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压氧舱外，络腮胡教官打开通讯频道：“风起，韩旭，你们都休息好了吧？最后十分钟，十分钟一结束你们就可以下来了。下来之前，先把最后一个任务做了。”


    什么任务？风起想。


    “模拟操作，”教官仿佛听到了她的问题，“你们两个，现在是一个乘务组。你们要一起负责一个太空探测器，对它进行姿态调整。”


    风起的屏幕上出现了几排数据，还有一个探测器的模拟图像，在屏幕右侧缓缓旋转着。


    “任务分配如下，韩旭接收数据和地面指令，风起负责操作。”


    “韩旭收到。”


    “风起收到。”


    “我还没说完呢，急什么，急着下来啊？等姿态调整结束后，你们还要向探测器发送一段信号密钥。交换一下，信号片段会发送到风起的屏幕上，韩旭负责输入操作——我可是一碗水端平的啊。”


    风起和韩旭对视了一眼，点头。


    “哦，对了。我会额外给你们增加一点太空任务的体验感。”


    您可真是太体贴了。风起心想。


    耳机里又开始出现电流噪音。韩旭抬手摸了摸耳机，似乎很想把它摘下来。


    “韩旭，我都看着的啊！”教官的声音响起，“准备开始了。”


    韩旭发出了一个很像咕噜声的气音。屏幕上，指令开始出现。


    韩旭读出了第一条指令：“风起，探测器，俯仰角，增加1.5度。”


    “收到，俯仰角增加1.5度。”


    风起抬起手，休息的时候没感觉，现在一动，她感觉得自己像一个至少八十岁的钢琴家。每弹一个音，都能听见关节发出“咔吧咔吧”的声音。


    “俯仰角到位。”屏幕上的小探测器，在模拟轨道上缓缓抬起头。


    “俯仰角到位。”韩旭重复道，“偏航角，减2度。”


    耳机里的噪音突然变大。舱内的灯光也开始微微闪烁，投射在屏幕上的光影一晃一晃。


    “偏航角调整中，请确认。”


    “偏航角还有0.3度偏差。”


    “收到。调整完毕。”


    “收到。姿态确认。请保持姿态。”


    风起点头。探测器的模拟图稳稳停在目标位置，完成提示音响起。


    风起她注意到探测器的模拟图像上，画着一颗椰子树，挂着两个圆滚滚的大椰子。非常海南啊，她想。


    屏幕刷新后，风起的显示界面上出现了一段随机数字，“收到重启信号，现在轮到我报数字了。”


    “我准备好了。”韩旭手指悬在屏幕上。


    风起开始报读：“拐（7）两（2），幺（1）钩（9），两（2）幺（1）……”


    她读得不快，每两个数字先在心里过一遍，然后才从嘴里吐出。每两个字后，都带有明显的停顿。


    韩旭敲击键盘的声音，刚好填上这些停顿。


    “7，2，1，9，2……”韩旭敲击屏幕，32位信号逐一入。


    任务成功的提示还未响起，耳机里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电流声。紧接着，屏幕开始快速闪烁，探测器模拟图突然卡在原地，数据显示停止刷新。舱内灯光也随之变得不稳定。


    “系统出现异常，请等待重启……”机械音冷冰冰地宣布。


    任务被迫暂停，风起和韩旭对视了一眼，舱内的噪音干扰加剧，震动让两人的椅背微微颤动。


    “故障？”韩旭低声说，“故意的？”


    “等着。”


    这时，耳机里传来教官略带笑意的声音：“不好意思，故障了。重新输一次哈。”语音刚落，闪烁的屏幕恢复正常，但已经输入的数据却被清零，任务从头开始。


    “再来。”韩旭咬牙。


    风起也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始报读。


    32位数字像是一本长篇到了最后的桥段，作者隐隐看见了完结的希望——可还没等风起读完最后四个数字，屏幕突然一闪，整个界面瞬间黑了下来，数字串消失了。


    低压舱外，络腮胡教官从键盘上收回手。


    监测员惊讶道：“他们还没有输入完！”


    “我知道。”


    “那您？”


    “风起读数字的时候，每两个数字间有停顿，她是两个两个记的。我打赌，她已经看到了最后四个数字。”络腮胡教官停顿了一下。


    监测员挠了挠头，小声说：“我不和您赌。”


    “真的？”


    “真的，您肯定有信心。”


    “行吧，现在看的，就是风起相不相信她自己的记忆力了。”


    黑屏的时候，风起的心猛地一沉。她快速按了几个键，可屏幕黑得彻底。这也是考核吗？她试图深呼吸，却发现空气变得格外沉重，每一次吸气都像在拉动潮湿的绳索。


    韩旭等了两秒，没有听到下文，转头看向风起。


    风起闭着眼睛，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停在操作台上空。


    “风起？”韩旭小声问，“我去申请重新连线？


    风起抬起手，制止了韩旭的话。耳机里一片死寂，明显没有给他们申请的余地。


    风起仿佛在看自己的记忆。记忆落在一张台球桌上——实木框架，绿色毛毡。


    她俯下身去，脑海中也有浮现出台球桌上剩下的所有球的位置。


    三颗台球，静静地停在绿色的毛毡上。


    低压舱外，络腮胡教官看向手表，五秒了，风起的声音还没有响起。


    “我把数字给他们发回去？”监测员举手询问。


    “再等一下。”


    风起慢慢走过去，她想看清楚台球上的数字，可是低氧下，她的大脑在发出抗议，她的视线模糊。她紧紧闭着眼睛，咬住了牙，


    从近到远，台球上逐一变清晰，是红色，黄色，和最远处的绿色。


    红色的3，黄色的1，和绿色的14。


    “韩旭！”


    “在！”


    “3（三）1（幺），1（幺）4（四）。”


    “你确定吗？如果错了的话……要不我们还是申请重新连线？”韩旭轻敲击耳机，“地面？”


    “3（三）1（幺），1（幺）4（四）。我确定。”


    ”不行，错了的话，我们就都失败了！”韩旭的手握成拳，声音提高了。


    “韩旭，我们被切断了通讯。你要让那个卫星一直无法激活吗？”


    “我不能陪你冒这个险！”


    “错了算我的。”


    “你说得轻松！我们现在是一个乘务组。”


    “那你就相信我的数字。我不会错——你该调整一下呼吸了，你现在呼吸太快了。”


    韩旭深深看了她一眼，按下发送。


    片刻的静默后，屏幕重新亮起，绿色的确认标志出现在两人眼前。耳机里传来机械的提示音：“信号发送成功。”


    舱外，络腮胡教官“嘿嘿”一笑，“哎，我就知道风起能记住，这姑娘不错，抗得住场面！”


    监测人员看了他一眼，露出一种你果然知道的神色。


    络腮胡教官现在觉得，请老张吃一顿饭也不算什么，就算那老酒鬼要加一打啤酒都可以，就算加茅台——也不是不可以。他打开通讯：“不错啊，你们两个，“不错，你们两个——调整呼吸30秒，准备降低高度了。都报一下状态，待会不舒服的话，马上示意，我降低速度。”


    “风起，轻微眩晕，但状态稳定，可以继续。”


    “韩旭状态良好。”


    机械音响起：“现在开始降低模拟高度，下降速度10米/秒。”


    屏幕上显示的高度数据开始迅速下降：5000米，4500米，4000米……


    风起的耳朵感受到骤然加剧的刺痛感。她盯着操作台的一角，缓缓吞咽。


    韩旭的情况更加明显，他开始轻轻揉着太阳穴和耳部，呼吸急促。


    “吞咽，保持呼吸。”风起艰难地说。


    韩旭似乎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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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旭，不舒服就举手。”通讯里，教官声音严肃。


    风起眼神示意韩旭。


    韩旭摇头，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


    “不行，我们，一起。”


    两个人一组，要降低速度，就是两个人一起。


    低压舱选拔，选的是耳气压功能最好的人，能能承受最高下降速度的人，会被优先选择。


    谁不想要十米每秒呢？谁不想要满分答卷呢？


    风起轻轻磨了磨下嘴唇，她不敢咬，怕直接咬出血来。她的技术能力测试只是中游，如果在低压舱拿到满分，能很大的帮助她。


    韩旭面色苍白。


    风起按住耳机，咬牙道：“你要是，晕过去，那就，不合格。”


    韩旭的面色更苍白了。


    教官第二次说道：“不舒服就举手，这是命令！”


    风起点头。韩旭终于闭上眼睛，长长呼出一口气，举起了右手。


    耳机里教官的声音响起：“下降速度减到7米/秒，继续观察。”


    韩旭的表情稍稍缓解。


    2500米后，耳机里响起了模拟返回舱和大气层摩擦的声音。风起的心跳微微加快，耳膜的刺痛如针扎一般蔓延到太阳穴。


    “风起，韩旭？”


    风起吞咽了一次，她觉得，现在的每一口口水都有可能把自己噎死。但口腔也分泌不出多少口水了，她的舌根刮得生疼。


    但对着监控，她还是摇了摇头。


    韩旭也艰难地摇了摇头。


    一秒后，教官说道：“保持速度，直至地面模拟完成。”


    当模拟高度降到500米时，机械嗡鸣声终于渐渐停息，舱内的气压缓缓恢复平衡。


    模拟舱内又回复了安静，舱门缓缓打开，外面暖色的灯光洒入。


    “风起，我有点嫉妒你了。”休息检查区里，韩旭突然说。


    休息区的灯光柔和，和低压舱相比，像是在另外一个世界。


    风起和韩旭隔着两个椅子坐下。医护姐姐过来，给她测了血氧，确认她状态良好，最后给她留了一瓶水，帮她拧开盖子。


    “嫉妒我什么？”风起看向韩旭，直接问到。


    “你看起来一直都很轻松，修理机械臂也是，低压舱降低下降速度的时候也是。”


    “我也不能就看着你晕过去吧。至于修理机械臂，你也听教官说了，我应该更换一台设备才是。”


    “但教官明显更欣赏你。”


    风起喝了一口水，“我不喜欢这种猜测，没有意义。”


    韩旭苦笑了一下，“你可以不在意。但是所有任务专家里，只有你和我是最被看好的，所以他们才把你和我排在一组。一个人赢，一个人就输。”


    “你想太多了，航天没有竞争，只是合适的人上天罢了。”


    “你觉得我不适合吗？”


    风起没有说话，韩旭沉默了一会儿：”也对，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在低压舱失败了。我在我们基地就测试过一次，哈，关键时候就是掉链子。”


    风起沉默片刻：“关键时刻的压力，谁都会有。”


    “可扛不住的人，就是扛不住。”


    “你最后还是坚持落地了，7米/秒，不差了。”


    “不差？”韩旭摇头，“我是来拿第一的。”


    “我听说，每五万五千人里，才能出一个飞行员。每培养十个飞行员，才有可能培养出一个战斗机飞行员。而一万个战斗机飞行员里，才可能出一个宇航员。”风起站起身：“我们能走到这里，这已经是很多人做不到的事情了。”


    韩旭抬起头：“你这么说，我是不是可以对自己宽容点了？”


    “不。我觉得你不会。”风起摆摆手，向门口走去。她休息得差不多了，想去看看阿娜尔怎么样了。


    身后，韩旭提高了声音：“风起！我可不会就这么认输了。”


    “我也不会。”风起低声说。


    毕竟，我们都已经走了很远，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