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南洋之行
作品:《摘星星的人》 山中岁月倏忽而过。
在山下度过的一日假期短暂得仿佛只是一个瞬间,回来之后,日子快得让骆星感到恍惚。
她与江云宪之间恢复风平浪静,仿佛真如她说,他们指间两清了,恩怨皆不存在。
八月二十,国学馆暑假班的课程正式结束。
下山的前一天,大家去附近的道观做义工。
步行大约半小时,抵达梧桐观。
去年老道长仙逝后,唯一的弟子外出云游未归,如今守观的阿婆是附近的村民。
骆星去年见过这位阿婆给国学馆送菜,自己种的茄子辣椒,润紫翠绿,挂着清凌凌的水珠,满满攒了两筐。
怎么也不肯收钱,说她一人吃不完,烂地里了也浪费,
骆星与阿婆说过几回话,得知她娘家是枝陵的,两人居然是同乡。
阿婆待骆星要比旁人亲切些,端给她的绿豆汤里掺了甜津津的蜂蜜。
观里平日就被打扫得干净整洁,留给大家的活儿不多,他们更像是来参观的,
三三两两的人拿着扫帚抹布,扫扫地,擦擦灰尘。
新来的还觉着稀奇,四处转悠,去年来过的已经学会摸鱼,坐在下喝汤.
清凉山风穿堂而过,铜铃脆响。骆星席地而坐,塌着肩背靠在圆柱上,时不时端着绿豆汤往嘴里送
江家显抢过她的碗,不客气地尝了一口,震惊道:“你的绿豆汤怎么是甜的?"
“绿豆汤都是甜的。”骆星漫不经心地笑着狡辩。
“其他人的汤只有绿豆味。
“是吗?"
江家显又喝了两口,再三确认:
“你的汤里有股蜂蜜味。
骆星咂了下舌,“嘴巴这么灵。"
“杜阿婆对你真偏心。
“毕竟是老乡嘛。”
骆星双手交叉枕在脑后,江家显扯过一个莲花拜垫,坐她旁边,问:“明天下山,你直接回家吗?
骆星一听就知道:“你有别的安排?"江家显:“开学还有十天,出去玩吗?"骆星兴致不高。江家显忽然间想起孟家那位老太太曾对他说,“家显啊,多带我们星星玩儿,她一个人在洛京怪孤单的,别欺负她。他当时怎么回话的,忘了,大概也没放在心上。从什么时候起,骆星已经完全适应了在洛京的生活,不需要谁带着了。骆星不懂江家显突如其来的沉默,以为他要脾气,顺着他刚才的话问:“打算去哪儿,你有想法吗?“阜母岛。"阜母岛是座旅游资源丰富的南洋小岛,骆星跟着章连溪去过。她不是个扫兴的人,闲着也是闲着,“去呗。”江家显喝完绿豆汤,把粗瓷碗塞回她手里,刚才那丁点不知名的低落情绪烟消云散,“那算你一个。骆星点头,她打了会儿盹,不知道江家显什么时候走的。阿婆喊她吃西瓜,自己种的,个头虽小,内瓤鲜红,被井水湃过以后清甜解暑。骆星咬着西瓜,听到木窗外闹闹嚷嚷,有人一惊一乍,发现了什么。走近看,众人围在矮坡上。灌木从旁有一具小狗尸体,棕麻色,断尾。从体型判断应该出生没多久,还是个幼。大家讨论要把小狗埋了,开玩笑说要阿婆替小狗算一卦,选个风水宝地。但阿婆说今天是戊日,不宜动土。打算要挖坑埋狗的人一下犯难,虽然不懂什么戊日,也没再动手,怕犯忌讳。人群稀稀拉拉从矮坡上散开,热闹转移去别处,没多久,便无人再关注灌木丛旁被日光曝晒的小小一团棕麻。骆星问阿婆不宜动土,小狗尸体该怎么办。“那块地太晒了,我先替它挪到阴凉地,这样行吗?阿婆沥干瓷碗里的水,说:“不用担心,待会儿找个树洞放着就好了。骆星心里拧的结松了下,阿婆笑盈盈地指着窗外:“这不是还有人管吗。骆星朝敞开的窗户看去,灌木丛旁多了个瘦瘦高高的背影,拎起小狗沿窄路往山里走。枯枝落叶发出窸窣碎响。江云宪在一个树洞前停住脚步,扒开缠绕的爬藤野草,将小狗放进去,往它身上盖了片绿油油的荷叶。骆星跟上前,弯下腰往树洞里瞧,狗崽像在绿荫窝里酣眠好睡。江云宪在旁边的小溪里洗手,摘掉的手套别在窄瘦的腰间,手肘抵着大腿,他半蹲着扭头看骆星:“有事?骆星没事,“随便转转。"说着就要走。“等会儿。”江云宪掏出手机给她,直白地说:“加个联系方式。树上的知了声嘶力竭,阵阵音浪与林子外的日光碰撞,仿佛有了形状。骆星耳朵里吵得烦,视线低垂,“哪来的新手机?"“买的。"就当她白问。骆星还是没接,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斑驳光影里的男生,“我们两清了,不代表要做朋友。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人就是个麻烦。别挨太近。男生的手看上去修长,指骨坚硬,手掌宽而薄,长着茧,偏执地维持着递手机的动作一如既往的倔。“只是加好友,不代表做朋友,你在心虚什么?”见她不敢接,江云宪的声音里多了分揶揄。“我没有。“那就加。骆星接过他的手机,摁着数字键,空荡荡的联系人列表里立即多了个新保存的号码。她输完号码转头就走,江云宪在身后提醒:“好友申请记得通过-声音不算大,却惊得骆星脚下一威,被苔藓覆盖的石头本就容易打滑,身体瞬间失去平衡一只手迅速上前拉住她,在她身后挡了下。骆星借力站稳,有惊无险。视线管过小径上几棵火麻草,她刚才差点跌进火麻堆里,随即看向江云宪挽着棉麻衣袖露出的小臂,被草扎到,已经红了大片。斋堂外。两条祥云纹蜡染布被风掀开一角,江云宪伸着手臂在水龙头下反复冲洗火麻草又叫艾麻,叶子边缘有许多粗大锯齿,茎叶上长满了刺毛,碰到会让人觉得又痒又痛,可能会造成皮肤红肿,起疙瘩。骆星坐在竹织板凳上,看阿婆拿来了碘酒,帮江云宪处理。阿婆给他们科普了一番火麻草,又问江云宪:“怎么弄的,这么不小心唷,火麻火麻,碰上了就让你又火又麻.…骆星托腮没啃声,心虚望向地面,听江云宪说:“不小心。她无声抬眸,看了他一眼。阿婆反复地说:“走路要看路,特别是在山里。江云宪没不耐烦,都点头应了。“我去把那几棵砍了,给你们煮着吃。”阿婆拿上剪刀和钳子,剪了一盆火麻叶回来,全是刺。“炖耙了就好了,不扎嘴。骆星第一次听说火麻草能吃,用长筷子夹着叶子,帮忙清洗过了三次水,大致弄干净,等待下锅。锅里炖着骨头汤,乳白汤汁咕咕冒泡。阿婆夹着火麻扔进汤里,一边念着火麻的好处,能通经活络,治风湿,消水肿。骨头汤香味四溢,吸引了不少人围过来。一揭锅盖,又被里面的东西劝退。深绿色的一团,软趴趴浸在汤里,把骨头汤变成魔法药水。“阿婆,这是野菜吗?"“火麻。“火麻是什么?"阿婆扬了扬手里的火钳,夹起几片掉落在地上的长满粗齿和毛刺的叶子,众人直呼阿婆做黑暗料理,更加不敢吃。阿婆给骆星舀了碗汤,又夹了筷子火麻,“你吃,他们不识货。”骆星先喝汤,有股淡淡清香,炖软了的叶子嚼起来像南瓜藤,“还不错。离她最近的裘柯和江家显压根不信,只当她想谁人。大多数人不吃,骆星吃了两碗。同样吃到撑的还有江云宪。两人留到最后,用竹炊帚扫净了锅,擦灶台,扫地。干活,西边落日挂山头,云层烧成色玻璃海晚上是宣告暑假班结束的结课仪式。活动办得隆重,有大人物出场,江家的江子茵也来了。骆星与这位江家长姐见面的次数不多,一只手能数过来。每次见,只觉得她身上有股凛然盛气,配上江家人卓越出众的骨相,叫人肃然,不敢多看江子茵来这一趟,没见江家显,找的是江云宪。馆长在台上致辞时,她将人从后门叫出去,两人不知在檐廊下说什么。骆星瞥见江家显写满不爽的侧脸,若无其事收回目光,缩小存在感,不去触霉头仪式开场不到二十分钟,江子茵就坐车离开了。江云宪回到人群中的空位,他经过骆星左侧过道,小臂上被火麻扎到的红疙瘩还未完全消退那片红痕让骆星觉得碍眼。许是出于愧疚,她睡前通过了手机里的那条好友申请。顺手打开他的朋友圈。仅有一条内容,“旺铺出租”,地址在述洲市喜糖街12号。
骆星再点开头像,像素很低,拍得模糊不清,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支棱着两只耳朵。
后来等两人更熟了点,骆星才问:
“你微信头像是什么?"
“小狼。”江云宪说。
“小狼?到底狼还是狗?"
“黑背串柴,取的名字叫小狼。
只不曾被圈养过的流浪狗,被江云宪喂了一段时间,又走丢了,没再出现过。老鞋匠说它老了,死在外面了,让江云宪别再找
他找了,没找到,头像却一直是那只丑丑的小狗。
八月二十,众人下山。
骆星回家就躺,没少听章连溪聊八卦,多半是江家的事,
江云宪的到来如预料中掀起风暴,私生子认祖归宗,电视剧里烂大街的桥段就发生在自己身边,大家还是津津乐道
这几天江家显没动静,跟人间蒸发似的。
直到出发去阜母岛的前一晚,裘柯在群里发视频,西七街出名的MintBar,镭射灯炫目,一片灯红酒绿中,镜头对准台上玩贝斯的江家显。
拨片快速拨弦,金属音浪贯穿全场,冲破屏幕,在手机里炸开。
太放纵的结果是第二天骆星在机场看见一群要死不活的人。
出行队伍很庞大,夏榆和裘柯各自带了闺蜜和朋友,还有江家显所在的乐队成员。加上姗姗来迟的文思,以及不知何故出现的江云宪,粗略一看,有十来个人。
“他怎么在这儿?”登机前,裘柯朝江家显使了个眼色,纳闷江云宪为什么也在。
江家显也不清楚情况。
不想被影响好心情,只能眼不见为净。
飞机落地平河泰州,已在深夜,他们提前预定了一栋兰纳式别墅
骆星要了个单间,拿着房卡上楼,关门睡到天光大亮,被院墙外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吵醒,
按原计划,他们应该在当地时间11:00之前赶到伦梅莎码头,再搭乘轮渡到阜母岛
但总有意外发生-
行人在码头出发厅的柜台取到船票后,即将办理行李托运,才发现有东西遗落在昨晚落脚的别墅里。
比如乐队吉他手的相机包、夏榆闺蜜的墨镜,以及文思的手表.
其中要属手表最贵重。
关于那块芝柏表的来源,在场好几个人都有印象。去年年底江家显组的局,文思通过一场游戏,从他手里赢的。
不知道是因为人还是因为表,她一直戴着
“早上洗澡摘的,放浴室里了,现在怎么办?”
“先别急,我让老板派人送来。”裘柯说着打电话联系别墅老板。
打爆了对面也无人接听。
文思说:“别墅离码头不远,能不能回去拿?"
他们打车过来花了十几分钟,返回的时间成本不高,离开船还早,确实来得及。
派个人跑一趟就行。
至于派谁去,是个问题。外头烈日炎炎,谁都不乐意奔波,哪有坐室内玩手机吹空调来得舒服。
原本最合理的安排,是谁忘了东西谁自己回去拿。
“阿星。
江家显作为团队主心骨,习惯了发号施令,他几乎没犹豫,脱口而出一个名字
坐在角落的江云宪比名字主人先抬头,帽檐遮蔽了眉眼,神色不明。
王宁甫敲手机屏的手指顿住,刚尝试寻找周边跑腿服务的人,暂时无人接单
裘柯则一脸稀疏平常,不觉得诧异。
夏榆逛购物网站,她旁边丢了墨镜的闺蜜面露庆幸和感激,
文思双手抱胸靠着大理石圆台,视线漫过骆星,又投向江家显,无聊地拾手摸圆台后的香水柠树,长指甲掐进黄澄澄的果皮
圈人的反应精彩纷呈。
骆星含了颗酸溜溜的乌梅,手机屏幕上反复出现单机游戏结束后的“Game Over”,她站起来无所谓地朝江家显点头。
没其他多余的话,她明白江家显的意思。
也早就适应了这种跑腿的活计。
她快步离开出发厅,打车往回赶,到别墅拿上东西,老板亲自送她回码头。
不过情况并不顺利。
他们遇到象队游行,队伍庞大,道路堵得水泄不通。改换路线,又遇到修路。最终剩下八百多米的直线距离,只能步行。
一下车,骆星拎着东西狂奔。
蓬勃的阳光均匀涂抹在毫无遮蔽的道路上,她在人群中穿梭奔跑,好像一场夏日逃亡。
再次赶到伦梅莎码头,还是迟到一步。
开船前半小时,闸门关闭。
骆星累极了,靠着圆台席地而坐。手机里有好多个未接来电,都是催她的。刚在赶路,哪顾得上。
她给江家显回了个电话。
江家显在轮渡VIP餐厅里翻着厚重的菜单,告诉她:“下午四点还有一班船,你再过来。
骆星气息尚未完全平复,额前碎发汗湿,薄白的皮肤被晒出轻红。
手机贴在耳侧,她忽然改变主意,不太想去了。
敷衍道:“到时候再说吧。
江家显只当她答应了。
挂电话前开玩笑说:“今天的跑腿服务给你翻倍算钱,打你卡上了。
骆星说:“那我不亏,谢谢江老板。"
她找柜台工作人员咨询哪里提供邮寄服务,将拿到的几样物品直接寄往阜母岛。办理完,背着随身的旅行双肩包,从伦梅莎码头离开。
轮渡已经启航。
蔚蓝海面落满盛夏的日光,海风灌入甲板,吹动了餐厅入口悬挂水晶珠帘,地板上浅浅的光影流动。
裘柯开了瓶餐前酒,突然见江家显脸色不太对。
刺啦
伴随着椅子被推开的声音,江家显站起来,
他环顾四周,目光不断搜寻,向同行的人确认:“江云宪呢?
没人看见。
过闸口后,江云宪便不见了踪影。
江家显拨出那个昨晚才保存的号码,语气不善:“你人呢?
“有事?"
“你没上船。”江家显说的是肯定句。
“没义务跟你交待。”江云宪声音中的冷漠如出一辙。
他们本来就不是约好同行的,理应互不干涉。
先前只不过是江云宪人为制造出了各种巧5合,他跟他们一伙人同一班飞机飞平河泰州,又恰巧在伦梅莎码头遇到,再搭乘同一班轮渡去阜母岛。
而现在江云宪不想再继续这种巧合。
“为什么临时改行程?”江家显质问。
“没赶上登船而已。“
“你一直等在出发厅!”
这人在撒谎。
明明过闸口时,江家显确定自己看到了他,不存在时间上来不及的问题,
南洋街头,寺庙鳞次栉比,金黄的塔顶密密麻麻地排列,江云宪穿梭在人群中,步子不快不慢,
他像不起眼的影子,步调跟树荫下背双肩包的女孩保持一致。
始终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看不出情绪的眼睛像幽深的潭水,握着手机,语气索然地敷行对面:“阜母岛没什么意思,不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