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表哥 七老八十
作品:《雁来月》 016
周四下午刮大风,西月下课后回了趟宿舍,拿上资料就去了自习室,怕晚上降温,她换了件厚些的外套。
今天没什么胃口,晚饭她就在食堂喝了点粥,随便对付了一下。
看到十点多,身边不少同学陆陆续续地开始回去,西月仍低头写着。
正翻答案参考时,一阵馥郁的鸢尾香气由远及近,直观无碍地飘进她鼻子里。
一闻就知道,是舒影坐到她旁边来了。
西月拿笔在书上划了一条,标记出来,方便下次复习时重点看这道错题。她说:“小影,这么晚了还过来?落东西了吗?
“你怎么晓得是我?
林西月说:“香水味呀,谁都不如你身上好闻。
舒影撑着头对她笑:“算了,你不如说我喷得太浓,像没见过世面的穷酸丫头,刷着男朋友的卡装富家小姐,其他人就是这么讲我的。
林西月很不理解:“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这么说你?
舒影耸了耸肩:“不知道啊,她们就是喜欢议论这些,搞得我挑裙子都有压力,就怕被骂毫无高级审美,穷人乍富的臭德行。
“审美这么主观的东西就没必要拿出来讲了。林西月放下笔,拍了拍舒影的手,“世界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不同看法和目光,你不可能把自己都嵌套进去,让所有人都满意。
“人人都喜欢的那个样子,你也承受不住。
在她看来,太过在乎外界的评价,是在给生命里的旁观者赋权,让他们高高在上地来审判自己,这无疑是对自身的隐形暴力。
舒影知心姐妹般抱了她一下:“和你说话真舒服,不但没有攻击性,还受益匪浅。
“所以?林西月就知道她还有话说。
舒影抬起脸冲她笑:“明天没课,早上帮我在图书馆占个位置,求求你。
林西月说:“占了位置不去不道德,我无法面对学弟学妹们嫌弃的目光,不要。
“我这次一定去,好不好?舒影摇了摇她。
“只占十分钟,你迟到我就让给别人坐啰。
“没问题。舒影给她留下一杯热饮,踩着小高跟出去了。
西月很少羡慕什么人,小影算一个。
活泼天真得像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而她呢,早在幼童时便识破了阴暗恶毒的人心。
作为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西月却鲜少被看见、被接纳。
因此,她的性格底色厚重得仿佛一层青苔,不透气,也不轻松。
西月抬起头,窗外夜色深沉,浓得像积留在砚台里的陈墨。
她倏地笑了一下,没关系,
都已经咬牙走到这里了。
再坚持一段吧相信路的尽头会是光亮和温柔。
第二天去图书馆时舒影赶在林西月挪开书之前到了。
西月说:“我以为你又不来呢。”
“来啊学期都过半了我书还没开始看期末考怎么办?”
“嗯那快翻开你的新书和它打个招呼吧。”
一晃几个小时过去。
舒影支着脑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她往对面看了一眼。
林西月做题时很专注握了笔的手游走在书页间因为常年待在室内她的肤色是一种很不健康的惨白纤细的手指拈住了卷面衬得纸张微微发黄。
还记得班上同学开过一个玩笑说林西月用起功来那叫一心无旁骛就算你在她旁边**分尸也影响不到她硬是把图书馆的暗红桌椅坐出寺庙蒲团的虔诚架势。
舒影小声叫了句她:“西月十二点多了我们去吃饭吧?”
“嗯。”林西月这才合上书。
抬起头发现一大早挤在身边的人都走了。
她们去食堂打饭端着餐盘坐下后一个满身名牌的研究生学姐打面前过舒影当即跟西月说:“认识她吗?她和她导师的事被男友写成PPT了学校正处理呢。”
“有这种事?”西月惊讶得呼吸都屏住了“她导师不是王教授吗?看起来挺有师德的。”
舒影撅了撅唇:“所以说啊一个人的专业和操守totally两码事!“
西月说:“别中文夹着英文说怪别扭的。”
“那不好意思我最近在考托福。”
“准备去美国读研啊?”
“嗯我男朋友说送我去。”
“蛮好的先恭喜你了。”
舒影笑笑整个班上她也只敢小小地和林西月炫耀一下。
别人听了会嫉妒会阴阳她攀高枝说不定还要使绊子但西月不会。
尽管她不怎么热情但为人真诚专注力都放在自己身上。
她的嘴巴里从来蹦不出一句闲话。
一个不评价好坏的人自然不会有太重的得失心。
吃得差不多了舒影唉的一声:“复习不明白啊
“就像法制史里的褫夺公权是吧?”西月喝着汤玩笑说。
舒影五官都皱到了一起:“总之就是很晦涩而且重点也太多了领土法、海洋法、条约法……”
看她嘴角沾上了油西月递了张纸巾给她:“擦擦吧吃饭就别说这些了一会儿胃疼。”
舒影接过去:“听说了吗?付长泾回国了。”
“他不是才去没多
久吗?西月捏着筷子问。
舒影神秘一笑:“是啊,但付公子身娇肉贵,受不住大不列颠岛上的阴风,听说病了好长时间呢,为了他的身体健康,交换只好终止。
林西月哦了声。
“还是人家女朋友呢,这也不知道啊,你根本就不关心他呀。
西月恹恹地说:“关心他的人都排到学校外面了,用不着我。
她曾瞄到过一眼付长泾的手机。
就算他生龙活虎的,每天也短不了有姑娘给他发慰问消息,什么t?“吃了吗?,“昨晚睡得好吗?,“想喝什么?
舒影凑过来,小声说:“程和平的爸爸在衙门里,他偶尔能见上付长泾的父亲,听他说啊,付公子为了能和你在一起,在家没少吃排头。
听完这桩内情,西月却只问了个最不要紧的问题:“程和平是谁?
“我男朋友。
“喔,原来叫这个名字。
舒影觉得她没救了。
和她说这些,有种在朽木上雕花的无奈感。
她瞪了西月一眼:“这是事情的重点吗?
西月也好奇:“那重点应该是什么呢?
“重点是......舒影怀疑她在装模作样,怀疑到自己都结巴了,“重点是他家不同意你们在一起,你们两个大概不能善终。
西月平平淡淡地嗯了声:“这我早就知道。
她从来就没想过,这份不亲不疏的关系能走多远。
这下轮到舒影目瞪口呆了。
付长泾这碗**汤,灌倒了学院百分之八十的女生,但林西月仍然清醒镇定。
看舒影的下巴快掉下来,西月伸手替她合上了:“你想想看呀,他们这种人恋爱结婚,都是奔着强强联手去的,我一穷二白,有什么值得人家花心思?这点自我认知都没有,那才招笑呢。
咂摸了一阵她的话,舒影又说:“可是付长泾很痴情。
林西月笑了下,没作声。
那就是付长泾自己要解答的人生课题了。
他要想在这样的制度性压迫里,撕下身上提线木偶的标签,去突破个人命运的悲情演绎,把被消解的自由意志夺回来,不再扮演联姻中的权力质押品,光靠生病来博得家里人同情,那可行不通。
不是西月冷漠,而是她的生存问题还亟待解决,实在共情不了这样的天之骄子。
舒影看她对这些事一点敏感度都没有,有些担心。
她点破了句:“付长泾回国了,家里拿他没办法,很可能会打你的主意。
“猜到了。林西月苦笑了一下。
所以说,还是要早点和付长泾分手。
付家真打算从她身上着手,
林西月想,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学生,可能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吃完饭,站在食堂外等小影的时候,西月给弟弟打了个电话。
往常是董灏给她打,他晚上下班到了家,就要向她报平安。
但昨天一直都没有他的音讯。
早上起来,西月本来准备问问他,一看书又给忘了。
董灏的声音听起来很难受:“姐姐,我昨晚躺床上就睡着了。
西月温柔地问:“生病了吗?哪儿不舒服?
董灏咳了声:“可能感冒了,喉咙痛,头晕,还拉肚子。
“听起来蛮严重,去医院看过了没有?西月说。
“不......不去,不花那个冤枉钱,几天就好了。
怕姐姐再啰嗦他,董灏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挂掉了。
起了一阵秋风,西月站在食堂门口,枯黄的树叶打着旋儿从枝头飘下来,落到了她的脚边。
她捏着手机,不知道是怎么了,心里隐隐的不安。
“走吧。舒影从里面出来,拍了下她。
林西月半天才回神:“嗯,好。
舒影看出她心不在焉:“你怎么了?
“没事,去自习吧。林西月笑笑。
她在图书馆里坐到了六点。
估摸着董灏快下班了,林西月才出了校门去坐地铁。
到了铭昌集团,她照旧先和大堂保安问好,顺便请他帮忙,刷员工卡摁一下电梯楼层。
林西月明眸善睐,一张人畜无害的清纯脸,谁见了都喜欢。
每次保安看她来了,就会和她说上几句话,全是关于董灏的。
今天保安又说:“你弟弟最近瘦多了,早上在男洗手间我听见他在咳嗽,肺都要咳出来了,是不是病了?
“我就是来带他去看病的。
保安频频点头:“哎,不会,你快去吧。
她下到了负一层,出了电梯后又往前走了一段。
还没有找到董灏,倒先认出了一张熟人面孔。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角落里,车窗打下来了一半,赵恩如柔婉的面孔朝着外面,鼻子皱着,嘴巴也撅了起来,面上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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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着未擦净的泪痕,像是刚刚哭过。
她身旁坐着的男人来扳她的肩:“好了,怎么越大还越娇气了?
那男人应该还不到三十,举手投足却自成一派稳重,面容白俊。
来赵家两年多,林西月都没见过这号人,也不知道赵恩如还有男友。
这样亲昵的举止,只能是男朋友吧。
赵恩如扭脸扭得很用力,头发都跌到了
另一边的肩上,她猛地抱住了他:“表哥,你这次调回来,就不走了吧?
她男友也紧紧将她搂在怀里:“不走了,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我好想你。
“我也是。
一阵细微暧昧的声响传来。
他们应该是吻上了。
表......表哥?
从现代伦理上来讲,这好像不太行吧?
封建制度都被推翻这么多年了。
偶然撞破这种事,林西月脸上腾地烧起朵红云,耳根子热热的。
她刚要躲开,免得赵恩如看见她尴尬。
一转身,郑云州从电梯出口过来了。
他穿一身正统黑色西装,温莎结饱满地束在脖间,步履从容。
林西月曾听赵家的佣人讨论,说郑总的西装都在意大利定制,二十几位工匠协作,全手工缝制,面料是十二微米直径的羊毛,针脚密度达到每英寸二百二十针,这种极致细度能大大提升舒适性和柔软度,展示细腻触感和高雅外观。
这些关于羊毛材质和针脚细密的研究她不懂,也不明白有钱人为什么能奢侈讲究到这个地步。
她只是觉得,郑云州步履从容地朝自己走来,有份独一无二的尊贵优雅。
这得归功于他那副不可一世的高慢劲儿,寻常人拿不来这份作派。
比起工序繁杂的西装本身,穿着它的郑云州,更像一件矜贵夺目的艺术品。
眼看他越来越近,而赵恩如那边还在情意绵绵地互诉衷肠。
林西月只好豁出去,稍微给二小姐个提示。
起码让她知道,她另一位冷峻威严的表哥就要发现她了。
西月想,他们家庭内部应该还没有沟通过这件事,否则何必遮遮掩掩地跑到停车场来见一面?
拿定主意后,她调度全身的力气咳了两声。
郑云州的目光迅速被吸引过来。
“干嘛呢你!他往林西月那里走了两步,冷声道。
西月侧身站着,试图用自己瘦薄的身形去挡他。
她笑得很假,不断地靠拢他:“郑总,真巧。我有点事要和你说。
郑云州感到不对劲。
无论是她故作熟稔的姿态,还是刻意捏起嗓子的娇柔,都让他觉得可疑。
平时她才没这么大胆子。
但还是在她面前站定,皱了皱眉:“什么事?
西月不时瞟着恩如那儿,一边拖延时间,手掌礼貌地向上抬起:“可以到这边来说吗?
不知她扮什么鬼,郑云州眸底划过一丝愠色:“林西月,我很忙。
为了争取更多的撤退时间,情急之下,西月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把他往左侧的白柱后面拉:“您来,一下下
就好,很快的。”
郑云州被她扯着,像脚下没力气似的,由她带着往前走。
林西月停下来,看见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手上。
在郑云州发火前,她赶紧识相地松开了他。
确定这里是个盲区后,西月琢磨了个漏洞百出的开头:“那个......您最近身体好吗?”
郑云州狐疑地看她:“我是七老八十了吗?你到底什么名堂!”
很快,西月听见高跟鞋哒哒的轻细声响。
应该是恩如逃走了。
西月松了口气,继而朝他露出个微笑:“没事了,您快去忙吧。”
“......”
郑云州走了。
走之前,面色冷肃,手指警告性地点了点她,险些戳到她的脸。
那股仗义为姊妹的意气下去,西月真怕了。
她往后退了两步,手指攀在白色的墙柱上,用得力气太大,有粉末簌簌地往掌心掉。
郑云州快步上了车。
已经耽误了好几分钟,袁褚赶紧倒出去。
驶入街道时,他问了句:“刚才是林小姐找您?她又有麻烦了?”
他看见郑云州抬起唇角t?,像是无可奈何笑了:“谁知道她,鬼鬼祟祟的。”
听上去,郑总还挺喜欢她的鬼鬼祟祟。
接着,袁褚又报告了另一件事:“您堂弟的车,在我们前面几分钟开出去了。”
“都分开几年了,梁城和恩如还没断哪?”
郑云州听得头疼,抽出一支烟夹在指间,用力揉了揉眉骨。
涉及赵郑两家的秘闻,袁褚干笑了声:“倒没看见恩如小姐,只有小郑主任。”
郑云州也没心思厘清这些儿女情长。
他抽了口烟,掸了下西装裤面上沾到的灰,懒散地说:“随他们去闹吧,管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