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海棠

作品:《替嫁中宫

    07


    高见珣出得虞部官署,坐上马车,摇铃穿过街巷。


    皇子府的马车比秩郡公,以上等檀木制成,他的马车上却多绘一圈泥金百花图,四壁遍悬翠罗桃色的烟纱幰,八枚青铜銮铃高悬。


    长安曾盛传,四皇子府豢妓三千,銮铃声动,是四皇子又得佳人携美而归。


    “玉衾说,再有四个月她十六了,想留在主子身边……”说这话的时候,晚娘一直小心打量着高见珣。


    ——府里养的家妓从没有留到这个年纪的。


    高见珣的声音很冷:“送走。”想了想,又道,“甜水巷东有一户纪姓人家,儿子是给老七养马的,他老子年纪大了不中用,有好姑娘,自然会给儿子留着。”


    “主子想要七殿下手里的东西?”


    “所有。”高见珣顿了顿,“若是王家姑娘去见他,也来回报。”


    晚娘心领神会,有些窃喜,又有些神伤。


    无所求比有所求可要痛苦多了。


    这些年府里的姑娘一个一个送出去,到官宦家给主子做事,哪个不是哭着走的?


    銮铃清脆富有韵律的声音盖过了喧嚣,车内密语,即使赶车的马夫也听不到。


    “晚娘,我的名声是不是很差?”高见珣坐在茵席上阖目沉思。


    他不笑的时候,凤眼长眉的起伏俱都平缓下来,不显山不露水,仿佛一尊苍凉古庙里俯视人间的神像。


    晚娘笑道:“主子潜龙在渊,何惧人言?”


    小瓦炉上咕嘟咕嘟冒着茶香,她烹得一手好茶,可这次递去的雪前白芽却无人问津。


    “你知道的,府上那些女孩,我一个都没碰过。”高见珣自言自语般低下头。


    到底是自幼在身边做事的人,晚娘眼波稍动,立时猜出他心中所想:“主子这是有了心仪的姑娘?听闻主子婚期将近,想来王家的女儿,也不是不通人情悍妒之流。”


    高见珣说:“心仪谈不上。”


    他细细思量一番,只是觉得不公。


    王家姑娘似乎待他极为疏远,慌慌张张跌倒时,没有世家女儿的故作姿态与羞怯,眼瞳黑阗阗的,那分明是——


    敌意。


    明明待七弟就不是这样。


    搭在蔽膝上的手指微微收紧,高见珣沉吟半晌,信手拨过绿绮的七弦,终于释然:“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他终是没拿回那只海棠。


    怀中空空,仿佛丢了什么东西。


    *


    八角楼内。


    高见琮隔着一缕暗香凝视王濯。


    “这话何意?”


    “殿下既有此问,自然已解其中意。”雪时被屏退楼外,王濯握着书卷,颇为懒怠地倚在窗上。


    ——她今晨起得太早,又吃得饱,实是有些困倦。


    可是高见琮往那里一站,屋内霎时冷了三分,又生生将她的精神头提起来:“殿下到此,是为陛下绘制一张西域三十六国舆图,请虞候指点其中疏漏加以修缮,至于四殿下……”


    这桩旧事还是在后来,她嫁给高见珣第六年才知道。


    七皇子府上死了个马倌的媳妇,是高见琮发现她为外面传递消息,亲手提到府门前去杀的。


    彼时高见琮已开府成婚,获封武威郡王,手下十万安西府兵,却作出这等暴戾狠绝、狂悖至极的事,一时朝野纷纭,面刺者众。


    高见珣听后,倒是默默了良久。


    原来那马倌媳妇就是从府里出去的,是他埋在七弟身边一枚棋。当年,皇帝欲对匈奴用兵,让这位曾在河西游学的七殿下绘一张舆图,为大军行进提供索引,是高见珣让人换掉高见琮作好的图,在关隘要塞处动了手脚,让朝廷数万大军覆没在雁门关外。


    自此大梁一蹶不振,再无力撼动北方诸胡族,只能延续前朝和亲政策稳定边陲。


    那是王濯第一次觉得心凉。


    可高见珣是她的丈夫,夫为妻纲,她不能违背。


    只是后来每每午夜梦回,想起她被嫁到匈奴的女儿,想起她殚精竭虑扶上皇位又背弃她的丈夫,何尝不是作茧自缚?


    边关将士的冤魂,如同擂鼓叩在胸腔,让她夜夜不能安枕。


    女儿远嫁时哀婉的垂泣声声控诉她的冷漠。


    她安能坐视?


    王濯咬紧牙关,一字一句说:“四殿下到此,醉翁之意不在酒。”


    话音方落,剑光已无声无息而至,滑入她细长的颈间。


    而王濯立于原地分毫不避。


    “你如何得知?”静默良久,高见琮才缓缓张口。


    “殿下如若不信,可以遍查身边随侍宫婢,也可将我带到御前,以细作论处。”


    那样气定神闲的姿态,让高见琮手中剑又重了三分,几乎擦破她颈侧淡青色的血管。


    他觉得懊恼。


    这个时候,他应该回护四哥,或是一剑杀了此人。


    兄弟阋墙的事自古有之,但大多祸起人言,纵有龃龉,也不该任由旁人乘间投隙。


    可屋内实在过于旖旎,高见珣带来那股酒气久久不去,不知是哪里寻来的,被桃花浸过的酒香透出一种让人眼饧骨软的甜腻,让他这一剑刺不下去。


    四哥真不是个东西。


    “四哥素来只在女色上用功,你离他远些。”高见琮归剑入鞘,脚步匆匆,不再多留。


    他快步走出藏书阁,去官署寻徐潜舟。


    知道七皇子为要事前来,徐潜舟不敢怠慢,早早在署中设了清雅的四合香。高见琮取出草图,平铺案上,自大散关至极北所有关隘都被标注,三十六国疆域泾渭分明。


    “殿下可曾亲身踏足西域?这几处关隘连我都不能确定位置。”徐潜舟摩挲着朱笔墨痕,大为惊奇。


    “六岁时,我触怒父皇,被贬往西北边军做苦役。”高见琮语调平和,仿佛宠辱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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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将他摧折,“北地无战事,边军饷银年年发不下来,趁着榷场开的时候卖些杂物换钱,我也时常同去。”


    徐潜舟将提前备好的一箧书堆到案头,分门别类为他整理好:“这是虞部多年所载山川林泽,殿下可依照记录,与舆图上一一校对。”


    冰冷的书简擦过指背,高见琮浑然不觉,目光静静看着窗外。


    少时他同京中诸多世家子弟一样,生在堆金砌玉的锦绣乡里,即便有些抱负,也不过是纸上谈兵妄言春秋。


    皇姑母乐平公主出嫁时,他闯进建章宫,扬言要带兵灭了匈奴,换皇姑母留在长安。


    童稚之言,本来无需苛责,可素来疼爱他的父皇一脚将他踹倒,御冕上的东珠哗啦啦抖动。父皇斥他不懂用兵艰难,让他滚去边疆,到军中好好历练。


    到了军中他才知道,多年休战带来的积弊重重。


    西北苦寒,冬季军粮过不了天山,大多是以战养战,打下一座城池就地征粮。没有仗打,军队就养不起,京中的世族宁愿将金银掷在美人榻上,也不愿多发一文钱军饷。军户们一套被服用三年,磨破全靠自己缝补,尝点荤腥都得去附近山中打猎。


    他被分到凉州一个李姓军候手下听用,春天练一练兵,夏天去西域卖铁器,秋天跟着狩猎,冬天就躺在军中睡觉。


    李军候的家就在凉州,家中有个跟他年岁相仿的女孩,字写得很丑,刀却很厉害。


    高见琮白天跟李军候学兵法,晚上看观音奴算账,观音奴脾气不大好,说她写字丑,她总急眼,提着刀追他好几里路,分猎物时偷偷克扣他的鹿肉。


    高见琮恨恨想,等回了京,一定要把她抓进宫中天天给自己烤肉。


    可是有一天,他看到观音奴在哭。


    她说:舅舅的刀断了,再也用不了刀了。


    高见琮觉得她哭起来当真好看,可她哭得那样伤心,哭得他心都慌了。


    他好像终于懂了父皇的话。


    过了一年,父皇召他回京,语重心长教诲道:“父皇与民休息,专事生产,待百年后你坐上这把龙椅,就有钱有粮去北征了。”


    那时,高见琮握紧了剑鞘,将躁动不安的杀心按在匣中。


    观音奴亲手为他雕的剑坠将灯影晃得凌乱。


    他被父皇按在京中,尽力向储君的方向成长。


    七年后,他终于得空离京一次,骑上他的盗骊日夜兼程赶赴凉州,拿着那枚抚摸过无数次的剑坠四处询问,却再也找不到一个姓李的军候。


    或许已经死了。


    西北有饿殍,有白骨,惟独没有战死的英灵。


    高见琮霍然站起来,吓了徐潜舟一跳:“殿下?”


    “我宫中还有事,改日再来请教虞候。”高见琮想起王濯所言,不觉加快脚步,若是舆图真有错漏,将要搭上边关多少将士的性命?


    酒香已散尽,可他仿佛还能听到观音奴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