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生？”


    师父喊他。


    “阿衡死了，幻星崖那边乱着，你不去看看吗？”


    姜扶生在药室剁药材。干枯的药草在刀下碎得吃力，与其这样用刀，不如用灵力将它们切分。但他没有，始终亲力亲为，在药台前忙碌。仿佛这样投入，他就能忘记一些事情。


    闻衡对他来说是友人，就算中间隔了一层有关赵前叶的竞争关系，也改变不了是友人的事实。


    他死了，他死的那天，他也在人群里看着。


    那场杀仙阵惊动了仙门的所有门派。如果只是魔域与仙门的较量便不至于此，他们都在场的原因是魔域对他们门派都下了战书，他们不到场，不做些什么，死的就是仙山脚下村落里住的百姓。


    因为有灵气围绕，仙缘眷顾，那些百姓一生平安顺遂，许多都是百岁老人。他们跪在阵法里向仙君求情，魔域的符文先后将他们抹杀，化成飞溅的血水。


    “仙君救命啊……”


    仙君并不救命。仙门的人，有几个像闻衡一样以匡世扶危为己任？他们修炼，都是为了自己得道成仙，长命百岁，获得力量与自由。纵使个别修士有大善，也不愿为无关紧要之人牺牲自己的道行，何况是性命。


    他们就看着凡人在魔域的陷阱中牺牲，保持警惕，应对魔修的偷袭。


    死吧。


    快些死光吧。


    姜扶生当时脑海里浮现一个傻子的面容。他害怕那个傻子从他处赶来，做了那个以身救生的英雄。凡人的命有无数种偿法，但修士进了杀仙阵是要肉身与仙骨俱毁，更差一点，连灵魂都要在其中灰飞烟灭。


    他的眼中，幻星崖的方向，有一道白光从剑阵中熄灭。


    那是赵前叶的剑意。


    姜扶生的心快要跳出来，消耗了重金从云纹阁买来的符纸瞬移过去挡她面前。


    “你疯了，你要做什么？”


    赵前叶用剑把他拨走：“扶生，以后我师兄就托你照顾了。”


    “你装什么大义！难道看不出那些凡人是魔域特地布置的陷阱？他们这是对仙门的挑衅，想杀个修士痛快！两边的纠葛之后自有战锋营去讨伐，你从来不管这些，现在出头算什么，你想死直接去死好了！”


    赵前叶低眉笑了下：“我知道是陷阱，所以我才要去，还要快点去。”


    她的心里和他一样，都想起了同一个傻子。


    “要是再晚一些，我师兄赶来就坏了。他一定，一定不会弃生命于不顾。”


    她直视他的眼睛：“而且，你不觉得很可怕吗？”


    “亲眼看着无辜的人族去死，明明有救他们的能力，却不施以援手，不觉得很可怕吗？我们不是兽人，去除一身的修为，我们和他们是同族。”


    “但你回头看一下，仙门的人都是什么表情。”


    “如果我们穿的不是浅色的衣裳，也和魔修一样穿黑色，名门正派又是哪边？”


    “人不该是这样的。”


    赵前叶说完，没再理会他的愣怔，仰头看了眼天色。


    她放剑入阵。


    她的衣衫被阵法割破，鲜血像一场花雨，浸润到草地里。


    【人不该是这样的。】


    那人要是什么样的？


    像她，像闻衡，去死就好了吗？


    他和身后的仙门人站在一起。他们目睹了阵法对赵前叶的凌迟。


    就这样看着她死。


    不要，不要死。


    谁来救她？


    他为何不敢救她？


    他怕死，怕痛，怕失去一切。


    那些恐惧，胜过于爱她。


    “呼、呼……”


    闻衡从北部救山火回来，发尾烧得参差不齐，显然才回师门，听说了这里的事，到底御剑赶过来。


    他从不像姜扶生一样埋怨，埋怨她的自找麻烦。看到赵前叶在阵中接近殒命，提起脚下的剑飞冲过去。


    “阿衡——”


    “别、别去！”


    沉默的仙门人发出声音了。


    为何赵前叶时没有？


    因为闻衡明显比她更有用吧。


    那一刻，姜扶生发自内心地羡慕，嫉妒。


    羡慕他的果决，嫉妒他的勇气。


    还有，敬佩。


    他能想通，赵前叶也是。他们都清楚闻衡的为人，哪怕阵中是不相干的人，只要那人是为他人牺牲，闻衡都会去救。


    所以赵前叶想尽快将这事解决，用她的命。


    但她还是晚了一步，又或者闻衡来得太过及时。


    他最终还是死在阵中。


    连一句遗言都没有，他才二十岁。在场的仙门人，有几人是百岁以下？活了那么久都活不腻吗？让一个来世上只活了二十岁的人去死。


    那天到最后。


    阵中剩下几名历经生死灰心的凡人，仙骨损坏、灵脉断裂、想要殉情的赵前叶，还有完好无损的他们。


    闻衡的朋友将怒气撒在了那些凡人身上。


    “干脆杀了你们！阿衡本不必死！”


    他们被各自的师父制止。


    姜扶生又想起了赵前叶的话。


    【人不该是这样的。】


    姜扶生陆续磨碎了许多药草，注入灵力，在丹炉前坐着看火。


    师父只当他受了闻衡死的打击走不出来，摇摇头放他一人待着。丹火烧得旺盛，将他的面容烤热，有微凉的液体从脸上流下。


    世上没了闻衡，仙门中活着的，只剩他们这种人了。


    调整好心情，姜扶生出关见到的，是一个与过去两模两样的赵前叶。


    她的脉象差得不行，需要尽快用丹药调息。


    但她拒绝别人的关心，不再理会无意义的对话。


    她先是去三界搜寻，仙门与人界也就罢了，她撑着那副身子，还敢去魔域旁若无人地找人。


    简直像找死一样！


    “不想活了吗你！”


    赵前叶眼中无他，笔直经过。用过丹药以后，她把在魔域吃的亏都讨回来。


    他有时候很佩服这女人的毅力，她到底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她在冥河等了闻衡几十年。


    对于修士来说，几十年不长。但冥河那个地方不同，只有一条河，除了鬼以外没有生灵，没有灵气。


    幻星崖师门用了许多方式，劝解，呵斥，陪同，发现无果以后，冥河畔还是只剩她一个。


    病弱的赵前叶抱着膝盖，目光没有一刻松懈盯着那些转生的游魂。


    她不累吗？


    她也会累的。


    她昏死以后，被用法器注视着她的楚掌门带回师门。冥河等不来人，她就还去三界搜，一寸寸，一步步地走。


    原本以为收徒以后会慢慢变好，赵前叶的师父师姐们应该也是这么以为。


    但并不。


    她把她的徒弟带出手以后，再没管过，甚至她的徒弟也承袭师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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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夙愿，帮她一起寻找闻衡的踪迹。


    执着成这般田地，除了他，其他对赵前叶有意的人也都没脸再坦白心意。


    跟她相比，他们只是再粗浅不过的喜欢，说出口都是一种自私。


    而且，情爱实在占了他们人生中太小的一部分。


    姜扶生有济世阁的病患要忙。雍飞舟几年前被魔修陷害，无声病故。瞿乐游在苍梧山养灵兽养得脚不沾地，许多年不曾露面。水磐变心娶妻了，他的孩子如今都比闻衡死时岁数大。


    他偶然抬头，发觉路上的人大多都消失了。


    有些人走向未来，他停在现在，赵前叶将自己钉死在过去。


    她虽然在做一些事，但只要仔细思考就会发现，她做的那些事都是为了让她能心安理得把自己关起来。


    像功夫不负有心人，幻星崖找回了闻衡的转世。


    真是好不相同的两个人。


    比起闻衡，找回来的嵇晨钟更像是楚掌门的徒弟。他安静，守义，不爱管闲事，唯一多余的一点是，他有个从人界带来的妻子。


    听说把赵前叶气吐血了。


    姜扶生隐约觉得她不会因为这种事生气。她心里一定是把闻衡与嵇晨钟当两个人看待的。就算幻星崖乃至仙门所有人都把嵇晨钟当作闻衡的替代品，赵前叶也一定是那个将他独立看待的人。


    嵇晨钟他，就不吃这套吗？


    不管如何，他出现以后，赵前叶的情况有所好转，她开始管事，照看徒弟。姜扶生甚至以为，她会这样对闻衡释然。


    但是没有。


    没有。


    她表面风平浪静，手脚都做在背地里。


    她竟然偷偷收集流光石，开设杀仙阵。


    若不是她了解不深，将石头收集错，她定然要死在那场阵里。


    阴差阳错，她竟真将闻衡召唤回来。


    不过不是那个死了的闻衡，而是身处于过去的一切都还没发生的时间的闻衡。


    这太离谱了。


    真的会有这种召唤的法术，将人从过去拉过来？那过去的人怎么办，过去之所以成为过去，不是因为都是在回忆里的虚假的事？闻衡若真来自过去，为何他们的记忆没有变动？


    他怀疑过魔域，但楚千霜打消他的疑虑。


    “的确是阿衡，的确是纯净之魂不错。”


    “此事奇特，无法用常理解释。灵幻君已在查阅藏书古籍，若查出什么会告知你的。”


    姜扶生从剑阁出来，正好碰到沈均澜押送柳依依。


    嵇晨钟的凡人妻子，原来只是魔域的一场阴谋。他们盯住了纯净之魂，若不是闻衡骤然复活出现，打乱了阵脚，他们应当不会败露得这么容易。


    “姜师叔，我师父怎样了……”


    蔺锐意身后，分别是沈均澜与苏摇光的弟子。


    姜扶生道：“她当不成你师父了，如今修为尽散，是个靠丹药吊命的凡人。”


    这话一出，三个少年人脸色都难看下去。


    蔺锐意不放弃，挣扎道：“灵脉没办法修复吗？什么稀世珍宝我都搞得到，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姜扶生道：“没有。”


    “我不信！”


    他攥着拳头抛开，不知去请哪路救兵。


    剩下的两个孩子难过得就很安静。


    他没什么好说的，只道：“心里难受就找你们师父聊聊。”


    他们应该也一样难受，抱着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