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见魂

作品:《焚灯

    “天下凋敝,民生多艰,百丈阡陌而三尺枯骨,轻舟泛下十座空城。都陵明百姓之恸,纳世遗之奴,尝协周公筑云中,竖松柏于宇内,修万世功德。盖玄宫广千里,甚机巧,若致后人陨身,乃孤之业孽。今请都陵代守以安魂,陵寝之危如可消解,实则孤之幸也……”


    念诏的人面朝阿芎,微曲着腰后退着向外走去。声音渐渐从环绕整个耳室到隔了一道道墙壁听不清切。


    阿芎替那人多费口舌而感到疲累,明明一句“安息”便可草草了事,死前还要长篇大论实在无味。


    她抱着手斜倚在壁画前,高浮雕的翩翩神仙硌得后背有些难受。再次环顾四周后,阿芎将视线停留在耳室深处。


    那是一座开凿在壁中的精巧小龛,本应盛放着人间至宝,如今内里却只有一盏瞧起来很质朴的宫灯。


    阿芎瞧后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原本挂在腰带上的东西在入地宫之前被缴走。她暗暗地搓了一下手指,又环抱着手臂打量甬门处那微弱的光亮。


    她如今所处的殉葬之地是半年前批准许阿芎于安葬之日亲自选的。事实上,整座王陵从开工之日起她便日夜奔波督造,一事一物早已记在脑中。


    只是今日前来挑选位置之时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耳室小龛中的宫灯,阿芎从未见过。


    但其大体形状极似迷穀树,有十五枝向不同方向伸展的树杈,就连托着火苗的灯台也是迷穀花的模样,花瓣尖胜柳叶,向内微卷。


    这盏突如其来的迷穀宫灯勾起了阿芎的好奇心,因此她选了这处耳室为王殉葬。


    这座耳室是离甬门最近的一处,甬门之外是甬道。甬道遍布机关,以青砖墁铺,砖上阴线刻无底轮回桥,砖下有多处密室。


    甬道连接墓门墓道,墓道有过洞和天井,如若不是迷穀宫灯的突然出现,阿芎还是会选择在墓道里死去。


    甬道和墓道加起来足有三十三丈,因此念诏的人步出墓门后便向玄宫内行了一礼,高声道:“请,都陵安息!”


    回音在甬道中挤挤攘攘,最终模模糊糊地传到了阿芎的耳朵里。她的“嗯”字早已卷入墓门和甬门下落的机关声中。


    直到墓门封闭、黑暗降临,阿芎才说出后面的话。


    “你也安息。”


    偌大的耳室只剩深处的迷穀宫灯散发着柔和的光亮,周围的高浮雕神仙彩壁画显得异样狰狞起来。


    阿芎无视这些瞧起来欲脱壁的神仙妖怪,径直朝内部的小龛走去。


    在安葬之日前一天更改耳室小龛陪葬陈设,可谓是对墓主人的亵渎。那么到底是谁将原本的一套嵌青玉朱足象牙酒器换成了迷穀宫灯,又为什么单单选中了这盏宫灯?


    阿芎凑近打量这盏迷穀宫灯,灯架上的木纹很熟悉。它不仅仅是形似,就连材质也是真正地取自迷穀树,只是宫灯上有特殊的防火工艺。


    以迷穀枝为树干,枝叶尽头是真花,不知以怎样的手段保留,花蕊的火也瞧不出出处。


    她伸手触碰了一下枝干相连之处,这一枝的迷穀花灯台瞬间翻转,火苗熄灭,花瓣缩在一起,像极了还未开花的模样。


    阿芎又碰了一下刚才的位置,这一枝一节一节地缩回了宫灯的树干之中。


    如果将十五枝都点回树干之中,这盏迷穀宫灯所剩的光秃秃树干倒是和阿芎之前腰间挂的迷穀枝极为相像。


    熟悉的感觉令阿芎觉得,迷穀宫灯与她应当出自同源。


    灯台上的火苗摇曳了一下,阿芎猛地觉得头脑有些昏沉。


    玄宫中的空气本就稀薄,她又与耳室里的迷穀宫灯同在一处,周遭空气被压榨抽取得很快,甚至眼前已经开始泛黑。


    身体因为空气不足开始发软摇摇欲坠,阿芎站不稳的一瞬间试图用手扶着小龛,不想直接握住了迷穀花灯台上的火苗,手心顿时被燎出一片肿泡,灰色的烟扑面而来蒙在她的眼上。


    耳边嗡嗡得,脑中一片黑暗。在渐渐要失去意识的前一刻,阿芎蓦地萌生出一个想法。


    与其白白死在这里,不如以身饲喂迷穀宫灯,成为它的养料,让它烧得更旺些。


    阿芎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半跪在迷穀宫灯之前,将自己的手努力地伸到灯台之上。


    烧得发红的手指开始溃烂变得焦黑,慢慢地逼出鲜血,一滴、两滴……在淡色迷穀花中开出更诡艳的血花。


    一开始还有些灼烧痛感,后来意识快要崩散的时候,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整个人被黑暗包裹,像是深睡前的入梦、不得挣扎。


    隐约中,好像有什么声音……应该算是声音吧。


    “阿芎……阿芎,阿芎。”


    “阿芎……阿芎,阿芎。”


    ……


    相似的语调如浪一般汩汩涌来。阿芎看不见、想不起、记不住、说不出,却能听得到。


    这些平静又下沉的语调中,好似混入了一个奇怪的声音,它急迫又上扬。


    “阿……元……”


    阿元……是谁?


    她大抵是来到了死后的世界,才会有人将自己认错吧。


    *


    有光洒落下来,隔着眼皮都觉得亮得难受,阿芎动了动手指,勉强用力抬高胳膊用手背挡住了光。


    记载中,轮回桥阴暗、不分黑白,只有桥底沸腾的河水亮得耀眼。


    她是到了轮回桥畔了吗?


    阿芎慢慢地睁开眼,入目是一棵粗壮的树干和一堵灰白色的院墙。用来修抹砖石的白泥细腻,周围土壤平整,一处两处盛开着不知名的小白花。


    阿芎的第一反应是陌生,在她的记忆中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


    天下割据,路边枯骨随处可见。就连王公贵族府邸也是今日建明日推,鲜少有修建得如此细致的。


    更何况十步开外的梧桐树足够两三人环抱,这在战乱时候更是少有的。红了眼的人是不会管身份尊卑的,这样的树就算不被扒干净也会被掏出一个很大的洞。


    这里绝不是轮回桥,太亮了。也不像是云中,云中……且死前的灼烧痛感也不存在了。


    渐渐适应了这样的亮度,阿芎将手撤了下来放在眼前仔细观摩。双手纤细,指腹无茧,通体看下来没有烧伤痕迹,就连细小的伤痕都没有一处。


    毫无疑问,这不是她的手。换句话说,这具身体不是她的。


    窸窸窣窣且碎乱的脚步声从斜后方传来,阿芎下意识去看,转头的过程中偶然瞥到树下好像有什么东西。


    她的目光定在了半途中,半眯着眼细细瞧过去,才在草丛中看见一个虚无缥缈的人影。


    不怪阿芎之前忽略了他,他甚至还没有一堆野草鲜活,倚着梧桐树干垂着脑袋打盹。


    阿芎简单地扫了他一眼,认为是刚刚死亡出体的魂。只是她以前从未有肉眼便能看见魂的前例,想了一下伸手朝梧桐树下指了指。


    “有人。”


    与此同时,侧方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小姐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是啊,让我们一顿好找。”


    如麻雀般叽叽喳喳的声音直往阿芎的耳朵里涌,她皱了皱眉,发现他们说的话自己根本听不懂。


    身体不是自己的,语言也不是她所熟知的,所以她的魂到底飘到了哪里?


    杂乱的声音似乎吵到了梧桐树下的人,他换了个姿势继续睡觉。


    阿芎被他的动作吸引了过去,再次上下扫了他几眼,陷入了沉思。


    那些人讲的话虽然听不懂,但至少是对自己说的,也就基本能够确定,她还活着。


    他们没有直接走到树下和那人说话,语调也不曾有过什么起伏,人影大概率真是死后离体的魂。


    据书中记载,魂离体后是会被直接吸到轮回桥畔、过轮回桥的,像他这种还能在梧桐树下打盹的,是对于人世还有执念。而有执念的魂一般会徘徊在产生执念的地方。


    阿芎细细地观察梧桐树及其周围,最终在人影旁边的土下面看到了比他更加虚无缥缈的魂。


    她暂时不能确定土下面的人是否还活着,一是因为泥土棕黑对于魂的遮盖力度太大,二是因为她不确定自己是只能看见离体的魂还是所有的魂。


    而现在,阿芎要验证另一件事——侧方的那些人能不能听懂她的话?


    她侧过头看向那群穿着奇怪的人,再次伸出手朝梧桐树下遥遥一指,说道:“土下有人。”


    那群人的面色出奇地一致,跟吃了黄连一般怔愣半晌,后来才有人磕磕绊绊地开口道:“小姐……您叽里呱啦地说了些什么?”


    看来是互相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有点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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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芎将视线移回树下,思索了一下打好主意先将土里的人挖出来,不管死的活的被埋在土下肯定是有隐情的。


    她环视一周,在一群人的注视下,径直走到了一处院墙下,抄起将近一人高的铁锹走朝梧桐树下走去。


    阿芎动作熟练地将铁锹铲到土里,踩一脚后干脆利落地将土翻到一边。


    不一会儿,一个一掌多深的土坑被挖了出来,被埋在里面的人逐渐显现出轮廓。


    那群人瞥到了一只手忙围了过来,脸色从听不懂自家小姐说什么的不知所云到看到自家小姐挖坑时大惊失色,再到土下面真有人的惊恐万分。


    随着土渐渐地被挖出来,土下那人的面貌显露在众人眼前。


    阿芎将坑里那个可以称之为尸体的人瞧了几眼后便停了手,把铁锹竖在自己身旁,观察那些人的表情。


    直到有个人颤巍巍地伸手指向坑中的人,嘴唇发抖、断断续续地说道:“这不是……隔壁颜家的小公子……颜渚吗?”


    “还真是颜小公子……”


    “不是失踪了好几天吗?怎么会在自家的后院……还被埋在了土里?”


    “还围着干什么?!快去通知颜先生啊!”


    有两三人撒了腿就往回廊跑去,阿芎确信这个人他们都认识。


    她敛了目光朝坑里那人看去,越细看越觉得很是奇怪。他的皮很白,虽然很像是死人那种僵白,但又有些差别,不似死人那样的白里泛青灰。


    而且人死后魂离体,要么直入轮回桥,要么像树下打盹的那个一样徘徊。像这个人的魂只是在自己的身体里渐渐消磨至虚无的情况,基本上在自然条件下是不存在的。


    除非,是被下了印。


    或者……各种意义上,这幅壳子并不是他的身体。


    几个人搀扶着一位形态枯槁的中年人朝这边走来,即近跟前,脚步虚浮了一下,几个人一起扑在了坑旁边。


    后面跟过来一个打扮鲜艳的妇人,拭着泪跪在了阿芎的旁边。她哭着对旁边的人说了几句话,那些人便忙跪下去捞坑里的尸体。


    偶然间,阿芎看见了尸体颈后很淡的一个印记,花瓣尖胜柳叶、淡色微内卷——迷穀花。


    准确地说,是未开的迷穀花。


    瞧了这个印记,阿芎基本上可以确定,这具“尸体”,绝不是人的身体,而是迷穀木制成的。


    而她能瞧见的魂,一定是离体的魂。


    事实上,普天之下的迷穀树几近灭绝,能留存下来的并不算多。


    她腰间常带着的迷穀枝算一个,死前见到的迷穀宫灯算一个,而今又出现了一个奇怪的迷穀花印记。


    前两个与她出自同源,尤其是她常带着的那根迷穀枝,对于她的血再熟悉不过,迷穀宫灯对于她的血也很喜爱。


    身体虽不是自己原本的,但魂入体没有排斥反应,这么长时间来,血应该也算是自己的。


    不妨就用血试一试这具迷穀尸体。与自己出自同源最好,取来权当迷穀枝的替代,在这处光怪陆离的世界行走也算有个防身器物。


    阿芎细想了一会儿,趁着乱半蹲下来,用指腹不经意间搭上铁锹划了一个小口子。鲜血慢慢渗了出来,她装作要帮忙捞人的样子在那“尸体”颈后抹了一下。


    一瞬间,血迹融入了迷穀花中,促使花瓣缓缓绽开一点。


    通过血与“尸体”相接触的那一刻,熟悉感涌上心间。阿芎蓦地就可以断定——这就是她入玄宫前被缴收的迷穀枝。


    只是,一根原状似荆棘的迷穀枝,为何会变成一具“尸体”?


    “尸体”中为何会有快要崩散的魂?


    “……我儿啊!”


    头发半白的中年人和穿着明丽的妇人泣不成声,毫无头绪的思路硬生生被他们的哭声按了回去。


    她虽听不懂话但不代表她听不到声音,哭闹声实在是惹得阿芎头疼。


    阿芎索性凭借自己的小身躯硬挤开人群,蹲行至“尸体”前。还不等旁边的人伸手阻拦,她曲起指节在“尸体”的百会上叩了三下。


    原本肉身充实的人猛地开始缩水,像是一点点被抽干一样,最后变成了只有巴掌大的小纸人。


    怀里的宝贝儿子蓦地变成了薄薄的纸人,眼泪糊一脸的颜父颜母瞬间噤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