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筹谋
作品:《摘星星的人》 那天下午的阳光灼热,日光落在被风荡起的纱帘上,忽明忽灭。
“那是他不对,叫他来跟你道个歉?"
少年还没完全度过变声期,嗓音里像掺了把粗糙的沙子,有些沙哑。
骆星看了江家显几秒,倏然笑了:“不用。
她知道他只是随口一说,她要是当真,才叫蠢。
骆星:“他已经道过歉了,医药费也是他家出的。
江家显点了下头:“那就行。
在他这里,这页便算揭过。
骆星养伤养了段时间,坐轮椅上下学,不久后是升学考试,她面临升学压力,认真投入到复习中,齐礼瑞也没再来找过麻烦,
只听说他跟7班的夏榆告白,被拒绝了。
没多久,传闻又起,说他因为家里的原因转学走了
之后杳无音信,这个名字从骆星的生活中淡出。
直到这次,又在小厘山遇见。
劳动日过后没几天,国学馆要替某卫视非遗传承主题的专栏节目的开机仪式提供一天场地,学生们即将迎来一天宝贵的假期.
放假消息一传出,经老魏亲口认证后,小厘山上沸反盈天,热闹程度堪比过年。
老师们主张人家留在馆内,休息调整,也部分人不听劝,让家长来接,或是自己想尽办法下山。
这么多人里,只有一个特例。
一江云宪。
他跟齐礼瑞动手后,关了两晚禁闭,出来之后就是假期。
老魏也为这么个麻烦存在而发愁,不得不给江子茵打电话请示。
江子茵又把这事推给了江家显。
电话里,江子茵摆出长姐的架势。
“你带着他吧,人都回洛京了,认祖归宗是早晚的事,何况老爷子也发话了。趁这阵子你们都在国学馆,跟他处好关系”
江家显咬牙切齿地冷笑:“我跟他搞好关系?"
“家和万事兴。”江子茵意味深长地说,“弟弟。
江子茵和江家显其实是同父异母的姐弟。江子茵的母亲是江万生的原配,因病去世后,江万生娶了第二任妻子,生下江家显
江子茵和江家显打小不对付,长辈们就是用“家和万事兴”“温良恭俭让”来给江子茵施压,叫她包容弟弟
如今倒好,又冒出个私生子。
说不出谁更恶心。
午餐时间,江家显黑着脸回食堂。
聚在长条餐桌前正热火朝天讨论放假安排的众人一时噤声,裘柯看他脸色:“咋了,接个电话把火药桶炸了?"
江家显收敛神色,不答反问:“计划好去哪儿了吗?"
“反正不待山上,要下山去。”王宁甫把玩着金属钥匙扣,伸长双腿,状态放松。
夏榆兴致勃勃提议:“哥哥们,陪我去美容院水疗SPA怎么样,刷我的卡,我请客。
“得了吧你。”
“不。"
“不去。"
提议遭到几个男生的一致反对。
夏榆踢了脚骆星,让她表态:“你呢?"
只顾埋头吃饭的骆星闻言侧了侧脸,弯着纤长白皙的颈,一贯无所谓的态度:“随便。
夏榆:“烦死你们了!"
最后到放假当天上午才拿定主意,去大潭湾俱乐部。那边可玩的东西多,赛车,跑马,温泉,吃喝玩乐样样齐全,夏榆想要的水疗SPA也有,
裘柯负责清点人数,联系好车辆来接-
水儿的豪车张扬地堵在东门外,引警声响彻山林。
“再加一个。”临走前,江家显说。
起初,裘柯没懂他话里的意思。
等江云宪出来,裘柯惊掉下巴,王宁甫眯起狐狸眼,也有点诧异。
只有骆星不觉得意外。
她知道江家显怎么想的,今天把人留在小厘山才危险,不如放自己身边,好看管。
骆星上了车队的最后一辆车,钻进后座。
刚塞上耳机,另一侧的车门被拉开,江云宪跨步上车,坐到了她旁边。
骆星看了他两眼,把散落的帆布包往自己的方向扒了扒,布包的暗扣没扣,保温杯滑溜溜滚出来,朝座椅另一边而去。
被一只手拦住。
虎口卡住不锈钢瓶身。
突起的手指骨节修长,指腹上有薄薄的茧。
骆星不得不靠近些,把保温杯揪回来。她动作很快,意外碰到了那只手。
又迅速回撤。
垂在衣襟前的白色耳机线晃了晃,缠了几个结,在江云宪手上轻轻打了一下。
骆星靠回皮革椅背,耳机里其实没有声音。
司机发动了车。
就在快要出发之前,前面那辆镭射紫超跑降下车窗,一只手探出来,做了个手势,示意再等等。
紧接着,江家显下了车,径直朝后方走来。
上了骆星这辆车的副驾驶位。
对于江家显突然的换车行为,众人觉得奇怪,但也没多问,心思早已放飞,假期来之不易。
头车的裘柯给江家显打了个电话:“江二,能走了吗?"
“走。"
江家显说。
他鼻梁上的墨镜往下滑,露出眼睛,从后视镜里不加掩饰地打量后座的两个人。
骆星瘫在座椅上没个正型,宽大的棉麻裤腿堆在膝盖上,出大片褶皱沟壑,
她嚼着薄荷味的口香糖,鼻息清凉,吹出一个标准的圆泡泡。
“阿星,我渴了。”江家显忽然说。
司机提醒他车内储物柜里备有酒水,江家显没反应,仍然坚持问骆星:“你带水了吗,阿星?"
司机看了眼后座的女孩,插嘴道:“她带着耳机呢,估计听不见。"
江家显挑起嘴角,似乎对她了如指掌:“打个赌,她没在听歌,就是想装听不见。
说着往后探身,竟要去扯耳机。
骆星避之不及,把耳机塞回口袋,也不好再装聋,从车内拿了瓶矿泉水扔给江家显。
江家显不满:“要喝保温杯里的。”
“我杯里泡的菊花日草,还很烫,你喝不了。”
“你上火了?"
“嗯,嘴长泡了,喝点清热解毒的。
耳边是时不时响起的对话。
但与江云宪无关,他始终侧脸看向窗外,山中草木幽深,一排排高大松柏之上是蔚蓝的晴空.
“啪。"
细微的轻响。
骆星又吹破了两个清凉的泡泡。
江家显朝后伸手,无需多言,骆星放了颗口香糖在他手心。
“叔,你要不?除了薄荷味,还有蓝莓味的。”骆星问司机。
“谢谢啊,我就不嚼了,牙不太好。”
最后骆星也没问江云宪要不要。
江云宪不想要。
他以前在喜糖铺里待得太久,讨厌吃糖。
到了大潭湾,俱乐部经理从门口迎出来,招呼他们进去。
到场的人比想象中多,除了一块儿从小厘山下来的,裘柯还联系了之前的玩伴。
快到用午餐的时间点,一群人直奔餐厅。
厅内摆了些高大的阔叶型热带植物,四季常青,葱郁葳蕤
头顶天花板的位置是一个透明的巨型水族箱,
鱼群摆尾绕过珊瑚礁,
水草飘荡。
自上方投射出瑰丽的光影,
钴蓝的水纹在地板上汩汩流动,如梦似幻,
骆星在餐厅入口处看到了文思。
身形高挑的女人散着卷发,妆容偏黑暗系,新打了两颗眉钉,深灰色紧身露脐吊带,底下是条桃红工装裤
“她怎么也来了?”夏榆面色不善。
这里大部分人不认识文思,见她面生,有对她感兴趣的男生前去搭话
文思爱搭不理,别过头熟练地点了根细长的女士烟,蓝色凤梨爆珠。
夏榆看她不顺眼:“就顾着装酷,在餐厅还抽什么烟,还有没有点公德心?”
路过的服务生正要婉言提醒客人请勿在室内抽烟,江家显从后面进来,文思和他熟稔地碰了下拳。
骆星心思微动,有文思在,江家显多半得陪着,分不出多余的精力关注其他。
果然,江家显和文思约好去跑马场,还问骆星去不去,骆星摇头。
裘柯喊她打保龄球,她也不去,打算去楼上开个房补觉。
身下的大床又软又舒服,陷下去就不想再起来,骆星这一觉睡到了天黑。
拉开窗帘,外面的天空呈现出一种静谧的灰蓝色。云层拥挤,像密林中碳灰色的野生菌群。
底下草坪里的灯光渺渺茫茫,星子般闪烁。
手机欢快地震动,骆星关掉闹钟,仔细检查了一遍帆布包的内袋,确保里面几样东西都没少。
晚上8:10,骆星睡饱养足精神,走出了房间。
她在俱乐部人工湖边找到了江云宪,快走近时,又放慢了脚步,装作偶遇
灰色鸽子落在围栏上,伸头啄江云宪手心的面包屑。风从水面浩荡而来,吹乱了他的头发
四周树梢上的挂灯把周围点亮,湖面和草地上落着一层粼粼的柔光,白昼被延续到了夜晚
骆星没有跟江云宪说话,她把微微发汗的双手插在兜里,像鸽群一样沿着岸边来回踱步。
这里不比小厘山,夜晚暑气不散,空气像从蒸笼里过了一遍,让她觉得闷热
因为现在待在离江云宪很近的地方,她想到之后要做的事,久违地感到心浮气躁,
像第一次翘课去网吧,炎热的夏日午后,在浓密的香樟树荫里翻过了围墙,心脏乱跳个不停。
紧张,忐忑,还有一丝雀跃兴奋。
人在谋划着干点什么坏事的时候,容易肾上腺素飙升。
骆星在脑子里一遍遍放映接下来的计划,再次检查帆布袋里的东西,手机的震动打断了她的思绪,也引来江云宪的侧目。
骆星接通电话,是江家显叫她去吃海鲜大餐。
作为一个对海鲜过敏的人,江家显的话好像在问她要不要吃毒药
他因为自己喜欢吃海鲜,便永远记不住她吃了会过敏,轻则起红疹,严重的话可能会休克。
头汤是泉水松茸,骆星喝完之后就没再动过筷,盯着面前的蓝鳍金枪鱼中腹发呆,里头的干冰远不如小厘山的晨雾漂亮。
从饭南
下午各自在俱乐部里找乐子,晚上人反而聚齐了。
骆星去得比较迟,江家显王宁甫那一圈人爆满,再也挤不进任何多余的人,只剩江云宪旁边还有空位。
今晚的场子里,江云宪的存在就是个谜。
根本没几个认识他,但又都看见了,他是和江家显从同一辆车上下来的。
显然是一道来的,只不过不怎么招江家显待见。
再加上他像个哑巴,自始至终没吭声过,又冷脸,这群玩咖们便对他敬而远之。
骆星挨着江云宪坐下,空间有限,显得两人位置很近,有些亲密。只不过两人零交流,骆星若无其事地刷手机.
包厢这群人里有擅长热场子的,没多久就组织起来玩游戏。
裘柯取一支公杯,倒了半杯鸡尾酒,随后身边闹哄哄争先抢后伸出四五只手,把奶啤、西梅汁、红石榴糖浆全倒进去,杯子被溢满,喷出。
裘柯赶紧叫停:“够了够了,你们这群魔鬼…”
他们玩的游戏叫闹钟炸弹,用手机随机设置一个闹钟,上一个人问完问题,下一个人要回答,同时手机也会传给他。
依次轮下去,闹钟在谁手里响了,谁就要喝掉公杯里兑出的不明液体。
第一局,按从左到右的顺序。
“在场最讨厌谁”“初吻是什么时候”“喜欢的人在不在场”…各种劲爆问题被抛出来,不断引起气氛高潮。
骆星在热闹声里发呆,手里突然被塞过来一只手机。
不知不觉就轮到她了。
她左边是个微胖的男生,圆脸显小,长相有几分喜气,骆星对他印象不深。
不熟的人反而会问得比较客气,男生对骆星说:“手机里最新的一条消息,是谁发给你的?”
骆星直接亮给他看,“卖保险的。”
闹钟还没有响,游戏继续。
骆星把手机递给自己右手边的江云宪,她思索两秒,“说出我的三个优点。”
裘柯大笑着说她白恋,骆星嘴角噙笑,有些像在刻意为难江云宪。
她认为他不会夸她。
这轮游戏已经进行了五六分钟,骆星猜测,闹钟快响了。
“漂亮。”
就在骆星以为江云宪不会回答的时候,冷倦的声线在些微吵闹的背景中响起。
“聪明。"
骆星略感意外地看向江云宪,包厢内偏暗,他的脸被光线分割出几道阴影,看不清眼神。
到第三个优点,江云宪稍微停顿之后,说:
“忠诚。
闹钟还没响,江云宪把手机继续往右传。
再轮了两个人,万众期盼的铃声终于响了,输掉游戏的男生在起哄声中站起来,一边干呕一边喝下杯里的液体,
中途,文思从江家显身边站起身,去包厢外安静点的回廊接电话。
文思今晚翘掉了一场重要的直播,公会管理员找她沟通。
但沟通无果,双方语气越来越冲。
玻璃回廊外种了几颗中华木绣球,花团锦簇,开得热闹。
树叶被拨开,露出一张人脸。
“哈喽!"
齐礼瑞冲文思龇牙咧嘴怪笑,咬字顿挫:“干、姐姐。
两家父辈交情深,齐礼瑞刚出生就被文龙认了当干儿子,文思多了个弟弟
齐礼瑞初三那年家里破产后,搬了地方,文思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过他。
前不久倒是听说,齐父做生意有东山再起的迹象。
文思挂了管理员的电话,脸色更加差,“你怎么在这儿?"
齐礼瑞促狭地笑起来,镶嵌在三角眼里的豆大眼珠转了转,“跟朋友约了这儿呗,跟你一样,都是来玩的。
齐礼瑞不是跟江家显他们一拨来的,早几年挤不进的圈子,现在依旧将他排斥在外。
而他在新学校认识了新朋友,玩得更加荤素不忌,更出格,也更有意思。
文思嫌恶地拍掉他搭上来的手,手机叮咚响,收到江家显的消息,她把烟咬在红唇间,腾出手回消息
这副模样落在齐礼瑞眼里,他鼻翼两侧法力纹加深,笑得没了眼,“新钓上的凯子?"
文思:“嘴巴放干净点。"
齐礼瑞嬉皮笑脸,意有所指:“他们这群人呐,眼睛都长在天上,哪能真看上你
“不如跟弟弟一块儿玩,有好东西”
说着,他口袋里露出一个银色金属小罐的罐底,文思没看清,他又塞了回去。
包厢里。
游戏又过了两轮,骆星后半程运气变差,手机闹钟在她手里响了,轮到她喝。
裘柯兴奋地发出怪叫,江家显和王宁甫一脸看好戏。
骆星看见夏榆和她闺蜜默默掏出了手机,将摄像头对准她。
骆星神色淡定地端起面前的高脚玻璃杯,随机调配出的液体呈现出一种饱和度很高的蓝色,飘荡着不明絮状物,像某种化学试剂。
“快喝!"
“一口干了!"
堆人起哄时,骆星持杯的手不稳地晃了下,向右侧的江云宪倾倒。
蓝色液体泼到他身上,衣服、裤腿洇湿一大片。
“啊,不好意思。”骆星说。
平淡却故作惊讶的语气,实在看不出多少歉意。
江云宪懒怠地垂着眼,被打湿的布料黏着皮肤,像雨天的青苔。被冷气一吹,泛起寒意。
有人说骆星要赖,她装没听见,把杯里只剩一点点的水喝完,含了颗柠檬糖,压一压恶心感,转头似好心劝告江云宪:“喂,你还是去换身衣服吧。
“我让人给你拿身新的。”她说。
江云宪站起身。
屏幕的光从他背影上掠过,乍然照亮,又没入黑暗,他推开包厢门走了出去。
裘柯跟江家显说:“阿星是真讨厌江云宪,肯定是故意泼他身上的。
江家显听闻笑了笑。
文思放下手机,凑过来,“你笑什么?”蓬松的卷发擦过江家显手臂,晚香玉馥郁的芳香浮漾,带着暖昧的气息
江家显挑了挑嘴角,“没什么。
明知道自己因为看骆星给江云宪难堪而心情舒畅,却又不愿承认。
说出口嫌自己幼稚,于是不说。
不知谁嚷了句外面在放烟花,包厢里的人陆续出去看。
烟花从对面的夜色中升腾而起,砰地炸开,姹紫红的光束映亮湖面。
持续了十多分钟的烟花燃放结束后,无数的无人机登场,开始变换颜色和队形。
“今晚什么情况?”裘柯不知什么时候挤到了骆星旁边。
骆星仰头看着天幕,“有人在这边求婚。”
她中午偶然听两个服务生说起,晚九点有位客人会在俱乐部向女友求婚,还是二婚,很波折,故事精彩,情天恨海的一对。
大家都喜欢凑热闹,草坪里站满了围观群众。
江云宪换完衣服下楼,按原路返回之前的包厢。长廊曲折,羊毛地毯吸纳了脚步声,他转头看了眼尽头的长窗,外面灯火潋滟
面前的包厢门厚实沉重,像通往秘密隧道的入口。
门缝中没有泄露一丝光亮,也没有一点声音,静中透出不寻常的诡异。
江云宪推开门时,脑中浮现出一个词——恶作剧。
偌大的包厢里充盈着淡淡的花果熏香,所有灯都熄了,只剩屏幕的荧光微弱地游离
里面杯盘狼藉,空无一人。
茶褐色皮质沙发,他先前坐过的位置上,有只倾倒的高脚玻璃杯,下面压着几样东西:
属于他的身份证、银行卡。
充满电的手机。
和一小叠现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