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0

作品:《西北有高楼

    21 是我哥想见你


    真心和谎言?


    谎言, 又是谎言。


    到底是什么游戏?


    茆七看向仲翰如,他微微点头。


    于是,两人暂停探护士站, 跟随人群涌进503室。


    因为几乎整个五层的病患都聚在一处, 跟随人潮, 说“涌”也不为过。


    病房容纳不进那么多人,所以有些病患在室内, 有些在室外。室内的自觉找地方坐,没地坐的就站着。


    室外的则扒在门框踮起脚看热闹。


    仲翰如在茆七前脚进503,恰好占了个门边的位置, 拉茆七挤了进来。


    玩游戏首先有玩家,然后理解游戏规则,再之后是开局。


    病房中间的04床上摆放一圈木质块,床边围站7人, 明显是这局的玩家。


    茆七看其中两人有点眼熟, 像是503的病患,又刚好七个人,难道玩游戏是整间病房的人一起玩吗?


    四周没人解释游戏规则,观众一脸紧张,没有好奇, 不像是第一次观看。


    可想而知, 这种场面经常发生。


    随着哗啦一声,木质块如多米诺骨牌持续栽倒,但质太轻, 栽倒的速度并不快。


    前边站着几个男人,遮挡住茆七视线,她踮脚伸颈去瞧。木块栽倒两圈后, 力缓冲了,本该倒下的那块木块摇摇晃晃地立着。


    此时,木块恰好立在面向门口方位的男生前面,茆七看到他的脸一秒煞白,其余六人皆都松了口气——也许停在谁面前,对谁来说就是一件坏事。


    茆七环顾四周,所有人的目光集中一处,安静,紧张。


    吃饭的瓢羹都是硬塑的,精神病患者行为紊乱,医院当然不会出现骨牌那种能伤人的器具,所以这种轻木质块的随机性,挺能调动紧张气氛。


    木块最终倒下,直栽到末尾。


    第一轮没结果,重摆木质块,再推倒。


    这回,木质块在中间停住了,仍旧是那位男生。


    “50306,真心和谎言,怎么选?”


    突然有人出声,好熟悉的声音,刚好处在茆七的视线盲区。身旁仲翰如抓起她的手,恰到好处地写上几个数字——50205。


    真是阴魂不散,居然是50205在主持游戏。


    原来是以这种方式来随机选游戏者。


    “我选谎言。”


    游戏开局了。


    顾名思义,真心和谎言,真话和假话吗?也未免过于简单。


    动动嘴皮子的事,能有多大玩趣,值得这么多人围观?茆七不明白,继续观望。


    “50306,这是个让大家了解你的机会,要珍惜哦。”50205又开口了。


    50306点头:“好。”


    “那我们简单点。”


    50306深深一个呼吸,说:“好。”


    “你是因精神分裂入院的对吧?”


    “是。”


    “平时有幻听吧?”


    “有。”


    “被害妄想有过吗?”


    “……”起初50306答得还算镇定,到这迟疑了几秒,“有过。”


    总算回答了,围观的人有吁声的,也有屏着气息的。


    茆七观察着现场,群众身临其境的反应,应该是不回答也算输了。


    “你发病时砍伤过父母,还被送进警察局,是吧?”


    “……是……”


    问题到这,外围的观众不禁伸长脖子瞧。


    人的特性,对他人的阴私,总感到一种禁忌感的吸引。


    如此一来,茆七更看不到游戏现场。仲翰如180几的身高放普通人里都算拔尖的,倒是直观地不受阻碍。


    茆七突然被拦腰提起来,落地时踩到一双脚,她扭头看见仲翰如的下颌。心下了然,扶住他小臂放心地踩稳他的脚,视野果然开阔不少。


    “所以你父母不上班守着你,还要被发病的你砍伤,还央求别人不要报警,就怕你进警局精神状况会更差。他们对你是真好,对吧?”


    “……不是那样的,不不……对!是对的!”50306慌忙要解释,脸也憋红了,后面突然记起‘简单点’的意思。


    游戏不需要解释,只听结果。


    50205继续:“他们最后是真的失望了,才让你住院,对吗?”


    “……没有……”50306失神般低喃,随后又矢口否认,“对!对!”


    50205轻声哼笑。


    如果这是一个语言的攻守游戏,现在50306确实抵挡住了。虽然守得不太利落。


    而茆七从50205的那声笑中,听出了漫不经心里的游刃有余。


    50205:“你的父母是好父母,被送进精神病院的你,却一直憎恨他们限制你的自由,甚至觉得自己当初应该将他们砍死,是或不是?”


    “不是!不是的……”50306激动大叫,惊恐地往四周看。一双又一双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漩涡一般卷吞着他的恐慌。


    50306胸口急遽起伏,情绪随即失控,挥舞双臂大喊:“我没有!没有!”


    那样子过于癫狂,围观人群好像已经预知到结局,个个面容冷静,变得噤若寒蝉。


    50205:“到底是或不是?”


    50306:“不是!不是!”


    50205上前推开木质块,弯腰在50306面前,审判般发声:“我看过你发病时的记录,这些是你亲口说的话。50306,很抱歉,你撒谎了哦。”


    起初茆七以为50306是一个对父母怀着愧怍的人,现在看来,他是惧怕心底的阴暗被翻开。


    但这种游戏的意义在哪?打着了解的旗号,就为了挖掘隐私,剖开人内心的阴暗面吗?根本没有娱乐性可言,只让人感到压抑,甚至于变态。


    50306颓然失声,坐倒在地。


    50205起身宣判:“游戏结束,今天没有下一位。”


    仿若胜利者姿态。


    50205这个体型削瘦,面相普通的人,现在才叫茆七真正记住。


    503的病患整理游戏后的床位,观众也开始退出,场地渐渐阔余。


    游戏这就结束了?没有奖惩吗?茆七一边觉得奇怪,一边从仲翰如脚上下来。


    纵观全局,没得到“我被谎言杀死”有关的线索,两人想随人群一起退场。


    也正因为病房宽敞了,视线阔达,出于职业敏感,茆七一眼注意到窗边角落坐着位捏泥人的青年,眉眼沉浸,像是身处在私人空间,不为外界干扰。


    是501室的病患,茆七和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对视过。


    青年十指灵敏,泥人的脸型表情和谐,按专业角度来说,有几分活的神韵。但捏成的肢体就逊色多了,僵硬呆板,因为那泥人动作形体是对称的。


    人体曲线明明灵动最真,为什么非要设计成对称?茆七职业病犯了,想去将那副泥骨给修敏捷点。


    可看着看着,泥偶的表情有神,对称的躯体却呈现出一种尸化的僵感,让她感到矛盾之余,还觉得微妙地瘆人。


    “怎么?”见她不走了,仲翰如问道。


    “没,没什么。”茆七摇摇头,还是别多管闲事,和仲翰如一起出了503。


    时间已经来到11:16,离午饭时间还有44分钟。


    茆七忽而有些气馁,不该去凑这无厘头的游戏,现在没剩多少时间了。还不知道现实的自己什么时候醒,她气馁又浪费一天,代表着她还要在这莫名其妙的五层多待一天。


    有病患瞧着茆七脸生,驻步问她,“你住哪个病房?”


    “502。”


    病患微讶,语气酸道:“运气啊,有时真不好说。不像50306,也是个新来的……”


    茆七听得更莫名其妙。


    病患转脚进了505。


    耽误了片刻,又过去三分钟。


    半天过去,病患可能都累了,多数待在各自病房。


    茆七和仲翰如轻松溜进护士站。


    目的明确,就是设法查解剖室的开关,所以他们直奔玻璃柜去。


    为防有人突然路过发现,茆七提议:“像上次一样,我去查,你盯梢?”


    “好。”仲翰如同意,找了背靠玻璃柜的位置蹲守,恰好能观走廊,也能第一时间提醒茆七。


    茆七半趴在玻璃柜上,眼睛凑上去细瞧,那晚她轻易发现的缝隙,现在已经变成柜体板材间正常衔合的宽度。


    很窄的缝,灯照都无法看清里面,根本没法跟门联系到一起,茆七慨叹:这门,做得是极其隐秘。


    但既然是门,必然有锁。


    茆七伸出右手手指,指头红润,指甲修得圆润,唯独小指留出一小截指甲——那是为了方便抠人形娃的皮肤褶皱细节而留的,指甲弧度刻画的线条比刻刀更柔和。


    她伸出小指,将指甲塞进柜体缝隙,从下往上,开始划动。


    下半段很顺滑,茆七慢慢直起身体,将手举过头顶。沿着缝隙到底,无阻滞的手感。


    不行,还差点。


    茆七放低身体,从柜底开始,将小指指甲深深地嵌进缝隙里,直至指头传来撕裂的痛感,不松开,越深越好。她再次尝试推划,一点点拉高度,精神高度集中地去感受指甲刮擦过缝隙。


    时间仿佛缓慢,高度已过三分之二,仍然没有发现。茆七在想,还有哪些细而韧的物品可以使用?


    “阿七。”


    仲翰如那边低喊了声,茆七忙蹲下去,指甲一时难抽出,她便向下划。但划下十几厘米就卡住了。


    突发状况让茆七的心脏猛地一跳,直觉有东西,她不敢松手,怕再也找不准这个位置。她只能维持半蹲身位,扭头向仲翰如指指自己的手,再指外面。


    护士站外有路过的脚步,越来越近。


    仲翰如立即意会她的意思,探身伸臂去够电脑前的滑轮椅,抓了两下,够到了,轻轻地移到茆七身前。


    滑椅背高,能掩住茆七的身体,至于手……


    电脑桌上有一卷用来装医疗垃圾的黑色袋,仲翰如拽出两截,扯平挂茆七手臂上,掩饰好。确定没有破绽后,他藏好身。


    “……我没能挤进去看,人选出来了吗?”


    “50306游戏输了。”


    “哦,他啊……”


    有人交谈着经过,状态悠闲。


    “是他。”


    “什么反应?”


    “慌。”


    “啧,该慌的。”


    ……


    由于半蹲的关系,茆七动作维持艰难,双脚已经微微发抖。她此时根本无心听他们透露信息的对话,巴不得这两人赶快走。


    又过了一会,脚步终于走远。


    仲翰如立马扒开袋子,先扶住茆七胳膊,再将椅子挪过来。待她坐好,才问:“还好吗?”


    茆七缓过来了,“没事。”


    “发现什么了?”仲翰如问。


    茆七示意他看自己的手指,“卡住了,这处明显窄些。”


    仲翰如靠近去看,她的指甲深深嵌进柜体缝隙里,受挤压而发青的指缘处渗出鲜红的血迹。


    “卡住的是锁舌?”


    “可能是。”茆七也这么认为。


    指甲折得太狠,几乎和指肉分离,仲翰如不由皱眉,转开视线问:“为什么不用其他物品去确认锁的位置?”


    茆七淡然,“坚硬的物品怕造成门锁损伤,软的则没有手感,不比使用自己的身体部位来得顺当。”


    如此,仲翰如没再说什么,茆七指挥他找些薄的有硬度韧性够的物品。


    纸板,笔芯,卡片……仲翰如找到的东西,全都被茆七否决了。


    茆七说:“韧度不够。”


    仲翰如猜测:“你想撬锁?”


    茆七摇头,“我需要一块带些硬度类似薄膜的物品,能伸进缝隙包裹住锁舌。”


    电脑桌的抽屉里有杂物,也许会有,仲翰如在里面翻找。薄膜质的物品只有一卷胶带。


    “这个行吗?”他拿起问。


    茆七:“可以,但胶带硬度不够,要加点东西辅助。”


    仲翰如继续翻,看到一个空的针水瓶,捏了一下,软塑够薄够韧。他心下有了主意,抓起一把搜罗到的小剪刀,和空瓶一道摆开在茆七面前。


    “或许你会需要这些。”


    茆七眼睛一亮,“当然!”


    仲翰如又拖过来一把滑轮椅,将几种物品放置在椅面,人蹲姿,握住剪刀问:“告诉我,要怎么做?”


    茆七估算锁舌的深度,开始一步步教:“剪出一片3×5厘米的长方块垫片,裁剪边缘一定要平整……胶带所需是垫片的两倍大,尺寸必须要贴合,一半覆贴在方块上,另一半留出……”


    仲翰如按照所述裁剪出长方块,再把胶带拉出,贴到长方块上,将三面多余的胶带裁掉,另一面延长至所需尺寸,一剪刀剪断,再修边。


    “好了,”他将制作成的垫片举到茆七眼前,让她确认,“这样行吗?”


    垫片薄平,边缘齐整,尺寸一致,茆七满意:“可以。”


    仲翰如接着问:“接下来呢?”


    茆七站起身,用脚背勾开椅子腿,下巴向仲翰如一扬,“你过来,看这里。”


    仲翰如听言移开滑轮椅,走近一步就到她跟前,探身靠近她所指的位置——卡住指甲的周边处。


    “那晚进解剖室。我们就发现整个玻璃柜其实是一扇门,按门的开启方位来推,弹出锁舌的方向在左,锁舌嵌合在右。现在你要做的是将胶带横向对折,粘性那面向左,平滑那面向右,小心地塞进我指甲下的这块缝隙里。”


    仲翰如将另一半胶带对折,压成薄薄一片,俯首趴在缝隙外来回比划。他如实说:“缝隙太小,胶带会粘在外面。”


    “喏,有这个。”茆七不知几时掏出的刻刀,交到仲翰如掌心,“用刻刀贴住一侧胶带,更容易把垫片送进去。我现在手伤了,只能你去操作,务必要小心谨慎,时间不多了。”


    仲翰如握紧刻刀,用刀尖调整长方块方位。末了,一个深呼吸,他说:“阿七,拿开手吧。”


    “嗯。”


    因为卡压的时间长,又较紧,抽出指甲时肯定会加重撕裂,反正长痛短痛都是痛,茆七猛一下拔出指甲。


    过了几秒,痛楚才袭来,她咬牙忍住,捏住手指立马转身。


    再看仲翰如,他埋着头,背影认真。为了不打扰他,茆七离远几步让出光线,简单处理伤口,担起放哨的责任。


    临近中午,走廊没了人影。


    空旷,安静。


    这种处境,总让茆七感到压抑。


    随着时间过去,茆七频频回望。


    又过片刻,茆七听到仲翰如喊她,她忙走过去,见他手掌按在玻璃柜上,刻刀还插在缝隙中。


    茆七没开口问,从仲翰如隐隐发亮的眼神里,猜测到他快要成功了。


    “要伸到什么深度?”仲翰如询问。


    “垫片外沿与柜体平行即可,这样不容易被发现。”


    仲翰如嗯了声,继续埋头操作。


    他手稳,气息又平,是有把握。茆七不走了,就在一旁看。


    胶带紧贴内缝,眼观不出破绽,仲翰如作最后收尾,也有了心思对话:“你让我将垫片折起来,宽度不够,伸不进锁舌里面。”


    茆七说:“够到也没用,一块塑片也撬不开钢锁。”


    “那为什么……”仲翰如抬起脸。


    茆七突然凑过去,“好了吗?”


    她的脸猛出现在眼前,仲翰如语滞了滞,“呃……嗯。”


    茆七用指腹检查柜体缝隙,没摸到异物感,确认放置好了。她接手刻刀,在锁的位置不轻不重地刮了道痕,做记号。


    “门开后,由于比重不同,垫片会弹出,阻碍锁舌嵌孔,从而影响门锁契合。”茆七解释道。


    这样即便不知道门的开启方式,也有一定几率能打开门。


    这个机关简单可行,仲翰如好奇:“你研究过?”


    “从一个朋友那学来的,我亲眼见她将一块软塑胶片对折,一半粘上胶,塞进锁舌边上,开门之后塑胶片弹出,关门时会夹住锁舌,使其无法嵌到底。这样稍微用东西拨一下,锁就开了,比蛮横地撬门省事体面。”


    “撬门做什么?”仲翰如的关注点明显偏差。


    “捉奸啊。”茆七答得丝滑。


    “捉奸?”仲翰如似乎很不解。


    茆七自觉失言,含糊道:“就……字面上的意思。”


    收好刻刀,再将刻痕擦淡些,茆七话锋一转:“好了!尽人事,剩下的只有等。”


    仲翰如:“嗯,我们走吧。”


    “哦。”茆七默默匀口气,幸好他没追问。


    恢复好护士站,两人一同离开。


    刚到出口,走廊转脚突起脚步声,急奔而来!


    护士站外是一条空道,没法藏身,两人一致掉头向里,但出口又窄,惊慌失措之际就撞一起了。


    茆七体量小,被撞翻开,后背就是棱角坚硬的石台面,那瞬间她都能预感到腰背磕上面的钝痛感。


    所幸仲翰如及时捞住了茆七,他一手撑住台沿,稳住两人的身体。


    茆七由于失重双臂圈住了仲翰如后脖,向他胸膛里靠。


    “50203,原来你在……”


    乍一听到声音,茆七和仲翰如都僵住了,不敢动,怕被看出端倪。


    来人是50205,从他的角度看,茆七和一个男人紧紧贴在一起,衣衫不整,像在行不可描述之事。


    50205哟一声,改口:“你们在这呀!”


    随后暧昧而不失含蓄地补话:“感情可真好呀。”


    既然都误会了,干脆做足一套,茆七将脸埋进仲翰如胸膛,像是害羞到抬不起头。


    “嘿嘿~”50205干笑几声,停顿十几秒后才道,“你们继续,我就不妨碍了……”


    总算是走了。


    茆七忙松开胳膊,靠后站好,问仲翰如,“他看到了吗?”


    领口刚刚被茆七扯歪了,扣子松开,仲翰如一边系一边说:“应该看不清楚,这里背光。”


    茆七还是不放心,提醒:“得防着他点。”


    回到502室,50205不在,两人装模作样待了待,又开始打铃了。


    午饭时间到。


    本来像沉在水里的走廊,动静猛一下浮起来。


    502的病患结伴去食堂。


    不能再单独行动了,茆七和仲翰如跟随其后。


    座位仍是原先的安排,饭菜是提前摆好的,有红烧肉,肉末豆腐,和一个绿叶菜。


    落座后,人齐了,统一开饭。


    茆七握起筷子,假模假样地夹菜——红烧肉软烂,青菜翠绿,肉末和豆腐糅合得恰好。


    家常菜,色香味俱全,让人很有食欲。茆七平时对吃的没什么讲究,来来回回就老几样,现在竟然想尝试一下。


    她不得不承认,西北区精神病院的厨子有点水平。


    特别是这道肉末豆腐,香气四溢,茆七用筷子拨了拨,发现豆腐和肉末外都均匀包裹着一层半透的油脂,说明火候掌握到位,所以才有这么诱人的色泽。


    当然,茆七不会真的去吃,她放下筷子,等待集体用餐完毕。


    西北区精神病院的房型是长条型的,从仲翰如的位置,能清楚地看到斜对角线的所有桌子,包括第一张桌,按排序那是501室的病患。


    那桌有个男病患让仲翰如有些好奇,从进食堂观察以来,大部分病患先吃完的是肉末豆腐,想是美味的,而那男病患的却一口也不动这道菜。


    这跟五层的一致性有悖。


    仲翰如专心思索,有人突然抓住自己手臂,他看到是茆七,她正紧张地看着他。


    只是一个眼神,仲翰如似乎懂了,忙将他们的饭菜处理好,不管不顾地拉茆七跑出食堂。


    食堂转角是进护士站的过道,他们跑进去。


    后面没人追来,仲翰如松开茆七,退开两步,以一种目送的目光望着她。


    有些默契,无需多言。


    “你的意识在这里会危险吗?”时间来不及了,茆七语速飞快。


    仲翰如没说什么,只摇头。


    茆七放心些,他们突然消失,还不知道50205会怎么怀疑。


    毕竟白天也不安全了,她将匕首还回给他。


    随后茆七便在公寓醒来。


    她第一时间看挂钟:12:09


    手机在枕头边,茆七拿起时,一条微信信息进来。


    仲夏如:【小七,什么时候有空到我店里喝个下午茶?】


    茆七:【有事?】


    仲夏如:【是我哥想见你啦。】


    22 游戏跟死亡有什么关系


    茆七瞥见右手尾指上的血垢, 起床洗手,顺带喂了鹦鹉鱼。


    两只鹦鹉鱼自顾游着,对食物兴趣不大, 茆七只喂了一些便停手。


    做早饭, 吃完, 茆七还是没有回复仲夏如的信息。


    说实话,关于见面, 茆七心底犹豫。现实的仲翰如,对她来说仍旧陌生,她熟悉的只是以前的记忆。


    即使在西北区精神病院他们共同经历了许多, 那也区别于现实。现实就是她仍旧是等待者的身份。


    但犹豫中又夹杂着期待,茆七等了十三年,当然想见,只是一时不知道以什么心态去面对。


    时间来到两点, 茆七趴在工作台面, 用登记缺货的本子在写写画画着什么。


    手机搁在一旁,特意反扣,几些逃避的意思。


    手机突然响起,沉浸在思绪的茆七吓了一跳,她放下笔, “喂。”


    “小七, 我在你们小区门口了,你住几幢几室啊?”


    是仲夏如,劈头盖脸一串讯息, 茆七愣了两秒,“……啊?”


    仲夏如扑哧一声笑:“快说啦,我给你带了冰淇淋蛋糕, 再等就化了。”


    茆七这才从椅子站起来,边收拾边说:“我去门口接你,你先等等。”


    仲夏如站在小区道闸几米外的步道上,岗亭那边的值班保安老往她这里瞧,像在监视一般。那视线让她些微不适,不过今天有事,就忽略了。


    远远地瞧见个人走过来,起初步态还有些缓,仲夏如招手招呼:“小七!我在这呢!”


    闻声,茆七跑动起来,仲夏如也迎上前。


    仲夏如拎了两手咖啡和蛋糕,茆七接过重些的咖啡,说:“我就住中间那幢,太阳太大,我们快走吧。”


    仲夏如点头称好。


    单元门上贴了防盗注意事项,等电梯时有保洁阿姨经过,低声讨论着“楼道”,“血迹”什么的,还不时能看见巡逻的保安。仲夏如问茆七,“小七,你们小区住户遭贼了吗?”


    “应该……没有吧。”电梯恰好到了,里面人出来,茆七带仲夏如往边上让。


    进电梯,按六楼。


    电梯里就她们俩人,机械的运转声中仲夏如突然开口:“你们业主群没风声吗?”


    茆七:“我没加业主群。”


    仲夏如微讶,但没表现出来。


    顺利到达六楼,茆七和仲夏如迈步出电梯。


    茆七掏钥匙,仲夏如打量着走廊的门户。


    “应该是有这么个异常的迹象,所以物业才加强警惕,小七你也要当心点。”仲夏如说。


    “嗯。”茆七开门进去,迎仲夏如进门。


    “哇,小七你的房间好酷呀!”仲夏如的声音往里去了。


    茆七关上门,直到对面601的门头消失在眼前,她低声自语,“是要当心。”


    茆七在厨房将芒果芯的蛋糕切开,仲夏如还在好奇她那堆工具,


    茆七端出蛋糕,放工作台面上,“坐会,先吃蛋糕。”


    仲夏如就着台前的椅子坐下,拿起一块蛋糕递给茆七,“小七,你尝尝味道,看哪里需要改进。”


    房间就一把椅子,茆七面向仲夏如坐在床尾,尝口蛋糕,“芒果和蛋糕很搭,好吃。”


    “还有呢?形容再细一点。”仲夏如上身前倾,期待地看着茆七。


    茆七不爱甜食,也没研究过,只能憋出个“甜而不腻”。


    仲夏如无语到失笑,“你呀,对食物还是这么敷衍。”


    茆七说:“抱歉,没法给你建议。”


    “什么呀?”仲夏如坐到茆七身边,“蛋糕不重要,我来找你是想跟你说说话。”


    茆七耿直地问:“说什么话?”


    倒把仲夏如问住了,她顿了顿,而后挽住茆七手臂,“不说话就这么待着也行。”


    茆七低头笑了笑,“可以。”


    吃完蛋糕,喝了咖啡,仲夏如拉着茆七让她介绍自己的工作台。


    期间,仲夏如也会冒出些题外话。


    “小七,你的叔体做得这么逼真,是不是男朋友做的贡献呀?”


    “我看人体解剖图册,不需要看男人。”


    “……小七,你是不是……没交过男朋友?”


    “嗯。”


    “哦~”


    闲话闲话就过去了一个小时。


    话说多了口干,茆七问仲夏如要不要喝水,仲夏如点头。


    茆七转身进厨房。


    仲夏如随手从置物木架上抽出一本人形模板画册,翻开看。这是本手绘本,人形比例与真人无异,每一个细节都刻画得极其严谨。


    由此可以看出茆七热爱这份工作,仲夏如心安了些,不然一个人等十三年,太孤独了。


    木架下掉了个小本子,应该是拿画册时带出来的,仲夏如拾起放好,无意中看到本子里写着什么五层、谎言,排序杂乱的字。


    茆七抓了两瓶水过来,仲夏如指指那小本子,问:“你还保留着记日记的习惯啊?”


    那是茆七在梳理五层线索时划的,她回道:“不是日记,只是随手涂鸦。”


    “这样啊。”水还没喝手机就响了,仲夏如看了眼来电显示便挂断,“小七,我得走了,得去医院接我哥。


    “他怎么了?”


    “中午听他说肩膀突然疼痛,去医院拍片呢。”


    茆七是在中午醒来的,她第一反应是不是西北区精神病院出什么状况了?仲翰如的意识受伤,才连累现实的躯体。


    “他还好吧?”茆七不禁担忧起来。


    “没事没事,一个大男人能有什么事?”仲夏如让茆七放心,说自己该走了。


    茆七要送仲夏如下楼,她堵住门,将茆七推进屋里,“这么热的天,你别折腾了。”


    “对了,我哥这两天刚好休息,我们三个明天见一面,行吗?”仲夏如看着茆七,等她的答覆。


    “好。”茆七最终答应了,就算是普通朋友,她也应该去看看。


    仲夏如笑开,“那小七,明天见。”


    门阖上。


    ——


    当天夜里十点,茆七入睡。


    醒来在西北区精神病院的走廊,灯依旧未熄。


    病患们都已就寝,此时走廊就剩茆七一人。她盲目地走着,突然被拉进病房。


    随后熄灯了。


    巡逻脚步渐起,消失。


    天亮了。


    茆七先于铃声起床,拿走仲翰如提前准备的住院服,出了病房。她之前被认定住在502,现在却出现在别的病房,不合常理。


    她先去卫生间换衣服,换好后到走廊闲逛,这边看看,那边望望,最后停步在护士站外。晨曦的光线折射在玻璃柜上,晃得人视线不清。


    与此同时,一阵急促的铃声荡过走廊。


    茆七没停留多久,转身离开。


    来到昨晚栖身的病房门口,病患们都起了,一边收拾床铺,一边跟仲翰如搭话,邀请他一起去吃早餐。


    仲翰如也换上了住院服,一边应着,视线往外寻。在看到茆七时,他点头答应:“好。”


    现在不方便进去,茆七退出门口,抬头看门牌——《504》


    “诶诶~小心!”


    身后有人喊声,提醒茆七别再退了,她回头看到两个病患,他们齐齐护住自己的口盅和挤了牙膏的牙刷。


    刚刚差点撞到他们,茆七说:“不好意思。”


    “没事。”


    “没事。”


    两人笑笑,结伴走了。


    茆七盯着他们的背影,觉得有些熟悉。再看对面是503,记忆串联起来,他们是昨天做游戏的人。


    503里只有理得规整的床铺,不见病患,应该都洗漱去了。茆七还记得50306输掉游戏时的惊恐,至于么?不就一个荒诞无意义的游戏。


    504这边,仲翰如答应一起吃早餐后,其他病患就先去洗漱了,他才有空出来找茆七。


    “阿七。”


    “嗯?”茆七转过脸时,余光忽然捕捉到什么,她快步窜进503室。


    仲翰如迅速跟上,进503反手将门关上。


    只见茆七站到06床前,低着眼在看什么,面无表情。然后走到床头柜位置,弯腰拉出抽屉,她的动作又急又重,整个柜子都在晃动。


    她喃喃自语:“不在了,东西都不在了……”


    仲翰如唤了一声:“阿七。”


    茆七抬起头,面容还余留着不可置信,望着他片刻后才开口:“他死了。”


    “谁?”


    “50306。”


    仲翰如似乎并不意外,语气平和,“阿七,我们先出去。”


    他说着,伸手拽茆七出了503。


    茆七任他动作,默默压下突如其来的冲击,尽量让脑袋保持清醒:50306为什么会突然死掉?是因为身体异常,还是因为……输掉游戏?


    谎言游戏和“我被谎言杀死”,茆七不得不将两者联想起来,但她潜意识里就不相信游戏跟死亡有什么关系,这太荒唐!


    可50306当时的惊恐,又该如何解释?


    一连串的信息和猜测让茆七好混乱,而此时50205又出现在他们面前。


    “50203,昨天就一直没见你,你去哪了?”


    50205就像白日的巡逻者,总咬着他们不放,茆七十分谨慎地说了个可进可退的回答:“我和他在一起。”


    她没有说具体去处,但也交待了原因。


    “这样啊~”50205轻声哼笑。


    这声笑,跟昨天在游戏现场一样,将茆七的心提了起来。


    50205不再说话,只是目光游移地看着他们。


    像在缓慢地撕开她的破绽,茆七快受不住这样的眼神。


    好在50205脸一转,看向仲翰如,“你住在哪个病房?”


    仲翰如回:“504。”


    问到这个程度了,说实话最好,五层的病患互相熟稔,找504一问就清楚了。


    50205听了,又哦一声,“编号呢?”


    仲翰如:“50404。”


    50205看他们,依旧是暧昧不明的眼神,不过神态里有一丝说不清的兴奋。


    “那刚好了。”50205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茆七琢磨着意思,50205又点名,“50203,等会儿吃完饭回病房,我教你叠被子。”


    茆七还没应,50205自顾说:“机会难得了,好好做哦。”


    50205挥挥手,先走了。


    又是这种被掌控感,让茆七极为不适。手伸进口袋,掌心捏了捏那把刻刀,她突然生出一丝狠。


    “我讨厌这个人。”茆七说。


    仲翰如:“五层通关就好了。”


    茆七松开刻刀,对,通关最重要。仲翰如始终比她清醒。


    “对了,你的肩膀还疼吗?”


    “嗯?”仲翰如似乎疑惑,“没有。”


    那就是没事,茆七不再问,刚好也到早餐时间了,便跟仲翰如一起随人群集合。


    这次座位不在后尾,而是分进了房号团体里,茆七在第二张桌,仲翰如在四桌,就在她背后位置。


    早餐是肉末粉,依旧洒了葱花,香味扑鼻。


    人齐,仪式感的用餐开始。


    50205就坐在对面,茆七埋低头,装样装不了多久。当然,食物也不能真吃。


    上次已经打破“规则”消失过一次,这次在众目睽睽之下,怎么才能正当地脱身?


    茆七跟仲翰如分开坐,她也无法跟他商量。


    或许久无动作,50205撩起眼皮看茆七,茆七手一抖,一个念头陡然升起。


    “哎呀!”


    惊慌一声,肉末粉一下打翻了。


    动静一起,形形色色的目光一致扫过来。


    现场静能听针,茆七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觉得吵。无数双眼睛盯着她,他们的眼神充满压迫,让她以为打翻食物是多大的罪。


    “不好意思。”茆七道着歉,抽纸巾收拾。她不着痕迹地观察,开始清理卫生后,一众人才收回目光。


    这桌纸巾用完了,茆七探身从仲翰如那桌抽,由于手抓太满纸散开,飘进仲翰如的那碗粉里。


    纸浸湿了,茆七试图捞也捞不起来,还搞得餐桌都是汤水,她只得道歉:“对不起啊!”


    纸碎在汤里,桌面汤水四溢,一片狼藉,吃是没法吃了。仲翰如无措地往后坐,“没关系。”


    可是四桌其他病患就有意见了,虽然没说话但怨怼地瞟着茆七,茆七忙收拾好四桌卫生。回到二桌刚坐下,50205发声:“50203。”


    “你要小心点哦。”50205眼含警告,头回露了凶。


    茆七恍若未察,冲他笑:“好的。”


    50205继续吃饭,没有提醒茆七再去领一份餐食,餐食应该是定量的。她松了口气,实在是疲于应付。


    早餐时间过后,50205让茆七去502病房,要教她叠被子。


    明明是查收昨天布置机关的最好时机,却被50205给搅和了,茆七现在连通关要求都没弄清楚,还得为留在五层争取时间。


    就算再不情愿也要照做,一块单人被,茆七翻来覆去地折了六遍,才让50205勉强满意。


    集体做操活动过后,茆七终于自由了,才去找仲翰如汇合。


    路上碰到病患聊天:


    “游戏开始了。”


    “今天轮到504。”


    茆七心一惊,脚步刹住。


    走廊病患密集起来,都往504方向涌去。


    昨天503,今天504,游戏是按病房号轮换的吗?


    先前50205确认了仲翰如的房号,他们无法再改口,那就意味着仲翰如也要参加《真心和谎言》的游戏。


    ——那刚好了。


    茆七回忆起50205说的这句话,她直觉里面有陷阱在等着他们,不然50205不会跟条野狗似的,紧咬不放。


    但是50205的目的是什么?他在五层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真心和谎言》和“我被谎言杀死”真的存在联系吗?还是仅仅是巧合?


    看似分散的线索,茆七却隐约觉得就差一线,就能将整个五层串联起来。


    看来只有真正进到解剖室找到护理记录才能理清楚,现在重要的是找到仲翰如,提醒他游戏的事。


    茆七穿梭在人群,靠着身形灵活挤进504,室内围满了人,她不能贸然地叫仲翰如全名,于是低声“阿七,阿七”地喊。


    只有仲翰如懂这个数字。


    五层男病患比女病患多,几乎见到的人都比茆七高,越往里越难进,也没得到回应。或许仲翰如不在这?


    忽然,一只手抓住茆七胳膊,一把将她从密集的人墙里拽出来。


    视线突然清晰,茆七才惊觉自己自己正站在中心圈,而仲翰如和其他病患的排位,像是在准备游戏。


    “你……”


    仲翰如余光一瞥,茆七将话咽下去。都架到台面上了,这游戏非做不可。


    游戏场设在03床,有病患将木质块摆好,参与者就位。


    茆七望着仲翰如的背影片刻,突然从他身侧经过。


    仲翰如奇怪茆七的行为,低喊声:“50203。”


    茆七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应,又毅然提步。


    仲翰如不得不承认,他了解她,只是一个动作,他就猜到她要做什么。


    仲翰如忙伸臂去拉茆七,她已经朝窗户那边走去,恰好错身。


    “阿……”仲翰如张口,声未出,茆七已经站到50205面前。


    “我来玩游戏。”


    室内环境嘈杂,茆七声音不大,所以没人在意到她,只有仲翰如和最近的50205能听清。


    50205讶异了几秒,反应过来后半讽道:“急什么?总会到你的。”


    茆七重复:“让我来。”


    这时,有些病患已经注意到这边的异常,纷纷安静下来。


    50205属实更惊讶,在他看来,不会有人愿意这么做。他脸上表现出质疑,“这不符合规矩。”


    既然五层在刻意维持大同,那茆七干脆以牙还牙,“我们不是一个团体吗?他是我的同伴,我为什么不可以替他玩游戏?”


    绕来绕去也有这个理,50205反驳不了,彻底哑然。


    504室一时鸦雀无声。


    无数含义复杂的视线,无人同意,也无人反驳。


    茆七对峙着。


    现场陷入诡异的停滞中。


    “让她来。”角落里倏然站起个人。


    23 我更怕我们死


    是那位捏泥人的青年, 茆七从他看自己的目光里,察觉出一种欣赏的情愫。


    可是他们明明不熟,他为什么要替自己出头?


    青年一直看着茆七, 茆七试探地冲他颔首, 他微笑坐下。


    在群体里, 一旦有人起头了,附和就变得容易了。


    “自愿的不是。”


    “对呀, 就让她去吧。”


    “可真无私呀。”


    众说纷纭。


    50205脸色僵硬,许是觉得被抹了面子,但依不过少数服从多数, 便同意了。


    “50203,你确定吗?”


    如果50205的目标是他们,那就由茆七来玩游戏吧,她没有家人, 人际关系简单, 不怕别人挖阴私。况且选中的概率只有七分之一,不至于这么倒霉,她肯定道:“确定。”


    “那准备游戏吧。”


    茆七跟仲翰如换位,和其他参与者围成圈。


    仲翰如退场,他打量了眼四周, 默默记下504室的各个方位——哪方人数少, 男女比例,力量薄弱,如果起冲突, 如何能最快撤离……


    50205踱步过来,视线从参与者身上巡过,说:“还要介绍游戏规则吗?”


    其余人纷纷摇头, 50205的目光最后落在茆七身上。这句话,是专程对她说的。


    茆七说:“不用。”


    “好。”50205俯在木质块上方,慢条斯理地调整木质块的方位。


    等待时,茆七手臂被人碰了下,她转眸对上一双湿漉漉如小鹿的眼睛。


    “对不起~”声音细微,声线颤抖惊惶。


    是一名瘦削女病患,为什么她的眼睛如小鹿,因为她瘦到眼眶微微凹陷了。


    按排位来看,茆七是50404,那她就是50405。


    “没事,50405。”茆七为了更融入五层,喊了她的编号。


    她做出微笑的表情,头发散在脸侧,掩盖了大半五官,但仍能看出表情有些木有些勉强。


    茆七心思在别的地方,没在意她。


    没过几秒,她伸手来碰茆七,双手依旧微微颤动,止不住似的。


    50205沉浸地调整木质块,游戏不知几时开始。


    那种悬而不决的心情令茆七心烦,她偏过脸,低声问:“怎么了?”


    语气些微不善,但她仿佛听不到,仍旧笑着,“你叫什么?”


    茆七打量她一眼,没将现实自我介绍那套代入,只说:“50203。”


    她先愣了愣,而后讷讷道:“我叫方明明。”


    茆七奇怪地皱眉,在这里没人会说真名,就连护理记录都是编号。现实的正常放在西北区精神病院就是反常,她不由注意起这位自报姓名的方明明。


    “那……”50205的声音猝不及防响起,他直起身来,手指推向木质块起点,“游戏开始!”


    哗啦一声,木质块栽倒,并迅速轮转。


    参与者不由都倾了身体,眼睛死盯住移动的木质块,包括茆七,和那位方明明。


    一圈两圈,当轧过面前时,有人不自觉松口气,在下一轮来临前又开始绷紧神经。


    由于缓冲,木质块越到最后轧速越慢,摇摇晃晃随时有截停的可能。


    这时,茆七发现参与者都处在极端紧绷的状态,让人觉得被选中游戏是一种厄运。


    冷不丁听到倒抽凉气的声音,茆七分神的当口木质块在她面前摇晃着,要倒不倒的样子。


    茆七连呼吸都忘记了。


    也就两三秒的过程,木质块几乎立稳了,其他参与者几乎对茆七流露出怜悯的目光。可下一瞬,木质块倒下磕在了下一个木块上。


    然后止住了跌势。


    转瞬之间,游戏者变换。


    暂时安全了,茆长吁了口气。


    气氛紧到一定程度,结果反转,人群爆发哗然。


    “50405。”


    方明明还在怔愣中,50205已经到她面前,公事公办的语气:“真心还是谎言?”


    绕是方明明还有些错愕,她仍是脱口而出:“谎言。”


    一个两个选择的都是“谎言”,是“谎言”更容易获胜吗?茆七不禁好奇,“真心”又是什么?


    “好,50405,我们简单点。”


    “嗯。”


    “你生病了。”


    “是的。”


    “是什么病?”


    “是……cptsd。”


    ptsd茆七听说过,从电视和新闻小说各种渠道,但cptsd 从未耳闻。


    “你得这病,是因为家人?朋友?”50205似是了解这个病,直接问症结。


    方明明倏而抬脸看50205,目光惊讶,一秒后又似乎接受,“因为我、我在学校被霸凌。”


    闻言,50205嘴角微勾。


    极轻的笑,茆七认得这个表情,他要开始了。


    “为什么霸凌你?”


    “因为我的名字,很像男生。”


    50205问:“只是因为方明明的名字吗?”


    茆七离方明明很近,眼尖地察觉到50205喊方明明的名字时,她的身体陡然一晃。


    冷汗从额头鬓角流下,方明明深深地吸口气,答道:“是……”


    50205一直观察着方明明,见她开始有反应了,换上温和的面孔轻声询问:“像男生的名字很多,他们为什么不找别人,而找上你呢?”


    为什么?方明明被牵引着思考,越回想越受惊一般,手脚唇齿都在抖动,好像下一秒就要站不住。


    茆七就在她身边,她扣抓茆七手臂,强立住身形,一字一句地吐出来:“因为……因为我性格懦弱?”


    50205没有接话,方明明盯着他的表情,再次搜刮记忆,试探地回答:“因为我容易欺负……?”


    “因为我、没有父母出头,就算被……霸凌也能轻易揭过……”方明明越说,话音越呜咽,泪水从凹陷的眼眶涌出。


    参与者围成圈,直勾勾的眼神钉在方明明身上,像在期待什么。更别说众多旁观者的注视带来的压抑,方明明迟迟等不到下一个问题,心理防线几欲崩溃。


    在这种氛围里,就连茆七也不免焦灼,再看50205,他面带轻松,俯视着方明明,分明有着主导者的掌控。


    想起50205的有意接近,是为了了解,挖掘他们的弱点吧,然后一刀刀扎进你深藏的痛苦里。接近,热情,主持游戏,引导他们进入游戏,这桩桩件件都跟50205有关。


    茆七确定他是“真心和谎言”游戏的主理者,他会跟“我被谎言杀死”有关吗?


    方明明抓得很用力,茆七手臂感到疼痛,她想抽出手,却听方明明断断续续地念着什么:


    “别!别放胶水……我没钱买衣服了,吃?胶水怎么……怎么吃?不!不要!放过我吧……求你们……”


    ptsd是创伤后应激障碍,茆七看方明明的反应,cptsd应该也跟创伤后应激障碍有关。


    对于方明明来说,回忆是件痛苦的事,最后50205喊她的编号,也承认了她的回答。但她还陷在回忆里,惊恐地胡言乱语。


    精神病患者最忌沉湎过去,每一次的回忆如同凌迟,方明明的心智被影响了。茆七开始不自信,她真的能应付这个游戏吗?


    其余参与者神色松懈,甚至低声交谈起来,他们都认定方明明会输。


    “50405,也许有些人就这么恶趣,对吗?”


    就再在大家以为游戏失败,50205突然抛出下一个问题,现场的人都愕然了。


    境况急转直下,只要方明明答“是”,就能扭转局面。


    茆七也怔住了,50205的视线若有似无地带到她,一股慌乱从心底蔓延。


    茆七有直觉,下一位游戏者是她。


    顺着方明明的手,茆七反手扶起她胳膊,假装支撑住她。


    茆七侧身贴近方明明耳畔头发,掩饰着唇低语:“为什么要找上你?方明明……”


    方明明曾问过霸凌者:为什么要找上她?霸凌者当时就是这样喊她的名字,接着就是“处决”她。


    剪头发,用胶水粘椅子,拿卫生巾贴脸,拍丑照传播,言语羞辱,身心折磨……方明明的身体猛地哆嗦起来,头晕眼花精神混乱,她抱住脑袋捶打,想将这些记忆抽离出来。


    人群纷纷退避,冷眼看着方明明发疯。


    茆七撇开脸,正好撞上仲翰如的目光,恰恰是这么平和的目光,让她不敢回视。


    50205将陷阱摆上了,明等着茆七跳,她必须要快点结束游戏,尽早进入解剖室。玻璃柜那边的机关开合次数有限,多等一天怕生变数。


    不想50205直接上手捏住方明明后颈,用力向后扯,迫使她仰面对着自己。


    “50405,也许有些人就这么恶趣,是吗?”


    疼痛并未让方明明清醒,不过此时她更惧怕50205的眼睛——那里面最后一丝耐性正在消失。思维缓慢转动,她蠕动着唇:“……是。”


    得到想要的回答,50205放开方明明,自顾去摆正木质块,“好了,下一位。”


    50205有意放水,可没有人提出质疑,也或许不敢质疑。


    七名游戏参与者重新归位,经过一轮成功,大家都心知肚明下一轮的失败几率更大,所以气氛较之前更凝重。


    游戏再次开始。


    方明明恢复平常,也不再是那副颤颤巍巍的样子,茆七因为她有些不在状态,当木质块停在面前时,茆七还反应不过来。


    “50203,真心还是谎言?”


    现场的目光一致投过来,兴奋的,迫切的,惋惜的,冷漠的……


    终于是我了,茆七想。


    “谎言。”毕竟观摩过,也算实战经验。


    “好!”5005问,“你因为什么住院?”


    茆七扯了个从仲夏如那听过的病,“睡眠障碍。”


    “睡眠障碍?严重到需要住院?”50205说着,向茆七走近。


    他秉持怀疑,因为每一个进来的病患状况都比睡眠障碍严重。


    “压力大睡不着,挺痛苦的。” 曾经被梦里的声音折磨到浑浑噩噩,所以茆七说这句话时,无比地身临其境。


    随着50205的接近,方明明让出位置。


    50205那双锐利的眼睛紧睇着茆七,“是为了家庭还是工作?”


    茆七想称工作,但50205一瞬不瞬地盯住她,企图想从她的微表情里找寻蛛丝马迹。她开始在回忆里说服自己,“家庭。”


    50205好似闻到了味儿,换了语气温声询问:“家人怎么会让你痛苦?”


    茆七默了一秒,抬眼直视他,“有时候是家人,才可怕。”


    “怎样的可怕?”


    怎样的可怕?茆七本能地不愿回想,却又出于困境不得不陷进去。她的眼瞳流露出痛苦,话语也变得艰难, “连睡觉……都要时刻保持警惕。”


    “当时没有人帮你吗?”


    “没有。”茆七说道,神色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恨。


    “那50404呢,你们不是好朋友吗?他也不帮你吗?”


    “那时与他无关……他没有……”茆七想着解释,全然忘了游戏提过的简单点。


    50205身形逼近,声音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他不是你的好朋友吗?什么与他无关,他为什么不帮你?难道他不喜欢你?你们的关系不会是假的吧?”


    那么多问题抛出来,50205是咬死了要搞茆七,绕是她逻辑再稳定,有些问题她根本无法回答。


    十三年来,茆七就没真正见过仲翰如,他现实对她什么感情,她不能以这个空间的经历去断言,所以她怎么答都是揣测。她可以撒谎,但是仲翰如在场,她撒不了真。


    沉默。


    所有人都在等待茆七开口,形形色色的窥探和意图。


    压抑开始在504室蔓延,如同暴风雨临界。


    茆七终于能理解50306和方明明当时的惶恐,那些目光,和满是呼吸声的安静,太令人窒息。同时她也清楚自己掉入了50205的话术陷阱,怎么回答都是输,怪她先前想得太简单。


    过去几秒?还是有一分钟了?茆七的大脑一片混沌,混沌中一股暴戾滋生。她定定地盯着50205,他呼吸间颈脉起伏。


    游戏结束了,50205手扬高,准备宣布结果。


    茆七已经伸手进口袋,默默握紧刻刀。


    在50205将要发声时,一道声音截断他的话势。


    “这不合规矩。”仲翰如站了出来。


    乍听到熟悉的声,茆七猛地从自我状态里抽离,她望过去,仲翰如也回看她一眼。


    “哪来的不合规矩?”50205蹙眉这不速之客。


    仲翰如说:“我才是50404,应该由我来玩游戏。”


    50205看看眼神变清明的茆七,又看看泰然的仲翰如,怒从中来,“你们俩玩我呢?”


    仲翰如继续说:“游戏参与者从来不可顶替,这不是规矩吗?”


    规矩就是规矩,一再打破就不成方圆,以后再难以服众。原先是50205松的口,现在反过来倒叫他难做了。


    50205几分威胁地睨视仲翰如,面目阴沉。


    茆七察觉到一丝危险,她伸手去碰仲翰如,想让他就算了。跳出游戏的语境,她清醒地明白权宜之计就是接受结果,只要快点找到通关要求就可以到下一层,届时什么奖惩都与他们无关。


    但仲翰如手腕一翻,将她的手推了回去。


    就在这时,茆七摸到他掌心的一个硬物:冰凉,像刀柄。


    事已至此,茆七默默站到仲翰如身后。


    仲翰如对峙着,没有表现出一丝退让的意思。


    50205的眉头慢慢地皱紧,周身气压愈低。


    不管是参与者还是围观群众,全都一声不吭,或者说他们的声音没有力量,只能是被决定。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忽然,病房角落响起物品落地的动静。


    50205被声响惊动,扫视一圈人群。这场游戏时间拖久了,在场的精神病患者情绪已经开始躁动,小表情小动作不断。


    他忽而改口:“50404,真心和谎言,你选什么?”


    仲翰如:“真心。”


    50505欣然:“好,游戏结束。”


    ——


    病患们开始有序地退出504室。


    茆七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选了真心,就意味着游戏结束在自己手里,所以其他游戏者都优先选谎言,至少有几率赢。


    50205离开前,对仲翰如说:“我有一盒水彩笔,不小心掉了一支,24色少了一色,怪可惜的。是掉在走廊滚进去了清扫室,麻烦你真心地替我找出来。哦还有,清扫室只有夜晚才开。”


    “一定要完成,不然……”50205说着,浑身打个了寒噤,没说完,留个悬念人就走了。


    “真心”是心甘情愿地做某件事。可难可易,捡个东西而已,听起来是简单。


    但清扫室真令人不安,虽然不一定能遇上巡逻者。


    方明明回到床位,她安静地坐着,视线若有似无地飘到茆七身上。茆七察觉到了,眼神追过去,她又立马低头。


    茆七不知道方明明是什么意思,她要追究吗?为什么又回避?


    “该走了。”仲翰如提醒茆七。


    “哦。”茆七管不了那么多了,跟上仲翰如的脚步。


    出于职业敏感,她又注意到窗户角落的青年,泥人已经塑型完成,他现在在上色。


    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地板上有一只遗落的彩笔。


    茆七的目光匆匆一掠,被泥人浓墨重彩的丑相惊到。型不真,色调乱,亏他制作得这么认真。


    出了504室,两人往护士站走。


    走廊没几个病患,都回病房休息了。


    茆七快走两步与仲翰如并肩,歉意道:“对不起,我高看了自己,以为能应付游戏。”


    仲翰如说:“别自责,50205给我们挖了坑,无论用什么方法都会逼我们跳下去。”


    茆七问:“你也察觉到了?”


    “嗯,他的目的性太明显。”


    “你觉得他的目的是什么?”


    仲翰如轻叹:“现在还不清楚。”


    只是现在,茆七隐隐觉得,他的思路快捋清了。


    她又问:“之前你就知道‘真心’是什么吗?”


    “不知道,只是所有人都在回避这个选项,想是有难度的,我只有选了,50205才能接受我参与游戏。”仲翰如预判了她下一个问题,一并回答。


    “嗯,”茆七说,“昨天503,今天504,游戏可能是轮流参与的,50306的死,不清楚跟游戏失败有没有关系。”


    仲翰如听出她的担忧,带着安抚的语气说:“如果今天能结束,那‘真心’对我们没有任何影响,如果不能……”


    “嘘!”茆七竖指制止,“要避谶。”


    仲翰如笑笑,意会。


    茆七望望四周,压声道:“假设一下,50205一手推动‘真心和谎言’游戏,而‘我被谎言杀死’,是否可以理解成50104因谎言游戏而死。是50205杀死了50104吗?”


    仲翰如:“有这个可能。”


    茆七像抓住了什么似的,双眼放光,“‘我被谎言杀死’,按人性来猜,通关要求极大可能是‘我要杀死谎言’。要不,我们直接杀了50205?”


    简单粗暴的推理,一听就是微微夹带着私人情绪。


    仲翰如不由笑,“白天不安全了,以后再说。”


    说完又觉得不够理智,转移话题:“你不怕死人了?”


    茆七:“我更怕我们死。”


    “不会的。”仲翰如说得如此笃定。


    “嗯。”茆七暗里提醒自己也要避谶。


    没多久,护士站到了。


    两人互相掩饰,溜进去。


    茆七去查看玻璃柜边上的机关,仲翰如在稍外围把守。


    才过半分钟,茆七唤了声“仲翰如”。


    她只喊了名字,没往下说,仲翰如明白她要消失了。


    “晚上兵分两路,我去找画笔,你想办法进解剖室。”仲翰如做好安排。


    只要还在五层待一天,他们就得遵守这里的规矩,不然行动受限,什么都做不了。所以游戏还是要完成的。


    机关现在看着还好,晚上是最后的机会了,即使也更危险。茆七点头认同,“我知道了。”


    仲翰如朝她挥手,“好好休息。”


    茆七嗯声,“待会见。”


    24 现在时间绝对不是晚上十点!


    在公寓醒来已经将近十二点。


    手机界面显示仲夏如发的消息:下午两点, 白马咖啡馆。


    茆七起床拉开窗帘,外面艳阳高照。


    景物在光线的作用下,显得十分清晰, 也传递出一种炎热的视觉。


    喂过鹦鹉鱼, 随便吃了点东西垫肚子, 茆七洗个澡。


    一米二长的实木衣柜,四季的衣服都收里面, 还是没摆满。所以茆七犯难,她的衣服类型都偏休闲,夏天也只有长裤, 这样穿着去赴约是不是随意了?


    犹犹豫豫又过去二十分钟,来不及了,茆七只好挑了身新点的穿上,又开始纠结扎不扎头发。


    平时她都扎马尾, 突然披个头发会不会刻意?再看窗户光线, 这么热的天呢……


    茆七决定后扎起马尾,拿钥匙出门。


    炎热的大中午,路上没几辆车,一路通畅。


    驶入环城路,就离白马咖啡馆不远了。


    茆七的车速放慢了些, 方便她对着后视镜照。


    淡眉, 浅双眼皮,深棕色的眼瞳,素颜显得她有些冷漠, 她扯个笑,眼神还就那样,不生动。


    路途本就不远, 车速慢也很快到了,茆七看到仲夏如站店门口,想是等了有一会了。


    茆七靠边停车,拾整心情,下车。


    也就两分钟的功夫,门口多站了个人,高高的个子,手臂举起挥动。


    他穿着休闲短袖t,袖口不经意地滑落,露出成年男性强健的臂膀。


    中午的阳光过于强烈,在他指尖上方,有一线光晕穿透。


    茆七想起初见他时的那个中午,也是在这样的夏天。


    “仲~翰如。”她说着,声音颤了颤。


    “好久不见。”仲翰如笑道。


    他说好久不见,听起来远比她轻松。


    “小七,你终于来了。”仲夏如上前拉茆七,茆七看看她,最终又看向仲翰如。


    仲夏如恍然,使唤起来,“哥,你去把我准备的吃食端到9号桌,我们进去聊。”


    “好!”仲翰如转身进去了。


    仲夏如拉茆七进店,到9号桌坐下。


    仲翰如来来回回地端了三趟甜品咖啡,茆七注意到他手臂活动如常。


    等他又进后厨,茆七问仲夏如,“你哥的手好了吗?”


    仲夏如不以为然,“早好了,没啥大问题,工作到这个年纪了,身体筋骨有点损伤正常。”


    茆七没说什么了,仲翰如也很快入座。


    四人座长桌,茆七和仲夏如坐一边,仲翰如坐一边,和茆七正对面。


    “这是咸松塔,咸蝴蝶酥,咸蛋黄芋泥三明治,还有海盐冰摩卡,都不甜的,你吃吃看。”仲夏如介绍着她亲手准备的下午茶。


    仲夏如细心地记下自己的饮食习惯,茆七说“谢谢”,拿起冰摩卡喝。喝了一口,喝两口,也没说出什么话。


    再看对面的仲翰如,低着视线在滑手机,眉头紧着,像在思考什么。


    仲夏如伸手过去敲桌面,“哥,休息不处理工作,你也吃吃看。”


    “好。”仲翰如放下手机,午饭没吃也饿了,他拿起个三明治咬起来。


    “对了,你一直定居在左凭市吗?”


    仲翰如的话音落在三人之间。


    气氛短暂地安静。


    两道目光射过来,茆七愣了两秒。他们兄妹俩自有称呼,这个“你”指她。


    茆七放下已经化水的冰摩卡,说:“是的。”


    因为刚刚沉浸在处理工作问题,仲翰如后知后觉自己的语气略有生硬。他调整坐姿,使自己更舒适些,轻松地聊天,“我还听我妹说你现在是从事艺术工作?挺厉害的呀。”


    “是一种手作技艺,不算艺术。”茆七捏紧双手,留在掌心的冰水渐渐生热。


    “怎么不算,都有艺术修养,”仲翰如正说着,放下三明治,突然抽出两张纸巾,递给茆七,“擦擦吧。”


    “谢谢。”茆七接过,因为他的细致,心里一阵暖。


    仲翰如笑了笑,“说起来,我们很久没见了,有十几年了吧。”


    茆七说:“是十三年。”


    职场多年,很久没听过这么确切的话了,仲翰如觉得新鲜之余,记忆就像开了闸似的,以前相处的一些片段涌出来。


    “对,我们搬家那年,你才十七岁。你从小就是一个言行确切的女孩子,现在也没怎么变。”


    “你也没怎么变。”


    仲翰如摸摸自己微微冒出胡茬的脸,“长相变了吧?”


    茆七点了点脑袋, “嗯,是变了,但我认得。”


    她看着仲翰如,脸上都是诚恳,话语之中还有说不上的亲昵感。仲翰如不排斥这种感觉,倒觉得熟悉起来。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我多数时间都在工作,制作人形娃娃,日复一日的,说不上好坏。”


    “工作和生活要平衡的,不然人太累。”


    “嗯……”


    仲夏如歪着身子,一手捏块蝴蝶酥,一手撑脸颊,望着他们生硬地对话。


    她一口吃掉蝴蝶酥,忍不住插嘴, “你们……太生分了,都认识二十年了。”


    “这样啊~”仲翰如呵呵地笑,“也是,我们该更亲些。”


    茆七难得地红了脸。


    之后,仲夏如加入话题,几人之间确实融洽多。但好景不长,来了个写字楼订单,她要忙去了。


    仲夏如说:“老坐着也不好,要不你俩到前边森林公园散步,里面很凉快的。”


    仲翰如看茆七,“你觉得呢?”


    茆七没意见,“我都可以。”


    仲夏如拍掌,“好了!这就达成共识了,哥你领小七去吧,要照顾好她哦。”


    仲翰如:“放心吧,她也是我朋友。”


    就这样,茆七跟仲翰如出了门。


    几步路的烈日,不难忍受,一进到植物园,充满青叶气息的湿凉空气扑面而来,一下子驱散了皮肤的闷热感。


    步道边沿苔藓丛生,阔叶植物鲜绿,树木垂藤不尽,氧量丰富。


    仲翰如深呼吸清新空气,说:“这里的气候像从左凭市独立出来的一样,自有天地。”


    茆七认同,“嗯,这里的空气也有一种雨后巷弄的味道。”


    仲翰如细想,“我来过这几次,总有一种熟悉的安逸感,现在听你这么一说,就想起来了。住在城中村的时候,雨季似乎十分漫长,整个夏天巷弄里都弥漫着这样的味道。”


    长年孤独,茆七的情绪被引起共鸣的话题带动,她激动地说:“对!宁州县城中村的巷弄。”


    突如其来的高声,惹得仲翰如侧目,“有时看你,真像以前的小女孩。”


    林中光线斑驳而落,仲翰如的目光真实而具体。


    具体到什么程度呢?


    他被碎发遮盖的额头,微微的毛孔,眼睫上泛着光亮,鼻尖沁出的汗粒,唇部的纹理,下颌的青色胡茬。


    就是一种真实感。还有一种夜晚没有的松弛感。


    茆七的注视,让仲翰如闪烁了目光。


    她低了脸,也低了声,“仲翰如,我三十岁了,不小了。”


    仲翰如玩笑道:“我都三十几了,岂不更老?”


    茆七被逗笑,又重新看向他,喃喃道:“老就老吧。”


    “是呀,谁也别说谁的。”


    越深入植物林,体感越凉爽,蚊虫开始出没。


    也不知怎地,那些飞虫专扑茆七,搞得她没法走路。


    仲翰如帮忙驱赶飞虫,提议说:“到这也有一会儿了,要不我们往回走吧?”


    茆七私心想留久一点,但眼下这状况,执意再留就特意了。


    “那我们回去吧。”


    回程的半路,树荫下有长椅,仲翰如问茆七,“要不要歇一会?”


    “好。”茆七当然赞同。


    坐到长椅上,微风习习,确实舒服,两人都放松地向椅背靠了靠。


    这次见面都是仲翰如和仲夏如在说,茆七在回,其实她也有话想说。


    茆七还在思索该如何起话题,仲翰如的手机短促地响了声,他掏出来查看。


    听着是来信息了,不知道谁发给他的,他查看手机时的神情闲适,还带着微微的愉悦。茆七想,应该是私人信息。


    “你还记得吗?”仲翰如忽然问。


    他眼神移过来,茆七疑惑,“什么?”


    仲翰如兴致冲冲的语气,“就是以前你说要去学格斗,我说是男生学的,最后你去学了吗?”


    原来是这件事,茆七摇头,“没有学啊。”


    仲翰如好笑道:“不学最好,那不是女孩子吃的苦。”


    一些旧事,茆七鼻子一酸,没吭声。


    手机又响,仲翰如的注意力离开了。


    茆七用余光去瞄,他聊着聊着,嘴角愉快地弯着。


    “谁给你发信息?”茆七未细想,便问了。问出口后,又暗里懊恼。


    仲翰如先是一愣,而后意识到自己忽略人的行为不礼貌,收起手机说:“一个有趣的朋友。”


    有时候真是莫名其妙地一鼓作气,茆七接着问:“女生吗?”


    仲翰如嗯一声。


    茆七低了低眼,转过脸去了。


    大自然的声音变得突兀起来,仲翰如发觉茆七异常安静。他开始回想,是不是刚刚有做得不妥的地方。


    “她喜欢你吗?”


    “哈?”


    你喜欢她吗?这样问目的性太强,但不问的话,茆七不想受这种煎熬。


    就这样犹豫,她发现自己太拘谨了,不像在西北区精神病院那样,可以很自然地和他牵手,甚至拥抱。果然,人在生存受限的时候,根本无法考虑太多。


    现在这么平和,反倒是隔着一层距离了。但对于茆七而言,现实才是她的生命主体,这里的人和环境,都在牵动她的情感。


    考虑良久,于是茆七问仲翰如:她喜欢你吗?


    仲翰如感到惊讶,“怎么会这样问?”


    既然到这地步了,茆七梗起脖子,“问就问了。”


    她身形立直那一下,马尾晃了几晃,几丝发尖搁在颈侧。仲翰如失笑,顺手用手指捋开那些发丝。


    茆七彻底愣住了。


    “喜欢哪是那么容易的事。”仲翰如说。


    茆七如梦初醒,那就是不喜欢。姑且就这么认为吧。


    “仲翰如,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仲翰如,你晚上睡眠好吗?”


    仲翰如连连说好,好。


    回白马咖啡馆的路上,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轻松许多。


    平常地聊天,消磨时间,这是在西北区精神病院所没有的奢侈。茆七应该感到庆幸,她在游戏时没有擅自定义他们之间的关系。


    所以她才能轻易说出: “那仲翰如,下次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再见次面。”


    这样邀请的话。


    “好呀!”


    仲翰如答应了。


    到白马咖啡馆,仲翰如有事先走,仲夏如拉着茆七尝她调制的海盐薄荷鸡尾酒。


    茆七喝了两杯,有些微醺,再歇息歇息,就到五点了。


    仲夏如开着茆七的剁椒鱼头车,送她回茗都公寓。


    送到家后,仲夏如就回去了。


    茗都公寓大门口,仲夏如招停辆出租车,上车。


    车开走后,露出后面的一辆黑色小轿车。


    ——


    驾驶座里,老许在低头扒盒饭。副驾驶坐着个瘦高个,也在埋头吃盒饭,同样的狼吞虎咽。


    吃着吃着,手机铃一阵响。


    老许用胳膊碰瘦高个,“大国,是你的手机。”


    “哦哦!”大国含糊不清地应,连忙找手机,接通。


    “喂?江哥啊?我在哪?我在……”


    大国嘴巴包着饭,讲话含混,老许听不清,只知道是江宁的来电。


    老许放下盒饭到腿面,向大国打五指张开的手势,示意他外放。


    大国以为老许觉得自己边打电话边拿盒饭不方便,于是肩膀一提,将手机夹耳边。这样吃饭确实方便多了。


    老许看他那样,差点气绝,直接上手抢手机,外放声音,放汽车中控台上。


    “喂,江宁,我老许。”老许端起盒饭,朝大国递个眼神。


    大国一乐呵,方便吃饭了。毕竟等会还要值大夜,时间紧迫,能同时做的事绝不能多浪费一秒。


    “嗯,大国说已经将茆七的通讯设备和社交账号记录整理出来了是吗?”江宁的声音有条不紊地传来。


    老许:“是的,罗呈呈案的案发时间和分尸时间,我们在这两个区段内查了茆七的所有通讯方式,发现她除了工作必要的社交,根本没有联系过任何人。”


    江宁:“一个城市住了十年,一个能说话的朋友都没有?”


    “有的!有的!”大国着急地抢话,几颗米粒喷出来。


    江宁问:“什么意思?”


    大国一面将米粒捻干净,一面解释:“查不到更多的讯息,许叔就说再把日期往前推一周,往后延一周。就这样查到茆七跟工作外的两名女性联络过,一位是住常华小区的莉莉许,一位是开咖啡馆的仲夏如。不过通讯内容也没有异常的地方。”


    “仲夏如?”莉莉许江宁知道,那这个仲夏如是谁?


    “嗯,是茆七小时候的同学和朋友。”老许已经吃完,收拾收拾垃圾,“对了,我们现在就在茗都公寓门口。”


    江宁:“你们去盯人了?”


    老许:“那不至于,副队对你上交的调查报告持待定意见,还没名头盯人呢。我们只是买饭的路上看到茆七的车经过德天路,就顺道跟了上去,看到是那位仲夏如送她回家。”


    德天路和公安局所在的石景路是挨着的,是有几率碰到。又出现一个新人物,江宁想,上次他去宁州县查到的东西太有限。


    江宁暂时没说话,老许支使大国把饭盒扔扔。


    手机里车门开关的声音拉回江宁的思绪,“小冬跟我说,去年中秋前后的几起交通事故录像都有保存下来,晚上拷贝了发给我。”


    江宁的声音游刃有余,他似乎已经认定姜馨和罗呈呈认识。老许想起他在得知罗呈呈也有一把相同的刻刀时,并不意外,他像是有把握找到茆七与这两起分尸案有关的证据。


    老许说:“茆七的通讯记录等会我回局里也一并发你邮箱。”


    江宁:“好。”


    老许:“对了,听你那边的环境音,你是在开车吗?”


    江宁嗯了一声。


    老许又说:“不对呀,这都下班有一会了,你不应该早到家了?”


    江宁:“去趟古城门街。”


    “去那干嘛?那么偏,你也没亲戚朋友住那块。”


    “去见一下茆七老家的亲戚。”


    “你这……真有点变态啊……”


    大国扔完垃圾回来,听到那么点尾话,“江哥怎么变态了?去古城门街干嘛?”


    老许挂电话,手机丢给大国,嘀咕道:“谁知道他呢?”


    ——


    即使现在暂停工作,茆七还是不习惯把其他的味道带到工作空间,因为会影响状态。


    开热水洗澡,冲洗掉身上淡淡的酒味,茆七足足在浴室待了半小时。


    一拉开门,热气争先飘出。茆七脚底也像踩了云朵似的,一点实劲都提不上。


    三两下吹干头发,茆七就倒床上,闭上眼睛放空。等她再次睁开眼,被刺目的灯光逼得再次阖眼。


    是天亮还是天黑了啊,茆七记得自己没开灯啊~


    可是灯明明亮着……


    茆七猛地睁眼,四肢寒意骤起,身体僵了,动不了。她转眸去看周边环境,白墙,铁床,一水的白色床单。


    这是西北区精神病院?其他病患呢?


    寒意过后,手脚虽僵但能动了,茆七下床跑出病房,抬头看门号,上面写着《502》。


    她往前走,《503》,《504》,《505》……


    走廊上终于有病患了,她真的身处在西北区精神病院。


    那仲翰如呢?他在哪?


    茆七从前走到后,遇见的病患有散步的,有聊天的,有看书的,不像要准备休息的样子。


    时间不对!现在绝对不是晚上十点!


    茆七十分确定,因为这跟以前不同,她没有经历晚上的习惯性作息,而是很突然地出现在这里。


    前边就是520,仲翰如要完成的“真心”在清扫室,他会不会在那里?


    茆七走到清扫室前,门合着,她的手摸上锁。


    奇怪的是,锁却是开着的。


    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如果有人,会是谁?茆七没有贸然推门,她屈指轻叩三声。


    走廊陆陆续续传出人活动的动静,茆七怕错过清扫室里的声音,耳朵贴上门,仔细听。


    过了几分钟,没有接收到回应,里面可能没人。


    解剖室那边现在不是时候,此刻进清扫室的时机正好,茆七打算先去找画笔。


    正要推门之际,砰——!!


    猛地一声,震得茆七心脏猛跳!


    她还在发懵,不知道哪来的声响,紧接着砰——砰——砰——


    接连几声关门的砰响,茆七瞬间惊醒,拔腿就跑!


    《519》,《518》,《517》……


    门一扇一扇地有序关上,茆七追逐门声。


    可不幸的是,总差了那么一点点,她跑到哪儿门就关到哪里。


    不知道从几时开始,走廊早已不见人影,整个五层的空间只剩茆七一个人。


    除了关门声,整个楼层都回荡着她奔急的脚步。


    再快一点!必须要快!茆七要看看到底是谁在搞鬼。


    追到《506》了,茆七看到了一只手,然后那只手彻底将门关上。


    就快了,再快一点点……


    再前面是《504》,茆七猛一提劲,腰胯带腿一跃,她看到了关门的人。


    是方明明,她身穿条纹病服,整个人被背后病房的灯光包裹着,黑发半遮脸,衬得面色煞白。她那乌黑的瞳仁盯着茆七,毫无血色的唇缓缓咧开——以一种冷漠诡异的表情在对茆七笑。


    茆七出手去抓方明明,她身子忽地一闪,快一秒将门用力关上。


    同时再砰砰几声,剩下的病房全都大门紧闭。


    叮铃——


    已经十点了。


    茆七没跑进病房。


    走廊门框林立,无限地围拢过来,像牢笼的铁栅栏。她仿佛困兽。


    茆七站在炽烈的白灯光下,眼中的景象开始旋转,迷失。


    25 既然他不仁,也别怪茆七狠戾……


    铃声骤停。


    整个五层变得极其寂静, 茆七听到自己的气息声,由缓变急。


    灯光熄灭的那一刻,茆七的呼吸像是暂停了, 脑门冷汗直冒。


    此时她只有一个想法:快!快躲起来!


    身随念动, 茆七转身快步跑向茶水间。因着环境黑暗, 起初那几步踉踉跄跄,逐渐地才利索起来。


    十点后清扫室和护士站都有巡逻者, 她只能在茶水间赌一赌。


    茶水间在走廊中段,有点距离,也幸好没有门, 投射出淡淡的光亮。茆七直奔过去,保持速度的同时,还要兼顾脚落地的声响。


    一边警惕巡逻者,一边收着动作, 茆七艰难地抵达茶水间门口。


    哪知, 巡逻者的脚步猝然而起,连个缓冲都没有,根本没给茆七反应的时间,便纷沓涌过来。


    而此时她正站在走廊中央的光源处,暴露无疑。


    昏暗里, 黑影跟随脚步逐渐现出黑雾般的轮廓。


    关上门, 五层的黑夜并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窥视孔透出些聊胜于无的光亮。藉着这些光亮,眼睛适应后, 可以模糊地看见一些物体的大概轮廓。


    茆七迅速后退,将身形隐进黑暗。巡逻者的脚步也紧跟而上,不过事有两面, 这样她就不用隐藏动静,直接转身就是拚死命跑!


    可是走廊不到百米,这道空间对于茆七来说是循环的,她跑不出去,但是巡逻者却来去自如。


    劣势当前,首要就是找个藏身地。走廊笔直一条道,就只有病房能藏人。


    可是反锁了……


    茆七跑得气喘吁吁,身后又有追兵,脑子还要不停地思考对策,她感到头部和肺腑都快炸了。


    匆急之间,一线线微光钻进视野。


    对了!门上的窥视孔!


    可以从窥视孔内开门,茆七在六层时就这样被抓过。


    说干就干,茆七没空管巡逻者离自己还有多少距离,她直接上手掰住窥视孔,双腿岔开踩住门框往上蹬。


    从七层到五层,茆七对这里的设施算是了解,她身高不比男人,需要抬高身体探手进窥视孔才能够到门锁。


    爬高后,手臂伸入直接向左下角,锁的位置在那里。


    脚步还在接近,茆七顾不上害怕,手指摸索着找到一个椭圆型金属小把手。一拧,弹簧锁就开了!


    茆七匆忙中不失稳,这一番操作下来还不到十秒,她跳下来推门,刚想说可以松口气,但是门推不开。


    她侧身用力一撞,门板有反弹的痕迹,但是门却推不开:只有一种可能,背后有人抵门。


    居然有人醒着!


    一次两次,茆七才确定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突发情况,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万分紧急,茆七怒火中烧,操起刻刀就往窥探孔里狠狠几下。就听到几声闷哼痛呼,她抬脚猛踹!


    门开了,茆七闪身进入,反锁上门。


    刚刚抵门的人不见了,病床上都躺着病患,茆七扫一眼,闻到了血腥味。她就近走到一个床头柜,打开抽出几件衣服,挂窗户上挡住光亮。


    病房里一眼看尽,只有床底和门背能藏,茆七刚躲进门后,门外脚步纷沓而至。她放轻呼吸,背部紧贴墙壁,双手紧握刻刀竖在胸前。


    巡逻者在临近的病房外徘徊不去,被找到迟早的事,茆七也没期望能一直躲过去,只有先把眼前这关给过了,才能进行下一步。


    巡逻者的脚步逐渐错落,像是散开搜索了,一步一顿的声响,真的挺考验人的耐力和定力。


    僵持了一会,茆七又是一个长而缓的呼吸,她稍侧脸,将目光移向病床。


    抵门的人,50205,还有方明明,夜晚危险,五层的白天也都是牛鬼蛇神。


    茆七周身突有一种毛发悚然的感觉,她收回目光,紧紧盯住门。


    凝神静气听了会,门外没动静,巡逻者的步伐也似乎远了。


    躲过去了吗?茆七存疑之际,窥视孔上忽地飘过一团暗影。黑色的程度有深浅,即使走廊也一片昏暗,但茆七确定是有什么东西晃过去了。


    茆七收紧身体,微微矮下去,下一瞬一条胳膊甩进窥视孔,从她鼻尖前打过去!差一点就要碰到了,胳膊甩动的风贴着她的毛孔拂过去。


    茆七有一瞬脚软了,太折磨心态了!


    那条胳膊在四周探了探,转而去开锁。


    茆七没有阻止开锁,而是仔细听外面还有没有其他的巡逻者。


    上次在《609》吃了亏,将人都吸引过来了,这次倒不如一夫当关,还能多点胜算。


    锁开了,门缓缓被拉开,有人踏了进来。他没有贸然进入病房,而是站住脚步,也许是对昏昧的环境疑惑。


    过了片刻,人才迈步进来。


    茆七也因此确定现在只有这个巡逻者。门跟墙壁之中有一道缝,她小心翼翼地探出视线,就见巡逻者从01床走到03床。


    顿了顿,他又走进03与04床间的过道,脚步在那来回,跟在消遣似的。


    茆七看得皱眉,难道他想……


    果不其然,巡逻者忽然弯下腰,在床底下探寻什么。


    茆七心底啐道:变态!


    床底没找到,巡逻者站起身,直接往外去。


    是要离开了吗?


    人离茆七越来越近,茆七感受到一道视线若有似无地飘向门后的位置。


    昏暗里只能大概看到人的轮廓,茆七对人体比例,器官位置还算熟知。人走到跟前时,她猛地挥刀刺出去。


    茆七对人的视线极其敏锐,她相信自己的直觉,她被发现了。


    她出刀快又狠,对准巡逻者面廓中位——眼睛扎过去,如果不是早有防备,黑灯瞎火的,巡逻者根本无法精准地抓住她手腕。


    “果然在这!”巡逻者低声哼道,随后抡起茆七胳膊,用劲将她重重甩撞到墙上。


    背部震得胸腔胀痛,呼吸都不敢用力,茆七咬紧牙关,愣是没吭声。


    不给茆七喘气的机会,巡逻者又上手抓她,虎口直逼着咽喉来。她腰一低,躲过去的同时将门推关上,刚刚摔的那口劲还没过去,她顺势缩起身子蜷在门角。


    门一关,环境更暗了。


    茆七以为能缓一会,谁知巡逻者只愣了一秒,身形便扑上来。茆七侧翻身,他扑了个空撞上门。


    门是铁门,撞上去发出不小的声响。


    糟糕!早知道不躲了,茆七宁愿被扑中,也不愿意引来其他的巡逻者。


    现在也不是懊恼的时候,刚才翻那一下,由于地势狭窄,茆七也没翻多远,她从地面伏身,正要起开,小腿倏地扣上一只大手。


    那手正蓄力回拽,茆七被拽动半步,她没抵抗力道,回身就是一刀!


    巡逻者似有所感,收手躲过了。


    果然,常年夜间出没,视力比常人是好。


    瞬息之间,巡逻者又飞身前跃,茆七刀刃未收,手腕一转横劈向巡逻者脖颈。他腰背一侧,上身后退,又躲过去了。


    茆七趁这当口拉开间距,翻进就近的床底。


    交手几回,巡逻者没出棍棒和匕首,看来五层夜间的巡逻太和平,他居然没带武器。


    茆七在黑暗里弯出笑,就目前来说,还是有利于她的——虽然她狼狈到钻床底了。


    病房本就无多少杂物,床底更是一目了然,巡逻者块头大,他不进去而是用手去抓茆七。茆七从床头躲到床尾,躲不开时,便一刀挥出去。


    巡逻者干干脆脆地迎上去,像是认清她的武器不造成杀伤力。可不,仅仅被割破些许皮肉,却也将茆七从床底捉了出来。


    又是猛地一抡甩,茆七侧身撞上墙壁,半扇肩胛碎了般的痛感,手指也差点握不紧。她仍旧不吭声,忍耐剧痛。


    肩膀又被扣押住,茆七整个人又被扔出去。就在这时,茆七居然还能听出外面走廊巡逻者正在靠近,真是形成肌肉记忆了。


    病房里伸展空间小,为了防止茆七再钻床底,巡逻者将她逼到门后宽阔的地方,也是为了方便擒她。


    他低声说:“你逃不掉了。”


    语气戏谑而冷酷。


    茆七艰难地立直身,心里不服:说不定呢!


    巡逻者掌风再次袭来,茆七右手奋力握紧刻刀刺出去,他反应迅速地扣住她腕部,并拉低她胳膊迫她身体下压。


    瞬息间,茆七听到敲击的声响,一声一声,规律中又略带急促。是在六层驱赶的那种敲击声,不过听着不像是在驱赶。


    巡逻者的铮铮步伐又散开去,人似是被吸引走了。


    是仲翰如吗?


    原本还痛得晕乎的茆七瞬间醒神,同时也清晰地记起巡逻者对她使用的招式:当身体被拉低,人的惯性会用另只手支撑,从而失去抵抗,巡逻者下一步就会提膝揿压她身体,使她动弹不得。


    破解方式是一记釜底抽薪:茆七放弃对抗,并收起左手,身体悬空的瞬间全部重量转移到巡逻者身上,同时右腿跨进他双脚间,左腿收紧,拧身旋绞他的腿。


    真真是四两拨千斤,巡逻者的力集中在中上段,下盘失稳,整个人砰地直直倒下去,茆七立即翻身而上,跪压在他背部。她左手指快速在其颈部一探,右手同步出刀——黑暗中,她嘴角上扬,这小小刻刀,也是能杀人的。


    巡逻者却猛一绷劲,扭身欲将茆七掀下去,茆七手一晃,刻刀失准,侧着巡逻者的下颌骨削过去。


    只听见一声隐忍的低吼,巡逻者疯狂挣扎。茆七就着翻下身,窜进病房深处。


    巡逻者就吼了一声,可茆七听得出来,那一刀割得深,疼的够呛啊!


    挣扎片刻,巡逻者捂紧脖子伤口便又起身,踏着沉重的步伐,搜查每张床的床底。


    茆七这次没在床底,而是在05床和06床间的过道,床头柜挡住她身体一半,瞧着就像衍生出来的杂物,并不像人。


    搜查的速度变慢了,巡逻者应该是强忍着伤的,估计是想先将茆七处理了再去治疗。


    她静候着,外面追兵被仲翰如引走了,现在只需要解决剩下的这个。


    巡逻者终于来到04床,茆七仍在等待机会,后方突然发出一丝晃动的声响,是床头柜动了。她动作明明十分小心,不可能失手触碰。


    巡逻者也发觉这边动静,大跨步上前。


    茆七非但没有惊慌,反而露出个笑:终于忍不住了啊。


    她悄摸拉开05床被子,手伸进去猛一刀!


    “啊!”原本躺得好好的病患痛叫起来,在床上疼得打滚。


    茆七看准时机,扯被盖住自己,迅速翻进被窝,一脚将人踹下床。


    “嘶——”病患砸落在地,刀伤加钝痛,他哇哇喘气,还不忘手脚并用地爬上床。不知哪来的力道,又一把将他掀开去。


    撞到旁边的铁床架,伤上加伤,他实在是受不住了,连连叫唤:“好痛!痛!……”


    巡逻者一把捂住他嘴,“闭嘴。”


    “嗯……不是!不……”


    病患惊慌扑腾,突然就没声了,取而代之的是拖拽重物的地板摩擦声。


    血腥气逐渐消散。


    走廊外,巡逻者聚头,喁喁私语。


    “抓到了?”


    “嗯,打晕拖出来了。”


    “好,你的伤处理一下,要开始了。”


    “刚刚的敲击声?”


    “是清扫室的铁杆滚落发出的声。”


    没多时,就彻底安静了。


    病房里。


    茆七浑身疼痛,她在病床里艰难地转身,面向窗户躺好。衣服遮掩月光,让室内的黑暗更黑暗,白色也更显眼,还有在白色里晕开的血迹,也一样显眼。


    在进入病房时,茆七就猜到是05床锁的门,所以在他弄出动静吸引巡逻者时,茆七丝毫不觉意外。


    既然他不仁,也别怪茆七狠戾,她刻意不出声,就是在等机会将05床推出去,顶替她被俘——反正每一晚都需要人死。


    又过去一段时间,在确认走廊重归平静,茆七才低声咳嗽两声。挨打确实疼,不过目的达成就行。


    不知道仲翰如怎么样了,听巡逻者的话意,他应该安全地躲起来了,不与她碰头,想是因为之前就说好的分开行动。


    待巡逻者离开后,茆七还要去打开解剖室,寻找通关要求。


    现在正是保留体力的时机,不再多想,她闭目歇息。


    26 十点的西北区精神病院,其实是………


    估摸着差不多了, 茆七蹑手蹑脚起床,走到病房门口。她没着急出去,探头去望走廊两头。


    之前关上的门此时都敞开着, 所以视力更清晰了, 走廊上空空荡荡的, 更远处安全出口标志散发浅淡萤光。


    520门是关着的,看着无甚异常, 不知道仲翰如行动没有。


    再等片刻,茆七走出门口,直接朝护士站的方向去。分开行动更有效率, 她深谙机会不多了。


    两三步一顿,藉着病房墙与墙之间阴影的掩护,茆七安然进了护士站。光线暗,她摸到玻璃柜前, 用指腹去抚之前刻的痕迹。


    为了隐蔽, 那刻痕极浅,茆七找了好一会才找到。左手标记位置,右手拿刻刀,她偏身让光线照在柜体缝隙上。


    俯身看准,茆七活动手指, 调整状态, 随后两指合捏住刻刀把手,缓缓转动腕部,将刀尖左右游移地伸入缝隙。


    一点一点地深入, 要找到阻滞感,才是垫片的位置。


    看似简单的一个动作,重重复复, 让茆七感到漫长。因为刀锋利,容易刺穿垫片,这样锁舌会直接穿透过去嵌合,所以动作势必要稳。


    好在常年制作人形娃,手稳对茆七来说自然不在话下。夜静,刀尖蹭到异物,微弱的声响和手感一并传达,她终于找到了垫片!


    茆七不敢侥幸,手势维__稳,接下来才是最重要的。她左手撑扶住有些僵的右手臂,刻刀稍稍倾斜,伸入到垫片里侧。


    约莫抵达垫片中端,茆七松开左手搁在玻璃柜上,右手开始向刻刀施力,透过垫片将锁舌压回去,左手同步扒门。


    锁舌缩回的那一刹那,门才可能被扒开,这一步要配合得当。茆七过于沉浸,以至于外界的一声“啪哒”,像是什么物体落地的声音,她还未有反应。


    再之后是骨碌碌的滚地摩擦声。


    这碾磨的声响,从耳膜里扩散到头骨,听得茆七头皮发麻。她后知后觉地丢开刻刀,连忙蹲低身体,躲进护士站台面的阴影下。


    为什么是躲藏,而不是先开了门进解剖室?如果外面有巡逻者,解剖室里也可能有。


    外面还算有宽敞地,解剖室里,可就是任人鱼肉了。


    茆七此时离护士站的出入口较近,从这里能看到一部分走廊,没有人影,也没再传出声音。


    她猫着身子走出护士站,再是走廊,都没发现人的踪迹。


    确认了一番后,茆七又猜测另一种可能:是不是仲翰如开始行动了?


    回去护士站,茆七脚下踩到什么,她弯腰捡起看,是一支中性水笔。骨碌碌的滚地摩擦声,很像是它发出的声响。


    心放了放,茆七将笔摆回电脑桌,她来到玻璃柜前,刻刀还插在缝隙里,没掉。她握住刻刀,继续之前的动作。


    缝隙太窄的原因,刻刀可操作的空间小,接连几下压锁舌门也没扒开。


    茆七顿了顿,开始复盘:是否动作太小心,锁舌没压到位?需要加大力度吗?如果垫片一旦刺穿,这个机关就算废了,解剖室也进不去。


    但是不试,就一丝可能也无。


    在五层的这三天,他们一直处于被动,对于通关,没有任何实际的进展。而五层的白天,和平的表皮下诡谲云涌。


    没时间了,最后成败,再试一把!


    茆七加了一倍力,她能感觉到刻刀已经刺入垫片,左手配合全力扒门。


    门仍是纹丝不动。


    不管了,再来!


    茆七压弯刻刀,柜门缝隙变大了些,她忙伸指进入抠门缝。门有撼动的迹象,她一伸脚一踢,玻璃柜震了几秒,门哗啦一下终于开了!


    这一下声不小,茆七紧张回头,见没起什么异常,便连忙进入。


    玻璃柜后是一个狭小的隔间,这里黑黢黢的一丝光线也没有,茆七探臂摸到解剖室的感应门,贴耳上去听。


    听了足足半分钟,然后转身掩上玻璃柜门,再按下感应门的开关。


    冷气比光线更快侵入身体,茆七缩缩脖子踏入解剖室。


    这里的窗户也没有被封死,月光毫无阻挡地照入,水银一般浮动在这些金属器械上,看起来森冷无比。


    茆七环视一圈,四面金属墙,中心的解剖台,摆置什么的和六层无异。


    非要说哪里不同,那就是空气,这里面有些轻微的血腥气。


    茆七低头揪起自己衣领,看到上面溅了斑斑血迹,不知道是05床还是巡逻者的血。血腥气应该是从这来的。


    没多想,茆七调转脚步向右,护理记录在门右侧。在金属墙上找到隐藏式把手,拉开,一大叠资料在眼前铺展开。


    日期近的在最底层,50104的护理记录应该也在底层,茆七不嫌麻烦地,每一屉都拉开了。


    将底层的护理记录搬出来,茆七叠腿坐地上,开始翻看。因为有经验了,茆七很快找到50104的护理记录。


    记录第一页是从6月11日开始,茆七进入五层是在15日晚,也就是说50104是在14日前死的,这才几天啊。


    茆七继续翻阅,果然四页就没了。说不上哪里奇怪,可她就觉得不对劲,50104的住院日期太短了。


    她从头到尾梳理一遍护理记录。


    2019年6月11日


    501房04床:50104


    用药:□□,利培酮,阿普唑仑


    患者因分离转换障碍症入院,表现为肢体麻木,意识恍惚,癔症性失语。食欲差,精神差。


    ——


    2019年6月12日


    501房04床:50104


    用药:氯硝__西泮,利培酮,阿普唑仑


    患者可挪步行走,表情僵硬,食欲可,精神差,仍失语。


    ——


    2019年6月13日


    501房04床:50104


    用药:氯硝__西泮,利培酮,阿普唑仑


    早上查房患者可说单字或二字词语,食欲可,眼神有交流。下午失语合并癔症性痉挛发作,胡乱哇叫:荒,呀,荒,呀。拒绝饮食,病症加重,阿普唑仑加量。


    ——


    2019年6月14日


    501房04床:50104


    用药:氯硝__西泮,利培酮,阿普唑仑


    上午查房患者可说简单词语,食欲一般,情绪不定。下午精神极差,呼唤无眼神交流,肢体麻木,拒饮食,拒药。


    记录到此为止。


    茆七整合信息,找出几个疑点:13日50104明明已好转,为什么病情会突然就加重了?


    阿普唑仑加量,应该和艾司唑仑一样都是起安定作用的药物,可想50104疾病发作较入院前还严重,这期间是有发生什么刺激到他吗?


    50104胡乱哇叫的“荒,呀,荒,呀”,他想说的是“谎言”吧,只是当时因为癔症性失语,口齿无法正确表达。


    50104病情加重是因为“谎言”,这就和“我被谎言杀死”对上了,13日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茆七再重阅一遍护理记录,每一个字,仔仔细细地理解。但来来回回就这么些字,信息有限。


    茆七再翻出50306的护理记录,看看能找出什么突破。


    50306因患精神分裂入院,入院时间是在6月2日,在6月7日时,患者病情突然加重。


    又是第三天,病患入院第三天都会发生某些事吗?


    记录截止到6月16日,其中内容记录的多是发病症状,几乎跟50205游戏时所逼问的一样。


    什么刺激能引起精神病患者病情反覆?比如未知的恐慌,比如身处在高压环境,比如……游戏!


    对!他们身在不同的病房,能找到的共通点是每天组织的游戏!茆七经历过,那种游戏就算是正常人心理都扛不住。


    但6月7日不是50306参加游戏的时间,仅仅围观就能影响病情?这不太可能,但茆七觉得跟游戏也划不开关系。


    目前茆七能推测的症结是50205,他逼迫茆七吃药,强迫她学叠被,他是游戏的主理人,他在维系五层的一致性。


    换言之,他拥有着某些权力,去规训五层的病患。


    茆七抬起头,对着上空喊:“你是不是想杀死谎言?杀死50205?”


    安静。


    当然不会有回应。


    茆七左思右想,再理不出头绪,心态也急躁起来。


    还有就是,空气里的血腥味太有存在感,茆七提起领口,鼻子凑近闻了闻,味道不明显啊。


    那空气里更浓的血腥味,是从哪散发出的?


    冰柜里的东西都低温冻着,解剖室里一览无余,也就只有解剖台……


    茆七起身走向解剖台。


    从门口看,解剖台是横向放置的,所以两台之间的空地是个视线死角。茆七走近了才看到空地上有个盖盖的深蓝色水桶,和食堂收厨余的一样,里面也许是垃圾。


    剩下的可能是焚烧炉,茆七脚步越过解剖台,忽又停顿。她犹豫着转身,神色有异地看向蓝色桶。


    茆七眼色忽地一变,果断上前,手快地掀开水桶盖。


    解剖室的垃圾,只能是……


    蓝桶里,是扳折的躯干,是随便一扔的内脏,是用塑料袋掬起的脑花。


    是一具尸体!


    他的头颅以360°的旋转角度歪到后背上,眼睛瞪大,红血丝包裹住瞳孔,皮肤泛青,下颌脱落一般大张口——表情惊恐到不可名状。


    是50205,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血腥气更是返上来,茆七冲到窗台那边拉开窗吐,当然什么也吐不出,只是忍不住地干呕。


    大口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平复下来恶心感,茆七回头再走到解剖台。她拿手掩住鼻子,近去瞧尸体。


    尸体手脚齐全,腰上被剜了两个大血窟窿,内脏应该是从那里面掏出来的。尸体头部的发都湿成一绺绺了,是血染的,脑后可能已经空了。


    茆七曾怀疑西北区精神病院是个贩卖器官的暗网,现在看这粗糙的切割手法,和随意对待器官的行为,这个想法被否定了。


    六层和五层的尸体都被剜肉和切除器官,不具备随机性,是带着目的的刻意而为。


    特意切割下的内脏,腿肉,腰侧肉,脑花,这些鲜嫩的部位,如果再加上各种菇类和青菜,像不像火锅店里的菜单?


    有没有可能,茆七在食堂看见的干净珵亮的深蓝色水桶,其实就是食物桶,而不是专门用作潲水桶的。


    医院的员工曾说过,吃食堂的饭菜就是犯错。


    还有六层带着61104苦艾香水味的肉包子。


    茆七乍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点:血腥的十点规则,是为了储存食物而诞生的。


    如果真的喂食病患人肉,他们可能会患上朊病毒……入人形手作这行时,茆七大量翻阅过解剖学书籍,也上网找过相关视频学习,其中就有提过朊病毒。


    朊病毒的一个广泛征象就是皮肤起疮疹,朊病毒发作会使患者躯体疼痛,行为异常。这时每晚必须服用的安定药已经对他们不起作用,所以巡逻者才会对夜间活动的人进行屠杀,所以六七层的死者才有皮肤疹的记录。


    61101,那位被设计死去的少年,他对茆七说过:这个医院很好,饭菜美味,住院费便宜。只需要做个体检,拿着病例单就可以排队等入住。那些人病好了当然要离开啊,腾位置给下一个人。


    死去的病患里,青少年居多,这是否是西北区精神病院特意挑选的结果——住院费价低,放低精神病评判标准,保证入住的病患以缺少经济能力的青少年为主:是因青少年的□□更健康干净,为的是利于内部消化。


    人每天都需要进食,所以每一晚都必须有人死,纯粹只是为了吃啊!


    每晚十点的循环,已经形成一套反人类的生态体系。


    十点的西北区精神病院,其实是屠宰场……


    27 游戏赢了就活,输了就死


    这个认知让茆七十分难受, 那些曾经闻过的食物她还觉得香,甚至夸过厨子的手艺好。


    难受之余,茆七仍感到不可置信。物质不缺, 没有天灾, 互食同类到底是为了什么?


    西北区精神病院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为什么她偏偏进入这里, 让她见识到这些令人发指的规则?


    直到这时,茆七才意识到一个她从始至终都在忽略的问题:她为什么要在西北区精神病院去做一些事?


    本质上, 她不清楚〔起因〕,她在经历〔经过〕,她只是在茫然地遵循人的本能——对于未知和危险, 要逃离的〔结果〕。


    因为压力大情绪紧张?不是,这个世界比她压力大,比她情绪紧张的大有人在,为什么要是她?


    无解, 更何况是在这种境况下。


    解剖室的温度似乎下降了, 茆七感到手脚冰冷,她将目光移到窗外,想远离这些令她恶寒的东西。


    但实际上,她依旧站在原地,不得不去面对这些。


    窗外平静如水, 没有一丝起风的痕迹。


    50205已经死去, 茆七还被困在五层,那就证明他跟“我被谎言杀死”无关。


    茆七适才还看到,50205的肩上有几个一厘米长的刀口, 像她的刻刀造成的伤口。抵门的人是05床,她当时慌乱间进的病房是502,他是意外被她拉出去挡刀的, 所以后背光滑无疹。


    想到这茆七猛地一怔,脑海里一根绕转的绳索瞬息弹开,那条绳索向着打乱在各处的讯息飞去,逐渐将它们串联起来。


    茆七快步走去资料墙,从近期到远期去翻护理记录,每一本的尾页她都看过,一直到三个月前,近百本记录。


    50306,50207,50104,51901,51803……等等等等,这些每晚死去的人,后背都没有起疹,但是他们却都死了。


    每一本护理记录都摊开摆在地面,摆了一列又一列,茆七盯着它们,发现编号的数字是逐日递减的。


    每一日死亡的人,在病房中逐数轮流;游戏也一样,也是按房号轮流参加。


    亡者与游戏者对应,死亡的人在游戏参与者之中产生。


    茆七现在才明白,这不是巧合!


    参与者的紧张,游戏者的惊恐,围观者身临其境的唏嘘。五层的病患似乎都认同这个游戏,所以才会有病患说茆七幸运,因为她新来就在502,而当天游戏已经轮换到503,这其中有很长一段幸运的时间差。


    谁说游戏没有奖惩?游戏赢了就活,输了就死。


    这些病患根本没能活到感染病毒的时候,所以护理记录才没有查体出疮疹。


    在游戏时,仲翰如要换茆七,他的说辞是“这不合规矩”,50205表现出为难、胁迫,到后来又欣然同意。其实规则没有因换人而改变,只是由一个人死变成两个人而已,那时他就已经决定对他们下死手了。


    所谓的游戏本身就是个谎言,只是让人送死的一个媒介,50104的那句“我被谎言杀死”,此刻才真正具象起来。


    茆七浑身如堕冰窖,她遭遇危险,仲翰如也不能例外。按照五层这变态的大同,一次不成,还有二次!


    想到这,茆七已经有奔出解剖室的念头。


    但她没有迈步,而是弯腰将护理记录整理进墙屉。


    现在即使告诉仲翰如也无济于事,他的格斗术再厉害,赤手空拳再加上没有战斗力的她,也挡不住前仆后继的巡逻者。对方就算拳脚功夫不如,光使人海战术就能把他们拖死。


    整理完,茆七拿着撕下的一张空白纸到窗台,在月光下用刻刀雕刻起来。


    制作人形手作,通常要先确定材质,大小,外在需求,然后起稿图,捏型,修大致,烘干,凿关节,调灵活度,抠细节,上色,交货。


    是的,无论有形无形,万事万物皆有其节奏。


    茆七在用熟悉的方式来平稳自己的状态,顺着刀法,她一步一步开始抽丝剥茧。


    蓝桶里的“食物”要处理,五层没有制餐区域,巡逻者还会到解剖室,将“食物”运送到某一层——他们还会再出现,时间无法预测。


    游戏看似随机,却能保证每次都有输家——死者。有人在控制五层,利用某些东西,维持秩序运转,不然病患怎么会心甘情愿赴死。


    最初是谁推行的游戏?是谁制定的五层规则?那个幕后者才是真正的“谎言”。


    刀停,一个没有头颅的纸人体廓显现。


    茆七自言自语:“制定 ’真心和谎言‘游戏的人,是用谎言杀死你的人,是吗?”


    刻刀拿开,纸人隐隐鼓动起来。


    茆七说:“你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对吗?”


    话音刚落,纸人被吹拂,飘出窗外。


    起风了。


    茆七望着纸人飘远。


    五层病房角度统一的摆置;病患就餐时的强迫性动作;50205因一滴溅在桌面的汤汁慌张;有目的地接近、热情,再实行控制——这些是仲翰如说的五层存在的新规则。


    由此可猜,西北区精神病院的白天,是脱离在巡逻者掌控之外的。


    最有可能的幕后者是50205(已死),还有想让茆七死的方明明,除外茆七想不出第三人。


    制定规则的人应该有严重的洁癖和固定的强迫性//行为模式,在跟方明明接触时,茆七没看出她有这方面问题,或许是她隐藏了?


    茆七回头望向解剖室门口,现存患者的护理记录收纳在玻璃柜,记录所述真实,符合她猜想的患者,极有可能是幕后者。


    没多犹豫,茆七出了解剖室,推开玻璃柜,停顿了几秒才迈开步。


    确认外面没人后,茆七先将所有的护理记录搬出来,再拉张椅子过来做掩护,蹲地上翻看起来。


    五层病患最多百余人,记录首页就有入院原因,排除起来也快。月光淡淡照耀,茆七聚精会神地看。


    骨碌碌——


    猛然间一道声响滚开来。


    茆七手上动作骤停,视线缓缓转动。


    是笔的声音吗?不太像,她听着响动更重,似是从右边走廊方向传来的。


    滚动的声响逐渐近了,茆七放下记录拿起刻刀,警惕地注视外面。


    走廊右边是安全出口,巡逻者要出现了吗?


    滚动音戛然而止,又静了片刻。


    至少现在没有任何异常,茆七都要怀疑自己幻听了。


    重新拿起护理记录,冷不丁崩崩两声暴动,吓得茆七差点要跳起来!


    “匡当!咚咚!”


    “呃!抓住他!”


    “砰——”


    “砸开!”


    这些器械、厮打、叫嚣的声音搅浑一起,茆七听着,双手紧握成拳头,身体僵滞。


    只花费几秒,茆七再次拿起护理记录翻看。


    51907,躁狂抑郁交替发作,诊断为双向情感障碍……


    不是。


    51203,癫痫性精神障碍……


    也不是。


    “崩——匡——”


    “进去抓住他!”


    不是,不是,不是……


    茆七翻页越快,身侧已经堆起两摞记录。耳边充斥着各种打斗的声音,眼前的字似乎开始扭曲,逐渐在她眼里飞转。


    51602,强迫性灾难思维,焦虑性障碍。


    也不是,他没有严重的洁癖。


    不是,不是,还不是……


    茆七以最快的速度查阅,她甚至都找到方明明的记录了,入院只写了她因遭校园霸凌而患上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cptsd )。她不是幕后者。


    手头就剩最后两本护理记录,茆七翻开一本,快速扫一眼,怎么还不是!


    是她推理错了吗?


    耳边打斗声和哀痛的喊声交织在一起,茆七手指发抖,她颤抖地打开最后一本护理记录:


    50101,生物医学研究生,休学后入院,日常喜欢捏泥塑,与人交流正常,食欲可,身体素质可。医生诊断:罹患创伤后强迫性重复,重度洁癖,强迫型人格障碍。


    捏泥塑的病患茆七只见过一个,那位眼睛好看的青年,他的泥偶肢体呈现出一种尸僵的对称。


    再看入院时间,竟然是在五个月前,此前的纪录就显示医院三个月更换一轮病患,他为什么是例外?但也恰好,他出现后一段时间,五层新的规则形成,病患不再因皮疹死亡。


    怪不得要设计对称的肢体,因为他的强迫症,还有他一开口,大家就附和让茆七顶替,茆七还以为是羊群效应,原来他才是制定规则的人。50205同意前往人群看的那一眼,其实是在寻求他的同意吧。


    “是他吗?50101。”茆七举起护理记录问。


    不知从哪来的一缕风,吹拂过她的脸。


    是的!


    这一晚险象环生,茆七来不及高兴,便将50101的记录放下,出了护士站。


    520室前人影攒动,巡逻者出现聚集,茆七看不太清安全出口的萤光标志,但从间隙里拼凑,她确定标志没有变清晰。


    不是已经承认找到幕后者了吗?为什么还不可以通关?


    难不成还需要做什么?


    打斗还在持续,茆七越来越心焦,她失去仲翰如的消息一晚了。


    回到护士站,地面摞成册的记录,茆七几脚踢散,弄出不大不小的动静。她顺手拖张椅子,和身体一起贴在隔断背后,静心等候。


    很快,脚步声往这来了。徘徊几回,循着护士站外沿踏了进来。


    几双脚如预期出现在半米之外,茆七趁机用力一抡椅子,椅脚底下带滑轮,乘力撞向巡逻者。


    离最近的巡逻者被椅子绊倒,砸倒了另一个人,其余者下意识避让,根本来不及应对从黑暗处冲出来的人影。


    仅仅几秒,地上两名同伴皆都张大口,怎么也喊叫不出的样子,连昂起的胸口也沉下去了,周边空气的血腥味快速浓郁起来。


    这气味无比熟悉,他们已经死了。


    巡逻者甚至不知道对方怎么动作,什么手法,就已经失去两名伙伴,还是在他们的主场。今晚屡屡受挫,他们眼冒凶光地朝茆七冲去!


    茆七刀完人就迅速后撤,对面人多,她势单,正刚肯定不行。但护士站比病房还拥挤,她能给仲翰如拖延点时间。


    逻者的身型个顶个地强壮,堆在这么点空间,手中的铁杆没法挥出,更没法大动作,他们跟茆七一样,只有一把短刀能用。


    茆七还有个胜算,护士站里的摆置她更熟。她将反弹回来的椅子举起,抵住压近的巡逻者,猛一推再急速撤退,留出半米的空间,高抬起椅子扔出去!


    砸进巡逻者群体里,顿时一片哀嚎。


    “抓住她!”有声音怒吼道。


    声未落,一道寒芒险险擦过茆七脸侧,刀锋直刺进她面前的墙壁上,发出铿的一长响!


    “呃——”茆七突然被背后伸过的一只铁臂扼紧咽喉,身体也被箍住,动弹不得。


    “嘿,抓到了。”


    那声音在茆七耳边响起,她出不了气了。索性刻刀在手里,刀锋在手心里调了个向,她使劲力气猛然朝身后刺去。


    “嘶!”刀扎进那人大腿,因疼痛松力,茆七转动身子解脱出来。


    其他巡逻者见状,像见到生肉的苍蝇似的一群扑上来,茆七矮身晃过去,再一个蜷滚到玻璃柜边。惊魂未定,一张狰狞的男脸忽又飘至眼前,她胡乱拽开柜门,用劲推撞上去!


    “啊!”男脸痛叫,怒冲冲砸开柜门。


    茆七后退躲开,她弯腰卷背,在一众巡逻者的包围下左窜右窜。


    地上都是护理记录,用硬壳夹封存的,所以表面滑溜。巡逻者想要抓人,脚下跐溜,地势窄而局限,一群人七手八脚竟一时也没得逞。


    仔细看,茆七的脚是光裸的,她没穿鞋,所以踏地实感强。就这么狼狈几下,真让她躲出了围势重重的护士站。


    茆七看眼520室方向,那边像是安静了,仲翰如安全了吗?巡逻者紧追其后,她没时间了,开始在走廊上狂奔。


    越宽阔的地方越容易被抓,茆七想将巡逻者引进501室,幕后者让他们不痛快,他也别想痛快!


    可惜啊,才刚跑到505,一根铁杆从茆七耳畔削下来,她忙躲避,速度也落下。


    一击不成,巡逻者抽手又下一棍,愤愤啐道:“疯女人!”


    见躲不开了,茆七忙抱住头,弯背去挡。突然就感觉到身侧跳过去一道人影,预想中的痛感迟迟未至。


    意识到什么,茆七扭头去看。


    就见一人飞身骑到巡逻者背上,双手抓缚其武器,双腿绞其身体,浑劲的腰身一拧便将人带摔在地。


    倒地的巡逻者张口呼叫同伴,茆七早就踅到身侧,抽出刻刀,手起刀落。


    血喷溅而出,溅到茆七脸上,巡逻者没声了。她随手抹掉脸颊血点,再看刚刚帮她的那人,已经又跟其他赶来的巡逻者缠斗上了。


    茆七望着那个动作矫捷的身影,极低地唤了一声:“仲翰如……”


    像是心灵感应,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这一整晚,仲翰如的眼神不免透露出担忧,还有疲惫。


    心酸,但茆七毫不犹豫地掉头跑,几名巡逻者被仲翰如缠住了,她得以跑进一个暂时安全的空间。


    卫生间里的窗户敞开着,有些光亮照射进来,茆七躲藏在最后的隔间,四周档板,仍旧黑暗。


    站了片刻,茆七再次确认门是反锁着的,才颓力地坐在马桶盖上。


    这里隔音很好,听不到外面一点声,她不能再出去了,长时间的逃亡让身体几近力竭。


    茆七沉下心,她必须要休息,然而身体未动,思考却从未停止。


    五层的通关要求没有全部完成,50104到底还要她做什么?


    换位来看,如果茆七是50104,她被谎言杀死,那她最想要做的是……


    非医学专业的普通人,能接触到的解剖视频,一般连结着刑事案件。自然临终的人多数会交代后事,这种不清不楚死去的人,是戛然而止的,他们在生命最后一刻应该想的是:谁杀了他们。


    不然哪来的死不瞑目,托梦寻凶的说法?


    所以,50104是想知道,杀死我的谎言是什么吗?


    茆七抬头想感受有没有风,又忙低下脸,原本平常的心跳也瞬间拔高,狂蹦着几乎要从喉咙里出来!


    刚刚抬头那一下,她捕捉到一丝不寻常——隔间上方趴着颗人头影。


    茆七熟知人体轮廓,她确定那就是一颗人的头,面部俯瞰,在昏暗中正凝视着她。


    不知门外有无埋伏,茆七不能贸然开门,方寸之地,她该怎么办?


    她甚至能感觉到人头的气息离她越来越近,在隔板上方,犹如一条潜伏的毒蛇,缓缓地盘下蛇身,伺机而动。


    茆七在瓮中,只能任“毒蛇”靠近。


    肩头忽被碰了下,茆七反手就是一刀,可惜没刺中实体,她的刻刀连同刀柄被抓握住。


    茆七着急地往回抽刀,反而给了对方机会,把刻刀连带着她手腕拧转,她吃不住痛,刻刀就被夺走了。


    现在茆七真是赤手空拳,她没有把握能赢过谁,她暂时缩在另一边角落,盯着上头人的一举一动。


    伏在上面的人影见状,嗤笑道:“不是疯女人啊。”


    叫茆七疯女人的巡逻者死了,这个人知道这句话,当时一定在场,他摸清了她的底牌——一把刻刀,是有备而来的。


    他不闯门,也不下来,就探臂用匕首去撩刺茆七,故意扎得隔板笃笃有声,看她这躲那躲的。


    他似乎不着急抓茆七,他像在磨她的耐性,也像在用恐惧来消耗她。


    茆七心想:也许他跟另一个巡逻者相识,这是来报仇的?


    茆七干脆不躲了,她装作害怕惊恐,瑟瑟发抖地蜷缩在马桶后面。人影哼笑,收起匕首,拿铁杆来捣她,真跟逗狗似的。


    等他松懈了,茆七瞅准时机抓住铁杆一头,抬起脸,惊恐的神色瞬息一沉。她疾速踩上马桶,右手掀转铁杆横过其脖子,拚命收力,将那颗前一秒还在发出嬉笑的头颅拖下,紧紧压在胸前!


    顾不上什么男女有别,她清楚一击不成,就没有下次了。


    因其悬空,脚借不到力,没扑腾两下,就被茆七勒晕过去了。


    茆七拿掉铁杆,从他身上翻出自己的刻刀,刀片贴着脖子皮肤,摸到位置。犹豫了几秒钟,她还是下手了。


    幸然后续没再来人。


    茆七挪动站僵的双腿,背靠住干净的一块隔板。


    而对面的隔板上方,耷拉着一颗头颅,眼睛暴睁,唇口张开。鲜血从他脖颈流出,淌经隔板,蜿蜒而下。


    黑暗的时候,血的冲击力还没这么大。


    经过一晚的逃亡和厮杀,茆七的感官似乎钝了,她没发觉,天色已有泛光的迹象。


    西北区精神病院五层的走廊,静在清晨的微曦里。


    仲翰如走到一半时,忽然回头。


    可能是临近天亮的原因,巡逻者没再出现,走廊上的尸体血迹也凭空消失了。


    根据茆七最后离开的方向,仲翰如找了几处可能藏身的地方,仍不见她。


    从茶水间到护士站,仲翰如还进入解剖室,只捡到茆七的鞋子。他最后进了卫生间,右手提着一双帆布鞋,驻步在最后一个隔间前。


    仲翰如抬左手敲门,等了会儿,里面传出开锁声响。


    他露个轻松的笑,谁知下一秒一棍当头下来,他没设防,差点被开瓢!


    仲翰如举起勉强挡住的铁杆,随着动作,他渐渐看清茆七身上染血的衣服,她的身后鲜血淌了满墙,墙上是一张失血的青白色死人脸。


    茆七自始至终低着面庞,没有看他,握住的铁杆微微发晃,是她的双臂在抖动。


    仲翰如再也笑不出,他的声音轻到不能再轻,怕惊动什么,“你要杀我啊?阿七。”


    那是一句试图缓和气氛的话。


    茆七缓缓抬头,愣愣地看着饿仲翰如,再之后木木地摇头。


    缓和气氛明显失败了。


    仲翰如弯了弯嘴角,让自己看起来更温和,他拿掉铁杆扔了,用手抚摸茆七发顶,“没事了,阿七,你好棒。”


    闻言,茆七眼眶一热,她噙着泪笑,笑着笑着低下头,手背唰唰擦两下脸,又抬起头来,眼角眉尾晕红。


    她平稳着哽咽的声调说:“仲翰如,你来了。”


    仲翰如心绪缠绕,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何回应。


    茆七的睫毛还有些湿润,眼眸亮晶晶的,唇是充血的红,她硬挤出一抹笑。


    仲翰如几不可闻地叹息,他伸手扶住茆七肩膀,将她往自己胸膛按,轻拍她的背,“阿七,没事了,没事了。”


    茆七在仲翰如的怀里,心中跟着念:没事的,天已经亮了,他也来了……


    之后,仲翰如单膝跪地,让茆七坐自己大腿上,他方便替她穿鞋。


    茆七低眼看到仲翰如弯弯的背脊,这里的白天光线并不明朗,有些浅浅的灰白,照射到他的背脊上,光影起伏似山丘。


    而山丘的后面,是两副连结的影子。


    仲翰如一边穿,一边仍说:“没事了,阿七……”


    28 因为她活着,我才能活着啊


    随着七点铃声响起, 五层的病患纷纷起床活动。


    501室里,青年折好被子铺好床,便拿起泥偶站到窗边。


    同寝的病患见此, 没有说什么, 仿佛习惯了, 一行六人先出门洗漱。


    窗边,青年转着手腕, 各角度观赏自己雕刻的泥偶,末了叹惋道:“还差一个深青色。”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骨碌碌的响声。


    青年循声转头, 在地板上发现向他滚过来的深青色的画笔。视线再一抬,看到一个缓步走来的熟人。


    他讶异地挑眉,不乏吃惊地问:“你知道是我?”


    画笔滚到青年脚边,碰到鞋尖停止, 仲翰如也停步, 隔着两米的间距开口:“那道肉末豆腐,你一口也没吃。”


    青年盯着仲翰如,那双被茆七赞过漂亮的眼睛,突然变得探究起来。他反问:“不吃,怎么了?”


    仲翰如不解释, 他环顾四周, 视线到哪,话语到哪:“被子叠放角度一致,生活用品统一摆置, 进食动作和习惯也是出奇的相同,这里似乎不能容忍一丝凌乱,和特立独行。”


    反言之, 这里被一个标准控制着——规则。


    “不知道你是真聪明,还是运气好。”青年意有所指。


    窗外,日光将他的影子照得细长,也显瘦弱。这样的身型和面相,丝毫不具攻击性,但他那戏谑的语气,让仲翰如的眼神沉了一分。


    “我顶替游戏了,为什么还要将她推出去?”


    这个她,青年自是清楚的,还有仲翰如说这话时的隐隐气性,他轻笑,眉眼亮起来,“她果然死了啊。”


    仲翰如的眼神更冷了。


    青年丝毫不在意,“人类的真实最丑恶,所以我不爱真实的人,我只喜欢我的泥偶。”


    青年看着仲翰如,直到他的目光聚集在自己的泥偶上,循循善诱道:“她昨晚那样地小心翼翼,在求生,她不想死。可是她不死,就是你死了。”


    青年顿住话头,想看仲翰如的反应。


    仲翰如像是被泥偶吸引了般,表情不动。


    青年突然感到意兴阑珊,但还是继续道:“从你提出顶替游戏,就知道游戏的危险性,你为她牺牲,我替你考验她。可惜啊,在这个贪婪的世界,谁能真正为谁牺牲呢?”


    仲翰如重新看向青年,“让她死,就是你的考验?”


    青年:“当然。”


    仲翰如直视着青年,欲言又止的带笑神情,青年捉摸不透,那目光看得他心头莫名发摆,他闪躲开。


    就听到一声哼笑:“你猜,我为什么能活下来?”


    青年才知自己被戏弄了,他为了扳回一城,故作轻松回:“每晚都会有人死,只能是她替你去死了。”


    仲翰如说:“是有人死了,还不止一个。”


    “还有谁?”青年问。


    “你没看到吗?”仲翰如讽刺一笑,“你制定白天的规则,可你也恐惧夜晚,你不敢出现在夜晚。”


    真正被撕破了脸皮,青年的五官一僵,目光发狠。


    仲翰如再说:“因为她活着,我才能活着啊。”


    听言,青年狠狠皱眉。


    同时,仲翰如的身后,茆七走进501室。


    青年不可思议地睁大双眼。


    ———


    二十分钟之前,茆七换上住院服,和仲翰如一同出了卫生间。


    “我们在六层发现的残缺尸体,先前我以为西北区精神病院是一个贩卖器官的窝点,但看他们随意对待尸体的方式,又觉得不像,直到我在五层的解剖室看到那些被剜下的部位,其实另有他用。”茆七太不可置信,以至于平静下来后,先跟仲翰如说的是这件事,而不是重要的通关要求。


    仲翰如听着,茆七又说:“你知道是用作什么吗?”


    “可能是食物。”


    “其实是食物!”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


    茆七惊吓到了,一是两人推断相同,可见这表象背后荒谬的真实性;二是仲翰如好像早就清楚,那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怎么没跟我说?”


    仲翰如解释:“阿七,我的意识混沌地存在这里,有时潜意识里会察觉到什么,但不具体,我也是在一边经历一边确认。”


    “你提醒我别吃这里的食物,那时你就察觉有问题了?”


    “嗯。”


    茆七又问:“那你是从什么时侯开始怀疑,‘离开的人’是食物?”


    “从六层带有香水味的肉包子,从对五层那碗馄饨的恐惧,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仲翰如如实讲。


    茆七点点头,其实就算仲翰如说透了她一时半会也不敢信,倒不如眼见。


    “除了那具尸体,你还在解剖室发现什么线索?”仲翰如这边没什么进展,所以问茆七。


    “我也许找到通关要求了。”茆七说。


    “是什么?”


    “50104刻下的‘我被谎言杀死’,我们就一直在寻找与‘谎言’有关的讯息,50205主持谎言游戏,我们怀疑过他。但是,解剖室里的尸体是50205,他死了,安全出口仍旧关闭……”


    西北区精神病院的铃声在这时响起。


    两人已经走到走廊。


    四周动静渐起。


    茆七加快语速,“从五层的新规则中,可以推断出幕后者的精神状态,我怀疑过昨晚将我推出去的方明明,但我看了她的护理记录,她没有严重的洁癖和固定强迫行为。最终我找出符合的护理记录,那个人就是控制五层的幕后者。”


    “幕后者制定规则,推动游戏,无论从直接还是间接来看,都是幕后者杀了50104。我们已经找出谎言游戏的凶手,可安全出口依旧没有变化,我猜想,50104最后的遗憾是,想知道杀死他的真正谎言是什么,这才是通关要求。”


    茆七望向光色越暗淡的出口指示牌,低语:“还差一点,差一点就可以验证了……”


    仲翰如说:“差的一点,是50101吗?”


    茆七的视线转向仲翰如,他也猜到了幕后者是谁, “是。”


    只有幕后者才知道真正的谎言是什么。


    “阿七,你的刻刀呢?”仲翰如突然问。


    茆七按住衣服口袋,“在这。”


    “那走吧。”


    “嗯。”


    他们共同决定去501室,找50101当面对峙。


    在经过504室时,茆七看到方明明,她叫住仲翰如,让他先去。


    仲翰如没多问,点个头走了。


    茆七在504室门口站了会,她对方明明的心绪是复杂的。她算计过方明明,方明明也害过她。


    “不进来吗?”


    方明明不知几时就看见茆七了。


    茆七迈步进去。


    方明明坐在05床床沿,她背对着茆七,面向窗外。


    “我觉得你不会死,你会反抗。”她的语气里有着明晃晃的欣赏。


    给你一刀,再夸一句,这算什么?茆七冷冷地说:“失望吧?”


    方明明忽扭头看她一眼,冷不丁笑了,“不失望啊,我还要感谢你呢。如果不是你,昨天游戏失败的人会是我。”


    方明明转过头去,继续望着窗外,“如果不是你,死的人就是我了。”


    茆七:“为什么要这样做?”


    方明明:“是为什么要参加那样荒谬的游戏,还是为什么要害你?”


    茆七不说话。


    方明明都答,“想出去,就得参加游戏;害你,是因为我想出去,离开这里。”


    目的都始终。


    她双手撑在床沿,病床高,她的脚悠悠地荡起来,“你果然没死啊,我也出不去。”


    茆七说:“你可以反抗,可以争取生,而不是去牺牲我。”


    “我们是被豢养着的牲畜,别说反抗,连死也接受了,更何况是你的生命。”方明明的声音含着无所谓的笑意。


    茆七想起解剖室里的肉,让她难受。


    方明明忽地站起身,张手在原地转圈,向茆七展示她的身体。她面对茆七停下,说:“在这里我叫50405,不叫方明明。大家都以编号称呼,这些编号就像是印在我们身上的编码,就像养殖场里的牲畜,才会在耳朵打编号。西北区精神病院就是,人的养殖场。”


    最后“人的养殖场”五字,方明明的语气愈低,调拉得缓慢,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


    茆七对这种说法感到恶寒,可能源自于她也是人,如果被困在这种处境,会有多绝望。


    “你们有那么多病患,明明可以共同反抗。”


    “呵呵~”方明明笑低了脸,“没用的,我们出不去,反不反抗最后都是死。人总得活个希冀,不然就太对不起进来治病的心。”


    在精神病院里,有被束缚带捆进来的,有被亲人送进来的,更有自愿走进来的。医院自建起的初衷,是治病,是病人最后的自救。


    方明明转身向窗户走去,她个头中等,但太瘦。茆七在她的背影里,甚至看到了脊梁骨。


    “这里也被锁住了,如果没有,至少可以咻的一下,降落,支配自己的身体。”方明明一手握住铁栏杆,一手做飞翔的俯冲状。


    之后,她伸展双手,在这狭窄的病房里“飞”,撞到床角、墙壁,也不停,脚步继续跌跌撞撞。


    茆七已经走出病房,她顿步,又回头,“我可以再问你一个问题吗?不遵照规则的话,会怎么死?”


    方明明依旧沉浸在她的世界里,茆七也不期望她会回答。


    离开之际,只听到一道声音:


    “会在一个预言里死掉。”


    ——


    青年愣了片刻,似乎是不解他们怎么会同时出现。这超乎他的掌控,脚步一时不稳,踢到了地上的画笔,骨碌碌滚开来。


    这个声音……


    茆七想起来了,跟昨晚那个滚动的声响一样,原来不是护士站那支中性笔发出的声音,而是这支画笔。


    原来,是50101在引巡逻者杀她。


    画笔滚到茆七跟前,茆七捡起,近前几步伸出手,“你的泥偶还缺一个深青色。”


    青年看向自己的泥偶:蓝色作体色,面画黄彩,橙眉棕眼,红衣黑裤。他喜欢强存在感,将所有的重色都用上了。


    茆七也从青年的用色上猜测,他好用对比度强的配色,这些杂糅的色彩中,还差一个深青。


    茆七又将画笔朝前递了递。


    在青年反应过来前,他已经伸出手,在意识到画笔在地上碾转过,他断然抽手,冷漠一句:“你怎么会没死?”


    他这样的身份,说这样的话,茆七非但不生气,还回答:“因为在死的前一刻,我还在想办法活。”


    这一瞬间,青年的心腔震动起来,这种感觉很陌生,仿佛就是意识流描述的同频。在他认识到西北区精神病院残忍的运行规则时,他的脑海里应生出这句话:不到死的最后一刻,都要想办法活下去!


    也正是这个信念,他创造了新的世界,即使这个世界还是雏形,总归是在日益完整。


    转瞬之间,青年对茆七和仲翰如的看法发生转变,如果此时身上带有湿巾,他会接下画笔,“50404,现在看来,你的牺牲是值得的。”


    闻言,仲翰如挑眉,不无赞同。


    又是这种欣赏的语气,茆七很奇怪,一个两个都要杀他们,但却又赞他们。


    青年又说:“50203。”


    他转眼看着茆七,茆七对这个编号一时反应不过,没有应声。


    那双被茆七称赞过的漂亮眼睛,逐渐变冰冷,盯着她。


    501室外,忽有病患徘徊,他们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飘进来,大有威慑意图。


    这时,仲翰如站到茆七身边,茆七先看了看他,才回道:“我是。”


    青年豁然笑了,体态微微前倾靠近,眼神也变得狂热,对茆七流露出那种变态的控制欲。


    “我们理念契合,你们想加入西北区精神病院的五层吗?”


    茆七当然不想,她讨厌跟西北区精神病院的任何东西扯上关系,更遑论加入。不过她没表现出来,50101这样问,不是让他们做选择。


    茆七清楚开场白之后,还有后话,“要怎么才算加入?”


    青年说:“今天是你们入院的第三天,或许已经对这里有些了解了。”


    第三天?护理记录里病患第三天病情加重,原因会在这里吗?茆七顺着回:“是。”


    青年又问:“那你们都了解到了什么?”


    这要怎么答?真的要将解剖室的内容说出来吗?如果回答得不满意,那要怎么进一步了解真正的谎言?


    茆七继而想,她和仲翰如在五层的这三天,一口食物没吃,已经破了规则,50101和50205肯定有所察觉,才会利用游戏杀他们。


    因为茆七短暂的沉默,青年的眼睛微眯起来。他一直在盯看她,不是50205的那种试探,而是想在她身上看到服从。


    早饭时间已经到了,501室外,还有逗留的患者。是因为什么,茆七也清楚。


    “人为鱼肉。”她终于答了。


    仲翰如听了,心中不忍。人为鱼肉,代表处境不能做主,也有以人为食的含义,怎么解释都行得通。茆七做得很好,她从一开始的无法接受,到现在如此平静,可是心态转变的痛苦,仲翰如也清楚。


    “你比他们都聪明。”青年再次展颜,他真的很久没碰到聪明又有执行力的人了。


    他心情好,愿意多说些话,“不妨再告诉你们,我为什么不吃那道肉末豆腐。既然你们清楚食堂的食物是用什么原材做的,那这道肉末豆腐上裹的鲜香油脂,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茆七问:“是什么?”


    青年冷笑,“脊髓,或者脑花。”


    茆七原先以为那是肉末炒制出来的油脂,哪想是这些,她回忆起当时闻过的味道,看过的画面,胃里翻涌,紧上喉咙。


    “为什么……要去吃那些?”茆七真的要吐了,只能说话去转移注意力。


    “为什么?”青年讥讽一笑,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蠢,“人不吃东西,要怎么活下去?”


    茆七:“那也不能……”


    青年打断道:“你的质问应该留到三层,而不是这里。”


    茆七:“三层?”


    “对!三层是决策层,整个西北区精神病院的权力中心,那里掌控着病患们的生死,也包括你们的生死。”


    茆七皱紧眉,一副难受的样子,青年以为是这个真相让她受打击。


    青年继续说:“是不是觉得我们病患的命,跟牲畜一样任人宰割?”


    他用上“我们”一词,语气也循循善诱,茆七抬眼看他,揣测他的意图。


    茆七落在青年身上的目光,让他备受鼓舞,他激昂地半举双手,“要想自由出入楼层,就得获得名牌,名牌只有三层能决定。要去到三层,必须先活下去,还要避免染上病毒,沦为食物。”


    茆七不在乎所谓的名牌,她也不确定名牌对自己是否有用,50101的这番言论影响不到她。看来这就是50205甘愿被驱役的理由,困在一个死局里,掌控人身自由,谁能不心动?


    茆七思绪转动,仲翰如也不发一语。


    青年趁热打铁,继续对茆七说:“朊病毒知道吧?多数人认为只要吃了那些肉就会患病,其实不然,朊病毒只存在脊髓和大脑里。”


    茆七想到什么,“所以食堂的食物,目的是为了让病患感染朊病毒?”


    青年称赞:“你果然聪明。”


    让病患感染病毒,再吃掉他们,茆七无法理解这种行为,又或许病毒和食物之间存在着什么必然联系?


    茆七始终不敢相信,“真的,只是为了吃?”


    青年漠然地解释:“鹅肝鲜美吧,填鸭式的饲养模式使鹅肝充满脂肪,口感鲜嫩肥美。人的肝脏也类同,压力反覆的充斥下,内脏器官紧张松弛地循环,长期充血会使其更加软嫩易化,如果冻般的口感。”


    茆七听得,寒毛直竖,但联系到夜晚十点驱赶的棍棒声,就解释得通了。


    西北区精神医院所有所有反常的行为,只是为了吃一顿在茆七看来及其恶心的美食,这是真实存在的世界吗?她只是短暂的存在,就已经感到痛苦。


    茆七内心压抑极了,仲翰如在她身侧,暖实的手掌握了握她发凉的手指,她接收到一股安定的力量。


    青年又开口:“还有我们身上的编码,跟监狱的死刑犯一样,剥夺终身政治权利,和剥夺终身人身自由,没什么区别。我们都被困在这里。”


    茆七直觉,50101要讲到重点了,她顺着话点头。


    “要想活,必须进食,还要避免感染,别人分辨不出脊髓和大脑,但我可以,我是生物医学科学的研究生,比大多数人都了解病毒。”青年面对的是茆七和仲翰如,但他全程看着茆七在讲。他看得出来,仲翰如的决定权也在茆七手里。


    他们可以对抗巡逻者,夜晚是青年的软肋,如果能让他们站队,他的理想国指日可待。但要让人作抉择,筹码得诱人才行,他几乎是坦诚地抛出去了,识时务者都应该接。


    “条件是什么?”茆七直接问。


    “你说过,要活到最后一刻,而我可以让你们在这五层活下来。”青年表情愉悦,他敞开双手,在这狭窄的病房里踱了几步,仿佛在巡视他的领土,在外来者面前宣示主权。


    他慷慨发言,“我现在正式邀请你们,跟随我一起,向三层进击,创造新的世界!”


    茆七的余光里,走廊上的病患散去了,画笔还在手里,她捏紧。就像雕刻肢体一般,她对上色笔也有一丝熟悉的安全感。


    已经过去一段时间,还不知道现实几时醒,茆七诱导话题转到她的目的上,“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名牌只是在医院内部通行,我们依旧出不去这幢大楼。”


    站队有风险,青年能理解茆七的顾虑,他说:“在入院的第十三天,那晚我因为不吃脏了的药片而失眠,我亲眼看见病房里的07床只是起个夜,就被拖走捶杀。那晚之后,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住院是想治疗,是想活,可是现在的意义在哪?凭我自己,要怎么逃离这个没有出口的楼层?”


    他说着,凑近,用那种近乎癫狂的神态对着茆七,“我开始有意在深夜清醒,也因此越来越接近这个医院的真相,当见惯了死亡,人性的边界就没有那么难以触摸。即使出不去又能怎样?我在外面学术成果被剽窃,迫于权利不敢声张,出去了也只是待在芸芸众生的角落里。但是在这里,我可以毫无顾忌地争取,最低也就是个死而已,我为什么不在这里实现自己的价值?”


    “我坚信,我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去主宰西北区精神病院这个世界!”青年的声音铿锵有力。


    “你的能力,就是让五层的病患送死,麻痹三层决策的规则?”这在茆七听来,讽刺极了,她出言并不客气。


    青年没有计较,言语里依旧有漠视生命的冷血,“既然每一晚都必须有人死,那就推这些人出去,他们甘愿换取生的机会,我以此获得另一种永生,各凭本事不是吗?”


    方明明说过不参加游戏会死,参加了还有概率活,那要怎么操控让他们死去?茆七装作不解,“怎么会有人甘愿去死?”


    青年冷笑了声,“人对未知总是害怕的,试问谁反抗,第二天会消失得尸骨无踪,谁能不恐惧?”


    茆七猜想,以50101对病毒的了解,让一个人染病,或者换掉安眠药,都能达到精准清除的结果。他用“谎言游戏”,用玄幻的“预言”装裹一个背后操作的事实。


    “可是,他们跟你一样,最初走进医院是想求生。”茆七对他人的生命不在乎,她发出这些言论,也正是因为她站在人的本位上。


    青年无所谓地说:“他们吃了这里的食物,也一样会感染病毒,会发疯,会被捶杀,我只是将一个既定的事实,取来用而已。”


    茆七突然为一些事物感到悲哀。


    50104想得知的谎言就是:他们被喂作肥料,永远也出不去,直到死。


    “游戏规则也不用50205跟你们介绍了,只要你愿意,你们就可以跳脱游戏之外。我亲自跟你说了那么多,你应该知道怎么抉择了。”青年话说太多了,乏了,也厌了,要不是看中他们的能力,他不至于礼待。


    试问,掌控规则,谁能不心动?青年料定茆七和仲翰如会加入,谁想茆七问了一句:


    “你叫什么名字?”


    太久不用真名,青年想了几秒,“我叫成文武,文武皆成。”


    真是有志向又自负的名字。


    茆七点点头,转过身时,手指尖划碰仲翰如手心。她在青年的目光中,走到01床的柜子前,拉开第一层抽屉。


    “喂!你……”


    全程没有存在感的仲翰如忽然挡到青年面前,说:“还东西而已。”


    “好了!”茆七回身,“你的画笔颜色完整了。”


    仲翰如让开,青年看茆七双手,果然画笔不见了。


    茆七来到青年面前,唤他,“成文武,病患入院的第三天,该介绍游戏规则的50205却不在,你知道他为什么不在吗?”


    青年奇怪她的转折。


    茆七垫起脚,在他的视线里轻声说:“用谎言奠基,牺牲他人性命构建的世界,不会长久存在,你以为你在操控别人,总有一天,你也会被他人操控。”


    闻言,青年的目光越来越危险。


    茆七冲他一笑,蓦然间,一阵风撩动她鬓边的碎发。


    那丝拂起的发,令青年痴迷了,他伸出手去,茆七想躲开,仲翰如的身影已移动到面前,反手一刀,划破青年手心。


    鲜血立即涌流出来。


    仲翰如也看到那阵风了,他们能离开五层了,还跟他客气什么!


    青年恼羞成怒,握住泥偶的那只手也伸过来,又是一刀,泥偶被拦腰砍断,刀尖刺进他手指。


    他双手血淋淋,怒吼:“啊——!”


    走廊外,脚步声纷沓涌来。


    仲翰如已经抓起茆七,带她跑起来,茆七跟随他的步速,一边扭头说:“成文武,你要是去吃早饭,就能见到他了!”


    也亏了现在是早餐时间,病患都在同一个方向,他们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集合抓人。


    廊间窄,一下子容不得那么多病患,茆七和仲翰如索性亮出刀,就这样冲出一些人潮。


    快跑到安全出口了,所有病患也紧随而至。


    就在520室前,茆七和仲翰如停步,转过身看到青年,他站立在中央,也顾不得洁癖了,衣衫染满血迹,扯了毛巾裹住双手。


    还有方明明,也站到前排,她笑眼盈盈地看着茆七,不像其他病患那般眼神麻木。


    “人总得活个希冀”,茆七开始理解方明明说的这句话。


    青年在人群中扫视,不见50205,他恍然茆七说的那句见面是什么意思。他狠狠皱眉,沉声喊起:“谁先抓到他们,谁就优先排到名牌!”


    话音刚落,病患们像打了兴奋剂似的,疯挤上前。


    在某个层面上,青年和六层的男孩目的一样,不过他更聪明,懂得利用人欲去控制驱使病患。


    在张牙舞爪的人墙前,仲翰如牵起茆七,一步步后退,直到摸到门把手。手猛压,仲翰如先推茆七进门,随后进入,将门用力堵上。


    他们离开后,五层恢复如常。


    安全出口的门再次推动,走进来两名上岗的护士。


    “今天除了查房还有一件事,挑出50101的护理记录送到三层。”


    “三层啊~~?”回答的声线似害怕地打了个哆嗦。


    “对,指名送到三层。”


    29 他真的是刘献金?


    茆七以为, 进入门后就会醒,然而没有。


    门后是常见的Z型楼梯,贴着冷白色切割了防滑边的瓷砖, 墙依旧是白墙, 楼梯平台立个大落地窗, 侧边有个三四十公分的平推式通风窗,被链条扣锁, 只能开到一拃宽度。


    窗外横竖焊了铁条,天空投射下一片浅灰白的光线。


    茆七不由回头看,生怕会有病患追进来。还好, 下到楼梯平台,安全通道的门还紧闭着。


    她转而担心起楼下会上来巡逻者,于是双手扒住楼梯扶手探身去看,甚至还嫌不够, 踮起双脚, 直至大半身体伸出去。


    仲翰如无奈极了,伸臂拦在茆七额头上,往后推她的身体,安抚地说道:“阿七,我们安全了。”


    “不是的, 我……”茆七掀开他手臂, 还要看。


    仲翰如又推她回来,她还要看,他又拦。


    来回几次, 茆七急了,“我真看到人了!”


    仲翰如松手, “嗯?谁?”


    “不太清楚……”茆七说着, 登登登跑下楼。


    仲翰如紧跟上。


    为了追逐那一角白色大褂,茆七连下两层,每一层的楼梯窗户墙都雷同,她生出循环的感觉,头晕目眩。


    停住脚步,仲翰如到茆七跟前,她闭目片刻,睁眼看窗外,此时的光线和角度和在五层无异。


    五楼的下层下层是三层,可是窗外的光线角度还是一样,他们一直在原地徘徊。


    茆七顿时明白了,通关某一层后,也只能在某一层的楼梯间循环。


    “我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影,好像是医生。”茆七解释。


    “你认识那个人?”她刚刚表情的惊诧,没有那么简单,所以仲翰如这样问。


    茆七摇头,“见过两次,但不算认识。”


    仲翰如:“我们出现在这里,也会有其他跟你有关的人在这里。”


    茆七还在想,那个人是以什么身份出现在西北区精神病院,并没有在意仲翰如的这句话。


    “阿七。”仲翰如唤她。


    “……嗯?”


    仲翰如重复:“我们安全了。”


    茆七看向仲翰如平定的脸,他的意思她懂,她太紧绷,也太沉湎困境了。她搓搓紧巴巴的脑门,深呼吸,舒一口长气。


    “好啦,不想了。”


    但是能做什么呢?也不知道几时能醒,这楼梯间普普通通的,也就那扇落地窗能看些风景。


    茆七走到落地窗前,其实风景也普通,不过身边并肩的是仲翰如。细想想,在西北区精神病院,他们从未如此轻松地相处过。


    现实重逢,危险时他也在,她第一次在人前哭,她的脆弱第一次被接纳。


    这样想着,这沉闷的景,忽然就顺眼起来,茆七的心里柔软得,在谎言游戏里被挑开的过去一角,也渐被安抚回去。


    可仍旧触目惊心。


    茆七背身靠向窗户,面对仲翰如,她抬眼看他,他低眼看她。


    “我跟仲夏如说过了。”她说。


    说过什么,仲翰如不问,安静听着。


    “我记得很清楚,你们走的前一天,是四月一日,我在等,等你来,也等我自己做决定。可是刘献金先发现了,他用刀劈开我反锁两道门闩的房间,进来抓我,扯我的头发,撕开我的衣裳……”茆七说着,顿了顿,她低下脸,好片刻沉默。


    再次抬脸,她手也举起,“是你救了我,仲翰如。”


    茆七边说,边用手去抚开仲翰如额间的发,摩挲着那个因为救她而留下的伤口。


    “那天中午,上完国防教育课放学,我们在校外遇见,你也问过我为什么跟家里人不同姓。现在我回答你,刘献金是我的养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他对我不好。”


    “我知道。”仲翰如握住茆七的手,拉到自己胸口,密密攥住。


    “你怎么知道的?”


    “现在就知道了。”


    真是前言不搭后语,也正如此,将茆七从过去的语境里拽出,她还无厘头地乐了乐。


    仲翰如顺势揽住茆七,下颌一下一下地轻点她的头顶,“阿七,你很快很快就能出去了。”


    茆七“嗯”了一声。


    “阿七,加油啊。”


    “你好老土。”茆七笑,虽然她不追潮流,但这鼓励人的方式,已经是小时候写作文的说法了。


    “我得离开了。”茆七又说。


    “阿七……”仲翰如再喊她,语意缠绕,眼里不舍。


    茆七看不到,在仲翰如怀里半转身,双臂圈上他的腰,说:“抱一个吧。”


    仲翰如回抱住,低头想触碰她时,怀中空荡荡的。


    他低喃:“你又走了。”


    ——


    江宁又到了古城门街。


    现在是中午十二点十三分,他等了27分了。


    昨晚没能见到茆七的亲戚,对方因在医院等体检报告,而错过了约定时间,故改到今天中午十二点半。


    江宁习惯早到,车停在约定地点的咖啡店外,他坐在车里看手机,离约定时间还有十七分钟。


    古城门街算是左凭市的一个景点,具有历史意义,也颇为热闹。咖啡店在背街的巷子口,还算僻静,停车也方便。


    在二十五分时,江宁突然接到电话,对方抱歉地告知见面地点有变。


    反正新约定的碰面地点在在附近小区,江宁干脆下车,步行去赴约。


    御景小区2幢202室,江宁找到地方,爬楼梯,敲门。


    叩门声停了没两秒,门从里打开,一名精神矍铄的老人见到江宁便招呼:“警察同志吧,快进来!”


    “你好。”江宁进屋,站到鞋柜的区域,没有再进入。


    老人察觉他的顾虑,忙说:“不用换鞋,老房子卫生也讲究不起来,你看着别嫌旧就成。”


    江宁笑笑,“不会的。”


    踏步进屋。


    “你找地坐坐,我去倒个水。”老人转去厨房。


    江宁习惯探查环境:客厅没有阳台,就一推拉窗,楼层矮,采光欠缺。地面通铺棕红色复合地板,电视柜吊柜客厅横断柜都是木匠打的,同色系的深色,让这个原本就不宽敞的两室厅,更显局促了。厨房地面,客厅角落里,都堆着些鼓囊的蛇皮袋塑料袋,不知道装着什么,老人多有囤积东西的行为,不过整体看着还算整洁。


    主卧的门敞着,江宁还看见一个坐着轮椅的瘦弱背影。


    “警察同志,来,喝茶坐会。”老人名叫刘献军,今年六十岁。


    江宁接过茶杯,客气地称:“刘叔,谢谢。”


    “谢什么啊,我才不好意思呢,昨天是我让你白跑了。”刘献军引江宁坐到沙发。


    江宁坐下,刘献军又歉意开口:“你也看到了,家里妻子行动不便,儿女又都忙,我这边走不开,才约你到家里。”


    江宁:“没什么,是我先打扰你的。”


    刘献军:“讲的什么话啊,左凭市的养老政策那么好,现在公安局有需要,我自然要配合的。”


    江宁记得刘献军那批拆迁是2007年,那年的政策是房补或现金安置,征了地的村民还给买20年养老社保,算下来刘献军今年该领养老钱了。所以才感激市政决策好。


    “那我就直接说了,你还记得你堂哥刘献金吗?”江宁开门见山。


    此前江宁联络,是点明过要了解的是十几年前在连珠村的事,刘献军没多问,他自己和家人保证没犯法,只要配合就成。


    就因此,刘献军最近老在回忆,翻旧时物品,看看还有什么记得的,原来是问这死去多年的堂哥。


    “记得啊,他那模样还在我脑海里,07年四月村里集体拆迁搬家,大家住得分散了,也不怎么联络。后面隔去半年,听说突然暴病去世了,也才四十六七的样子,那么年轻。”刘献军惋惜叹气。


    江宁问:“你们有谁去看望过他吗?生的什么病?”


    刘献军仔细回忆,片刻后说:“刚得知消息时,我们都叹惋在死讯上,也没去追问。过后几次提起,亲戚们也说不上个所以然,何况我那堂哥父母早亡,长期在外打工,妻子90年那会也跑了,他99年才真正回村生活,但也过得孤伶伶的,平时也少跟亲戚聚。以前住一个村子,进进出出总能碰见,打个招呼说几句话,但不很亲近,久而久之我们就都淡忘掉了。”


    江宁想到什么,问:“他有老婆?刘献金不是未婚吗?”


    刘献军笑道:“小同志啊,那时还不兴打结婚证呢,结婚就是请客吃个饭就成,我那堂嫂也没两年就跑了,索性还算未婚。”


    江宁哦了声,继续思考刘献军那番话:一个亲戚突然就死了,按常理说,病重之人弥留之际,都想着跟亲戚朋友道别,再孤僻,人之将死,也会有所感。一个大活人突然暴毙,所有亲戚不得知,确实蹊跷。


    江宁换个问法,“你们听谁说的他暴病去世?”


    “就她啊,”刘献军咂咂嘴,口干,喝了两口茶,“就那小侄女,叶茆七。”


    江宁疑惑,“叶茆七?”


    刘献军点头,“虽然堂哥只跟我们说她叫茆七,但我们亲戚间私底下一直称她叶茆七。因为堂哥前妻就姓叶,以他的性格,可不会无缘无故养一个陌生小孩,所以那女孩应该是他的种。”


    这段讯息推翻了江宁认为刘献金和茆七是收养关系的说法,这是他没预料到的,一时头绪空了。


    “匡当!”


    房间突然传出物品摔碎的声响,刘献军忙起身去看,“怎么啦?碰倒什么了?我来弄就好,你别动手啊……”


    那语气又慌张又宠溺,看得出来刘献军夫妻关系挺好的,以至于忘了待客之道,将江宁撂客厅好一会。


    是水杯摔碎了,刘献军清理完拎垃圾袋出客厅,才想起江宁还在,他啊哟一声,十分不好意思,呐呐道:“抱歉啊警察同志,这……这……”


    江宁摆手,“没事,你先忙你的。”


    “诶~”刘献军就忙去了。


    江宁转而看到桌面有一份体检报告,多打量了几眼。


    刘献军将垃圾处理好,洗个手,甩晾着手上的水滴走到沙发。他捕捉到江宁的目光,解释道:“那是昨天拿的体检报告。”


    刘献军边坐下,边说:“想想我都有十来年没体检了,记得第一次还是大队给的拆迁福利,满三十岁统一安排医院体检。这次是女儿约的套餐,给了钱的,不好不去,就耽误时间了。”


    江宁抓住重点,“满三十岁,那刘献金当时也去体检了?”


    刘献军:“是的,大约拆迁那年的三月,我记得我们同一天去的。”


    江宁:“那他身体有检查出什么隐疾吗?”


    “很久远了,不太清楚,应该是没有的,不然亲戚间该传道了。”刘献军如实道。


    “哦,好。”这一程,说实话没得到什么有效信息,江宁的很多猜测也都是云里雾里,下一步该怎么查呢?


    江宁有片刻不发问,神色沉思,刘献军觉得可能自己的话没啥作用,不过确实也想不出什么了。


    “我这边有些旧物,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要不……你看看?”刘献军是真实诚,江宁来不及表态,他就进屋搜罗出一个五斤装的,上下嵌合的大月饼铁盒。


    年久铁盒生锈,刘献军抠了几次,没抠开,“咦?昨天还能开的,怎么就不行了……”


    江宁见状说:“我试试吧。”


    “那行。”刘献军将月饼盒递给江宁,果然年轻人有劲,江宁两手手指这么一嵌进凹缝,欻一下就给扒开了。


    刘献军接过打开的月饼盒,倒摊开在茶几面,这里头收着发黄的纸拍片,自制的皮筋弹弓,黑白大头照和彩照,一些已经被蛀了边缘的字据,还有一些具有某种意义的牛皮纸信件。


    就是一个男孩的成长过程,浓缩成这么一个铁盒子。


    刘献军先是翻出一张手写凭据,平展在江宁面前,“02年那会堂哥家困难,我借给他两千块钱,这是他写的借据。”


    入眼是钢笔写的字迹,久经岁月,仍能观到遒劲的笔力。刘献金的字体倒是风格,和江宁的父亲江然的行楷很是相像。


    江宁问:“钱没还吗?借据怎么没销?”


    刘献金将借据反过来,“还了,叶茆七那丫头给补上的。”


    借据反面有两行圆珠笔字:2007年12月2日,茆七还贰仟元。


    借据正面是不够细心的小写,背后却是大写,茆七还是有点心思的,江宁觉得她不应该是不懂人死后要去注销户口,或许这不重要,也或许有什么事耽搁了。


    江宁低眼思考,冷不防听到刘献军惊呼一声,他看过去,就见刘献军拿起一张老相片,兴奋地介绍:


    “我就说一直找不到这张相,原来夹信件里去了,这是03年我侄子结婚,我们家族难得的大合照。”


    那是一张集体彩照,可能因左凭市潮湿的天气,也可能是保存不当,照片许多处都晕开了,像一朵朵炸开的烟花散在人的脸和背景中。


    江宁好像看到茆七了,她坐在第二排最左边,03年她应该十三四岁,身量长成,面容比现在稚嫩些,表情看不出什么情绪。再仔细瞧,她的身形是侧着的,不像正常坐姿,她身后露出半幅男人的身子,倒像是坐在这个男人的腿上,男人的双臂半环在她腰上。


    顺着江宁的视线,刘献军介绍:“这就是我堂哥刘献金,可惜照片没放好,他的脸都糊了。”


    “他就是刘献金?”江宁觉得怪异,不管是不是亲生孩子,茆七这时都是少女了,还这样抱着坐,不避嫌吗?


    还有茆七,应该也有性别意识了,也愿意这样坐在一名成年男性的腿上,被这样抱住吗?


    “他们感情很好吗?”江宁问。


    刘献军说:“父女俩相依为命,感情当然好了,因为堂嫂不在的缘故,我堂哥也常给她梳头发,整理衣服。”


    在外都这么亲密,那私底下呢?不怪江宁多想,以他对茆七的了解,她不是个外露的人。


    这个刘献金,身条清瘦,穿着白衬衫……看着看着,江宁的视线凝住了,心脏仿佛被砸出个大洞,呼吸变得困难。


    刘献金的胸口有个挂饰,虽然模糊,但能辨认,那是一个草叶纹样的香囊。


    龙州县老屋附近多有会织锦的老人,受了江然恩惠有送吃送喝的,也有送自家织锦的。纹样每家独制,所以江宁认得出,那是江然用裁的锦做的驱蛇挂包。


    可是,那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是、是……”江宁伸指点在照片上,惊愕到语不成句。


    刘献军:“怎么了?”


    “这是什么?”


    “这个啊,是驱蛇药包,堂哥进山采药都带着,不离身。”


    “他真的是刘献金?”江宁恐惧似缩回手,团在胸口前,抖着声问。


    “我堂哥我还能认错吗?我也拍了照片的。”刘献军不明所以,江宁脸色跟之前的彬彬有礼相比,不太对劲。


    “真的是吗……”


    “这就是的啊,我在场呢,警察同志,你怎么了?有不舒服吗?”


    “没,没什么,我这就……就先走了,抱歉!”江宁脑子现在乱得很,看外部环境也是乱的,聚不了神,他逃难似的告别。


    刘献军也没来得及问,为什么会突然查这个堂兄。


    出了小区后,江宁越走越快,开始奔跑。视线匆匆,街边绿景的枝杈,张牙舞抓般地追他,他拚命地跑,想摆脱掉。


    可绿树不绝,枝杈的阴影不绝。


    最后,江宁在一个红绿灯前刹停,他还保留一丝理性,他是公职人员,不能闯红灯。


    这一停,人也静了几分。


    过红绿灯,回到车上,江宁抵额在方向盘上。


    清瘦,白衬衫,行楷字,驱蛇挂包,刘献金61年生人,江然也是,刘献金99年才定居连珠村,采草药营生,江然99年进山失踪,善识草药,茆村可怕,茆七又该死地姓茆!


    江然进山跟茆村有关,失踪的同年,刘献金回到连珠村,带着一个姓茆的女孩,这一切巧合江宁不得不怀疑。


    久居在外,相貌会变,日常孤僻,无人在意,在指纹不普及的年代要想装成这样一个人太容易了!


    99年后的刘献金,会是江然失踪后的另一个身份吗?


    30 茆七身上有着错综复杂的谜团


    不可能!不可能!


    江宁推理着, 又自顾自否认。


    江然乐善好施,举止有度,为什么要丢下亲生孩子, 去养一个陌生女孩?又不顾世俗与其这么亲密, 这不是他能做出的事。


    如果真的是呢?江然当时没死, 还活到了07年,江宁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悲伤。


    良久, 江然抬起头,双眼可见地充血通红。


    果然人性卑劣,江宁倒宁愿江然早死了, 而不是现在被他的儿子去怀疑品性!


    车窗外,时不时经过路人,江宁可能在车里待太久了,一名环卫工奶奶敲窗询问:“孩子, 你需要帮忙吗?”


    江宁木着表情摇头。


    环卫工奶奶没多说, 但一步一回头地扫地去了。


    陌生人的关心令江宁触动。


    查案遵循证据,未经依法判决有罪前应视其无罪,他是警察,此刻连最基本的无罪推定都忘了。


    江然是江宁的父亲,他心知自己被这段关系影响, 于是启动引擎, 将车开出巷子。


    依照计划,江宁下一步是去宁州县查刘献金的体检报告。


    下午两点十三分,车抵达宁州县。


    江宁在网上查到那新街道办的电话, 询问到07年拆迁批次村民体检的医院,又马不停蹄赶过去。


    县人民医院位于老城区中心,交通方便又近, 江宁顺利到达,停好车,就直奔医院的病案室。


    不过十分钟,他就走了出来。


    医院的病案保存最长不超十年,07年距现在已经十三年了。


    江宁回到车上,再次启动车子。


    既然是街道办组织的体检,那边可能有存档。


    那新街道办离连珠村旧址700米远,路算熟,江宁很快赶到。


    接待江宁的是一位穿着蓝衬衫九分西裤的大姐,年约五十的样子。


    大姐说:“年轻人,你要查07年连珠村村民的体检记录是吧,这事刚好是我经手的。”


    江宁:“是的,能带我去看记录吗?”


    大姐让江宁跟她走,街道办不大,一条走廊通往各个办公室,江宁跟着走到一个房间,推开后看到两张工作台。


    大姐走到靠里的工位坐下,让江宁坐旁边的椅子,等他坐下,才指着身后道:“这就是档案室,你要的记录在里面……”


    工位后有一扇紧闭的门,锁上了。


    江宁视线转回来,工位台面种了小盆栽,泡有花茶,电脑边框也贴了各种可爱的小装饰。一看就是养生工位,临近退休的大姐整个人都容光焕发。


    就在江宁以为事情有着落时,大姐一个“但是”让他心一提。


    “但是,07年是宁州县大批量拆旧改新的时期,你说的那种体检记录光是我们街道就有上万份,且时间久远,这些没什么作用的纸全乱做一堆,基本上每天找也要找上个把月。”


    “没事,查不到就算了。”江宁没空耗这个把月。


    有点失望,不过江宁也习惯了事与愿违,他起身想告别,又被大姐硬压下肩膀。


    大姐:“年轻人,我记忆挺好的,你说说你想看谁,我或许有印象。”


    江宁:“连珠村的刘献金。”


    大姐都不需要回想,一听到这个名字激动地一拍手。可是她手还在江宁肩上,这瓷实的力道落下,痛得江宁龇牙。


    “那个人渣!过三十年我都记得!”


    江宁忍痛,“怎么?”


    大姐拉近椅子,身体靠过去低声说:“连珠村旧址原先是划给山民安置的,90年那会我刚毕业分配到街道,领导让我到基层去处理一些居民刚搬迁遇到的生活不便,日常矛盾之类的问题,我对这个刘献金印象尤其深刻。”


    江宁侧耳倾听,发出认真的嗯声。


    “这个男人没什么大本事,一回家就跟老婆吵架,甚至动手,有两次他老婆都跑进街道办躲,这人还要追进来打。我年轻时沉不起气,就去理论一个男人不应该打女人,想不到啊!他还想抡我拳头!”大姐又是激动地一拍大腿。


    “好在叶明菊没几月就不跟他过了,我当时还为她高兴呢,终于脱离苦海了,没想她跟我说自己生了病,刘献金才愿意放过她的。”


    听到这里,江宁寻思,这都成仇人了,叶明菊怎么还会愿意给刘献金生孩子?他问:“她怎么了?”


    大姐:“谁?”


    江宁:“叶明菊。”


    大姐唉声叹气:“生了一场重病,子宫也摘除了,不过幸好命保住了,前段时间我还碰见过她,她说自己过得还行。但是我知道,无儿无女无依靠,这把年纪了,能好到哪儿去呢。”


    大姐的话,推翻了刘献军的说法,叶明菊失去生育能力,茆七不可能是他们亲生的。江宁觉得,既然大姐印象这么深刻,想是会格外留意刘献军的消息。


    “大姐,07年那时刘献金体检,可有查出什么病?”


    “说到这,我才气呢,这渣男德行败坏,那次体检我特意翻看他的报告,身体是一点毛病没有,老天真是不公……”


    ……


    左凭市公安局。


    大国坐到老许的工位上,老许站旁边指挥。


    “对,就这几个图标,你勾选一下,给江宁的邮箱发过去。诶诶!那是陈案资料,不发那个!”


    老许急得推搡了两下大国脑袋,大国嘟囔:“这是你的电脑,我怎么知道那是陈案资料……”


    “就那些,你找找江宁的邮箱,发过去就行了……”老许当没听到,继续指挥,谁让他对电子产品不熟呢。


    邮件发好了,老许翻出一包泡鸭脚扔给大国,“知道你爱吃这个,喏!”


    大国抱住鸭脚,怨气没了,只剩感动,“谢谢许叔。”


    大国起身啃鸭脚,老许坐位子里拿手机给江宁发微信。


    大国啃着,嘴也不停,“叔,昨天不是刚给江哥发过邮件吗?怎么今天又发?”


    老许:“这是他需要的,不然我哪用得着捣鼓这些。”


    “江宁这两天值大夜,现在不是在睡觉的时间吗?”


    声音乍起,大国转眼看到来人,忙把鸭脚拿下来,手胡乱擦了擦嘴,立正喊:“副队!”


    老许身未动,只抬了下眼皮,“老汪你大忙人,还记得江宁值大夜啊。”


    副队姓汪,名魏,老许比他资历深,虽然职位比不过,但也老汪老汪的叫习惯了,一直没改。


    汪魏:“你的值班表我也记得。”


    “是是。”按汪魏那工作狂劲,是能记得住,老许讪讪点头。


    汪魏又问:“江宁现在在哪?”


    老许:“老地方你熟啊,你不就从宁州县调任上来的。”


    汪魏皱眉,“跑那么远干嘛?查案不够累,还有这么大精力?”


    老许没讲实情,胡咧咧岔开话题,“江宁那么爱跑,你干脆把他调那儿去得了。”


    “他经常跑宁州县?”汪魏嗅到味儿了。


    老许抿住嘴,还是给说漏了。


    案件每天都在增加,新案要查,积案要破,上级在催,汪魏也顶着压力。如果不能找出关键性证据,罗呈呈案就要走到结案阶段了,届时人手调出,江宁的行动会更受限。江宁也明白案件不可能在一个节点停滞太久,所以才利用上休息时间去查,也是够拚命的。


    老许又胡扯,“也许他谈了个宁州县的媳妇呢。”


    汪魏的表情明镜似的,横了老许一眼,“正经点。”


    说完,人就走了,也没追问。


    老许盯着汪魏的背影,心理叽歪:这老汪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啊,总感觉他刚那个表情神秘莫测的。


    大国重新啃上鸭脚,“许叔你这么说话,不怕副队嘛?”


    老许重新看向手机,“怕啥,我路就走到这了,何况老汪不是小心眼的人。”


    发完微信,老许又催大国,“你快吃,过五分钟我们得出发常华小区,问询小区大门监控的事。”


    ——


    结束今天行程正好三点半。


    现在回左凭市,也快到值班时间了,一点补觉的时间都没了。


    不过,江宁不愿意一个人待着,要忙点什么,才能不被情绪裹挟。


    坐进车里,叹一声长长的气,江宁忽而感到十分疲累,任由身体陷进座椅里。


    查案是一方面,他有私心:


    这二十年他总是做一个梦,梦里在深山森林,他追寻一个穿着白衬衫的清瘦背影。林中穿行,亦步亦趋,眼视皆瘴,他怎么也拨不开那些迷雾,只能任由那个背影淡去。


    直至茆七出现,她就像是他几近迷途时的一根纽带,他必须牢牢抓住,才有办法走出迷雾森林,看清离去的江然。


    所以查茆七,查刘献金,两人之间扑朔迷离,江宁心中罗列数种猜测:


    刘献金从体检健康到暴病身亡,之间仅半年,什么病能发作这样迅速?还是有其他原因?


    且据刘献军讲述,这半年间无人得知刘献金的消息,和见过他,这半年应该是只有茆七在场。


    刘献军也说过,刘献金不可能去养一个陌生小孩,他应该是个有所图谋才收养的茆七,图什么呢?


    想起刘献金对茆七的越界行为,江宁联想到年初经手的一件性侵案,重组家庭中,不乏遭继父性侵的女孩,她们有的能勇敢报案,有的羞于启齿,沉默忍受痛苦。


    刘献金所图谋的,会否跟他的死有关系?基于江宁对茆七的怀疑,换言之,刘献金的死是否跟茆七有关?


    越推理,江宁越觉得,茆七身上有着错综复杂的谜团。


    线索只露一头,还待抽丝剥茧,江宁打算先回公安局,拿起手机,才发现老许发微信了。


    老许:【涉案日期前后茆七的行动轨迹发你邮箱了,记得查收。】


    后面还附上一张图片。


    江宁点开看,是一幢门面楼,楼中有几个字特别显眼,也熟悉。


    江宁想起什么,用手指弹开汽车中控台下的小格子,从里夹出一张名片,和图片上的字对上了——《一间心理咨询室》


    ——


    再三考虑,茆七还是站到了一间心理咨询室的楼下。


    没有预约,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人,更何况她今天是带着目来的。


    迈步上二楼,茆七从敞亮的玻璃推门,看到前台那站了个身影,白大褂干净利落。


    就是这样的一个背影,茆七在五层的楼梯间看到了,想追,但追不上。能自由出入西北区精神病院的,这种穿着,不是医生就是护士口中的护工。


    茆七至今不懂她为什么会在夜里出现在西北区精神病院,但是她能进入,仲翰如能进入,现实世界的某某,也能进入。


    那个背影,会是他吗?


    茆七盯着那个身影。


    西北区精神病院真正的危险,不是巡逻者,是未知,是困囿,如果能有一个自由出入的同伴,那她和仲翰如的局限性,也算不得弱点了。


    名牌的诱惑,茆七总算能体会一二了。


    “李医生。”


    茆七开口喊道,她看到原本松弛的身形陡然一僵,回过头看到她时,眼里的震惊一闪而过。


    从第二次见面,茆七就确定李亭甲还记得她,既然认识,那为什么对她的出现惊讶?


    “是……仲小姐的朋友。”前台识面孔无数,自然记性好。


    “我已经不做医生很久了。”李亭甲开口说道。


    茆七的目光掠过那件执着的白大褂,不以为然,要是真不执着医生这个身份,为什么不穿常服?


    李亭甲又说:“我叫李亭甲,我看我们年龄差不了多少,你可以直接称我名字。”


    “我叫茆七,你也可以直接称呼。”茆七礼尚往来。


    前台小姐迎上前来,想邀请茆七先坐,茆七却直接向李亭甲发声:“你有空吗?”


    前台小姐愣了愣。


    李亭甲也没反应过来。


    茆七越过前台小姐,朝李亭甲近去。她从家出发时已经四点,路上堵堵车到这四十分钟,也近五点,没有时间可浪费了,所以直截了当地问。


    前台小姐后知后觉地跟上,虚拦茆七,“茆小姐,不好意思,心理咨询要提前预约的哦。”


    李亭甲摆手示意,“没事,她不用预约。”


    让前台小姐先下班了。


    就这样,茆七坐到了李亭甲的咨询室,面对面的单人沙发,很软很舒适,但她莫名其妙有丝局促感冒头。


    李亭甲在斟茶倒水,红茶放他面前,白开水放茆七面前。


    茆七不爱任何“调料”水,所以白开水她愿意喝,也刚好口渴了,她仰头举杯喝尽。


    李亭甲不意外她的豪饮行为,也没给她续杯。


    李亭甲慢慢喝茶,直到茆七的视线放在他身上。他迎向她眼睛,静静地,像是在等待她开口。


    “我没付钱。”


    茆七出乎意料一句,逗笑了李亭甲,他伸手推了推因笑而松下的眼镜,说道:“我已经下班了,我的时间没有价值了。”


    “那你,下班后会做什么?”茆七顺嘴问。


    “回家,洗个热水澡,睡个好觉。”其实很冒昧,李亭甲却也回了。


    睡觉啊!茆七眼睛一亮,“你睡眠很好吗?”


    李亭甲:“算还行。”


    茆七:“我不太好,可能翻来覆去的,睡醒身上偶尔会有伤处。你会有吗?”


    “不会,那你怎么知道是睡眠不好引发的伤处呢?”李亭甲反问了。


    茆七:“因为我几乎都待在家中,睡醒才发现伤口,应该是睡觉时弄的。”


    李亭甲又问:“那你记得是怎么弄伤的吗?”


    茆七当然记得,因为伤在西北区精神病院,现在目的未达,她不能这么快露底牌。


    茆七摇头。


    “嗯。”


    李亭甲不问了,茆七之前腹语的心思,也被他半道截没了。


    沉默得,是仓促,他们两个实际不熟,聊这些,导致进不去下个话题。


    但换层语言包装这事茆七能做,她刚出手工时,为了接单,也夸大装裹过自己的技术。话术这种,换汤不换药的。


    “我最近有个感悟。”她神秘兮兮地降低音量。”


    “什么?”


    茆七微笑。学心理的,都致力于探索他人的内世界,这不,又上钩了。


    “你相信人的内部里,会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空间吗?”


    那个空间指的是哪,如果李亭甲真是那个背影,他肯定清楚。


    话一出,李亭甲眉头一跳,“你能具体描述,是怎样的空间吗?”


    茆七说:“在那个空间里,你真实地存在着。”


    李亭甲又问:“在那个空间里,以你的意识为驱动吗?”


    茆七进入睡眠,西北区精神病院才真正影响到她。算是以她的意识为驱动,于是点头。


    “茆七。”


    李亭甲第一次叫茆七名字,透露出严谨,听着让她有丝怪异的感觉。具体是什么,形容不出来。


    “这个空间,是你的精神世界吗?”李亭甲看着茆七的眼睛询问,语气别样温柔。


    精神世界是虚拟的,茆七会受伤,当然不是,但她不能说得更细,只是摇头。


    李亭甲微微皱眉,他试图理解,“是真实的空间?”


    终于转到一个点上了!茆七刚想要进一步,却猛然意识到,她的试探性问题,全被李亭甲抛了回来,他在诱导性发问。


    茆七收住话语,缓缓后坐,眼神也戒备起来。


    从李亭甲的角度看,她身体后坐,抱臂而视,这是一个防备姿势。他回想之前谈话,是不是哪里让她不适了。


    茆七又说:“你还没回答我。”


    “相信。”李亭甲顺从地点头。


    茆七怀疑,默不作声。


    李亭甲轻声:“你不信我的话?”


    茆七没表态。


    李亭甲笑了,不再追问。


    话语,神情,总留三分,使人遐想,茆七觉得李亭甲也在试探她,在隐藏目的。那个目的,跟她的目的,是相同的吗?


    假设李亭甲真出现在西北区精神病院,各有隐瞒,代表各自立场不同,那他们就是敌人。


    茆七坐直腰板,托词说:“李亭甲,谢谢你今天陪我说话,我有事要先走了。”


    李亭甲又笑了,“好的。”


    茆七突如其来,按常理,是无理取闹了,可李亭甲全程就是接纳,仿佛是道平波,悠闲地浮在水面。也不知他是心思藏太深,还是职业使然。


    茆七毫不犹豫起身,走去开门,李亭甲温润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今天也是你在陪我说话,以后你想见我的话,随时可以来。”


    茆七回头,古怪的语气,“你很孤独吗?”


    “……是。”


    说是,也那样无懈可击的笑容,茆七替李亭甲感到累,怪不得愿意浪费时间和她,在这说模棱两可的话。


    “我会再来的。”茆七说。她总得搞清楚那个背影。


    下到楼底,天空真是漫天橙红,晚霞示雨,是左凭市向来的气候习惯。


    明天下雨的话不方便出门,鹦鹉鱼没粮了,茆七左右顾望,看附近哪里有超市,要买点肉丝带回家。


    找到了,过一个红绿灯对街就有个生活超市。


    茆七上车,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