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粗糙 总要有一次

作品:《雁来月

    062


    在东远上了一段时间班后,林西月最大的感受是,工作量的确比律所少了很多,除了值班,节假日都能保证正常休息,而且领导都很有边界感,只要保证部门正常运转,一般不会主动找你。


    非要说哪里不对劲,大概就是无处不在的吹捧氛围。


    “马上落实这句话,几乎是每个人在面对任务时的条件反射,走路按职级保持半步距离,报告和材料的艺术成分比实际内容更艰深,每周三九点的例会上,个个捧着笔记本,郑重其事地记下领导的每个标点,轮流汇报更是一场集体马屁。


    好在林西月适应能力强,也不排斥这些虚头巴脑的,做得来面子功夫。


    周三这天,刘董的秘书打电话给她,让她去一趟办公室时,林西月还是有些忐忑。


    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需要一把手找她谈话。


    林西月客气地说:“好的,我把材料交到人事部,马上就去。


    她挂了电话,先去了一趟鲁主任那里。


    鲁**办公室大门紧闭,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在。


    林西月抱着一沓表格,刚在门口站定,抬起手正要敲下去,就听见里面传来交谈声。


    一道尖锐些的女音说:“上次在金浦街后的胡同里,我见着咱们国际业务部的林主任了,你猜她和谁走在一起?


    “小郑董。鲁**不假思索地回答,夹着两声笑,“她进来之前我就知道了。本来这个岗位啊,是齐老爷子特别关心过,要给他刚回国的孙子留的,郑云州这么一通电话打进来,那谁还敢捣鬼?从笔试到面试都公公正正的!


    女人轻蔑地哼了声:“郑家老大比她年长了将近十岁,能是什么正经关系?


    鲁**说:“不管正不正经,早晚也是要分手的,郑主席也不会同意。不过是有点能力,外加几分姿色罢了,能迷住郑云州几天?


    走廊的地面被擦得雪亮,光可鉴人。


    林西月低着头,她珍珠白的西装衣领被倒映得有些发灰。


    她觉得她瞒得很好,其实是大家演得好。


    里面又响起几道低声议论,虽然听不清了,但落在她的耳朵里,也像钝刀子划开又厚又硬的牛皮纸,粗糙又难听。


    林西月做了个深呼吸,装没听见,敲了敲门。


    是鲁**亲自来打开的。


    他都修炼成精了,见是林西月本人,也能装得若无其事:“哦,小林来了,进来坐。


    林西月笑了下,把表格交到他的手里:“不坐了鲁主任,这是我们部门的履职表,昨天才全部收齐。


    鲁**稍微点了点:“都在这儿了是吧?


    林西月说:“对,那我先过去了。


    “好。


    这是她第一次进刘勤办公室。


    林西月平时找领导签字,审核事项,接触最多的是黎总。


    她先去找了秘书,秘书让她在门外稍等,说刘董正和黎总在商量事情。


    林西月点头,默默地静立在走廊外。


    大约站了十来分钟,黎岫云从里面出来了。


    她看见林西月,微一转头:“小林,你怎么在这里?


    “刘董找我。


    黎岫云拍了下她的肩:“没什么,董事长对年轻人很重视,你来以后还没谈过话,总要有一次的。


    林西月很轻地嗯了一声:“谢谢黎总。


    “去吧。


    她走到办公室外,敲了敲开着的大门:“董事长。


    刘勤坐在沙发上出神,闻声抬了抬眼镜框,看清来人后:“进来吧。


    “董事长,您找我。林西月在他对面站定。


    刘勤抬起头,粗浅地端详了一下眼前的小姑娘。


    头发乌黑,眉弯鼻挺,素洁如明月清辉,林西月是美的,美得很温婉脱俗,没有一丝风尘气。


    他压了下手,看着林西月的脸,慢慢地说:“你坐,来集团这么久了,我一直忙,也没找你谈过话,了解你的情况。听黎总经理说,你业务上手的很快,把部门打理得井井有条,小姑娘能有这个水平,很不错。


    也不知道这是纯夸,还是欲扬先抑的手法。


    林西月谦虚地笑:“谢谢董事长。


    刘勤又关心起别的方面:“同事之间相处得好吗?生活上有没有什么困难,有的话可以提出来,大家一起帮着解决。


    “同事关系很好。林西月说,“生活上,目前也没什么困难,一切都挺好的,谢谢领导关心。


    刘勤点头:“今年二十几了?


    “过了年二十八。


    刘勤端起杯茶,坐姿放松了一些,嘴角往上翘了翘:“二十八了,也该谈婚论嫁了,家里什么态度,有没有催你啊?


    林西月低下头:“我妈妈去世了,没人催。


    “哦,这样。刘勤的表情凝滞了几秒,“那你自己呢?


    林西月笑了一下:“我看缘分,如果遇不到合适的,不结婚也无所谓。


    刘勤配合地叹了声气:“是,合适这两个字啊,要做到太难了。结婚不比谈恋爱,你情我愿,只要在一起,怎么样都行,喝水都当饱。但婚姻就不同了,你这么好的条件,怎么说也是宾大的高材生,咱们东远最年轻的中层,下嫁是千万使不得的。


    她不知道刘勤为什么会突然掏心掏肺


    说这些。


    以前在外所,也没有谈心这个温馨环节,更不用像这样,不分巨细地汇报个人事项。


    林西月只好说:“是啊,您说的对,我应该也不会将就。


    “将就肯定是不好将就的,但是高嫁,也不见就有什么好结果。刘勤又扶了一下眼镜,仿佛这才进入正题,“两个人的家庭状况悬殊,婚后为一点琐事争吵不断,把当初那点感情都磨灭没了的故事,我也见了不少。


    “婚前爱得死去活来,非卿不娶,顶着和父母翻脸也要把人迎进门,到头来呢,又觉得为妻子付出太多。等这股兴头退下去,就开始反思了,人都有一样通病,就是得到了某件心爱的东西后,就会变得不珍惜。尤其事业上碰到坎坷时,难保不后悔,认为当初该娶个身份相当的。


    林西月神色一僵,脸上隐隐地发着烫。


    她总觉得这次谈话不简单,像带着敲打的意味。


    很快,刘勤装着无意地说出来:“我前一阵儿和郑主席吃饭,他说起他家儿子的婚事,三十六了,到今天还没结婚,他急啊。我说您急也没有用,你们家的门槛实在太高,一般的姑娘家人还没进去,就吓得不知该迈哪条腿了t?。


    说完他就笑了,仿佛真的说了一个笑话。


    但林西月坐在他对面,拼命地调动着面部肌肉,怎么都无法笑出来。


    原来是这样,郑云州打算带她见父母,必定是回家说明情况了。


    然而郑主席不同意,连她的面也懒得碰,让她的领导来打发。


    郑从俭很迂回,拿儿子没办法,也怕听吵闹,只有借刘勤的口,给他们的关系下一道裁决,让她不要白日做梦。


    半晌,她才深吸了一口气,眼眶发胀地点了点头:“是啊,谁敢高攀郑主席家,就算谈恋爱的时候不知道,到结婚也退缩了。


    小姑娘一点即通。


    刘勤满意地指了她一下,笑说:“是这个道理!你读了这么多书,没必要委屈自己,磨平了棱角,硬生生去融入那样的家庭。凭心意活着,活得自由自在的,比什么都好。


    林西月抬起头,用尽了平生功力,去挤出一个柔和的笑容:“嗯,董事长的话让人受教,我记住了。


    刘勤拍了下大腿,懊悔地说:“哎,你看我,说了一车什么烂谷子的话。可能是你太像我女儿了,总忍不住提醒你几句。


    她也无知无觉地笑:“董事长,下周要去日内瓦开经济会议,我还得准备一下发言材料。


    “好,也谈了这么久,去吧。刘勤站起来,示意她可以走了。


    林西月点头:“好的,那我出去了。


    刘勤的目光落在她挺得笔直的后


    背上。


    小姑娘在吃了一记警告后仍气定神闲地走了。


    不知道他刚才的故事讲得好不好听能不能交得了差?


    然而林西月这么多年的历练也只够她从容地走到转角处。


    她出了宽阔明亮的办公室扶着墙站定了。


    林西月闭上眼接连喘了几口大气一阵一阵地发着抖。


    走不了了她就这么走出去会招来无数疑问。


    今天天气这么好走廊尽头是绚烂的蓝天阳光温暖明媚。


    可是她好冷一双手腕在袖子里细密地颤动。


    林西月不禁想京里的冬天怎么这么长?下了这么多场大雪还没过去。


    但不要紧她适应能力很强的。


    下雪也好刮风也好她在哪儿都能活得很好。


    林西月仰起头把快要沾湿睫毛的眼泪逼退回去。


    她早就有心理准备来东远是为了全自己也是全郑云州的一片痴心赌输了她这辈子对得起他也紧紧握着工作这张底牌没什么的。


    刘勤说的不是没道理谁敢保证王子和平民排除万难结了婚就会圆满地生活在一起?


    美好童话里都刻意隐去不提的结局放在现实中只会惨烈百倍。


    林西月定了定神像只是经历了一场上对下的例行交谈内容平淡无奇连复述的必要都没有。


    路过钱秘书办公室时她还礼貌地点了个头:“我先走了。”


    钱秘书坐在桌边朝她笑:“好慢走。”


    回到办公室


    联合国主办的经济圆桌会议在日内瓦万国宫召开共同探讨应对近期以来国际贸易上的争端。


    京里几所高校包括社科院世经政所驻京各国际部门都要派代表参加。


    林西月年轻应变能力强形象也好在国际司开了几次会给司里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那边点名要林主任去电话都打到了黎岫云这里让她安排好。


    过了下班的点林西月仍坐在办公室没动。


    她发着呆眼看外面的人一个个走掉。


    关掉电脑拿上外套每个人都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说说笑笑地出去商量一会儿去哪里吃饭约几个朋友。


    可林西月不知道她要去哪儿。


    她的手搭在鼠标上但电脑界面很久都没动过了一下午也没写出几行字。


    林西月在单位待到七点多。


    她收拾好东西进电梯前给郑云州发微信。


    Cynthia:「你在哪里?」


    z:「网球场过来练会儿吗?我教你发球。」


    Cynthia:「我马上过去


    。」


    林西月没有练球的心情所以也就不打算换衣服直接打车过去。


    她坐在车上看高楼大厦矗立在夜景里随着车子行驶像水中碧莲一样被层层拨开。


    到那儿的时候郑云州打累了在球场边和马老师交流。


    他应该练了很久了头上都是汗顺着漆黑的鬓发流到下巴上又滑进脖子球场的灯照在他身上


    林西月站在斜后方静静地看了他很久。


    她还记得他们见的第一面。


    那也是个晴天有清清凉凉的风涌入带进竹叶的香气。


    郑云州站在窗边教训人他身形高瘦不说话时一道难以形容的清隽优雅。


    很快过来了个小姑娘她给郑云州拿了一瓶水又羞又怕地说:“郑董喝水。”


    “你怎么在这里?”郑云州没有接居高临下地睨着她。


    林西月认出来了是头像里捧着饮料自拍的女孩儿她爸爸托过郑云州让她到铭昌去上班。


    那天他们刚和好彼此情意正浓乘公交夜游也不觉得扫兴。


    小姑娘比他小很多面对郑云州时有股小孩子的稚嫩和羞涩但爱慕仍直白无误地从她的眼睛里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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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她壮起胆子说:“你能来打球我就不能来吗?”


    但郑云州不解风情他骂道:“小学语文及格了吗?什么理解能力!”


    小姑娘笑:“那你是喜欢我来咯?喝不喝水嘛?”


    面对这份扭捏的喜欢他掸了掸手:“我跟你这样的沟通不了你离我远点走!”


    小姑娘还没走又上来一个小男生他张口就说:“罗婷!今天让我逮着你了。”


    罗婷把没送出去的水放下转过身问:“你逮**嘛?”


    “你都几天不接我电话了?”男生怒不可遏地说“你到底什么意思被你爸安排到了大人物身边上班就看不上我了是吗!”


    没等她反驳男生就直接冲郑云州来了他先礼后兵地问:“郑董是吧?”


    郑云州不知道他搞什么鬼皱着眉上下打量这个小崽子一番。


    他忍住了没发火:“什么事?”


    男生说:“我女朋友因为你要和我分手你怎么说?”


    郑云州看了眼罗婷脸上写满了荒谬和难以置信。


    他指着那男生说:“你这个鬼样子被抛弃也很正常要实在不能接受就找个高点的地方跳下来少在这里发神经!”


    “你这人说话怎么......”


    男生还没说完就被赶过来的保安架了出去。


    罗婷还想求个情被郑云州一眼瞪得不敢动。


    她只能说:“郑董


    对不起他这个人本来就有点拎不清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郑云州拿起球拍试了试轻描淡写地说“你也收拾收拾明天从集团滚蛋。”


    “......”


    林西月嗤了一声没忍住笑了。


    郑云州这才回过头看见她在后面安静站着又把球拍交给小马。


    他走过来自动接过她手里的包:“来多久了?”


    “没多久刚好看完郑董发威。”林西月说。


    郑云州来牵她的手:“我给你挑了副新球拍你发球总发不好可能是球拍的问题。”


    林西月不动声色地抽出来


    “不想学了?”郑云州看了眼空空如也的掌心“你不是半途而废的人。”


    林西月点着头笑:“也许我就是我们去吃饭好吗?我饿了。”


    郑云州狐疑地看着她总觉得她今天心事重重。


    他说:“好你等我去冲个澡换身衣服。”


    “嗯不急。”


    从球场出来他们去了一家常光顾的法餐店郑云州喜欢这儿的一道主菜——圣雅克扇贝从大西洋东北部的圣布里厄海域捕捞上来肉质紧实鲜美。


    他每次来都会交代主厨扇贝肉的纤维感很弱只用低温慢煎就好。


    林西月不爱吃扇贝她喜欢满是胶质的羊排肉口感细腻。


    “今天看起来很累。”郑云州切牛排时抬头看了她一眼。


    林西月嗯了声:“写下礼拜的发言稿那么多人呢就让我上去出丑压力能不大吗?”


    郑云州笑笑里有向她臣服的柔情:“那怎么是出丑?他们是觉得年年都叫个老头子上去形象上差了点正好队伍里来了个样貌端正的又出色能干你不上谁上?”


    她撑着下巴看他:“你就夸我t?吧现在越来越会说话了。”


    “实话。”郑云州往椅子上一靠伸手握着她“出国手续都办好了吗?”


    林西月说:“材料很早就交上去了应该办好了。”


    他点了一下头和她商量的口吻:“那走之前是不是得匀点时间给男朋友让我好好看看你?”


    “郑云州。”


    林西月放下手里的叉子忽然很认真地叫他。


    郑云州还摩挲着她的手背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温柔:“嗯。”


    “你把放在我那儿的东西都拿走吧。”林西月盯着他的眼睛说。


    她还是说不出分手这两个字只能通过具体的细节来透露。


    语言有时候很贫瘠而她对他的感情又太浓重她无法说得出口。


    郑云州的笑蓦地冷下


    来:“怎么说?你是去出差,又不是不回来了。”


    林西月咬了咬唇,她说:“会回来。但回来以后......我们就不要来......”


    “停下来,不要再说了。”郑云州握着她的手不断发力,眉心皱在了一起,“我又哪里惹你不高兴了,因为那个小姑娘?”


    林西月摇头,她说:“你不是问我要期限吗?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结果,我认为我们不合适。谈恋爱也许可以,结婚就没有必要了。”


    郑云州放松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冷硬。


    他的齿关紧咬着,不明白她这么突然地说这些,是早有准备,还是一时生气。


    如果林西月是这么打算的,来到他身边,和他相处几个月就分开,那她的目的是什么?想看他一次性发疯到底?


    林西月掰开了他的手掌,一字一句地说:“这段日子我过得很开心,你呢?”


    郑云州不想回答这种盖棺定论的问题,听着像大限将至。


    他把手上的餐巾一摔:“林西月,我认为我们很合适,再也找不出比你更合适我的人了,所以你说的这个结果,我不同意。”


    怎么还能不同意的?


    林西月怔怔地看着他。


    她忘了,郑云州这个人,本来就不能以常理来论。


    林西月忽然笑了:“你不同意,会让你爸妈很难做,他们说服不了你,我这边麻烦就大了,我还得工作。”


    她说完,站起来和他道别:“走了,今天不用送我,改天来拿东西,出国前我会整理好,反正你有钥匙。”


    郑云州默了片刻,反常地揉着眉骨笑,是被气的。


    手放下来时,他猛地用力捶了下桌子,震得餐盘都剧烈跳动。


    消停了这么久,又来插手管他的事了,是吧?


    他拿起桌上的手机,打给袁褚,劈头就说:“到我这里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