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玛珂什育婴院里忽然来了十几个成年人访客。


    她们行动迅速,配合融洽,一看就是经过专业训练的人士。不出几个小时,育婴院里的保险箱和集装箱就被搬上了运输机,盖上防尘布。


    做完这些之后,她们从自己的运输机里搬出面粉和糖,走进食堂里。平时只有甜薯,土豆和野菜的食堂里居然飘出了面食的甜香味。


    孩子们结束了晚间劳动,全都涌进食堂里,从和善的陌生人手中接过陌生食物。等到第一口食物下肚,陌生人就瞬间变成了所有人的好朋友。


    乌萝没有加入这场热闹的晚会。


    她独自坐在仓库门口,调试飞行器。这次为了防止它机翼卡死之后飘走,她用一卷金属线拴住了飞行器。


    仰望着飞行器的尾灯将灿烂星辰连接成不同的图案,她的心情稍稍缓解。直到一阵有力的脚步声靠近,她连忙收线,结果把飞行器卡在了树杈上。


    “你有一架小飞行器?做工不错。”


    对方径直走到树下,想帮乌萝取下飞行器。


    乌萝没好气地叫道:


    “别碰我的东西。”


    那人转身过来,双手叉腰。乌萝借着食堂的明亮灯光,看见了一个成年女性的黝黑脸庞。


    “好吧。小姐。你来取吧。”


    对方大大方方让开了。等到乌萝走近,两条坚实的胳膊从背后一把薅起了乌萝,将她托举到与飞行器平齐的位置。


    乌萝更生气了,对方却还在哈哈大笑。


    “我认得你。乌萝对吧?以后你就和我们一起工作了。”


    女人像是扛面粉袋似的扛起乌萝,走到亮处,伸出手来帮乌萝整理头发,动作没轻没重:


    “怎么,你不信?我们知道你的外号是小虫。还知道你的生日是今天。怎么躲在这里?大家都等着你呢。不会是害怕离开妈妈吧?”


    乌萝顶着一头乱发,冷眼观察对方的衣着和机械义肢:


    “你们是在空港工作的。看服装是母星空间站的编外军团成员,负责空间站治安。我们以后才不会一起工作呢。因为我负责机械维护。现在可以放我走了吗?我和你们不熟。”


    女人拨开乌萝耳边的碎发看看伤口,笑道:


    “咦,我们现在不是在互相拆台吗?你不听我说完就走?”


    乌萝看了一眼被女人的衣摆遮住的手枪。对方立刻解释道:


    “别担心。这只是……”


    “空枪。我知道。”


    乌萝望向自己被特殊金属粉末染黑的指甲:


    “我们一直在在地下室灌装弹药。不过没人告诉我们那些弹药是干什么用的。今天我知道了。”


    女人抓着她的手掌骤然收紧,严肃道:


    “这件事不准告诉任何人。知道没有?”


    乌萝问道:


    “那现在你愿意放开我了吗?”


    对方尴尬地挠头,长长叹了口气,又给乌萝把皱巴巴的衣袖扯平。


    “好吧。你也许想知道,我叫蒲苞。你不想问我点什么?临走前也没什么想和母亲说的话?过了今晚,也许就没机会了。”


    “我为什么要问你?”


    蒲苞深深地望着乌萝,抿嘴道:


    “……你想知道为什么其他人管你叫小虫吗?”


    乌萝道:


    “只是个外号而已。大家都有外号。”


    蒲苞让乌萝规规矩矩坐好,讲述自己年轻时的故事:


    十几年前的某天,空间站里探测到了一块来自外星域的太空垃圾,看起来像是生物残骸。来自母星的维和官们自然不肯亲自接触这种未知物质,于是派出编外兵团的成员。


    打捞残骸的过程异常顺利。但是当它进入飞行器里,被装进密封舱时,所有人都看见了一束奇异黄光从这块奇形怪状,似植物又似矿物质的物体里发出。


    就好像有引擎被封存在内,这块物质不断地发光发热,改变形状,表面犹如沸水里的肉类一样卷曲收缩。在场的人员甚至想直接伸手触摸它——但还没打开密封舱就被灼伤了手指。


    蒲苞当时并不在打捞队伍里。她通过通讯频道远程目睹这一场景。随着飞行器再度启航,神秘物质的收缩频率加剧,黄光蔓延至整架飞行器,所有频道的通讯信号都被阻断。


    就在这时,空间站迎接了十年以来最猛烈的一次虫潮袭击。


    来不及担心仍然在远方漂泊的同伴,蒲苞作为队长匆匆上任,先是用那些执行日常任务用的普通武器,然后用重型武器,最后换成生化武器。


    空间站在狂暴飞舞的虫群里像是暴雨中的一只果壳,被嗡嗡振翅声与啃咬声不断捶打,勉强依靠人类的神志才能维持在原地。


    等到虫潮消失的那一瞬间,蒲苞才重新感觉到自己游出了死亡的河流,从尸首与腐烂的浆液里重新找回自己的身体。


    维和官们早就已经撤离。他们将空间站的维护任务扔给了编外军团。


    蒲苞是唯一还记得有一艘飞行器被留在空间站之外的人。她提交了站外捕捞作业申请,却因为“感染风险”被拒。


    在所有人都认为打捞那艘飞行器是无谓之举时,母亲出面调动关系,租借了一艘小救生艇,和蒲苞两人离开空间站。


    在所有人眼里,她们二人是沉浸在幻想里的疯子。但母亲向来不惧他人目光,即使在虫尸与密集的太空垃圾碎片中前进时也冷静如常。蒲苞一路握紧武器处处警惕,母亲驾驶的小艇却轻巧的像缝衣针,从看不见的缝隙与通道里穿过漂浮残骸组成的迷宫。


    终于,那架飞行器,准确地说是飞行器残骸,进入两人视野。


    毫无疑问,飞行器的外壳已经被击穿,金属舱门像是被打开的番茄罐头似的向外敞开。虫子和人类的鲜血混合,被失控的引擎烤焦成粘稠黑色液体,洒满飞行器的内部。那些临死前在与虫子搏斗的人类留下的痕迹还清晰可见。


    蒲苞怀揣最后一丝希望,脚踩着熔化后凝固的金属,清扫黑液,逐个检查飞行器上还保存完整的舱室。


    在靠近引擎的位置,母亲制止了她:


    “这里的温度不正常。退后。”


    蒲苞忐忑不安地望着母亲撬开引擎室。


    掀开这座舱门就好像是掀开了腐烂的虫子的外壳,内部的畸形扭曲脏器和臭味瞬间喷出。蒲苞掩面后退,在看见十几双灰暗眼球从黑暗中浮现时不由得干呕。


    母亲让她暂停射击。


    那些眼睛像是河底的卵石一样毫无生机,被油腻阴暗的水光包裹在内。在它们之上的是一只仍然活着的“蜂后”。


    “蜂后”只会出现在成熟虫群里,用自己遍布毛绒的身体终生守护虫卵。


    眼前的这一只愤怒地竖起上半身,摇晃着自己的触须,从体表甩出一团带毒绒毛。蒲苞连续几枪射向它的胸板部位——


    虫子被射中后蜷缩身体倒在了尸体堆上,暴露出半透明的腹部。船员尸体在重压与射击之下皮肤爆裂,释放出有毒的汁液和红黄色腐肉。


    蒲苞咳嗽着捂上口鼻,瞅见这只虫子腹部表面居然有一个隐隐预约,不成形状的的黑色人影。


    “它吃掉了某个人!”


    她绝望叫道。


    “不。”


    母亲从她手里接过武器,调整成刺刀,亲自走向虫子:


    “她还在求救。”


    “不!蜂后死后会……”


    蒲苞想说蜂后死后会释放出有毒物质,母亲已经举刀插入它的胸腹部甲壳之间,切断了某个部位的神经。


    虫子的腹部完全松弛,甲壳充分展开,配合一路向下的刀刃摊开脆弱部位。


    噗嗤的切割声一刻不停,刀刃下逐渐聚集起快速凝固的黑色泡沫。母亲在跳动,温热的虫肉里掏出了半具女性的尸体。


    消化液,内脏和黑液散发出的热气有一股皮肉烧焦的怪味。而热源来自女性尸体怀抱的金色石头。


    蒲苞的视线被石头散发的温和光芒吸引,并且感觉自己听到了它的跳动声音。好像内部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


    她张口,在杂乱思绪里发出了一些毫无意义的音节。温热血液从她的口鼻,眼角滴落,又滚动着向石头的方向靠近。


    母亲仿佛也被那道温暖光芒迷惑,伸手触碰那块石头。陡然增强的金光毫无预兆地再度从尸体内部溢出,射线一样穿透人类的脆弱躯体,包裹住飞行器的所有出口。


    蒲苞伫立原地,眼底尽是光芒模拟出的船员们的形象,声音和行动轨迹。明明是无法触摸的实体,她却能从中感觉到生者的气息,并且渴望接收到来自他们的回音。


    然而回答她的是母亲的严厉声音。


    蒲苞从荒诞梦境里清醒过来,跪倒在地,脸庞和双手都被严重灼伤,大脑像是要融化一样阵痛。母亲带她撤离,那道光芒跟随她们一起移动,时时刻刻拷打着神经,最终让蒲苞彻底昏迷。


    最奇特的经历是,尽管蒲苞的身体已经沉睡,她本人却能看见当下发生的一切。她能看见小艇穿越空间站的轨迹,母亲怀抱金色光辉的痛苦低吟,金属和人类身躯一起被融化时的状态和痕迹。


    当光芒熄灭,一团黑色物质在母亲的手中渐渐冷却时,蒲苞认为自己看见了一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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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虫卵。


    母亲小心地切开它,取出一堆类似胎盘和血管的杂乱物质。在她的赤红手掌下,低沉的咕咕声传来。


    稚嫩,单纯的啼哭声音像是吸引人走入深渊的诡计,却依然有效切断了警惕心。


    蒲苞看见母亲抱出一个身裹黑血的婴儿。她再醒来的时候,母亲已经回到育婴院里,继续充当那个不问世事,冷面无私的院长。


    也就是在那时,一个女婴被送到了育儿房里。


    “所以,这就是你的来历。”


    蒲苞点了点乌萝的脑袋:


    “母亲告诉我,是胎盘和虫卵形成了某种特殊的共生关系,你才能存活下来。所以我们管你叫小虫。你从出生前就很勇敢。我觉得你应该有权力知道自己的故事。”


    乌萝愣了一会,才答道:


    “鬼才会信这个故事。”


    蒲苞宽容地笑了,不继续深究。她从怀里拿出还有余温的甜面饼,一半掰给乌萝,另外一半拿在手里。


    “那边的,”


    蒲苞对黑暗处招手:


    “你也过来吃饭吧。”


    一直躲在暗处偷听的人影反而退开。金发的倒影像鱼尾一掠而过。


    蒲苞抚摸着乌萝的头顶,若有所思地问道:


    “还是没人给他取名字么?每个孩子都应该有个名字。”


    乌萝三口两口吃完了自己的那份,又伸手向蒲苞要另外半份。


    “我去给他。”


    蒲苞抬起半边眉毛,把面饼交给她之前还在凝视着她:


    “乌萝?听我的话。听母亲的话。总有一天……”


    “我的父母扔掉了我,对吗?”


    乌萝反驳道:


    “你不用编故事骗我了。我知道你是想让我感觉自己很特殊。实话说,这里的每个人编的身世故事都比你编的要离奇。”


    蒲苞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的手指松开后,乌萝就像是囫囵跌入水中的石子,绕开热闹的食堂和灯光,在茫茫黑影里失去了踪迹。


    寂静如水的夜晚里,只有高悬空中的双月的光芒在空气中流动,用银光引起农田里的虫影蛙鸣,风吹草动与粼粼波纹。乌萝穿过作物,在农田里留下一条隐约虚线,像是穿梭在画布上的黑色延长线,创造出独特音轨又渐渐与自然融为一体。


    走到某一处,她抬头望月,让那对称的两块白色落入自己的眼眸。眼眸一眨,白色倒影里出现了趴在田地里的少年的身影。


    他把脸埋进土地里,两只白森森的手也陷入土壤里。平整倒下的草茎像是一卷草席,盖在他的背上。


    乌萝手里拿着飞行器和面饼,走到他的身后,说着安慰的话。


    他没有反应。草叶摩擦着少年的瘦削脊背,发出尖锐沙沙声。


    她停下说话,缓缓走近他,每一步都更加陷入松软,湿润的土壤里。


    终于,她握住了他的手掌。微弱的脉搏在两人之间传递,她放松地呼出一口气,渗入肺部的不再是植物折断后的清香,而是令喉咙发痒的黏湿腥味。


    等一等……


    在她的潜意识里,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都被故意抹去了。她将会引起痛苦的部分抛开,现在它们卷土重来,顺着她的指尖蔓延。有关于被染红的土地,有关于躺倒在麦田里的人们,阳光掠过处刑柱的阴影,都在试图掌控她的神经。而唯一留在她手中的,只有他冰冷的手掌。


    “小虫,我们能长大吗?”


    他在说道。


    蚊虫的嗡嗡声和扑翅声扰乱他的声音。


    乌萝点头。


    她想告诉他,我们不仅能长大,而且走出了无边无际的麦田,终于看见其他星球。


    只是这些记忆现在还不存在。现在他还不叫米聂卡,她也还只是一个无从得知命运的孩子。要经过那么多年,经过那么多次痛苦,两人才能再度相遇……


    少年起身,向她走来。寒冷月光竟然让他脸上出现了阴暗红光。


    他脚步僵硬,眼鼻渗血,平静地眨着自己过度扩大的瞳孔。触须一条接着一条撕裂他的身体,软体摩擦的呼噜声代替人类的脚步声。


    “你真傻,小虫。”


    他用沾满鲜血的丰润嘴唇摩挲她的脸颊:


    “没有什么能伤害你和我了。因为我们早就死在这里了。和大家一起。温暖,而且幸福。”


    他伸手指向了育婴院的方向,让乌萝看清楚从地平线上燃起的火光。


    弹药,被火焰扭曲形状的飞行器,徘徊在血水中狞笑的红发男人,在大雪中相拥的焦尸一起敲击乌萝的神经,让她在半梦半醒时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