪说:“你……好好休息,明日我会叫人来照顾你。借骨不易,前期仍需多加准备一番,倒也不急。”


    “瑛省得。”


    第二日,刘巧娥果然派人前来。


    也不知是不是愧疚,不敢面对他,她本人并未现身。


    倒是派了她最看重,最信任,几乎视若半身的陈玉柔,代表她的意志,前来慰问。


    慕道瑛又被从冷落偏殿,被挪入了浮花殿的侧殿。


    一时间,群芳宫中又风向大变,人人惊疑自危。


    但慕道瑛一早便不在乎,如今更不会在乎他人之见风使舵,趋炎附势。


    “慕道长,这都是老母的心意。”


    随着天材地宝,灵丹妙药,被流水般地送入殿中。


    陈玉柔领着十几个侍婢宫卫,款款而来,朝他浅浅微笑。


    慕道瑛正坐在榻上喝药,膝上盖了一张厚实的毯子。


    借剑骨不是件容易的事,首先,借骨人自己的身子需得调理温养好到一个最佳的状态。


    慕道瑛闻言,搁下药碗,点了点头:“老母有心了,还请大总管替我转达本人谢意。”


    陈玉柔道:“这是自然。”


    她又特地招手,叫其中一个男孩子上来。


    “这孩子名唤竹青,年纪虽小,却是咱们合欢宫内久负盛名的医师了。老母特地派她来照顾你。”


    慕道瑛的目光随之落在那小僮身上。


    其人也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当真穿了件碧绿色的衣裳,眉眼秀气,晶亮。


    紧紧攥着胸前的药箱,神情羞涩,胆怯。


    讷讷地唤了声,“道长”,似乎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慕道瑛对目下这一切实在都提不起任何兴致。只为打消这孩子的不安跟紧张,才微微点了点头,“有劳。”


    说完,他便又微微蹙眉,靠回榻上,神懒意倦的模样。


    陈玉柔见他如此,颇为知机识趣地没再多叨扰他。


    二人又不咸不淡寒暄了几句,尽了刘巧娥的心意之后,陈玉柔这才带人离开。


    竹青跟那十几个宫婢宫卫从此便被留在了殿里。


    慕道瑛很少跟他们说话,他大部分时候都沉默。


    喝药,念书,打坐几乎构成了他生活的全部。


    竹青初初还有些怕他,但接触下来,才发现这位道长其实是个外冷内热的好人。


    虽然每日一副落落寡欢的模样,但生活中并不太讲究花哨,有个落榻之地,有杯水喝便万事俱足了。


    纵使有人犯了错。一些无伤大雅的小过,过去也就过去了。


    不,竹青怀疑,纵使是有人闯出天大的篓子,他似乎也不会苛责的。


    慕道瑛一连喝了足月的苦药,才将身子养得差不离了。


    来了个大夫,顺他颈骨一路往下摸,摸了半天,缓缓说,“可以准备了。”


    慕道瑛心里冒出个古怪的念头,却觉得自己这连日以来的经历,颇像是养肥了待宰的年猪。


    他面上仍是镇定无波,陈玉柔倒是颇为殷切,请那大夫下刀的时候手轻一点。


    大夫点点头:“老母的爱宠,我自然省得的。”


    陈玉柔对慕道瑛歉疚道:“老母这会儿来不了,等晚些时候,她必来看你的。”


    慕道瑛已经厌倦了这样的虚伪,轻轻搭了眼皮,闭目仰首,对那大夫说:“请罢。”


    他眼尾那点无动于衷的倦淡,令大夫多看了他一眼。


    取骨的时候不能用药。


    迷药,麻药都不给用,其间痛楚远非常人所能忍。


    “忍着点。”大夫好心提点了一句,从药箱里掣出一把寸长的小刀来。


    银光闪烁。


    竹青便站在一边,捧着麻布,针线打下手。


    他不忍看,指尖都微微发抖。


    ……


    不知过了多久,慕道瑛这才大汗淋漓地拢紧了道袍,扭脸去看托盘上那一块还带着血色的玉色的骨骼。


    ……这便是自他体内取出的那一截剑骨吗?


    他心里亦微觉新奇。


    一道仿佛远在天边的声音唤回了他的神志。


    “慕道长,多谢。”陈玉柔无不诚恳说,她与程洵、刘巧娥,情同家人,跟程洵也是有情的,慕道瑛自愿借骨,她心中感激做不得假。


    慕道瑛微微蹙眉,连同神志被唤回的是尖锐的疼痛,冷汗一重又一重淌下来,浸透了纱衣道袍。


    原是刚刚身体疼得太狠,令他神志竟有短暂的抽离。


    他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可仿佛只是这细微的动作,也能勾连起深深的痛楚。


    竹青忙扶他躺下来。


    陈玉柔见他面如金纸,知他状况不好,“道长且好好休息,晚上老母便来看你了。”


    慕道瑛缓缓合上眼。


    他需刘巧娥来看么?


    陈玉柔走时,带走了殿内所有的人,只留竹青一个贴身伺候。


    慕道瑛很快便昏昏沉沉睡去,似乎做了个光怪陆离的噩梦,但醒来时又全无记忆。


    他醒来时,已近日暮,槅扇门被一扇扇大开着,斜阳余晖的金光冷冷地撒入殿内。


    晚风掠过光可鉴人的砖墁,生出几许如水的微凉。


    他背心被汗湿了,但头脸手臂仍是干爽。想来是竹青的手笔。


    他被困在噩梦中时,他不断帮他擦汗,但怕触动他伤势,没敢翻动他。


    慕道瑛心里升出点感激,哑声喊了声,“竹青。”


    那青色的身影登时跳了出来,惊喜说:“道长,你醒了?”


    慕道瑛默默猜着时辰,问:“我睡了多久?”


    竹青:“三个时辰。如今已是酉时了!”


    酉时,慕道瑛又问,“可有人来过?”


    竹青面色不知为何微微变了。


    慕道瑛淡淡问:“她没来是吗?”


    奇怪,他心里竟当真平静如水,无波无澜,并未有过多情绪起伏。


    是深知她性子,还是早已不抱希望了?


    亦或者,失望至极,对她那点爱意也疏薄了?


    竹青当然知道他所指的“她”是谁。


    他有些不忍,吞吐道,“老母、老母来过的。”


    慕道瑛静静的:“但是,二老爷那边又出事了是吗?”


    竹青登时呆住了,他还不太会遮掩自己的神色。


    “老母刚来不久,二老爷那边情形似乎不太好,老母看了道长一眼,便匆匆走了。”他小声复述,“但老母走之前说了,叫我好好照顾好道长,她晚上还来。”


    倘若他足够硬气,便会烦请竹青转告。


    她不必来了。


    他本也没盼望她来。


    但他只是默默听了,缓缓坐起身。


    对上竹青视线,慕道瑛摇摇头:“你不必怜悯我。”


    又主动问他要了一碗药饮下。


    刘巧娥虽然视他为草芥。可他怎可自轻自贱?


    他更要好好养伤,再想方设法逃出去,回到仙盟。


    虽然如今的仙盟虽然早已是鬼影幢幢,画皮横行,可总有秉一颗浩然丹心的义士坚守。


    回到仙盟,阻止她。


    慕道瑛喝得很慢,他如今每说一句话,每一个吞咽动作,体内都痛不欲生。


    睡了一觉之后,被剜去那一段剑骨的实感仿佛才重新降临体内。


    他能感受到灵力的不继。


    从前,饶是根基破碎,他也是能感受到灵气汩汩然的流动的。


    而今,筋脉仿佛枯竭的小河,露出干枯的河床,只剩几缕细小的涓流在泥浆之中苟延残喘。


    □□上的痛苦尚且能忍,可灵气的虚弱,对每个修士而言,才是生不如死。


    竹青服侍他喝过药之后,慕道瑛谢过他,便请求一个人静一会儿。


    月华降下。


    他闭上眼,企图感受月光的精华,吸纳月华灵气。


    但每吸入极淡薄的一缕,体内便如鱼刮鳞一般,疼痛不止。


    他抿了抿唇,不服气,仍要继续。


    一个熟悉的嗓音如月魄降临,冷如心肺。


    “你还好吗?”


    慕道瑛身子轻轻一颤。


    饶是他早下定决心与她从前分明,对她早无期许,闻她到来,也不免心绪波动。


    他顿了一会儿,才睁开眼,嗓音竭力云淡风轻,


    “看来,二老爷已经无碍。”


    刘巧娥皱眉:“你说这个干嘛,他……才植入剑骨,有些不太适应,我下午才去看他。”


    慕道瑛仍是淡淡:“否则,老母又怎会屈尊来见我?”


    刘巧娥也知t?道自己这事做得不太地道,语塞,


    “我……我是担心你,你一定要这样跟我说话吗?”


    慕道瑛反问:“不说话,难道要如从前那几晚一般行事?”


    刘巧娥:“……”她脸难得窘迫的烧红了。


    这又是在怪她之前一言不发故意拿他泄1欲侮辱他的事?


    “我……”她讪讪近到前来,又想故技重施,与他“把臂言欢”。


    可惜慕道瑛已经看穿了她的伎俩,容色极为倦淡,冷瞧着她。


    若她不如此虚伪造作,妄自许下诺言又擅自毁约,他心中还不至如此愠怒。


    就算心里想要划清界限可那愤怒,失望,却令他破天荒地,头一次有了狠狠教训她的冲动。


    刘巧娥抱他手臂,慕道瑛轻轻一挣,抱了个空。


    她心里咯噔一声,正要开口哄他,肩头却被他定定按住了他。


    她抬头,忽然见一个天旋地转,慕道瑛竟将她顺势摁倒在她榻上,俯身压了下来。


    “你——”刘巧娥结结实实吃了一惊,有些慌乱地想要直起身。


    慕道瑛淡淡抚摸她胸口,抽去她的诃子系带,埋头咬了一口,“这不是你来此的目的吗?”就像前几夜那样。


    她吃痛大呼,脸红得快滴血了:“你疯啦?”


    那里白嫩柔软得像块豆腐,一只手都掬不住,他顿了顿,指尖摸了摸那一圈鲜红渗血的牙印,心里犹觉不解气,含在唇间用齿尖磨了磨。


    他另一只手已抚上她大腿,抬高,深深埋了进去。


    刘巧娥又羞又气,气红了脸:“你放屁!老娘才不想要这个!”


    她把他当成什么人了?色中恶鬼吗?!她就算再急色,也不至于在他伤还没好的时候干这个事吧?


    他、他才剜了剑骨,都伤成那样了!


    方才这一动,他身上的血便淌了下来,染红了她的裙摆。


    刘巧娥头皮发麻,目瞪口呆,毛骨悚然。


    可慕道瑛却恍若未觉一般,只顾一遍遍抚摸她,埋入,咬下,被鲜血浸透的道袍紧贴他起伏有力的肩背。


    乌黑的发尾在血泊中一扫而过。


    掬着她大腿使力的指尖也染了血,在她腿间留下一个个血红的指印。


    刘巧娥当真有点被吓到了。


    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他有多兴奋。


    慕道瑛这样好性的人生起气来,简直像变了个人,也是清清淡淡,极为内敛的,却因为压抑逼出股非人般的偏执。


    她怕再伤到他,也不敢反抗。


    却不知她这么好强一个人,硬着头皮,任他施为,很容易便引起男人的兴奋。


    他望进她眼里,再也压抑不住心底那股微妙的凌虐欲,明知她不喜,仍去抚摸她的脸。


    将她的眉眼全抹上自己的鲜血。


    他对她满腹怒气,动作也不加收敛,极其孟浪。


    他初时还能保持克制,不紧不慢,不急不缓,淡淡磨她,逼她。


    可后来,自己也失去了章法,便抿了唇角,只一味地翻来覆去折磨,进攻。


    刘巧娥浑身发软,眼泪扑簌簌地都落了下来。最后的最后,只能记起他额角绷起的青筋,起伏的腰腹,黝黑冷淡的蛇一般的目光,


    直到天际泛白,他才抽身离去。


    她意识都有些模糊了,浑身还在无意识地发抖,她仿佛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眼睛只能用来感受他的眉眼,嘴唇只能感受他的□□,她只能感受到他的温度,他的强硬,他的跳动。


    她何时被人如此对待,感觉自己像个被熟透了的,被捣烂的果子。


    又好像是一尾鱼。


    他捞她出水,抚摸她光溜溜的鳞片


    她在他掌心不断挣扎,弹动。又被放入油锅里,翻来覆去地煎。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被煎透了。


    她隔了好一会儿,意识才缓缓归笼。


    少顷,便感觉到一双微凉的大掌扶住了她脆弱的脖颈。


    刘巧娥心下一惊,挣扎着抬手去扣他脉门,他如果想在此时杀她,她是全无抵抗的。


    可慕道瑛没有,他将她扶起,抱在怀里,沉默地一件件给她穿衣服。


    就如同之前他无数次服侍她那般。


    她失焦的目光一点点凝聚,目光落他瓷白的面容,微微一晃,打滑一般偏落了下来。


    这一次,他倒是没有前几晚那样羞赧,颓败。


    他似乎已心平气和地接受了一切,面无表情地拔出指尖,倾倒琼浆。


    “时辰不早了。”慕道瑛擦了擦指尖,扶着她肩头,不容置疑地说,“老母一夜未归,去瞧瞧二老爷罢。”


    说完,便将她扫地出门。


    独留完全不在状态的刘巧娥,愕然望着面前紧闭的门窗。


    第53章 第 53 章 分道扬镳,不过早晚而已……


    这个混蛋。


    刘巧娥一步一步, 腰肢酸软出了侧殿,日光照她面色绯红。


    她咬牙切齿,她这幅模样又如何能看得了程洵。


    这个混蛋, 故意叫她去看程洵到底是什么意思?


    意中人,天上月还是停留在天上的时候更好。


    她少女时期多少次曾幻想他不由分说, 霸道吻她,同她翻云覆雨。


    可真成了现实,便又感到说不出的羞耻跟愤怒。


    想发火, 却又心虚气短。


    她怔怔地站了一会儿, 目光有些痴了,幽幽叹口气。


    慕道瑛是她的冤家,三番两次搅乱她心神。


    他不能再继续待在合欢宫了。


    她狠了狠心, 既已决心两讫, 便找个法子将他赶走吧-


    刘巧娥走后,慕道瑛又打了一盆水, 净了手指, 头、面。


    凝望水波中那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


    淡薄的眉眼间压着无边的疲倦,水波荡漾,一点点扭曲了男人的眉眼,成个他不认识的模样。


    他本应该就此跟她划清界限, 可昨夜怒从心起, 他克制不住对她的怨怼,愤怒, 想要她痛他所痛, 欲他所欲,将自己的感受,加诸百倍, 千倍,通通在他身上偿还。


    也罢,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既已做出这些事,后悔也无用。


    到此为止罢。


    他这厢煎熬懊悔,她却未必有此闲情逸致。


    他昨日所做,于她而言,或许不过是从前跟程洵、涂钦、何川之辈夜夜笙歌的日常。


    也不知是不是他那日的疯狂模样,吓退了她,刘巧娥一连几日竟再也未曾来找过他。


    倒是程洵伤养好了五六分,能下床走动了,便想来拜访他跟他道谢。


    都被慕道瑛拒之门外。


    唯一跟在他身边伺候的只有竹青。


    竹青身处合欢宫,仍保有几分难能可贵的天真,说话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也正是从竹青处,慕道瑛才得以知晓外界的诸多动向。


    譬如,这段时间,仙盟已集结了各大门派,对合欢宫发动了攻击。


    他们不敢跟魔门硬碰硬,自然先将矛头对准了魔门的马前卒,拿合欢宫泄愤。


    玉清弟子的日子也很不好过。


    清虚叛逃之后,带走了门内相当一部分的长老精英。


    众人才知晓,玉清观被魔门渗透之深。


    玉清弟子顿成众矢之的,惶惶如丧家之犬,受尽其他门派弟子的欺凌,道心摇动,崩塌者不知凡几。


    慕道瑛眉头皱了起来,想起昔日视若兄弟姊妹的同门,痛在心里。


    “老母这些时日早出晚归也为此故。”竹青道。


    接下来这几日,果如竹青所言,合欢宫阖宫上下进入了紧锣密鼓的战时戒备状态。


    几大家集合攻打合欢宫,战场便设立在胥梦大泽向东五百里之外。


    罗那吉虽狡狯卑鄙,却也断不可能坐视盟友被困而无动于衷。自然也派了手下不少魔兵魔将相助。


    合欢宫内,常常见到有魔门弟子往来。


    这一日,竹青熬好了药,捧来予慕道瑛喝。


    慕道瑛道声多谢,才端起药碗,忽听得殿外一阵喧闹。


    慕道瑛闻言药也不喝了,站起身,同竹青一道儿去看。


    许多护卫宫婢行色匆匆地打宫门前跑过。


    “发生什么事了?你们这是去干什么?”竹青抓住其中一个宫婢问。


    那宫婢有些雀跃说:“老母抓了一批仙盟的人回来!说是要祭旗示众呢!”


    仙盟,祭旗?慕道瑛一怔。


    竹青也想到他昔日身份,犹豫问:“道长,可想去看看?”


    慕道瑛想想,点点头。他毕竟也曾是仙盟弟子,总也要过去瞧瞧个中情况。


    等他二人来到那中央广场时,却已是迟来一步。


    广场上早已人满为患,羊氏三娘娘中的一个,正站在台前振臂高呼。


    “你们看看!看看这些人!平日里自诩正道,瞧不起咱们合欢宫行事作派,对咱们多加欺辱!害了咱们不知多少兄弟姐妹!


    “可我们那些兄弟,那些姐妹,就t?当真该死吗?!”


    “这些年来,咱们合欢宗弟子秉持中庸之道,可曾参与过正邪之争?可曾学魔门残害过无辜性命?不过修炼功法不同,便对咱们赶尽杀绝,着实可恨!”


    “是这些正道!多年以来,逼人太甚!逼得咱们一退再退,无路可走,无路可退!”


    “而眼前这些人,竟在阵前大言不惭,出言不逊,侮辱老母!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羊娘娘厌恶说,“老母动动手指,他们便落得今日这番下场!可厌,可笑!”


    她言辞直白,又经由灵力传播,洪钟大吕一般,掷地有声,回响山谷,颇具煽动性。


    台下合欢宫弟子也都被勾动了怒火,个个咬牙切齿,面现忿忿不平之色,却浑然忘记了,早在刘巧娥掌权之前的那几十年里,他们这些合欢宫弟子奸淫掳掠,逼良为娼之事却也没少做。


    台下山呼海啸地喊起了“老母万岁永昌”之类的口号,人心浮动,声浪喧天。


    慕道瑛微微蹙眉,对人群这狂热一幕很是不以为然,不太适应。


    因人太多,他跟竹青几无立足之地,不得不纵起一道云气,提了他一道儿站在云头看。


    地面齐刷刷横倒了十几具的无头尸,这些仙盟弟子早已被砍了脑袋,脖子上一个碗口大的血疤,鲜血流淌了一地。


    慕道瑛面色微微一变,他到底不是圣人,下意识去瞧地上人头,未瞧见相识亲近的容貌,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可转瞬之间,又生起一股物伤其类的不忍低沉。


    仙盟如今纵有再多不清白,可下面弟子何辜,他们平日里却绝无接触到那些蝇营狗苟,腌臜糟污的机会,不过奉命行事,如今却落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正魔战起。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随着战事吃紧,刘巧娥亲临战争,久未归宫。


    东华境内,倒一直流传她战场上的恣睢残忍,虐杀敌军的暴行。


    慕道瑛其实也做好了或可收到熟人死讯的心理准备。


    他有不少关系不错的朋友都在仙盟任事,刀剑无眼,避无可避。


    他目下虽想得开,但真到了那么一天,慕道瑛却发觉自己想得还是太简单。


    见到好友遗物的那一日,与往常并无什么不同。


    刘巧娥仍未露面,他仍在遵从竹青的医嘱,日日喝药调理剜骨之后的亏空。


    竹青每日都会陪他在花园里走上一段路。


    他说,病人更要多走动走动,晒晒太阳。


    这一日,他正照例从竹青口中探知外界变化,却突然听到一阵喧闹。


    一阵急促脚步,几个魔人青天白日里喝醉了酒,高声谈笑着走过来,将园子里的牡丹、芍药等花花草草,踩碎了一地。


    竹青知道慕道长不喜欢这些魔人。


    慕道瑛眉头顿时浅浅皱起来,转身正要避开,才走出几步,却突然回过身,面色大变,如遭雷击般盯向了其中一个魔人的腰间。


    只见那魔人束一条金腰带,腰间叮铃哐啷挂满了小剑,匕首,玉佩等物什,这些物件风格各不相同,明显来自于不同的前主人。


    慕道瑛呼吸仿佛一下子都结了冰,周身血液都冻住了。他抬起眼盯紧那魔人,一字一顿问。


    “你这小剑是打哪儿来的?”


    他见过这小剑,不过寸长,通体银色,错金云纹,唯独玉质的剑柄刻一朵小小的梅花。


    是他昔日一个仙盟好友的爱物。乃他入道前一个爱人相赠,他那爱人后来早死。朋友对这小剑珍惜之际,等闲不给人碰。


    只喝醉了酒后,才恋恋不舍摸着小剑给众人瞧那么几眼。


    “你是谁?”那魔人半眯醉眼,懒懒打量他。


    慕道瑛没回话。


    他却突然了悟,捧起那小剑,道,“哦?你说这个?”


    “这是我从一个仙盟弟子手里得来的。”他轻蔑笑。


    “那人被我剁成了几大块,临死前手里还握着这短剑不肯松手呢。亏老子费了老大劲才掰下来。”


    这魔人待盟友倒也大方,甚至解下短剑递了过来,体贴问:“你可要看?”


    阳光下,剑刃倒映出银白色的雪光。


    慕道瑛的目光闪了闪,被剑光刺痛,几乎逼出眼泪。


    一时之间,耳畔如有千魔啸叫。


    地面残枝败花,照进眼底,明晃晃如人之头颅残肢,


    分明日头当空,为何青天白日之下,仍尸横遍野,有恶鬼明目张胆行走在这清白人间,朗朗乾坤之下?


    他心魔丛生,手掌不禁攥紧成拳,一道极其淡薄的剑气不自觉绕身而走。


    “道长!”竹青忽叫他。


    慕道瑛这才猛然回神,从幽冥鬼狱中回到人间。


    竹青冲他猛摇头,眼里有哀求。


    ……不要在这里。


    慕道瑛霎时无言。


    眼下这四五个魔人,若是以前,他自然不放在眼里,可他如今才剜骨不久。


    他固然可以趁一时之快,置生死于度外。


    但竹青何辜,修为平平的医师,若届时真打起来,他恐怕护不住他,反连累他一条性命。


    他眼球干涩,几乎流出血来,强忍住忿郁仇苦,阖眼摇摇头。


    嗓音极为沉郁,喑哑带血:“不必。”


    那魔人不明所以瞧瞧他,摇摇头,“随你,拉倒。”


    自顾自醉得东倒西歪找同伴去了。


    竹青知他心中难受,搀了他回侧殿休憩。


    慕道瑛强压内心憾恨苦楚,心不免又冷了一重。


    却非是责怪刘巧娥她残忍狠毒,妄兴杀孽。


    正魔之间必有一战,两军相交,其间伤亡在所难免。


    古往今来,对阵双方为了打击对方的士气,恐吓,威胁,乃至生吞敌方血肉,手段尽出,在历史上也是屡见不鲜。


    他所心灰意冷者,乃是之前他或许还存着点探究,说服她的心思,这些时日的所见所闻,不过是令他抛却了昔日那点软弱的天真,看得更加清楚、明白。


    风云变幻,沧海横流。


    大势之下,他跟刘巧娥已非同路人。


    分道扬镳,不过早晚而已。


    这日,合欢宫中又送来一批战俘。


    这是第二批。


    慕道瑛想起那些被砍头的仙盟弟子的遭遇,又惦念好友安危,赶在行刑之前提前过去瞧个究竟。


    那负责押解的小统领起先不让。


    竹青呵斥说:“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你可知晓眼前这大人是谁?”


    那小统领迟疑地望着眼前这眉清目静,雅致如月,行动如柳的男人,脸上也无奈,他当然也认得慕道瑛,知晓他如今风光。


    慕道瑛又抿了抿唇,故意作出一番骄横姿态,言语间多加威胁,那小统领迟疑一会儿,竟当真被他吓退。


    慕道瑛倒也真没打算跟这小统领过不去,他肯放行,他便柔和了语调,温絮说,“有劳道友通融,老母那里,我自会去禀报,若老母怪罪,罪责一律由我来担,绝不会怪罪到你身上。”


    那小统领苦笑说:“男君晓得咱们当差的艰辛就好!”


    慕道瑛带着竹青刚走近。


    没曾想,俘虏之中却有个灰头土脸的身影叫起来:“师兄!慕师兄!”


    慕道瑛吃了一惊,折身快步走近几步,拂开那人额前乱糟糟的发,


    “吴华云?”


    吴华云见他,如见救星一般,“师兄!你竟在此!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


    慕道瑛目光自这些人面上一扫而过,定定一瞧,这批战俘,竟有七八成都是他所面善的玉清同门!


    慕道瑛蹙眉:“你们怎会在此?”


    吴华云便将近来外界的战局都说了。


    刘巧娥坐拥山河剑在手,又有罗那吉等魔域魔人相助。


    仙盟久攻不下她。


    仙盟内部人心也不齐,尤其是玉清观弟子,清虚出走之后,继任的灵微长老,性子软弱,并不能统御人心。


    玉清观弟子厌战心态极为严重,又同其他几家弟子多有龃龉。


    战场反被同盟出卖,背叛,这才导致被抓来的战俘之中玉清弟子竟占六七成之多。


    慕道瑛眉头皱得更紧。


    上回是他去晚一步,这次他自然不可能眼睁睁见他们白白送死。


    他便又找到那小统领,向他索要这批战俘,道是他问到了重要信息,这批战俘干系重大,要亲自将他们解送到二老爷程洵面前。


    那小统领哪里会信。


    慕道瑛冷冷拂袖:“……我说事关重大,难道还会骗你不成?!若是走漏了消息,延误了战机,你可担得起?”


    将那张扬跋扈,目中无人拿捏得倒也有几分像模像样。


    那小统领不论如何也不肯通融了,非要通报上峰,索要信物。


    慕道瑛见不论如何也说服不了他,轻道了声抱歉,索性出手如电,骈指连点t?他脉门,将他及那几个护卫都定在当场。


    做完这一切,他气力便有些不继,喘息也有些急促。


    强忍住疼痛,慕道瑛带着吴华云几个,走到个安全的地方,替他们解开绳索,放了,又找来合欢宫的服饰叫他们换上。


    “我不能送你们出门,能否逃出去,端看你们个人缘法福分了。”


    他说着,取来一张白纸,凭借记忆飞快地详细画了宫中地图,守卫路线。


    吴华云:“师兄怎么不与我们同去?”


    “我受了伤,他们又都认得我,走不远的。”


    “你们走罢,那小统领……”慕道瑛顿了顿,摇头,“也是奉命行事,是我逼他难做,仍需跟她解释请罪,日后若有机会,说不定还有相见一日。”


    说完,便不顾吴华云等人劝说挽留,强行将他们赶走。


    刘巧娥不在宫中,慕道瑛自去了陈玉柔洞府领罪。


    他做这些事,也并非全不计较后果。他心知吴华云这几个人到底有几斤几两,其生死根本无关乎大局。


    在他借骨基础之上,陈玉柔不太可能不给予通融。


    果不其然,陈玉柔闻他来意,只委婉地责备几句,便没有再多说什么。


    反而是问:“老母明日要回宫一趟,慕君可曾听闻?”


    这些时日,仙盟同合欢宫战局胶着,又有传言说罗那吉要趁机攻打太和宗,夺得最后一件道器——溯世镜。


    仙盟似隐隐也流露出退兵回援之意。


    刘巧娥倒是难得能在这连日以来的紧密攻势之下,缓过神,歇口气。


    慕道瑛闻言默然,拱手说:“多谢大总管告知,如今却是听闻了。”


    只是刘巧娥虽回宫。他如今却仍不知到底要以何种态度来面对她-


    许是惦念着刘巧娥将要回宫的消息。


    从今天一早起,慕道瑛便表现得尤为魂不守舍。


    不是不慎打翻了砚台,就是不慎喝药呛到了喉咙。咳得昏天黑地,枯瘦如柴的脊背弓成个虾米。


    唬得竹青慌忙来扶,以手拍背,为他理气。


    慕道瑛急促地喘息,艰难地摆摆手。


    隔了好一会儿,他缓过气来。


    小僮仍忧心忡忡望着他,准备给他递水。


    慕道瑛瞧他一双黑葡萄一般的眼,冷不丁地开口,“竹青,我病已好得差不多。接下来也只能交给时间慢慢温养。”


    竹青年纪虽小,人却灵敏,他闻言呆住:“道长,你是要赶我走吗?!”


    他眼圈一下子就红了,虽然相处日短,可他打心眼里就已经喜欢,敬佩上了这个大哥哥一般温柔好性的仙长了啊。


    慕道瑛见了,忍不住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你不能再待在我这里了,我会牵连你。”


    他迟早是要走的。


    “这些时日。”慕道瑛顿了顿,恳声说,“多谢你,若没你相伴,我亦不知如何是好。”


    这大孩子为他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里。


    竹青总让他想起昔日还在玉清观时的时光,他的出现的确带给了他许多的慰藉。


    那些顽皮的师弟师妹,笑脸相应,脆生生喊他师兄。


    慕道瑛微阖了眼,可如今他们却在战场上,如被一轮轮刈过的麦一般倒下,叫他如何忍心坐视?


    “你走罢。”慕道瑛睁开眼,语气已多了几分不容置喙的坚决。


    小孩子还不能接受别离。竹青眼泪流满了脸。


    慕道瑛见了不忍,难免又多安慰了他几句。


    二人正说话间,有宫婢来报说,老母过来了。


    慕道瑛微一僵,冷冷说:“就说我病了,无法见客。”


    宫婢:“可是……老母……这……”


    慕道瑛冷声道:“还不快去?”


    竹青迟疑着:“道长?”


    慕道瑛定了定心神,温软了容色语气,“不妨事,我们继续说。”


    他与刘巧娥之间已注定分道扬镳,与其见面,又弄个不欢而散,不如不见。


    “小竹,你听我的。”慕道瑛轻轻叹了口气,委婉道,“我……并不会长久待在这里的……”


    竹青红着眼,目含悲戚,他听懂了。


    慕道瑛又轻轻拍拍他的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我总有分别一日,早些,晚些,并无任何区别,不是么?”


    “可是道长……”竹青咬咬牙,突然撩起衣袍,跪下来咚咚用力磕了三个响头。


    他不再坚持,只是说:“道长你的伤势还需要再换五天的药!”


    慕道瑛一怔,“竹青,或早或晚——”


    “有差别!”少年昂扬打断他,“对竹青来说有差别!能与道长多相处哪怕一时一刻,也是竹青的福分!请让竹青再为道长换最后五天的药!”


    慕道瑛对上少年清亮坚定双眼,终是不忍心,作出了让步。


    轻轻叹口气,“那便听你的,过几日再说罢。”


    竹青擦擦眼泪,破涕为笑。


    “我这便去准备替道长换药。”


    他高高兴兴地出去了。


    之后刘巧娥又来了一次。


    但慕道瑛一律托辞病痛,不肯相见。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借”他剑骨给了程洵,她本就心虚气短,心怀愧疚,他托病不见,她竟也未曾勉强他。


    慕道瑛心里也清楚,其实一直靠这样的借口并非长久之计。他心中自嘲,他当日劝说竹青说得好听,但或许正如他所言。


    或早或晚,一日两日,也是有区别的。


    且能拖一日便是一日罢。


    然而,第三天一早,慕道瑛起身,却并未瞧见竹青。


    当时他心里便直直打了个突,感到不对劲。


    竹青手脚勤快,精力旺盛。每每他起身,他便在门口侯着了。


    他曾怜悯他年幼,还是长身体的时候,不愿叫他一早便来贴身伺候,可少年浑像个小牛犊子,满身的力气,眼神亮晶晶的。


    只说不累,越干活越有力气。


    慕道瑛没见他,扶着杖出门找了一圈儿,问了身边宫婢,都说没见。


    他心里生起不妙预感。


    要命还的是,他的预感一向十分准确。


    直到问到个宫婢。


    “竹青呢?”


    那宫婢也有不太确信:“好像……今日一早被人叫去了,说什么老母要见他?”


    慕道瑛心头一沉,快步向浮花殿赶。


    时隔多日,这是他第一次来到浮花主殿。


    宫婢引他去了后殿,穿过重重回廊,见如瀑的紫藤花拂着花树,萦着架子,万朵次第齐开。


    而宫殿的主人,正一袭白衣,仰头瞧着满架的紫藤。


    慕道瑛忧心竹青的安危,可乍瞧见那道熟悉的身影,仍不自觉放慢了脚步,心里缓缓漾开无言的空茫。


    他险些忘记了自己的来意,怔了好一会儿,这才回过神。


    张张口,正欲说话。


    那道小小的身影,却已经感觉到了他的灵息。


    刘巧娥转过脸,不咸不淡地看向他,替他直述了来意:


    “你不肯见我,我也不想逼你,只能用这种方法请你主动来见我了。”


    慕道瑛一时哑然,准备的满腔的话毫无用武之地。


    她这是承认自己带走了竹青?他听她言语荒谬,不由微愠,齿间挤出几个字:“这是‘请’,而不是‘逼’?”


    第54章 第 54 章 原是我错了


    刘巧娥不置可否。


    若是从前, 她或许还有闲情逸致同他恨海情天,多纠缠一番。


    只如今大战当前,已不容儿女情长。


    她连日以来都忙于战事, 男女之间那点情情爱爱自然也被冲淡了七七八八。


    她已经没有时间了。


    不若快刀斩乱麻,不问三七二十一, 统统一刀斩个干净。


    若不快点打消他的希望,谁知道他二人又反反复复纠缠到几时去。


    她心里有了决断,话说得也不冷不热, 云淡风轻:


    “当初将他拨去伺候你, 倒是个正确的决定。”


    刘巧娥将他通体打量了一遍,“你看起来很喜欢他。”


    慕道瑛面露失望:“竹青还是个孩子!”


    她轻描淡写的态度,显然激怒了他。他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愤怒。


    “怎么?”刘巧娥面色一变, 似乎也被他激怒, 态度突然变得激烈起来。


    “你以为我会对个小僮下手?!”


    慕道瑛微微阖眸,只觉她简直不可理喻, 他已经不想再跟她虚与委蛇了, 冷淡道:“他到底在哪里?”


    刘巧娥:“你我已经多日未见,好不容易说上两句话,他难道就比我重要吗?”


    “慕道瑛,你那晚强迫我的时候, 可不是这样冷淡的态度!”


    慕道瑛:“……”


    慕道瑛一时语塞, 自知理亏,微微抿唇, 顿了顿, 方才开口,


    “……我要看到他的下落。”


    “他死了。”刘巧娥漠然道。


    慕道瑛重复:“……死了?”


    “对,死了t?。”刘巧娥冷冷道, “你猜得没错,我的确对他下了手。看来这些时日,你从他哪里得到不少消息。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你们兄弟情深是好,可我合欢宫不需要吃里扒外的东西。”


    慕道瑛定定地瞧她,刘巧娥扯了扯唇角,眉眼冷硬如铁,面不改色与她回望。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隔了一会儿,慕道瑛倏地合上眼,语气平静下来,“我不信。”


    刘巧娥却微变了脸色,“我的确杀了他。我现在还能杀你!”


    “你不信是吗?”她身形忽地如鬼魅般一动,一息之间,便已飘然近到他身前。


    抬手掐紧了他的脖子!!


    “!” 慕道瑛被迫扬起头,呼吸顿时急促。


    她冷冷瞧着他,掐紧他脖颈将他提起,见他痛苦,掌心力道非但不减半分,反而越收越紧。


    稀薄的空气被从肺里不断挤出,慕道瑛痛苦至极,眉头皱紧,苍白的面色也泛起两团嫣红,视野越来越模糊。


    只听到她森冷的嗓音:“我就是这样杀他的,你现在信了吗?”


    慕道瑛喘不上气来,吃力说,“我、不信。”


    刘巧娥险些被他气死!


    这个软硬不吃的倔驴!


    伴随着空气的流失,他的目光也一点点失去了焦距,她缓缓凑近,对上他漆黑的空茫双眼。


    “慕道瑛,你当真爱极我了?我杀你师父你也不怪我?”


    他身子猛地一颤。


    “我当着你的面屠戮那些游剑阁弟子,你也说我性本善?”


    “我杀你仙盟同僚,捉你师兄师妹,你以为我有苦衷?”


    她每说一句话,手里慕道瑛的身子便颤一下,脸色惨白一分。


    直到她耳语说:


    “今日我杀你竹青,你也信我?


    “还劝我改过从善?你这样迫不及待帮我找理由的模样。对得起灵元,对得起竹青他们吗?


    “慷他人之慨,这便是你所学的‘善’吗?”


    她每个字仿佛淬了毒的刀刃,深深洞穿了他的心肺,“哦,我差点忘了,你那晚待我倒是极热情的,你在我身上翻云覆雨时,可曾想过你师父。”


    “别说了。”慕道瑛唇瓣痛苦地翕动着,宛如落入掌心的鸟,浑身发抖,乌浓的眼睫一颤,被逼出一滴泪珠。


    这眼泪落到她指尖,仿佛有温度。刘巧娥目光闪闪,仿佛被这泪水燎痛,怒极甩手,将他丢了出去!


    慕道瑛匍匐在地上颤抖了一会儿,睫毛挂满了泪珠。


    过了一会儿,他才深吸一口气,整神缓缓开口,又恢复了那极肃峻的模样。


    “瑛不信他人一面之词,也不信你,只相信我见到的。我要见他尸身。”


    “没了,”刘巧娥冷酷道,“你瞧见魔域那些魔兽没有,它们每日都要吃人,你那些仙盟同伴,还有竹青那小子我都丢去喂了它们。”


    “他只是个孩子。”他不自觉地喃喃重复,强调,也不知是说给她,还是说给自己。


    刘巧娥:“你去过小茅岭,也去了云山,也当知道我那时也是个孩子。”


    慕道瑛缓缓合上眼。


    她的嗓音忽远忽近,回响耳畔。


    眼前一时之间是他想象中那个瘦弱黝黑的小姑娘,一时间又是竹青天真无邪的面容,


    他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那个小姑娘怎么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刘巧娥:“我可没他好运,有你这么一个大哥哥护着!”


    “我当时,有谁护我吗?!有谁为了我逼问宋迁,我只是个孩子吗?我的生死有谁在乎吗?!”


    他在乎!慕道瑛指尖扣紧地面,险些便要脱口而出!


    可他并没有,因为他已经不知道要如何面对眼前这个人了。


    “那不一样。”他说。


    “这有哪里不一样?!”


    慕道瑛睁开眼,缓缓说:“竹青并不欠你。昔年受苦,今日既然功成名就,更应感同身受,推己及人。避免自己当年悲剧在他人身上重演。


    “因为他们便是曾经的你。”


    刘巧娥打断他:“那是你!只有你才是这样的圣人!我只想报复!而且我嫉妒,我嫉妒他凭什么有人护着!”


    慕道瑛沉默下来。


    刘巧娥缓缓走到他面前,想要抬起他的脸。


    “别碰我。”慕道瑛冷冷别过脸,拂开她的手,目光里闪烁浅浅厌恶失落。


    他仍不信她会杀竹青。


    却恨她在这条路上一意孤行,执迷不悟,不肯回头。


    刘巧娥的手僵在半空,面无表情,冷冰冰注视她。


    慕道瑛抿着唇,面色灰败如被烧尽的纸灰堆。


    隔了一会儿,他抬眼看她一眼,惨然一笑。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从今往后我不会强求……”


    他淡淡道:“原是我错了。”


    说完,他站起身,爬了起来,踉踉跄跄,一步一步走了回去-


    回到偏殿之后,他发热的大脑略微冷静下来。


    仍不死心,不相信她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更惦念竹青的安危。


    他一定被藏在了某个他不知道的地方。


    游剑阁,吴云华……这一件件,一桩桩。


    或许她说得不错。


    连慕道瑛自己都忍不住要质问自己。


    若刘巧娥所言为真,他这样,可曾对得起竹青?!


    他找上陈玉柔。


    陈玉柔却无不歉惋地告诉他,“道长,竹青当真已经死了。”


    慕道瑛抿紧了唇,陈玉柔是她心腹,自然能配合她圆谎。


    竹青如今到底身在何处?她们是决意不肯让他知晓,不肯叫他再见。不肯再给予他希望了。


    一直到这一刻,慕道瑛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才彻底死去了。


    刘、巧、娥!


    他惊怒交加,心底倏地爆发出一团怒火!几乎烧穿了他的心肺喉口。


    他不可置信,心悸连连。


    他完全明白了她的态度。


    她这是在逼他,逼他站到她的对立面,不容置疑地将他二人推向决裂的死路。


    从此之后,他二人之间是彻彻底底,再无任何可能,只有兵戎相见,不死不休!


    慕道瑛努力压下喉口那股腥甜,强打起精神,望向陈玉柔:“若竹青无恙,还望大总管能好好待他。”


    陈玉柔打断他强调说:“竹青已经死了。”


    慕道瑛顿了好一会儿,才淡道:“就当是瑛在做梦罢。”


    他全身发冷,同陈玉柔道过别,离开时脚步都在打颤。


    望着那道淡青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拐角。


    陈玉柔这才轻轻叹口气:“你又何必?”


    隔了一会儿,刘巧娥从帐幔垂落的角落阴影里走出。


    神色阴晴不定,“一头倔驴,又如此天真,这人至今还没入魔,当真稀奇!”


    “若我不彻底打碎他的幻想,日后纠纠缠缠又不知要生出多少事故来!”


    那日,她刚回到宫中,首先便接见了陈玉柔。


    陈玉柔将慕道瑛连日以来的动向,事无巨细一一回报,自然也包括了竹青。


    刘巧娥不太意外,冷笑一声。


    “放走吴华云,倒像是他能做得出来的事,救?这么多人,他救得完吗?”


    陈玉柔:“我看他恐怕不安于室,日后必成祸患,你打算怎么做?”


    刘巧娥没吭声。


    陈玉柔素知晓她的脾性,也不催她。


    隔了一会儿,刘巧娥这才冷声道:“找个机会赶他走罢。”


    “巧娥。”陈玉柔倏道。


    刘巧娥:“嗯?”


    面前女子突然朝她微微一笑,张开双臂,将她整个人都搂她怀里。


    她个高腿长,轻轻一摁,刘巧娥她头脸都被摁进了女人雪白柔软的胸脯间。


    温香软玉,脂腻如酥。


    刘巧娥脸一下子红了个透,肉眼可见地窘迫慌乱起来。


    扑腾着胳膊问:“你这是做什么?!”


    陈玉柔捧着她头,胡乱揉了揉,又轻轻拧了拧她鼻子。


    大名鼎鼎,阴狠毒辣的无垢老母,此时顶着个鸡窝头,脸红得活像个大孩子。


    “你真当我瞧不出来?”


    “当初见你的第一眼,我便晓得你是个面冷心热的,”陈玉柔眯着眼笑起来,“多亏我使尽了浑身解数,才如愿以偿叫你买了我。”


    刘巧娥不意她为何会提起这陈年旧事。


    陈玉柔其实是她买回来的扬州瘦马。


    许多年前,她机缘巧合在凡人界一富商家里看到了她。


    那时她已经被转卖了好几手,二十多岁的年纪,年老色衰。主母待她又刻薄,整日又打又骂,没少受磋磨。


    她那会儿刚在老宫主面前得了点脸面,正缺个体己人,见她能写会算,又伶俐聪颖,当时就动了心。


    再加上陈玉柔又时不时飞个眼波,从旁钓着点儿她,很快便将她哄得心甘情愿向那富商交了钱,买了她回去。


    想到这里,刘巧娥也觉当初自己被t?她钓得晕头转向的模样有点滑稽。


    忿忿掐了掐她腰间软肉:“瘦马瘦马,这些年可让你待得舒爽了,哪里还有几分细腰瘦马的模样?”


    陈玉柔顿觉乐不可支,笑得腰间软肉乱颤,端得是个顾盼神飞,莹润丰腴的绝色佳人。


    “那也得多谢老母这些年来的体谅呐。”她笑眯眯又摸她头,掐掐她脸,“否则如何养得我心宽体胖?”


    “哼,”刘巧娥翻个大白眼,鼻子里嗤嗤冒气,“就你会卖乖不是?”


    二人笑了一会儿,陈玉柔这才摸着她头,轻轻叹说:“你还是心软了。”


    说到正事,刘巧娥又抿唇沉默下来。


    “你也怕失败不是?”


    刘巧娥神色莫辨,阴晴不定。仿佛又变回了那个阴狠刻薄的无垢老母。


    陈玉柔也不怕她,搂着她慢慢摸她发顶,轻柔柔地继续:


    “若你败了,他一直留在这儿的这段经历便是他最大的背叛,仙盟那边恐怕也不能再容他。”


    “可他偏偏又爱你……唉……”陈玉柔顿了顿,叹息,“你也算得偿所愿了。”


    “慕道长这人,性子太犟,人又重情,你硬赶他,他未必舍得下你。”


    “当初你让我把吴华云送他面前,我便觉出几分不对。”


    “这回你又拿竹青逼他,非逼他一点点消磨对你的喜欢不成?”


    说曹操,曹操到,二人正说到竹青,殿门口便探出个竹青的小脑袋。


    男孩子涨红了一张脸,紧张得说话直打磕巴:“老老老母……我书看完了,过来就想问问,我能回去了不?”


    一想到今天的经历,竹青还发懵。


    今儿一大早,老母身边的女侍便过来请,说是老母要见他。


    他当时吓了一跳,仔细想想,还以为是问慕道长的情况,都打好腹稿了,没想到来了主殿,人却被关了起来,面前哐当砸了厚厚一沓医书叫他看,看不完不准出去。


    他当时走得太急,也没来得及跟慕道瑛交代,心里又惦念他今日还没换药,囫囵地将医书翻了一遍,便匆匆赶过来问。


    刘巧娥这才开口,一个淡淡的眼风扫过去,“大人说话小孩子来掺和什么,让你回去的时候自然会放你走。滚出去,一边玩。”


    竹青努了努嘴唇,明显还想说点啥,又不敢,憋红了脸,磕了个头,还是退了下去。


    等竹青一走,刘巧娥这才好似整理清楚了言语,与陈玉柔分说。


    “我并非替他考虑,也根本没想替他做这么多。”


    “他救了二哥,我感激他。”


    “我们之间也算两清了。留他在宫里终归不安定。拉拉扯扯,纠纠缠缠这么多时日我也烦了。


    “也不瞒你说,这一来二去,我也有点不忍心,想杀他一了百了,却总犹豫,找不到个合适的时机。正好。”


    “下次战场相见。”刘巧娥目光闪闪,嗓音冷得像冰渣子,“那我自也不会再对他手下留情。正可名正言顺杀他,了结我跟他之间这一场夙孽。”


    第55章 第 55 章 可为何,慕长老你见我,……


    慕道瑛走了。


    程洵康复那日, 合欢宫便不再拦他。


    第二天,照顾他的宫婢照例去他殿内,却见人去楼空, 斯人已远。


    程洵好了,但慕道瑛的身子却没好。


    剜骨之伤非三五年的功夫绝难彻底康复。


    这期间他不能遁光, 从合欢宫到仙盟大营其间数百里之遥,只能拄着竹杖,靠两条腿, 硬生生, 一步步走过去。


    每走一步,犹如刀尖上行走,虚汗迭出。


    等他衣衫褴褛, 风尘仆仆赶到营寨门前时, 瞧见那高高的瞭望台,数日以来紧绷的心神为之一松, 眼前天旋地转,


    刚到大门,人就倒了下去。


    守卫的小兵慌忙将人拖了进去。


    然而接下来的经历,对于慕道瑛而言才是险象环生,几近生死一线。


    因他早已“声名”在外, 仙盟起初并不信他, 认定他跟无垢老□□夫□□,早已暗通款曲, 此次投奔仙盟, 不过是无垢老母特地派出,假意潜伏在仙盟的探子。


    来个小统领,将同那些被俘的魔门弟子一同关押入狱, 日夜毒打,严刑逼供。


    这一通乱打下来,险些又去了他半条命。


    最后还是吴华云及时出面,同那些被他放走的仙盟弟子一道儿给他作保。


    仙盟这才放他出来。


    还没等慕道瑛喘口气,养会儿伤,就又被提溜到太和宗。


    战争进入了尾声。仙盟在这次进攻合欢宫的战事上吃了大亏,又恰逢频频有线报罗那吉出现在了太和宗附近。


    盟主秦仙都干脆作出指示,让大家都回防太和宗,决不能再令溯世镜落入魔门之手。


    太和宗坐落于东海群岛之间,飞阁连危,跨海而建,云起潮涌拥着神霄绛阕,间或有长鲸出水,鲸鸣不绝,端得一派仙家气象。


    自打来到了太和宗,慕道瑛便被专人严密看押起来。


    日夜都有人来问刘巧娥的消息,企图从他这个昔日近身男宠身边撬出无垢老母的弱点。


    慕道瑛什么也没说。他身在合欢宫时,便不愿同魔门同流合污。


    如今身处仙盟,更不可能背叛刘巧娥。


    后来赵言歌好不容易获批了恩典,过来看他。


    见他虚弱,狼狈模样,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半晌,才叹气:“你这性子,当真是到哪边都不讨好,两边非踹你一脚不可。”


    慕道瑛无法反驳,哑然无言。


    “玉清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赵言歌道,“我过来是为了替人传个话。”


    慕道瑛蹙眉:“什么话?”


    赵言歌:“蓝长老要见你。”-


    若放眼整个东华,问目下这世上最有权势的女子是谁,答案无非有两人。


    一位是无垢老母刘巧娥。


    另一位便是太和宗掌教蓝淑英,


    她成名更早于刘巧娥,德高望重,辈分极高,为当时毋庸置疑的前前辈。


    正魔战事起,兵峰直指太和,她原本正冲关八境,却也不得不于近日出关,


    即将见到这样一位久负盛名的前辈,慕道瑛的心情也不免有些紧张。


    在太和宗弟子的引见之下,他不自觉绷紧了脊背,神情极为慎重地一步步踏入了掌门主殿。


    殿内浑如雪洞,朴素无华,并未有其他过多的修饰。


    只燃一柱香,清香袅袅,香气如涉雪而行间乍见枝傲雪凌霜的白梅,静静盛开。


    而在殿中,慕道瑛见到的亦是位银丝如雪,寒梅风姿的老妇人。


    蓝淑英见他,微微颔首,请他入座。


    慕道瑛忙推辞不敢。


    蓝淑英:“坐罢。”


    慕道瑛这才捡了个下首的位置,坐了小半边。


    蓝淑英见他,只问他一个问题。


    她用那双温和的,严厉的眸子深深望着他。


    “我知道你,你是如今年轻弟子辈中的翘楚,日后的仙盟还是要靠你这样的小辈们来引领。”


    兜头一顶高帽砸下,慕道瑛又赶紧站起身:“弟子不敢。”


    蓝淑英道:“实不相瞒,如今仙盟青黄不接,清虚叛教,詹真人重伤,云山不成器,众人都指望我来顶事,我却分身乏术,想着能不能用你们这些小的。”


    慕道瑛沉默下来。他从前在玉清观,便因为能者多劳,性子踏实,被安排过不少活计,小到照顾师弟师妹,大到斩妖除魔。无有不干,忙得活像头任劳任怨的驴。


    这让慕道瑛也认识到了一条经验。长辈上峰们此番多溢美之辞,往往意味着接下来交予他任务之繁重艰辛。


    他隐约预见了蓝淑英此番宣召他的用意,并隐隐感到不安。


    “那些谣言,我从不管,像你这样出色的年轻人,越多越好。”


    “慕道长。”蓝淑英的容色严肃起来,“我知晓你曾做过无垢老母的男宠。”


    “我只问你,日后战场相见,你可做好杀她的准备。”


    饶是已有所准备,慕道瑛浑身一震,默然良久。


    蓝淑英没有逼他,他若一口答应她反倒要斟酌是否要用他了。


    慕道瑛阖了阖眼皮。


    事已至此,难道还真怀有天真吗?


    走出合欢宫山门的那一刻,他便理应做好准备了,刘巧娥也早借竹青一事,逼他作出了抉择。


    他无言良久,方才缓缓抬手,深深行礼,“儿女情长,天下大义,瑛分得清。下次再见,瑛绝不会心慈手软。”


    话音落下,嗓音也是自己也未觉察的干涩,汗珠顺着鬓角落下,面色是难得苍白。


    蓝淑英看他一眼,叹口气:“你明白就好,下去罢。”


    蓝淑英只要他一个明确的态度。


    这次见面之后不久,慕道t?瑛便被在仙盟安排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职位,又拨下许多灵丹妙药供他调理身子。


    原本需要调养一两年的伤势,很快,便痊愈了泰半。


    之后蓝淑英又安排他小试牛刀,领兵清缴了几支魔兵小队。


    他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性子,既已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做事也从来都做到极致,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无一日懈怠。


    他性子平易,赏罚分明,治军有方,松弛有度。


    又往往料事如神,一马当先,很快便赢得了同修们的敬爱服从。


    非但在仙盟享有一席之地,跟着赵言歌等人也一点点慢慢将玉清观重新打点起色。


    随着接触得公务越多,慕道瑛便愈不寒而栗。


    仙盟烂到了骨子里,玉清观之横征暴敛,鱼肉百姓之事也未少有。


    这样的仙盟到底有存在的必要吗?


    他寝食难安,日夜难眠。


    但唯一既知的是,魔气为浊,代表混沌,以杀戮和毁灭为要义,已世间重归于“一”的混沌为志高。


    不论如何,也决不能令魔门掌权,世间落入灾害频发,兵燹四起的末日。


    仙盟,魔域之间的战争愈趋激烈。


    慕道瑛知晓自己早晚会同刘巧娥在战场上重逢,并也静静等待那一日的来临。


    终于,这一日魔域的联军终于逼近了太和宗。


    而太和宗的掌教蓝淑英却未曾露面。


    她当初被迫出关,如今只得在战场的间隙,抓紧一切机会仓促冲境。


    希望能尽早突破八境,给战局带来新变化。


    毕竟整个东华界,如今的确无人可用。


    盟主秦仙都众人也知晓,他修为虽已臻至八境,但在魔门未倾巢而出,罗那吉静观不动的情况下,他更不能轻举妄动,底牌尽出。


    他也是个传奇人物,前些年近乎于仙盟三大家的傀儡,直到这些年,仙盟局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这才一点点重整了大局。


    仙盟如今,需要蓝淑英这样的大能高德冲锋陷阵,


    也需要他这样的长老,稳定大后方。


    只是如此一来,蓝淑英身上的担子便重了许多。


    魔门攻入太和宗的那一天,正是得了线报,赶在蓝淑英又匆匆闭关冲境的那日。


    慕道瑛未能上得前线,而是和其他两位青年俊杰被安排在掌门殿外,替蓝淑英护法。


    魔兵很快便杀进了前门广场,抬眼望去,一座青碧色的山峰如剑指天,仙盟的修士们占据峰顶,牢牢拱卫着最后一道的防线。


    空气中传来海风咸腥燥热的味道,山上,山下,汇成黑色与白色的海洋。


    海波不动,两两相峙。


    听闻慕道瑛就护持在山上那一道殿门前。


    当中一个魔将轻哂:“你们慕道瑛,不过是咱们老母当初裙下之臣,跪下来给老母舔1脚的玩意儿,如今倒也领起兵来了?”


    “可笑可笑,我若是你们,有这样的主将,我就该羞愧自尽!”


    其他仙盟修士都露出愤怒之色。


    “尔等披鳞带甲之辈,不知廉耻之徒,休得在此胡言乱语!”


    那魔将轻慢地拔高了嗓门,声如雷鸣,向山上那道殿门叫阵。


    “慕道瑛!你出不出来?!你还是不是男人?当初雌伏在咱们老母身下,如今又装起缩头乌龟了?”


    “在这打有什么意思?”魔将戏谑道,“跟咱们老母去床上比划比划?”


    他身后魔兵魔将都哄得一声笑出来。


    见他们如此侮辱主将,一众仙盟修士都咬牙切齿,涨红了脸。


    太和宗掌门殿前。


    “宁瑕。”赵言歌忧心忡忡瞧了慕道瑛一眼。


    他今日也被安排在此地,替蓝淑英护法,那魔将嗓音暗运了魔气,摇摇排开,听得赵言歌直发愁。


    但慕道瑛却心平气和,极为平淡的模样:“不必担心,我没事。”


    赵言歌却道:“你也不必顾忌我们,这魔孽嘴里不干不净的,莫说是你,我听着都来气!你要出去教训他都无妨,这里还有我们替掌门守着呢!”


    慕道瑛一时无言,他是真未感到耻辱。


    唯一所担心的,只是怕放任他那样叫嚣下去,恐动摇军心,伤害士气。


    他想着想着,一抬头,却对上诸同僚或同情,或担忧的,小心翼翼的目光。


    那眼神活像是在看尊易碎的玻璃人。


    慕道瑛: “……”


    这样放任那魔将乱嚼他跟刘巧娥之间的情事也不是办法。


    无言片刻,他最终还是接受了同僚们的好意,轻轻点头,“我去看看。”


    他全明白他们在担心什么。


    刚回到仙盟时,沈澄因,赵言歌几人以为他受尽了情伤,从不敢在他面前提及刘巧娥的名字。


    刘巧娥——


    慕道瑛默念这名字。曾经,他只要一想到这名字,呼吸都仿佛吸入了碎琉璃。如今他倒也能在议事厅中平静地谈论起这个名字,同他人想法设法筹谋如何对付她。


    他仍记得当日那激烈的,惊心动魄的心境。


    时移世易,见多了魔门处事之残酷暴烈,见多了同僚们惨死沙场。


    若再执着于那点儿女情长,可曾对得住那些死去的同袍?


    他仍每天念着她,想着她,不同的是,他日日夜夜想着要如何战胜她,除掉她,将逢春刺入她的心口,赢得这场正邪之战。


    正思索着,他便已来到山峰的外围。


    向下望去,一面面黑色的旗帜招摇如海。而带领这片海洋的魔人,仍谑笑着他跟刘巧娥的风流艳事。


    慕道瑛走过来,问那小统领,“怎么样了?”


    他的出现,令其他仙盟士兵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可他却面庞却淡泊雅静如许,忽略了众人异样的视线,站定山头,细细凝眸瞧了那魔将一眼。


    小统领道:“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敢喊些……喊些……不干不净的腌臜之词。”


    他说着说着,有些忿忿,“还真以为咱们会动摇士气不成?”


    他抬眼看了眼慕道瑛,想了想,又同左右说了些什么。


    他左右的亲兵,立刻整齐划一地朝山下遥遥喊了回去。


    “咱们的主将出来了!你们的老母呢?可敢现身?!”


    慕道瑛怔了一下,还没来得及阻拦,就听见他们又喊:


    “怕是你们老母,荒淫无度,当初贪慕玉剑美色,百般求爱不成!如今被咱们长老弃之如敝履!”


    “区区一介下堂妇!怎么?你们这些下堂妇带领的没种的兵,也敢来这撒野?!”


    他皱起眉,觉得再这样编排下去实在不像话,正要阻拦,突见白日昭昭,一道璀璨流星飞快地横过天际,骤然降落在山下那片黑色的海洋之中。


    轰然间,黑海波泛浪涌。


    就连山顶的白海也为之骚动不安起来。


    两片静止的海洋,突然之间,都因为一人的出现,而重新流动!


    而那人衣袂翩跹,落定在那魔将身侧。


    一声朗笑:“讲得好!”


    耳闻众人编排她床上艳事,刘巧娥非但没露怒容,唇角反倒含一抹讥嘲冷笑。


    乌发飞扬,眉眼睥睨。环顾四周,傲视群雄,尽显狂浪之态!


    “继续讲!本座乐意听!”


    眉眼一转,电光火石间,


    慕道瑛撞上她视线!


    二人四目相接,隔空对视!


    刘巧娥手腕翻转,血罗刹化一道血线,一闪之下,便闪出了几十丈外,横跨两军!


    再一闪,便已逼近那叫嚣得最厉害的仙盟修士咽喉!


    “讲!怎么不讲了?也让全天下都听听他慕道瑛昔日是如何在床榻之间伺候我的!”


    “玉剑丹心,一娈宠尔。”


    那仙盟修士面色大变,强忍住转身就逃的冲动。


    正在这时,一道如雪剑光横空而起。


    同那红线撞在一起,锵,激起一串星火!


    “慕、慕长老。”


    仙盟修士微微睁大眼,于星火连闪间,窥见一张苍白病弱容颜。


    慕道瑛微微蹙眉,眉眼间含着浓浓的不赞同之意。


    因当初剜骨留下病根,年轻的主将裹一袭厚实的狐裘,眉淡眼淡,唇色更淡近无血色。


    收了剑,慕道瑛咳了一声,才开口说:“两军对战,岂可儿戏,日后莫要再说这些浮浪之词了。”


    他的嗓音如线一般,也显得虚弱无力。


    可在场众人,无一敢打扰他说话。


    正因众人都知晓双方主将之间那一段艳事,如今两人相见,四周反倒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安静。


    刘巧娥遥遥见他襟怀冲淡,宁静致远的模样,心中微一滞,像堵了一大团棉花,有些不痛快。


    他明显成长了许多,望向她的眼神也无悲无喜,无怒无欲。


    虽说当初是她主动逼走了他,但战场上,跟前情郎久别重逢,她心里多少还是希望他能表现出激动复杂,对自己念念不忘的情绪来。


    然而,慕道瑛平静的,不掺杂任t?何感情的目光,令她面色一沉。心中飞快地闪过一点酸涩复杂的情绪。


    甭管爱也好恨也罢,但怎能像眼下这般?!


    难道他们昔日的爱恨都是假的不成?对他而言不过砥砺道心的经历,可轻而易举看破?


    可还未等她作色,远处的慕道瑛却慢慢皱起了眉头,捂住了前襟胸口。


    他面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仿佛正经历着极大的痛楚。


    身边的修士都紧张起来,“慕长老!!”


    刘巧娥一愣,突然忆起一事,心头顿时如春风化雨般舒畅,不禁大笑起来,笑得越来越大,颇有几分雪恨的痛快淋漓!


    “昔日我曾为你种下生死符。回到仙盟之后,他们理应已经替你拔除了此符。”


    “可为何,慕长老你见我,心仍痛呢?”


    慕道瑛面色大变,再也强作不出云淡风轻。


    光洁的胸膛,早无昙花纹样。


    他本以为自己早已看开,如今的他,无爱无恨,无情无欲,对上刘巧娥也绝不会有任何动容。


    却在两军对战,众目睽睽之下,触及她视线,心脏仍泛起一阵尖锐的痛楚!


    正魔修士听闻此言,都愣了一愣。


    “休听她胡言乱语,”慕道瑛强忍痛楚,缓缓站起身,轻描淡写说,“不过生死符残留罢了。”


    他扭头吩咐左右,强调道:“蓝掌教闭关正值紧要关头,决不能令魔人闯入,还请诸君与我。”


    他揪紧前襟的五指松开,迎上刘巧娥的视线,慢条斯理,一锤定音,“杀出个太平。”


    第56章 第 56 章 刘巧娥的过去到底是什么……


    太和宗矗立于东海之上, 依托海上巍峨仙岛而建,四面环海。


    夕阳西沉,海上明月逐波而起。


    皎洁的月光遍洒在粼粼的海波间, 无数的断臂残肢随海波上下起伏荡漾,仿佛个轻柔的梦境。


    而此时, 海面之上,鏖战正紧!


    刘巧娥甩着血罗刹,掠一道烟气急纵后退, 抬起杏眼冷瞧着天上那将她团团围住的这十数道身影!


    “你们正道, 难道便只会仗着人多势众,以多欺少,欺负我这个小女子吗?”


    这十数道人影, 立在云头, 衣袂飘飘,月色下, 恰如仙人降临人世间, 默默俯视着阵心的刘巧娥。


    这都是慕道瑛及其同僚,无不是如今仙盟之中坚力量。


    乍一看,是仙盟占据了上风,居高临下, 可站定一个方位的慕道瑛却知道, 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他猜到了坐拥山河剑在手的刘巧娥功力会更上层楼。


    却没想到,不过一年多未见, 她会进展到如斯恐怖的境地, 其人修为幽深如海,深不可测,令他胆寒。


    血罗刹每一次出鞘, 必定会收割上百道人头,杀得海面染红。


    在这些魔兵魔将的配合之下,这无疑于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他们不得不结成法阵,将她团团围住,将伤害降到最小化,才能勉力阻止她突破战阵,闯入掌门殿中。


    刘巧娥见他们不答,一声冷笑,又长身一纵!血罗刹卷起滔天巨浪,化作铺天盖地之势,不断冲击法阵!


    慕道瑛等人快速掐指结印,力求将这巨浪消弭在法阵之间。


    巨浪不断在他们数人之间回荡,每一道浪花都蓄积了万钧之力!


    飞溅四溢的水沫,令岸边礁石顷刻间碎成齑粉,打落在人身上,包括慕道瑛在内的许多人,都感到双耳齐鸣,胸中血气翻涌,唇角溢出一缕血色。


    即便如此,他们也不敢松懈,飞快地摇动指尖,一遍又一遍地加固着这轮困阵!


    海浪每翻涌一道,刘巧娥的冷笑便随之传送到四面八方:“蓝淑英这个缩头乌龟,反令你们来送死,可敢出面与我一战?!”


    “就凭这个也想拦我?”


    “待我马上破了这困阵,便是你们的死期!”


    “劝你们趁此机会好好想想你们的死法!枭首剖腹,碎尸万段?想要哪一个?”


    刘巧娥书念得少,也的确不太擅长阵法,一入阵中便如没头的苍蝇晕头转向。


    奈何她修为太高,全靠蛮力一遍遍冲击,竟也冲得法阵晃动,


    再配合魔门秘法,将声音放大,深入人脑,令人心神摇动,神不附体。


    她嗓音一时间声若雷音,一时间又如情人絮语,忽远忽近。


    远时,众人才稍稍松口气,近时,便以为她突然杀到面前,胆丧魂飞!


    原本灵气运行无碍的法阵,也因为她之魔音入耳,变得滞涩难行,好几次险险中断,岌岌可危。


    慕道瑛因从前跟她朝夕相处,日夜相对,对她嗓音极为熟悉,天然地变多了层免疫。


    可其他人却没那么轻易了。


    慕道瑛最先注意到众人的恍惚,他一边持续像阵心运输灵力,一边飞快地提点众人:“诸位道友!抱元守一,莫要被这魔音影响了心神!”


    又暗运了清明灵气,一遍遍冲荡魔音的影响。


    灵气在魔音的压制下虽微小,却也是一点草种,经由春风一吹,便可点染无边新绿。


    其他修士很快便在他清冽嗓音引导下逐渐回过神来。


    唯独一个年纪最小的少年,因为年幼,心志不坚,被刘巧娥引诱威胁了几番,便双眼恍惚。


    刘巧娥,慕道瑛目光齐齐一闪!


    ——正是此处!


    —— 不妙!


    二人各怀心思,慕道瑛腾出左手,飞快捏了只灵鹤,扑簌簌直要入那少年天心。


    却慢一步!刘巧娥同时觉察出这少年便是破局关键,血罗刹飞出,直直撞他心肺!


    那少年面色一白,内外交震之下,终于坚持不住,“噗”地喷出一口血来!


    他所站定方位,破开一个口子,灵气如泄了洪的流水飞快奔涌而出!


    咔啦啦!困阵粉碎,


    阵破!


    巨大的冲击力反噬布阵者自身!


    慕道瑛连同其他布阵同僚,纷纷急退呕血,被这冲击波掀飞出去,跌入海水之中!


    腥咸的海水争先恐后地灌入口鼻,慕道瑛内伤太重,挣了挣,跃出水面,起身欲战,


    肩头却忽然被一双大掌扶住。


    一道温和却不失力度的嗓音蓦然响起:


    “小友,辛苦,我果然未曾看错你。”


    一回眸,慕道瑛不禁脱口而出,微微动容:“蓝前辈!”


    刘巧娥急掠的身影为之一顿,瞬目望了望,唇角薄扬起个笑,“嗯?蓝掌门,竟不作那关门狗,敢出来吠叫了?”


    蓝淑英毕竟年岁更长,并不将刘巧娥的激将法放在眼里。


    她回眸瞧了眼,月色下,水光淋漓,恍若鲛人的慕道瑛,交代了一句:


    “小友,接下来便交给我,还请为我掠阵。”


    说完,足踏长波,衣袂飞扬,朝着刘巧娥纵身而去!-


    甫一见到蓝淑英,慕道瑛心底不着痕迹轻轻松了口气。


    皆因为,目下出现在人前的蓝淑英,周身清气自走,独立于海波之间,袖翻彩霞,萧萧清举,洒然若神。


    俨然已经突破了第七重洞冥境界,迈向了第八重——破妄境!


    又听闻蓝淑英的话。


    慕道瑛不敢疏忽,忙调动心神,全力以赴,替蓝淑英护法。


    而其他坠入海中的修士,也都在这时催动遁光,破出海面,一道配合他共助蓝淑英。


    一道烟气自天边卷来。


    蓝淑英破境之后,原本负责护法的赵言歌,沈澄因等人也带了一队人马紧随其后。


    战况危急,他二人也无暇同慕道瑛招呼,双方只匆匆对视了一眼,便略略颔首,又投入了战局之中。


    刘巧娥的脸色就没这么好看了。


    深知大敌当前,目下必有一场苦战。她面沉如水,微抿了唇角,也不再企图占尽那口舌之利。


    足下发力,长身一拔!身化一道虹霞,将血罗刹放出,直冲蓝淑英卷去!


    蓝淑英见状,将身形把定,瞬息之间,二人便已劈掌交过上百招。


    直将海面搅得波涛汹涌,百尺浪头一浪高过一浪!


    缠斗正紧时,蓝淑英率先觑得古个空隙,往后急纵出丈远,翻掌便祭出个银光闪烁的圆形物什。


    这东西飞到空中,无风自转,不断将光灼灼,银烂烂的神光向四周泼洒。霎时间便将海面照得烂银一片,亮若白昼。


    刘巧娥也同时退出丈余,血罗刹飞至她背后,嗡嗡震动着,竟脉分线悬般分成成百上千道的红线!


    她仰头一望,心头咯噔一个轻跳。


    溯世镜!


    早听闻蓝淑英不放心仙盟守卫。


    此前曾有太和宗长老建议先将溯世镜掉包,偷偷运出太和,却被蓝淑英断然否决。言道此法太不保险。


    “仙盟之中仍有内鬼潜伏,我不知道他此人到底是谁,但必定身居高位。”


    说完,她便力排众议,坚定将溯世镜日日夜夜随身携带。


    如今看来,竟做不得假。


    刘巧娥不能说蓝淑英t?说得是错,她在仙盟之中的确还有内应,若当初太和宗真将溯世镜运出,倒真便宜了他们行事,又何必今日来硬抢?!


    溯世镜跳到空中,被它镜芒所照射到的人不论正邪,纷纷表现出一副浑浑噩噩,恍恍惚惚的神情。


    这全是有溯世镜特性所致,其镜芒能照射出人之回忆过往,前世今生,凭此又折射出一块一块破碎的独立小型幻境。


    修为高点的,用力一挣,或可挣脱。


    那修为低劣点的,意念不坚定者,往往就会迷失在回忆的漩涡之中,成为失去神魂的傀儡了。


    绕是慕道瑛也不由微微一个恍神。


    江南烟雨萦绕着的童年,小寒山昼夜不断的落雪,他怀抱着的青年男人唇角不断呕出的鲜血,合欢宫的落花……


    一幕幕,一格格,飞快在眼前交织。


    他短暂地迷失了一瞬,直到望见回忆中女人冷沉阴郁的身姿,翻飞雪白的裙摆。


    慕道瑛这才如溺水出水一般,猛然回神,背后虚汗迭出!


    一抬眼皮的功夫,刘巧娥竟又身化一道遁光,当空一跃,朝溯世镜抢去!


    不妙。他心里一紧,放出逢春,同同样回过神来的赵言歌等人奋起直追!


    刘巧娥并未分出眼角余光来对付他们,只放出血罗刹,任由红线泼洒。


    红线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一时快,一时慢,一时紧,一时松,


    如有自我意识一般,飞旋出万丈红光,不断打退慕道瑛,赵言歌等人自四面八方而来的攻势。


    蓝淑英容色肃穆,飞快捻指掐诀,令溯世镜的光辉,毕集成一束束光柱,一道一道,飞快朝刘巧娥射去。


    光柱所笼罩之处,海水仿佛被烧穿了一个打洞,细浪沸腾,白沫不断将翻了肚皮的鱼儿推涌出海面。


    刘巧娥足尖踏浪,闪转腾挪,尽量避免被镜芒照射。


    此时此刻,她的眼底唯有那一面悬挂在夜空中的银色宝镜。


    其灿灿光芒,竟令身边月色也黯然无光!


    仙盟不知她如今还手握了返魂灯。


    只差溯世镜。


    刘巧娥心头狂跳,几乎要长啸出声!


    只差溯世镜——


    她便能集齐三样道器,一偿自己多年以来的夙愿!


    这么多年来,她辛苦筹谋,忍辱负重,乃至选择跟慕道瑛分道扬镳,都是为了今日!


    镜芒无处不在,饶是她已竭力避免,将身形柔折得极为轻灵轻盈,恍若风中飞蓬,飘飘乎来去,却还是猝不及防,被镜芒燎烧了一小块肌肤,眼角掠过一重重破碎回忆。


    回忆中,罗那吉笑得温文儒雅,慵懒嗓音犹回荡耳畔。


    “返魂灯虽有活死人肉白骨之效,但正道坐拥返魂灯至今,却从未令一人复活。


    “只因为,昔年,这生死秘法只掌握在我魔祖手中。”


    “你凭什么这么说?”她听到自己冷声问。


    罗那吉笑道:“否则你当姜文昭为何杀不了魔祖?”


    “只要你助我集齐这三样道器,解开魔祖封印,我便用魔门流传下来的生死秘法,助你复活孟慈。”


    孟慈!


    刘巧娥心中默念!多年以来,这个名字被她深埋于心底,她不敢想,不敢念。


    只要喊出这两个名字,便感受到那撕心裂肺,神魂共焚的痛楚!


    可如今,她也能念出这两个字不是了么?!


    自打蓝淑英放出溯世镜起,她的眼里便只剩下了这面宝镜!


    镜光照射之下,她的修为还不至于令她如其他魔兵修士一般,骤然失去理智。


    但咸腥的海风中仍不断有破碎的回忆顺她鬓角掠过。


    每一道回忆,更令她坚定了斗志,义无反顾地冲向那面高悬于夜空的镜子!


    光柱晃动得愈来愈剧烈,宽阔的海面之上,仿佛是天道竖下的道道立柱,困锁着那星小小的身影!


    如此一来,刘巧娥不可避免被镜光照到了肌肤,被镜光照耀之处,登时如被火烧一般,烧得皮焦肉烂,鲜血直流。


    她却恍若未觉,也未停顿,一边疾跃往前,一边放出山河剑!山河剑化作一条巨大的雪龙,在光柱间夭矫翻飞,撞碎一地乱银!


    被烧焦的皮肤片片剥落,刘巧娥仍义无反顾,豁尽全身十成十的修为朝那面镜子猛冲!


    蓝淑英见其偏执疯狂模样,心里也着实吃了一惊,飞快捻动指尖,竭力摇动镜光,令光柱不断照向刘巧娥,恍若横贯天地的囚笼。


    祭出溯世镜,这是一步险棋。


    两样道器之间斗争激烈,带来的压力反噬令蓝淑英胸口血气翻涌,吐出一口鲜血。


    蓝淑英深知,她修为虽已臻至八境,可刘巧娥早在半年前便已快她一步入了破妄境。


    反观她这个前辈,不得不在仙盟护持之下,才能勉强破镜,这实在令她汗颜。


    其人之精进速度则更让她不寒而栗!


    山河剑在手的刘巧娥,如今,几乎已傲视整个东华界。


    她若不祭出溯世镜,到时若落败于她,镜子早晚还是会被她夺走,不若此时祭镜一搏!


    “慕小友!”蓝淑英一声高喝,“我运镜!你们去阻她!便是现在!”


    她不像刘巧娥,曾修炼圣君残页,运使山河剑无碍。


    催动溯世镜几乎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心力,着实分身乏术。


    慕道瑛也知晓胜败皆在此一举,务必拦住刘巧娥!


    这次决不能儿女情长,他的剑将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洞穿她的心肺。


    他将心神催动,本命逢春剑化一道流星,没入他体内!补全了他体内残存的剑骨!


    慕道瑛眼睫一眨,感受到四肢百骸,全身骨骼传来的痛不欲生。


    刹那间,乌发染白。


    眼底冷冽华光流过,原本漆黑的眸子,刹那间变幻成淡若琉璃般的透明色泽,眼底隐约流转淡淡金色华光。


    皙白的肌肤也泛起淡淡的诡异清玉色泽。


    他浑身上下的气势也为之一变,四周隐约有极淡薄轻微的青金色剑气自走。


    剑气游走的同时不断,放出一轮轮细如毫微的剑芒,所过之处,吹毛断发,切金断玉,月华也在他周身被割断,碎成片片银屑。


    剑骨被挖之后,慕道瑛曾日夜思索研究自己的去路,


    今日,便是他这半年来所研究出的最完美的替代。


    那便是结合铸剑之阵,将自己也化作一柄剑,将逢春纳入体内,补全那一小节缺失的剑骨。


    人剑合一,心念相通,他奋足一拔,身合一道剑气,直追刘巧娥而去!


    距离溯世镜只有一尺之遥,却瞧见慕道瑛横空出世,浮起云端,挡住去路。


    可想而知刘巧娥的去路。


    同爱人的回忆被打断,她杏眼顿时爆发出一寸寸的戾气,令眼睫也染上寸霜拜,山河剑冰寒剑意席卷全身,汇成一道冲天的,不加掩饰的杀意!


    刘巧娥字字顿顿,红线翻卷,遮蔽日月星辰,杀气冲天:“你又要拦我?!”


    “我会杀你。”慕道瑛简洁道,说着边将剑气浩荡排开。


    琉璃眼眸,平静如镜,


    两人心中都清楚。


    这一次,不念任何旧情,唯有置对方于死地的杀意!


    山河剑的剑气最先冲他脖颈扫来!剑气寸寸往下逼压,压得海面似乎也受不住这滔天灵压,剧烈地摇动起来,掀起翻天巨浪!


    慕道瑛不敢直撄其锋,身形一闪再闪的功夫,便已闪现到另一个浪头。


    这一喘息的功夫,一抬头,刘巧娥的身形便已经迫近溯世镜!指尖距离镜框唯有几尺之遥!


    慕道瑛见状,飞快催动剑光,剑光排压出另一重巨浪,及时挡住刘巧娥的去路!


    刘巧娥正要挥剑劈开巨浪,却忽然瞧见海浪之中隐约有细微银光闪烁。


    只一闪,再闪,顿时剑芒如雨一轮爆射而出!


    这海浪之中,竟被慕道瑛暗藏了千百道剑光。


    若非她闪转及时,被这一轮剑光齐射下来,被洞穿成个筛子也并无可能。


    刘巧娥并未有心情去责备这男人的狠心,她冷冷抬手,红线卷下每一道剑光,以彼之道还之彼身,朝着慕道瑛的方向铺天盖地甩了过去!


    慕道瑛立刻运气一道海浪挡住,马不停蹄,继续直追刘巧娥。


    好在这时,赵言歌等人也阻住了刘巧娥的去路。


    他们虽然修为远不及刘巧娥,但这一合之力,威力也不容小觑。


    这一阻,成功令刘巧娥慢了半拍。


    慕道瑛也在这时追到了溯世镜前。


    他二人几乎是同时伸手。


    指尖相对。


    然而就在这时,蓝淑英也终于支撑到了极点!


    轰隆一声巨响!溯世镜突然光芒大作。


    她灵气反噬,浑身筋骨尽碎,口吐鲜血,飞了出去。


    溯世镜也在这时失去了支点,直坠入海底,撞碎雪浪浮波。


    道器爆炸时带来的巨大冲击力,就连刘巧娥也不能抵御。


    连同慕道瑛,刘巧娥,蓝淑英在内的所有t?人,一时之间,齐齐从云头跌落!


    镜芒不断暴涨,吞噬了海面上所有的生灵。


    就在镜芒将所有人都拉扯入幻境的刹那,慕道瑛跟刘巧娥因夺镜心切,又离溯世镜最近,几乎是一同坠落,竟然还能分出一线理智,在急坠过程中同时伸手探臂争夺溯世镜。


    又闻轰然一声巨响。


    他二人指尖一左一右,一同合握宝镜,坠入冰冷无尽的深海-


    溯世镜撞碎雪波浮浪。


    碎银如星一般不断浮了上来。


    由无数魔人,修士的回忆构成的细小幻境,宛如摔碎的琉璃,折射出令人头晕目眩的光芒,不断扭曲、闪现、重合成光怪陆离的梦境。


    慕道瑛的神魂在这扭曲荒诞的梦境之中飞快切换,快到耳畔如有风声大作,大脑头疼欲裂。似乎过了一瞬,又仿佛在无数人的梦境中度过了千千万世那么长。


    最终呼啸的风声止息了。


    画面最后定格在了一轮皎洁明亮的圆月。


    月下,踯躅着一个少女,穿一件青色的衫子,雪肤乌发,肌肤丰润,杏眼圆脸,皓齿樱唇。


    慕道瑛蓦然变色,心中一惊,下意识便作出预备攻击的防御姿态。


    是刘巧娥?!


    不对。


    眼前的刘巧娥,并没有打算攻击他的意思。


    她甚至没有抬头看他,只默默看向满地的月影乱银,似乎满腹心事。


    慕道瑛这才觉察出不同之处。


    眼前的刘巧娥,眼神更清澈,眉眼更天真,少了那慑人的瘦冷沉郁。


    若说他所熟知的刘巧娥是枝头山月,清冷难攀。


    此时的她,便是十五时的圆月。


    少女皱着两道乌黑的眉,大大的杏眼忽闪忽闪,圆脸颊泛着莹润的微光,她眉眼间还含着少年的轻愁。玉蛾子一般的天真纯美。


    慕道瑛微微一怔,结合落水前的见闻,不难推测出。


    这是过去的刘巧娥。


    或许是同握住了溯世镜的关系,他坠入了她的回忆。


    刘巧娥的过去到底是什么样?


    慕道瑛禁不住想,下一秒,又心底一凛,暗暗告诫自己,绝不可再儿女情长。


    他闭上眼,轻轻告诉自己。


    他如今对她无爱无恨,早无任何情意了。


    “我当真认识慕道瑛!”


    当听闻少女那一声坚定的清喝。


    慕道瑛怔了怔,终是忍不住睁眼望去。


    四五个合欢弟子,将刘巧娥团团围住。


    她有些气怯了,只能不断重复。


    “我当真认识玉剑丹心慕道瑛,真的。”


    第57章 第 57 章 为何,偏偏让这世上所有……


    合欢宗的生活并没有她所想象的那般轻易。


    她当初答应了老宫主, 无非是想借合欢宫为跳板,先行脱身再说。


    合欢宗再怎么不堪,也好过留在云山宋氏, 继续去当宋迁的炉鼎。


    宋迁是会拿炉鼎待客的,毕竟在修士眼中, 他们炉鼎算不得人,只是个可随手转让的物件。


    而其中有些修士因为经历的年岁太久,对寻常的男女情爱也都提不起什么兴致, 非一些残忍至极的虐待而不能起兴, 常弄得鲜血横流,几近酷刑。


    等那些炉鼎到了被采空的那一日,脱阴而亡, 被弃尸荒野的更是大有人在。


    更有许多少年少女, 还未走到那一步,便已被逼疯了。


    刘巧娥不想死, 她足够有野心, 胆子也够大,跟着老宫主活了下来。


    直到又坠入了合欢宫这个地狱。这时的合欢宫,还不是日后那个在她治下游走于正邪之间的骑墙派。


    这时的合欢宫,就是魔门。


    身处云山宋氏的那段黑暗岁月, 还并未堙灭她的人性与良知。


    她虽然没读过书, 但朴素的价值观却让她也知道什么是善恶,什么是正邪, 人应该择善, 从正,绝不是像合欢宫这样,同门之间的奸淫掳掠, 逼良为娼,比比皆是!


    她天生极阴的炉鼎体质,甫一入宫,便招致了同门的觊觎。


    老宫主要她主动屈服,从不帮她撑腰。


    最开始,他们尚且还能装模做样,对她加以追求。


    到之后,变成了威逼、恐吓、下药、打骂。


    她也曾痛斥老天的不公。


    贼老天,为何偏让她落入这样的魔门!


    为何其他人都能拜入名门正道,去当戏文话本里的大侠。


    偏偏她要落进一滩污臭的烂泥里!


    她不曾伤害过任何一人,欺凌过任何弱小。


    她仇恨这些魔头,恨不能变成故事里的大侠,长剑在手,斩妖除魔,杀尽一切魑魅魍魉,荡尽一切的邪祟!


    可她也只能想想而已,这些只是她每天睡下之前,躺在床上发的大梦。


    白日里,她还是那个唯唯诺诺,不敢高声说话的刘巧娥。


    猝不及防被丢入个群狼环伺的环境,她只能绞尽脑汁,想尽一切办法保住自己的清白。


    是,清白。哪怕她元阴已失,她仍固执地认为和宋迁的那次,不算她的初夜。


    只要她不愿,她便仍是清清白白的。


    在她的认知里,她的初夜是要留给自己的心上人。


    她甚至暗暗决定了那个对象——慕道瑛。


    每天晚上闭上眼,临睡觉前,她便在脑子里自己跟自己唱起了大戏。


    将自己跟他的相识、相认、相知、相许都编排得明明白白。


    他们在花树中相拥,在月亮下亲吻,他吻得她好深。


    她离开了合欢宫,拜入了名门正道,成了举世闻名的大侠。


    随他一起踏遍名山大川,赏过烟霞日月,他们在所有人的祝福下成亲。


    那个少年,微微红着脸,挑起她的盖头。他动情地喊她:“巧娥——”便朝她扑了过来,将她一把抱住。


    她推说不要,他却一个劲直使坏。


    每每这个时候,她都会出一身的汗,心跳如擂,慌忙将头探出被褥里,大口地喘气。


    合欢宗的生活太苦,来到合欢宗之后,她变着法地打探有关他的一切。


    她听说他又去了何处何处,斩杀了何等强大的妖魔,她与有荣焉也地也感到那股少年意气风流。


    她听说,他受了伤,她便成日里忧心忡忡,愁眉不展,担心地吃不好饭,也睡不好觉。


    她听说,他结交了个游剑阁的女侠,叫沈澄因的,她回去便大哭了一场,掩饰不住内心的嫉妒。


    明明,明明是她先来的!站在他身边的那个扶危济困,侠风义骨的女侠应该是她才对!


    她在他未知的角落里,同他悲,同他喜,同他愁。


    幻想得多了,她轻而易举地便能勾勒出他的眉眼神态,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微凉的嗓音说的每一句话。


    这种错误的幻想,模糊了她的认知,让她认为她跟他已然是最亲密的了。


    他的道侣,应当是这个世界上最特别,最幸运的人。


    而她那时恬不知耻,妄自尊大地认为,自己便是他所等待的那个最特别,最幸运的人。


    当然,幻想慕道瑛的时候,带来的也不仅仅只有甜蜜。


    当她瞧见合欢宫中那些亲密的爱侣时。


    她不禁惆怅,他为何不在自己身边。


    当她被众人围住欺凌的时候,她多么希望他能来救她这个道侣!


    他翩然而落,用那柄足可让春风化绿,桃林染红的佩剑,出现在众人面前。


    冷冷将那些人一一打退,再回过身来去牵她的手。


    可是没有。


    等她从幻想中骤然回神,面前仍是他们肆意的嘲笑与凌辱。


    一日,她被逼急了,模糊了幻想跟现实的界限,她下意识脱口而出,她认识慕道瑛,他们完了!


    他要是知道他们敢欺负她,一定会把他们的腿都打断!


    “那个大名鼎鼎的玉剑丹心?!”


    “虽说是同辈,可那少年剑骨天成,早已名震东华。”他们嘲笑说,朝她扑了上来。


    “又岂是她这龟缩在合欢宫的蝼蚁草芥可以企及的高洁存在?!


    “叫啊,叫他来救你啊。怎么不叫了?”


    那一天,是她无法言说的噩梦。


    她拢着破碎的衣裳回了弟子房中,点燃了一盏小烛,伏在桌上痛苦,眼泪浸透了桌上深深浅浅的划痕。


    慕道瑛,慕道瑛。


    她反复念着他的名字


    忍不住嚎啕大哭。


    他怎么不来救她呢?


    仗着那碗水之交,她便以为他们已经建立了极为微弱,又极为亲近的联系了。


    他不是已经成了玉剑丹心了


    他不是行侠仗义的君子之剑。


    他们不是认识?


    他为何不来救她?


    慕道瑛慕道瑛慕道瑛,桌面早被她刻满他的名字。


    每受过一次委屈,一次欺辱,她便回到屋里,一边哭,一边刻下他的名字。


    划痕一道叠着一道,她反反复复,指腹使劲摸蹭着。


    什么花树,细雪,道侣全都是假的!t?斑驳的墙面倒映出个孤零零的影子。


    她的痴心妄想被残忍地打破了,他不会在别人成双成对时,翩然现身,牵起她的手。


    更不会在她被人欺凌时来拯救她,替她撑腰。


    因为他还不知道她。


    这时,


    她的脑海中忽然冒出个大胆的想法。


    她为什么不离开合欢宗呢。这个污糟之地还有什么待下去的必要吗?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她要去找他!与其在这里自怨自艾地腐烂下去,她宁愿付诸行动,死在逐光的道路上!


    贼老天对她不公,那她便去硬碰一碰这天!


    慕道瑛不知道她又如何,她难道不能主动去见他吗?


    被丢进魔门又如何,她不能改投他派吗?


    路途遥遥又如何,她没有长腿不会走吗?


    她打听到了他会参加今年的春台问道。


    她下定了决心,很快便收拾了自己寥寥无几的包袱,摸到这些年积攒的几块灵石,塞进鞋子里袜子边。她没有储物袋,只能用这种土办法,笨办法。


    趁着一个深夜,她悄悄地离开了合欢宗。


    她虽然身为修士,也曾一遍遍幻想自己成了闻名东华,与慕道瑛比肩的一剑惊天的仙子。


    实际上她并不会斩妖除魔,除了引气入体,她甚至连最基本的术法神通也不懂,没有人教她这个。


    她只会房中术,只懂得如何讨好男人,好让自己免受些苦楚。


    所以她没办法利用修士的身份去赚钱。她只能一口气买上十几张烧饼,一路风餐露宿,累了饿了,就吃烧饼就白水。


    她的鞋子也走破了,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走到了游剑阁。


    剑阁开天门。


    衣衫褴褛的她,小小的渺如一只蚂蚁,仰望那近乎贯通天地的剑山,云雾缭绕,浩气横流。


    她浑身战栗,内心的震颤无法以言语来诉说。


    她弯下腰从鞋子里摸出仅剩的几颗灵石,去客栈租了个房间,烧水洗漱。


    忐忑不安地抿了抿鬓角散落的发丝,便向剑山出发了。


    周围修士人来人往,她虽然已将自己收拾得整齐得体,却还觉得有些窘迫,心虚,扯扯袖口,感觉太短。


    她浑身上下仿佛都透露着不合时宜,格格不入。


    不过,还有几个男修见她漂亮,过来问她名姓呢。


    她憋红了脸,不肯轻易露怯,让人小瞧了她去。


    清清嗓子,学着戏文里大家闺秀的模样,颇为自矜,只道姓刘,不肯透露宗门家底。


    那他呢?想到即将要见到慕道瑛,她又扯扯头发,又压抑不住内心的雀跃甜蜜了。


    他会觉得她漂亮吗?刘巧娥忍不住想。


    他会不会很惊讶,之前那个黑黑的,瘦小的村姑已经大变了模样!


    少年一定会震惊地脸眼睛都震大了吧。


    “是你?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她便快活,又大方地说,她也成了修士。


    其他人都惊讶地看着她俩。


    少年便说,这里不是叙旧的地方,容他二人先走一步。


    他说,跟我来。


    于是,他们理所应当地并肩慢悠悠走在山道上,叙起旧。


    他应该是记得她的,毕竟修士的记忆力都很好。


    而且,那天她送水的时候,他极为吃惊,脸红,显然对她有深刻印象呢。


    她吃力地一步步向上爬,终于来到了“摇光”门前,她一眼便看到那个光风霁月,如竹如兰的少年!


    乌发如水,眉眼如昼。那少年正温和地同身边的人说着什么,言辞轻柔得仿佛春风。


    少年的观察力是极敏锐的,眼角余光一瞥,瞥见了她。


    便止了声,公事公办地温言询问:“道友,春简。”


    她突然一下子愣了起来。她太过忘情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并没有春简请帖。


    她一路上光想着要见他,要拜入正道。


    正道一定会欢迎自己的,毕竟戏文里都爱演那坏人被感化,放下屠刀的故事。


    人们可欢迎这些改邪归正的坏人了,她甚至都不算坏,又没杀伤过人。


    他们一定会感佩她对正道的向往。她太紧张了,嘴唇翕动着,肚子里飞快地酝酿着措辞,颠来倒去地想她应当如何介绍自己。


    她嘴唇动动,久无答复,少年微含不解,“道友?”


    她唇瓣仿佛被黏住了,心脏扑通扑通直跳,越着急,嘴里便越像含了团火,颠三倒四,说不出话来,“我……刘家村……”


    少年微感讶异,耐心地又询问了一遍。


    在询问几次仍没回应之后。


    他细细地看了她好几眼,慢慢觉察出了不对劲,眉头也皱了起来。


    这少女身上有几缕魔气散溢而出,很淡,若是寻常弟子或许难以觉察,但他灵性极为敏锐,


    他收敛了唇角的温和,微微严肃了神情。


    周围的弟子不解问:“宁瑕怎么回事?”


    他摇摇头,正要张开嘴唇,又迟疑了一刹。


    不知要不要如实以告。


    这少女看着腼腆羞涩,却不像魔人。


    可是几天之前,他们便接到了消息,言说魔门要搅乱这次春台问道。


    魔人多狡,从前不是没有过魔人扮作老弱妇孺,柔弱无辜的模样,骗去了修士的信任,最终屠灭了一个小门派。


    他今日既然负责检验春简请帖,便理当负责,公事公办。


    岂可因一时心软,酿成大错?


    少年摇摇头,最终还是轻声说:“此为魔。”


    其他人齐齐一震,纷纷拔剑,露出肃穆神情。


    “且慢。”那少年拦住他们,想了想,终是觉得不安,又补充了一句,“不要杀她,赶她走吧。”


    她还没回过神来,脖子上便被冰冷的剑刃抵住了。


    两三个弟子走过来,一人抵住她脖颈,一人抵着她后心。


    “别动,”弟子晃着薄薄的剑刃威胁她,“狡猾魔人,还妄图混进咱们游剑阁?刀剑无眼,若你敢乱动,休怪我们割了你的脑袋!”


    她整个人都愣住了,手心冰凉,浑身无措。


    为什么会这样呢?


    为什么,和她,想象得一点也不相同。


    她这时也管不了这么多了,急得引颈踮脚忍不住朝他大喊,“我们见过的!你还记得我吗?我是刘家村——”


    可少年早已经掠过她,低头检验其他人的请帖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那弟子厉斥道:“休得胡言乱语!否则割了你的舌头!”


    她的话都被当成魔修的谎言。


    她努力的分辨,也不过是魔修狡猾的证明。


    “合欢宫?你们家那老头跟魔门不清不楚,眉来眼去。刚刚说你是魔人,你不肯认,怎地,现在又自爆家门了?”


    “一心向道?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来?其心可诛!”


    她眼前发黑,耳畔嗡嗡作响,天旋地转。


    怎么会这样?他一点都不记得自己了吗?


    慕宁瑕,慕道瑛,她心心念念的心上人……


    她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


    终于意识到这一切不过是她的幻想,她太痛苦了,只能靠每天幻想天上那轮月亮度日,想得发了癫。


    她自作多情,自以为是,自以为自己才是那个取代沈澄因、赵言歌等人站在他身边的女侠。


    实际上,他压根就不认识自己!


    什么春日飞花,仗剑风流。


    她恍恍惚惚,如梦初醒,惊骇得出了一身的汗。


    生活一下子又撕开了虚伪的表象,暴露出血淋淋的现实。


    躺在血泊里的父母家人,躺在宋迁身下自己,合欢宫众人的欺辱……


    这才是她真真正正的人生。


    凭什么?贼老天凭什么要这样对自己!


    她幡然醒悟过来,愤恨,不平,怒骂。


    弟子们近在耳畔的威胁,反勾动她骨子里的桀骜叛逆。


    她恨透这老天,恨透这命运,恨透这世道,恨透他们所有人!


    她的桀骜显然激怒了他们。


    他们将她转交给其他护卫弟子。


    他们中有家人死于魔人之手,愤怒烧毁了她的理智,恍惚间有人叫她闭嘴,她不肯。


    他便伸掌来扇,闭嘴。


    她仍不肯。


    对魔人,尤其是企图混入春台问道,居心不良,不知悔改的魔人自然无需客气。


    她的嘴脸被扇肿了,骨头被打断了,最后她倒在血泊里,奄奄一息了,被他们丢下了剑山一眼望不到底的悬崖。


    她好痛好痛,被丢下悬崖的时候,她仍想活,她拼尽全力引导全身的真气,改变坠落的姿势,减轻坠落的冲击力。


    她以为自己会当场昏死过去,却不知是不是内心冲天的怨气保有了她最后一缕神志。


    她仍醒着,全身的骨头好像都摔断了。


    她眼泪不断地从眼角涌出来,浸湿了鬓角t?干结了。


    她想起了父母,小弟小妹。


    那天也是这样。


    妖怪来了,她娘为了护住她们先死了,


    之后仙人来了,来了好几个仙人,他们跟那妖怪打架,说是来斩妖除魔,却连一星半点的眼角余光也没看他们这些凡人。


    他们只顾打架,打得地动山摇,石头砸下来,房屋倒塌了,又砸死了好多人。


    她爹和小弟也死了,只剩下小妹还活着。


    小妹只留有一口气了,躺在血泊里,她抱着她,她意识已经不清了,嘴里哀叫着娘,娘,爹!


    她说姐姐在呢。


    小妹哭叫:姐!姐!疼啊!我疼啊!


    她抱她在怀里,听她哀哀叫了小半个时辰才断了气。


    如今,她也一样了。


    原来小妹临死前是这样的。原来会这么疼。


    娘啊,爹啊,她闭上眼,唇瓣颤动,想叫却叫不出来。


    儿没做错任何事,为何,偏偏让这世上所有的苦楚都被儿吃尽了?


    第58章 第 58 章 他叫孟慈,是个大夫。……


    可为什么回忆仍未结束。


    这样的折磨, 到底要到何时方休呢。


    她在悬崖下躺了一整夜,就在血几乎快要流干,意识也远去了, 人差一点,差一点就能跟父母团聚的时候。


    有只微凉的手摸到了她。


    那人是居住在附近的医师, 上山来采药的,崖下的草太深太密,她毫无声息, 人之将死, 他脚下一个趔趄,一不小心踩到了她,吓了一大跳。


    拨开草丛, 倒吸了口冷气, 忙念了声阿弥陀佛,慌忙丢了药篓, 跪下身, 伸着两只手去摸她的鼻息,伤势。


    “可怜人。”


    他不忍地念着。


    小心翼翼替她处理了伤势,扎了个草垫子,一步步, 颤颤巍巍将她拖回了家。


    刚醒来的时候, 她像个死人。


    怒火烧尽了,便成了死灰堆。


    她不会说, 不会笑, 连眼皮也不动一下,只木然地望着头顶的房梁,任由那个人给自己换药。


    那个人说话罗里吧嗦, 婆婆妈妈,每处理一处,便要倒吸了口凉气,念一句阿弥陀佛。


    她本已心灰意冷,一心求死,却被他念得不得清净,忍无可忍。


    终有一日,用尽全身力气,大骂了声:“闭嘴!”


    “啊哟!”那人吓了一大跳,怀里的瓶瓶罐罐洒了一大半。


    没过一会儿,又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凑上前来,两只清澈的眼里闪烁着感动:“你醒啦?你能说话了?阿弥陀佛,老天爷!”


    刘巧娥额角绷出青筋,气得直想将这人送去见他的佛祖,手指却只能无力地动了动。


    这是个书生打扮的少年,小鹿般的眼睛,生得很俊秀,但远不至于俊美出挑得令人一见难忘。


    跟慕道瑛俊逸的容貌相比,他显得十分普通。


    少年说,他叫孟慈,是个大夫-


    最开始,刘巧娥恨透了孟慈。


    恨他为何要救下她,为何要阻止她跟父母小弟小妹们重逢。


    恨他像个老妈子一样,成天围着自己罗里吧嗦,苍蝇一般嗡嗡乱叫,“阿弥陀佛”来,“阿弥陀佛”去。


    她对他恨,也是对这世上一切人一切事的恨。


    她仇恨老天的不公,恨不得让这世上所有人都遭遇自己的苦痛。


    恨不得这世上所有人都死了,她才觉得痛快,拍掌叫好呢。


    但她更恨的是自己,恨自己自以为是,妄自尊大,把自己活成个村头大戏台子上的小丑。


    她药也不肯喝一滴,成日里紧闭着嘴唇,一言不发,木然等死。


    孟慈便说她戾气太重,每天换完药,便硬拉着她,坐在她面前对她念经。


    她气得想要大叫!想要锤床,想要杀了这人!


    却可恨身体动也不能动,只能听他嗡嗡乱念,念得耳朵都快起了茧子,


    她从一开始的怒不可遏,到后来的无能狂怒,到最后的生无可恋,心如死灰。被包成个粽子一般,只露出两只无神的双眼。


    他却高兴极了,觉得已经感化了她的戾气,念得愈发卖力了。


    到后来,她能说话,能下床了,经常用最尖锐的话来刺他。


    他却摇头说,可不能说这些话,又要念佛。


    她恶狠狠说:“成天念你的佛,你怎么不干脆剃个光头去寺庙里当和尚?”


    那人摸摸自己乌黑的长发,傻笑了几声,“和尚要剃发,我可舍不得。”


    “你去死吧!”她气得大叫-


    她从来就没见过孟慈这么自以为是家伙!


    能下地稍微走动之后,她就要走。


    孟慈非不让,说她还没好透,就这样走,会留下病根的。


    她说关你什么事。


    他却说,她是他救回来的,命就是他的,她要对他这个大夫负责。


    说话间,这小鹿般的少年严肃了神色,挡住了门扉,难得没再调笑,表现出了个大夫的威严。


    好吧,好吧,反正她也无处可去了。


    她忍气吞声,留在他的草庐。


    日子一长,他发现她不识字,怕她无聊,兴致勃勃要教她认字。


    那天,他翻箱倒柜,将柜子里的书扔了一地。


    最开始是拿着医书,指着这上面的字一边教她念字,一边教她认草药。


    “要是你以后又受了伤,就能自己采药啦。”


    再往后,他便捧了本诗经来笑眯眯教她念关雎。


    这是《诗》开场第一篇,任谁学《诗》总避不过去的。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老大不满:“嘴里叽里咕噜说啥呢,听不懂!”


    少年浑然不知,且吟,且停,仿佛沉醉了。她被他酸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一曲念完了,他这才合上书微笑说:“这是男女恋爱的情歌,我念一句你跟我念一句可好?”


    真是春天到了,他念着书也发起骚来,嗓音柔得几乎快滴水。她恶寒。


    她虽然当过宋迁的炉鼎,之后又拜入合欢宫,但还是个从未体会过少年情爱的小姑娘。


    孟慈用那含笑的,水润的,小鹿般的大眼,期待地望着她。


    她便有些窘迫地烧红了脸。


    最后到底还是没抵挡住他的眼神攻势,一把将书夺过,粗声粗气说:“我自己会念!”


    少年哈哈大笑。


    念了书,自然也要学写字。


    她写得字又大又歪,虚浮无力。


    “不对不对。”孟慈直摇头,干脆握着她的手,教她写。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一惊,丢了笔,不知道为什么,被握住的手有点发热,传染到脸上,连脸也开始发烫了。


    他却习以为常。他照顾她病中照顾成习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洗澡喂饭,无微不至。


    他还教她弹琴。


    弹的是《凤求凰》。


    琴棋书画,附庸风雅,眼前这一切竟当真如戏文里演的那些个才子佳人一样了。


    头一次体会到小姐的滋味,她问他:“你不是个大夫吗?怎么又会写诗又会弹琴?”他说他其实是流落乡间的皇子,只是厌倦了荣华富贵,这才跑到乡野间当大夫。


    她骂他不要脸,别青天白日的发癫。


    最重要的是,她心里想,别跟她一样,做梦做得分不清现实了。一想到摇光门前那个俊朗如玉的少年,她心里便又隐隐作痛了。


    他却笑笑不说话。


    除此之外,他还时不时带她去庙里拜佛,去附近的村庄里施药行医。


    他施药只收很少的钱,或者根本不收钱,附近村民见到他俩就跟见到了天菩萨。


    每回她怀里都要被塞上一大堆的大白萝卜,大紫茄子。


    山上的庙里,有个叫枯荣的和尚,跟他关系最好,闲着没事,他总爱拽着她去庙里跟那大和尚烹泉煮茶。


    他们打些什么佛啊魔啊之类的机锋,说些俏皮话的时候,她就闲着无聊跑到花丛里扑蝴蝶。


    孟慈看不惯她这样的清闲,非将她摁倒在蒲团上,让她一起念经打坐。


    他说她戾气太重,要是入魔可就完了。


    她怀疑:你还知道入魔?


    孟慈一本正经说:其实我也是个修士。我会的可多着呢。


    不管怎么说,她原本坚硬冰冷的心,也在他一声声阿弥陀佛,在附近村民们淳朴热切的关心之下,一点点融化了。


    夜里,她看着月亮,心里忽然平静了下来。


    她再也不奢望天上的月亮了。


    这里的日子虽然平淡,但很安稳。


    她也不要回合欢宫了,也不要修仙了,她的心气被彻彻底底磨平了,她甚至想,就这样留下来,给孟慈打个下手,当个学徒,种种田,养养鸡,过一辈子也不错。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了下去。


    可修真界又怎会有真正的世外桃源呢?


    很快,就有魔物闯入了山下的村庄。


    好在,这魔物似乎是魔气新催化而生,一点也不强悍。


    而这一次的她,也终于有了反击之力,不再是当初那个刘家t?村只能束手待宰的村姑。


    她虽然弱小,却总能守护那些比自己更弱小的凡人。


    也就是这一次,她才发现,孟慈其实并未骗她。


    他真的是个修士,会法术。


    村民们说,这些年来魔气愈发兴盛了,常常会催生出这样的魔物,捣毁庄稼,吃人害人,令人不堪其扰。


    当时的她,并未留意到叽叽喳喳的孟慈难得的安静,神色间难以掩饰的落寞。


    她当时听了,想了一整夜,第二天一大早便去了镇子里的铁匠铺子里,打造了一柄剑。


    她还是选择提起了剑。


    只是这一次,她是为村民们,为自己想守护的人而重新修炼。


    孟慈问她:“你不是再也不修炼了吗?”


    她说:“不为长生修炼了,但总要保命,护得住自己,也护得住别人。”


    孟慈想了想,不知下定了什么决心,“好。”


    他说,“我跟你一起。”


    从此之后,他二人变成了附近几个村子里小有名气的侠侣。


    只要哪里有魔物,甚至野狼,野猪,地痞混混作祟,他二人也不论威胁之强弱,只要来请,一律提剑杀过去。


    长此以往,还真混得个不三不四的古里古怪的名号,什么“寻仙二侠”。


    跟慕道瑛那大名鼎鼎的玉剑丹心当然无法相提比论。可在田间地头,也算威名赫赫,人敬狗爱了。


    刘巧娥没纠正过“侠侣夫妻”的误会,孟慈也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愈发喜欢招惹她了。


    她渐渐地意识到了,他对自己的情意。


    他似乎喜欢自己。


    她说,她有喜欢的人了,你不要痴心妄想。


    他笑着问,那他是谁?他一定要见见他,被她这样天上的仙子喜欢的,岂不是天上的神仙?难道是玉帝?


    她:我是仙子,你见过我这样的仙子吗?眼睛瞎了不成?而且,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埋汰他呢。还玉帝。


    他笑道:谁埋汰他了。认真的。我第一次见你,你从天上掉下来,岂不是天上的仙子?你还没说那人到底是谁呢。


    她:我已经不喜欢他了。


    他:怪哉,你方才还说有了心上人,怎么又不喜欢了。


    她怒道:我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


    他忙作揖道歉,安抚她,“那考虑考虑在下如何?”


    她心里一乱,被他含笑的视线看得生气大叫,“我……我……”


    到底还是舍不得说出拒绝的话来。


    狐假虎威道:“看你表现!”


    日久生情,他们走到一起完全是水到渠成的必然。


    在一起之后的日子其实也没什么不同。


    不过是日常起居更加亲密了,再没之前那样的避忌。


    她的头发又黑又亮,晨起梳头时,他常常笑着吟咏说,“这是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


    他的出现,的确治愈了她的伤痛,让她发现,贼老天也不是那么坏。


    虽然她心底仍放不下慕道瑛,恨也好,爱也好,她仍对他耿耿于怀,听到他名字,总要驻足,呼吸都发疼。


    可孟慈并不在乎。他说她这是执念,执念的放下总要时间的,她还喜欢他也没事,只要她也喜欢他就好。


    她真的,差一点就以为,她就要苦尽甘来,跟孟慈行侠仗义,白头永偕了。


    直到那一天,她采药回来,看到趴在地上痛苦喘息的孟慈。


    魔气从他体内源源不断地流淌而出,他半张脸都染上黑色的魔纹,身上不断异变出犄角、骨刺,乃至肉瘤。


    她吓了一跳慌忙过去扶他,她真的吓坏了,她怕失去他。


    孟慈却推开了她,一个人蜷缩在地上,抵抗着魔气的侵蚀。


    不知过了多久,他这才虚弱地跟她道歉。


    对她说。


    他真的是皇子,魔界的皇子,魔祖姜重冥仅存于世的最后的血脉-


    孟慈不是在魔域长大的,他幼时流落人间,在人生的前十几年里,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人。


    纵使,他的身体有时候会发生莫名其妙的变化,比如突然会长出个角什么的。


    可是只要忍过几天,那些变异就又都会消失了。


    他甚至怀疑过是不是自己采药的时候吃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直到那一天,一个自称恶业宗掌教,名唤罗那吉的人,出现在他面前,对他说,他是魔祖姜重冥遗落在人间的仅存的血脉。


    是魔域的太子。


    现在就跟他回魔域当太子,带领魔域,破除魔祖封印,开创魔族千秋万载的基业。


    孟慈怀疑今天早上吃的菌子吃出了问题。


    可他身上的异象的确太多了,多到他连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了。


    罗那吉又一天到晚追在他屁股后面给他洗脑。


    于是,某个月黑风高夜,他逃了。


    逃之夭夭,隐姓埋名,继续去当他的凡人,当他的赤脚游医。


    他一点也不想去当那什么劳什子害人的魔王。


    他是个正儿八经的,信佛的凡人。


    罗那吉并未着急追捕他,因为随着他日渐年长,魔气的影响几乎是无可避免的。


    他优哉游哉,自信地认为孟慈一定会回到魔域。


    却没想到孟慈他能忍,非常能忍,魔化时身体撕裂异变的痛苦,他都能忍受。


    于是,罗那吉有点坐不住了,他摇身一变,扮作孟慈多年好友,主动登门。


    刘巧娥因此与他相识。


    罗那吉反反复复劝,孟慈不为所动。


    当罗那吉最后一次离开时,孟慈严肃地说这里待不住了,他们必须要搬家。


    刘巧娥也知晓个中紧要,没有异议。


    他们连夜收拾了行囊,却在准备出发的那日,魔物袭击了村庄。


    谁也不知道那些魔物到底是从哪来的,似乎这只是个天灾的巧合。


    因为这几年来,魔气越来越兴盛,魔物也的确越来越多了,甚至威胁性也不可同日而语。


    大地裂开了口子,数不清的魔物从地裂中飞了出来,跑了出来,在这一片村落里大肆屠戮。


    刘巧娥拼了命地救人,拼了命地救,却抵不过人们倒下的速度。


    那一刻,她又崩溃了。


    为什么,为什么在她认命了,只想要脚踏实地,平静地度过这一生的时候,又要来摧毁她的人生。


    隔壁的牛二婶,小狗儿……无数熟悉的面孔在倒下,


    他们见到她,眼里爆发出充满希冀的,恳切,狂热的目光,他们以为自己得救了。


    可她知道,她根本不是救兵,她也不是什么大侠,她只是个普通人,她一个人根本对付不了这么多魔物。


    她只能不断地挥剑,不断地挥剑,直到手臂沉重得再也抬不起来。


    最令她绝望的是,这中途,她和孟慈失散了。


    孟慈也在救人,拼了命地救,他无奈之下,只能放弃了多年来的抵抗,主动让魔气侵蚀了他的身子。


    他不断地吸纳魔气,将四散的魔物都吸纳于己身。


    最终,他变成了一只面目狰狞的大魔,仅靠着岌岌可危的神志强令自己别伤人。


    可他知道,等他完全失去理智不过是早晚的事。


    就在这时,仙门的少年,接到了魔物肆虐的消息,御剑而至。


    这少年,丰神俊朗,风度翩翩,浩气清英,正气凛然。


    见此地哀鸿遍野,人间炼狱,便如同话本里最骁勇正义的剑仙,毫不犹豫,以身涉险,深入魔氛。


    逢春剑荡尽了邪祟,千朵万朵桃花开。


    少年瞧见了这只大魔,奋勇直追。


    他们跑到山里打了三天三夜,打得地动山摇,难解难分。


    他们都受了很重的伤,少年的骨头断了,但他的剑不曾动摇,脚步不曾后退半步。


    最终孟慈不敌那少年剑骨天生,被剑气洞穿了心肺。


    却也机缘巧合,他剑上浩然正气,短暂地压过了他体内肆虐的魔气。


    魔气的影响渐渐褪去,这狰狞的大魔,露出半边清秀的眉眼。微微弯起的眉,像是在笑,又像是绝望,悲悯地恸哭。


    如果按照话本的描述,少年应该立刻将它斩于剑侠。


    可这名叫慕道瑛的少年却怔住了,透过他可怕的外表,他敏锐地觉察到了他残存的神志。


    他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你……是人么?”慕道瑛顿了剑,忍不住问。


    那魔物只苦笑一声,轰然到底,漂亮的眼睛里涌动着复杂难解的神色。


    慕道瑛,慕道瑛。孟慈看着少年阳光下,白衣鲜净,意气风发的模样。


    这才意识到,原来他便是她喜欢的那个心上人。


    果然是月亮一般皎洁明润。


    他输给了他,慕道瑛慌忙伸出手,他跌落入他怀里。


    他又问了一句:“你,是人吗?这到底怎么回事?”


    他只问:“他们都安全了吗?”


    慕道瑛的神色一时间变得极为复杂:“魔气都消失了。”


    “那就好,”孟慈长舒了口气,喃喃地念,“阿t?弥陀佛,那太好了。”


    慕道瑛心中不解,正要询问,却瞥见密林中残存的魔气正丝丝缕缕不断向这少年体内涌入。


    这人……他心头微震,难道是吃尽了所有魔气,这才入了魔?


    孟慈动了动唇,还想要再说,可心底那隐秘的嫉妒又催化了魔气。


    魔气再度攻占了他的心神,他失去了理智,攻击了他。


    这一击透胸而过,少年慕道瑛遽然色变,强忍住下意识对他出手的冲动。


    他再躲已来不及,他飞了出去数丈远,口中狂吐鲜血。


    鲜血,泥土染脏了白衣,他胸骨断裂,骨骼也几乎尽碎了。可这少年竟然皱着眉,抿紧了唇,强忍住痛楚,又一点点爬了回来。


    扶起他的头,将他抱在怀里。


    如此高洁,如此明朗,


    孟慈恍惚间,惨然笑了,在那少年清辉皎洁的月光映照下,他像一轮惨淡的,即将死亡的月。


    其实这样死了也好,终于不用去当那被迫害人的魔王了。


    只是他想到刘巧娥。


    他恐怕见不到她了。


    她会生气吧,会仇恨眼前这少年吗。


    会又变回从前那个偏激的样子吗?


    阿弥陀佛,他希望她能快乐地,宽容地生活下去。


    永远也不要为他复仇,永远也不要被仇恨占据了心神。


    慕道瑛抱着怀里那个如弱柳般纤秀的少年,在认识到自己或许错怪了他之后,他有些慌了神,他追悔莫及,竭力想替他止血,可他的血却越流越多。


    两个少年的鲜血交融在了一起。


    他慌里慌张忙活了一通,终于放弃了,他抱着他的头,问他还有什么遗愿。


    这一刻,两个少年,因为一个女孩子联系在了一起。


    孟慈动了动唇:巧——


    他想替刘巧娥问问眼前这少年,他能不能帮他照顾她,带她走,走去她向往的仙门正道,那里有朗朗乾坤,昭昭日月,浩然大道。


    可才说了一个字,他的手便从他手里滑落,他死了。


    慕道瑛怔怔地,惘惘地,双手捧着他的尸身。


    他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同门赶了过来,问他经过,他唇瓣动动,说不出话来。


    终于坚持不下去,撒手晕了过去。


    昏迷前最后强撑着说了句,让他们安顿好此人的尸身。


    同门们不解望去。


    孟慈身上的魔气伴随着他的死亡尽数褪去,他又变回了凡人。


    同伴们看到的,只是个无辜惨死的少年罢了。


    可惜了这样的年纪,这样俊秀的样貌。


    他们从幸存的村民口中打探到了那少年的住处。


    他家中无人,他们将他暂且安顿在家中,便又转身去处置后事了。


    仙门带走了慕道瑛,这一役令他根基几乎尽毁,剑骨破碎,所有人都以为他再也提不起剑了,他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消沉了很长一段时日,人人以为他是因仙途断绝,


    只有他心里清楚,他仍不忘那少年临死前殷切的目光,他到底想说什么,还有什么未尽的遗言?


    等他伤势终于恢复到能下地走动后,他回了一趟当地的村庄,却见人去楼空,人们早已搬走。


    只留几个老人,说,那少年还有个娘子。他曾经想找到这未亡人,惜人海茫茫,一直无缘得见。


    就在慕道瑛昏迷不醒,被仙盟带走的那刻。


    受了重伤的刘巧娥好不容易,跌跌撞撞地回到家中,她看到了孟慈身上的,她极为熟悉的,来自慕道瑛的剑气。


    她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被丢下悬崖,受尽粉身碎骨的痛楚,她当然恨过慕道瑛。


    可这恨只是飘在她头顶上的一朵乌云,恨过了,便过去了。


    自始至终,他都没做错什么。


    这一切不过是她一厢情愿。


    可为什么,又让他来打破她平静的生活,夺走她心爱的人呢?


    她的眼里含着泪,哆嗦着嘴唇,去摸孟慈已经冰凉的身躯。


    几百道剑气,每一道都仿佛割在了她的心上。


    她终于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她痛苦,痛苦地想要大叫。


    疼啊,比摔下悬崖的时候更疼,可为什么她叫也叫不出来。


    那一团怒火绝望地被卡在心肺间,她喘不过来气,眼泪无神地扑簌簌地流。


    她没有如孟慈希望的那般放下仇恨,也没有拜入她向往的仙门正道。


    她回到了合欢宫。


    老宫主感叹,想不到她失踪这么多日竟还活着。


    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她朝他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响头。


    请容弟子伺候掌门枕席。


    第59章 第 59 章 君子玉碎


    回忆到这里彻底崩碎了。


    屋内, 赵言歌忧心忡忡地看着床上的人。


    慕道瑛紧皱着眉头,手指紧紧攥着被褥,大汗淋漓。仿佛陷入了个醒不来的噩梦。


    那夜, 众人一道落水,又先后被救起。


    刘巧娥不见踪迹, 溯世镜不翼而飞。


    慕道瑛却好似被溯世镜制造的回忆给魇住了,一个昼夜,大梦不醒。


    他们不是也没受到过镜子影响, 赵言歌心里发愁, 可这镜子都没了,他们也都醒了,怎地, 宁瑕还是不醒呢?


    最初还是皱着眉说胡话, 之后他便眼睁睁看他开始流眼泪。


    迷迷糊糊的,眼泪顺着鬓角都没入了头发里, 睫毛上沾满了眼泪, 手脚不断地打着摆子,痛苦难过得像个愧疚的大孩子。


    也不知梦里到底经历了怎样悲痛欲绝的伤心回忆。


    这不该啊。赵言歌替他揩了把眼角的泪水,纳罕极了。


    据他所知,慕道瑛童年父母亲族都疼爱, 虽说自小就远离了父母家人, 孤身上了小寒山,但他性子好, 从没跟人红过脸, 同门之间相处甚谐,如何会沉湎在痛苦的回忆中挣脱不出呢?-


    最初,慕道瑛并没有想到自己会亲眼目睹这些残酷往事。他不过是略略存了几分对刘巧娥往事的好奇探究之心。直到, 事情的发展终于到了他无法承受的地步。


    他瞧见,她在合欢宫担惊受怕,受尽欺凌,惶惶不可终日。


    他心底直冒寒气,浑身上下都冻成了块冰。


    他瞧见,他们将她团团围住,辱骂殴打,心又仿佛被丢进了油锅里煎熬,眼底一寸寸爆发出炽热浓烈的杀意!


    他们怎敢?!


    他眼底泛血,头疼欲裂,心头翻涌成恨,恨不能将眼前这些人统统杀尽,救她离开!这是从小到大也未曾有过这样激烈的心境。


    可他不能。


    因为这只是溯世镜所照射出的刘巧娥的回忆。纵他无数次想杀尽他们,他也无法改变过去的事。


    他不得不被迫眼睁睁目睹这一幕,心脏仿佛被刀割得鲜血淋漓。


    她当然认得慕道瑛,她如何不认得慕道瑛?!


    他此前一直想要弄明白她的遭遇。


    在离开云山宋氏,到成为合欢宫掌教之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便是他一直以来追寻的那块空白吗?-


    后来,他终于见她振作起来,离开了合欢宫,前往了春台论道。


    他见她风餐露宿,不禁感同她身受,为她喜,为她愁,同她累,同她忧。


    他浑然间已经忘记了镜外的世界,在这一刻,他的心只为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而牵动。


    见她迎向异性少年的搭讪,骄矜得宛如只小孔雀,他不禁又看得入了神,觉得她可爱,唇角轻轻扬起,不住莞尔。


    她一路上的忐忑,期盼,雀跃甜蜜也感染了旁观的他,就连他也忍不住关切。


    她就要见到少时的自己了,她会见到自己吗?


    他会对她说什么?


    为什么他仍是毫无印象呢?他微微蹙眉,心里微感不详,难道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她不曾见到自己?


    ……


    直到他亲眼目睹了那一幕。


    目睹了他的轻薄,他的傲慢,他低下脸继续去查验过关春简。


    甚至没想过,要问她个清楚明白,便任人仓促将她带走,打落地狱。


    她一动不动,躺在崖底,闭目待死的模样,每一眼,都像是有刀子在活生生地刮他的眼球。


    他看到这里,闭上眼睛。


    他自己尚且不忍,不敢再看,更遑论她那时的惊恐,苦楚?


    直到这个少年的出现。


    孟慈的出现,又令他震在原地,心跳如擂,魂不守舍。


    他头晕目眩。


    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他见过这少年,他认得他。


    那已经是数十年前的事了。


    他记得这少年的名字,又怎可能会忘。


    毕竟,当日他是死在了他的怀里。


    他看着那少年做了个草垫子,将她拖回草庐,他一直紧绷着的心也终于放松了些,


    他收敛了情绪,想要探查个究竟。


    孟慈他,跟刘巧娥之间到底有过什么过往?


    前几天,她不肯喝药,一心求死,他觉得不好。哪怕知晓她活了下来,日后还成了无垢老母,他心里不免还是暗暗发急。只希望那少年能多劝劝她才好。如何t?能就这样自暴自弃呢?


    待看那少年终于劝得她松动治病。他松了口气,却又在目睹治病过程中二人相处甚谐,心底又感到并不光彩的失落。


    一念既起,他心底忙告诫自己。


    慕道瑛啊慕道瑛你怎可如此小气量,心胸狭窄?


    你害她坠入悬崖还不够,又有什么脸面来吃味?


    他看到那少年提出要教她念字,于是捧了一本《诗》过来。


    他想,这倒是跟他不谋而合。又想起当初客栈教刘巧娥初学时的画面,情窦初开,爱意懵懂。


    正在这时,耳畔却响起孟慈含着笑意的嗓音:


    他却在孟慈开口的刹那间怔住了。


    他呆了呆,下意识默默跟念: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因少年初识心动,便将客栈里的每一幕,每一个细节记得清清楚楚,他记得她说话时的嗓音,记得被阳光照得毛茸茸的发。


    他心头猛地一颤。


    那时,她的走神,难道是想到了今日吗?


    他想起她说,她不会弹琴,又故意说些流氓话来戏弄他。


    往事历历在目,而曾经的甜言蜜语,却在此刻这一刻竟都成了捅向了他心头的刀子。


    她身上的一切谜团,在这一刻终于有了解答。


    他呆呆地瞧着,如梦初醒,恍若大悟,心头一阵紧一阵松,发酸发涩。


    曾经以为的举案齐眉,枕边教妻,以为只有他跟她的甜蜜回忆。


    原来竟早已是她跟别人的海誓山盟。


    他眼睁睁见他二人相知相许,亲耳听到刘巧娥说不爱自己。


    自己竟成二人之间被轻描淡写的过去,他心头涩然,失魂落魄。


    过去一无所知的错过,竟成为往后剜肉的刀。


    他只能眼睁睁瞧着他们月下花前,琴瑟和鸣,咬着耳朵亲密地诉说着说不尽的爱语-


    魔物的出现,令他短暂从失落、酸楚中回神。


    他苍白的脸终于浮现出惊惧之色。


    他心神不宁,脊背颤抖,几乎不忍再看。


    他知道,来了。


    他的罪,他的孽,他这些年来,每每午夜梦回,总会想起的那个死在他怀中的少年。


    他头脑发昏,眼前发黑,宛如个重刑犯,迎来了迟到多年的审判,骇得手指发抖,骇得大汗淋漓。


    迎面仿佛有一柄重锤砸了下来,他五脏六腑也被砸碎了,砸烂了,他想吐,却吐不出来。


    原来,原来这便是她缺失的那一块空白。


    原来,原来是他,原来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都是他。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他苦苦追寻这一块空白,却从未想过这块空白竟是他犯罪的证明,是她锥心泣血的痛,是他所不能承受之重。


    他合上眼,薄薄的眼皮盖着滚烫的眼球。


    于是一切便都有了解释。


    她的恨,她的恶,她的爱,她的好,她待他的反复无常,


    统统都有了解释。


    可他竟一无所知,自以为受尽苦楚耻辱,自以为她冥顽不灵,执迷不悟,一意杀她。


    他凭什么?凭什么这么高高在上,自以为是?


    莫说她平日里只是打骂。在他看来,他这样的人,他这样的人,就算被活剐了也难消她心头之恨。


    往昔之罪愆,令他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可那亲眼目睹爱人受尽折磨却无能为力,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痛不欲生,肝肠寸断。


    巧娥——巧娥——


    他一呼一吸间都如吞了几百把刀子,他眼泪落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猛然中噩梦中惊醒。


    “巧娥!!”他倏地睁眼,大喊!


    “宁瑕!”赵言歌忙奔到床前,“你终于醒了!”


    模糊的视线一点点聚焦于好友担忧的脸庞。


    慕道瑛怔了怔,梦境和现实的切换,令他一时间有些精神恍惚,说不出话来,僵直的舌头只反反复复念着。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赵言歌慌忙端了碗药来递给他。


    可慕道瑛却仍旧沉湎于镜子的回忆之中,显得极为魂不守舍,才勉强喝了一口,便失手打翻了药碗。


    他……刘巧娥……


    孟慈……


    他好像忘记了什么。


    慕道瑛紧紧皱着眉,冷汗越出越多。


    大脑头痛欲裂,他隐约记起自己正在同刘巧娥争夺溯世镜。


    巧娥,那巧娥呢?


    “巧娥!”


    “宁瑕!!”赵言歌眼皮一跳,慌忙按住他!


    慕道瑛却遽然色变,拂开他的手,摇摇晃晃要站起来,“巧娥!”


    他面色极为颓白,惊惧,嘴里反反复复,颠来倒去地只会念这几个字。


    巧娥……关雎……孟慈。


    是他!


    他都想起来了,他都明白了。


    是他!是他害她落入地狱,又杀了孟慈!


    他问她下落。


    赵言歌不肯说。


    他额角绷出青筋,眼尾几乎逼出血来,碎碎念念,状若疯魔。


    赵言歌被他吓坏了,无奈之下,只能告诉他,安抚他。


    落水之后,他被救回了太和宗。


    至于,刘巧娥。


    他犹豫了。


    慕道瑛心惶惶跳,皱眉追问:“她怎样?!”


    赵言歌说:“她受了重伤,仙盟正乘机追捕她。”


    慕道瑛缓缓合上眼。


    他要去找她。


    他明白了,他全明白了!


    为何她第一次见他便深恨他,仿佛有累世夙孽。


    为何她第一次见她便爱他,仿佛他们姻缘天定。


    原来在未知的角落里,她已经爱他成百上千次。


    为何念起关雎,她神思不属。


    为何夜半抚琴,她沉郁难消。


    为何她如此恨他重伤二老爷,因他早已夺走过一次她心爱之人。


    心爱之人,心爱之人,原来他当年亲手杀的那个少年,便是她曾经的旧爱人。


    而他,不过是她执念难消,恨念难解,是她痛苦的源头,是一切的罪魁,是她日夜枕戈待旦,恨不能一刀成快的孽!


    她的人生,自遇到他的那一瞬间便全毁了。


    他是灾星,是祸患,是她的劫,是她的难!


    他的手在颤抖,不顾赵言歌的阻拦,跌跌撞撞,赤着脚便夺门而出。


    一路上,细碎的砂石磨破了他的脚趾,涎下一道道血渍。


    他披头散发,也全无君子衣冠可言了。


    他竭力催动遁光,追寻着她的方向飞去。


    他害怕一切都来不及了。


    赵言歌说,她受了很重的伤,仙盟派了许多人去追捕,成败或在此一举。


    是他,是他,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不该忘记那一碗水。


    更不该除妖不尽,害她满门。


    不该轻描淡写,随口说出她的身份,令她摔下悬崖,摔碎了全身的骨头,只能闭目待死。


    孟慈,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慕道瑛嘴唇颤抖,喃喃念着。每念一个字,心脏被撕扯,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他反反复复,用力阖眸,企图压下眼球滚滚热意,可不论如何也掩不去心底的凄怆悲凉。他眼里含泪,舌尖发苦。


    他恨自己不能亲眼见到那瘦瘦小小的小姑娘,亲口告诉她,她日后会变成最了不起的大人物,而他不过是她一介裙下之臣,渴慕一点她的余晖。


    他恨自己不能在她最绝望,孤苦,任人欺凌之际,出现在她面前,引她走向她最向往的乾坤正道。


    他恨自己不能紧紧抱紧她,深深吻她,抚过她的伤疤,一遍遍对她诉说自己的爱意。


    原来,自始至终,他便已经错过了。


    这一切竟是他自作多情。


    可至少,现在还来得及。


    那个曾经无数次祈求他出现的少女,从未见过希望的来临。


    他至少要救她一次。


    这一刻,他不再去想什么天下大义。


    她是为报复仙门也好,是想要复活孟慈也罢。


    她若想复活孟慈,那他便去帮,便去救。


    因他早已错过,早已不配,早已失去了站在她身边的理由-


    月出东海。


    海面波涛起伏,月浮在浪端。


    一天星子,倒悬下来,不断被漾漾的海波撞碎。


    天地之间,水天合成一色。


    刘巧娥气喘吁吁,攥紧了血罗刹,全神戒备着立足浪头的这数百仙盟之众。


    被溯世镜灼烧的肌肤,不断淌下鲜血,伤口泡过海水,风一吹,便干结成盐粒子黏在皮肉上,疼痛难忍。


    寻常,这些乌合之众,她自不会放在眼底。


    可在此之前,她已经被这些人围追堵截了整整一个昼夜。


    溯世镜的灵压不仅反噬了蓝淑英,同样也令她伤重。


    她的修为比慕道瑛深厚。在同他一齐坠入深海后不久,便迅速挣脱了溯世镜的幻境束缚,不顾伤势,强行运转圣君功法,摄了溯世镜在手,夺镜而逃。


    回过神来之后的仙盟,立刻派兵来追。足足围堵了她一天一夜,才将她围困在这方海面之上。


    刘巧娥操翻罗那吉祖宗十八代的心思都有了。


    这混账到底搞得什么鬼?!老娘累死累活险些死在这里,竟也不见援军?!


    蚁多咬死象,蓝淑英虽然重伤不醒,不能出战。可她也没好到哪里去。


    丹田里的真气近乎亏空,便是眼前这些人一齐攻t?上来也够她喝一壶的了。


    无奈之下,刘巧娥只能长喝一声,将丹田内仅存的真气催发到极致!


    只求此一招能尽量吓退眼前众人,至少,能令他们暂时不敢轻举妄动,等到援军。


    伴随着山河剑凌冽剑意一寸寸铺开,人群肉眼可见地骚动起来。


    “结阵!!”有人奔走,有人不断高声呼喝。


    风浪越来越紧,他们也知晓纵使一齐冲上也不过是被她挨个击破的道理。


    因此,又故技重施,企图靠结成天地大阵,来将她就此杀灭在阵心!


    她会死吗?


    纵使之前再如何坚定不移,向着既定的目标,沿着荆棘丛生的道路,无怨无悔而行。


    此时的刘巧娥,在被逼到了极点,命悬一线间,也禁不住神情恍惚。


    恍惚间,耳畔仿佛响起少年含笑的嗓音。


    摇着头:“错了,又念错了!阿弥陀佛!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孟慈。


    溯世镜的幻象到底还是勾动了她深埋于心的隐痛。


    刘巧娥目含热泪,纤弱的身躯竟又爆发出冲天的剑意!


    她好想他。


    之前是她不对,是她不该,见到了慕道瑛便昏了头。


    她知道,他一定不会怪她的,对不对。


    她不能在这里倒下。


    再等等,再等等他们就又能见面了。


    他一定要再抱她在怀,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轻再为她念一曲《关雎》。


    阵法持续不断,嗡嗡运转了一夜。


    刘巧娥也在杀机四伏的阵心强撑了一夜。


    无数的灵气汇成一道道乱流,在阵中乱走,夜以继日,前赴后继,只等着刘巧娥体力不支,将她撕碎。


    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手臂越来越沉重,酸软,灵气也越来越微弱——


    就在其中一道乱流终于逼近她眼前,擦着她颊侧飞过时,大阵之外,忽传来人们大惊失色的喧闹叫喊。


    “什么人?!”


    “什么人竟敢破坏大阵?”


    “慕道瑛?!”


    慕道瑛?这熟悉的名字短暂地唤回了刘巧娥业将溃散的神志。


    她放眼望去,立怔在当场!


    巨大的圆月占据半边的天空,月光下,一道渺渺的烟气纵横而下,直降水天,激起滔天巨浪!


    那熟悉而又陌生的缥色身影,挺剑而立,腰间环佩风动。


    月光朦胧他修眉挺鼻,青青眉眼。


    慕道瑛长发披散,手提逢春。


    海浪涌动,他静静立于天海之间。


    突然间,他隐约有所感悟,抬起视眼,视线穿过人群,与她四目相对。


    他怔了怔,眼里飞快地涌过了无数她看不清,也想不明白的情绪。


    明月朗照九州,剑光流烁,搅碎海面浮星,万千辰星仿佛毕集于他剑尖,也倒映在她眼底。


    周围不断响起仙盟众人愤怒的质问。


    慕道瑛此时却什么也听不见,望不见了。


    此时此刻,他的眼里只倒映着那个熟悉的,瘦小的身影。


    来时的路上,他想见她,发了疯地想见她。


    见她暂且无恙的那一刹那,他这才松了口气,高高提起的心轰然落地。


    无数的情绪拥堵在了喉口,他喉口滚动,眼球干涩,几乎渗出眼泪。


    一切的涩苦奇异地平息了下来,随即升腾而出的是一片通达的平宁。


    他缓缓握紧剑,对上昔日诸位同僚盟友,容色一点点又变得平静,平静中透出几分刻骨的决绝。


    他的大脑很清楚,思绪也从未如今日这般清明过。


    他轻轻说:“抱歉。”


    “今日瑛必须要救她性命。”


    人们愤怒指责他还是叛变了仙盟,好一对狼狈为奸的狗男女。


    可他什么也不顾了。


    反复无常也好,优柔寡断也罢。


    直到今日,他终了悟道心,再无任何动摇。


    道心所指之处,便是剑之所往。


    他毫不犹豫,提剑入阵,侧身挡在了她面前。


    明明来之前有万千情潮再心头涌动,可这一刻,竟近乡情怯,语不成句。


    他甚至连多看她的勇气也没有。


    慕道瑛闭上眼,心头酸楚随海浪起起伏伏。


    “你走吧。”


    舌尖吐出寥寥几字,重若千钧,“去救他罢。”


    说完,慕道瑛便不再顾忌刘巧娥的反应,挺剑而上!


    他已明白了,他是过去,潜离,是暗别,是不配。


    若她想救孟慈,他会倾尽全力而为,哪怕牺牲自己的性命也再所不惜。


    因为这是他欠她的。


    他专心致志,独对漫天杀招,未曾再敢多看她一眼。


    是“彼此甘心无后期”。


    刘巧娥怔了一怔,险些以为眼前这一幕是自己的错觉了。


    曾经多少个黑暗的日夜,她无数次的企盼,他能从天而降,解她危,免她苦。


    以一己孤弱青色身影,挡她面前独对百人。


    曾经的幻想竟成了现实。


    刘巧娥浑身一震,苦苦坚持了数年的坚硬心盔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土崩瓦解。


    这一切竟不是她的梦,竟成真了吗?


    救他?


    他知道孟慈的存在了吗?


    是了,溯世镜,他应当从溯世镜中看到她的过往了。


    可是太迟了。


    刘巧娥眼眶发热,积蓄多时的眼泪落了下来。


    他知道了一切,可知道的还是不够多。


    她活不了了。


    出去之后,她也难活了。


    她真不该,当初明知了自己的结局,执意将他推开。


    真不该因为胆小怕死,自知死期将近,又恨他一无所知,拿他撒气。


    真不该用尽一切刻薄的言语,一切残酷的手段去虐待他的身心。


    如若不然,说不定还能同他耳鬓厮磨,度过生前最后一段时日。


    她其实心里隐约知道的,她知道孟慈身上残存了魔气,便是这剑气的由来。


    可那时她太恨了,从前她为爱他而活,遇到孟慈之后她不爱也不恨了,只想安安分分,平平静静地过两个人的小日子。


    孟慈死后,她又为恨他而活了。


    若不恨他,她真不知要怎样活下去。


    可他到底并未做错什么,是她擅自爱他恨他,以一段痴心妄想的的奢望,害了他的一生。


    这一切始作俑者不过是她。


    这一切的痛,一切的苦,一切的孽,不过是因她妄图窥月罢了。


    奇哉怪哉,她突然想起她偏要强求他的第一日。


    那信手乱翻的佛偈,反而在此时撞入心扉。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竟成了她性命将绝的谶言不成?


    他还是当初那个君子。


    君子如月。


    她仍是奢望明月的小小的老鼠罢了


    这一切不过始于她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奢望。


    她跟他之间这一生仿佛都在错过。


    这一生,是再无白头携手可能了。


    若有来世,便让他们转世投胎成比邻而居的小儿小女,青梅竹马,举案齐眉。生两个孩子,一辈子和和美美。


    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抓住这千载难逢之际,配合他冲出大阵!


    无数的剑光在这一刻齐齐攻向她全身上下各处命门!


    可刘巧娥没有停顿,没有回头,直顾埋头猛冲,冲向天际那轮皓月,冲向自己早就亲手写就的既定结局。


    因慕道瑛在见这剑光袭来的刹那间,便挥剑闪身,义无反顾挡在了她的面前!


    她也没顾忌独面这一切的慕道瑛。


    狂风大作,海浪怒号。


    数不清的剑光,如星陨雨落一般,纷纷扬扬,加诸他一人之身!


    当啷——


    怒涛霜雪间,响起一声极细微的碎响。


    他腰间的环佩破碎,垂缨断裂,青衣染血。


    苍白纤瘦的指,被鲜血浸透,湿滑得近乎握不住剑柄。


    脚步踉跄一寸,又往前踏出。


    却死战不肯退却半步!


    他流了太多的血,几乎染红了下方的海域,就连慕道瑛也分不清这鲜血到底是从他身上那处伤势中流出的了。


    他的眼睫也被鲜血浸透,血滴恍若泪滴,顺着眼皮滑落。


    视线越来越模糊,他恍恍惚惚间瞧见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天际,飞向高远的皓月长空。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心神一松,呛啷松了剑,闭目待死。


    她安全了吗?


    他只能送到这里了。


    有两样道器在手,想来再夺得返魂灯也不难了吧?


    她会复活孟慈。有情人终成眷属,唱着“关关雎鸠”的歌。


    可心底,不免又添一重遗憾。


    她真不该跟魔门合作的。


    没想到他持正半生,临死之前,却还是心甘情愿,神思清明地犯下这滔天大错。


    举剑同门,助力魔门,罔顾天下,他犯了这世上,最大,最严重的恶孽。


    可他已经没有神志再自责了。


    君子玉碎。


    碎尽了这太过仓促,遗憾的匆匆一生。


    碎尽了这半世以来执着的仁义礼信。半世清名,临终这一刻,终是声名扫地。


    再多的孽,再多的债,待过后下了地狱,再来同他一一清算罢。【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