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驾临，按例是要阖府上下，都在门外等候迎接。不过前来通传的内侍吩咐，说太后不喜排场，只需顾娘子带着管家等候便是。


    于是顾念便与宋白站在一处，默默等待凤驾。


    不多时，便看一辆枣色马车缓缓驶来，除了跟着两名宫婢，再无其他仪仗。


    马车在门口停下，立刻有人放上踏板，宫婢恭候在车门处，伸出手臂等着。


    门帘掀开，一只纤纤玉手搭在宫婢腕上，霍愿款款走下马车，冲着要对她行礼的众人抬了抬手。


    “不必多礼，本宫微服出宫，不愿张扬，都免了吧。”


    她看了看垂手而立的顾念，笑道：“昨日宫宴没有机会和顾娘子说说话，今日顾娘子可要好好陪陪本宫。”


    顾念连忙称是。


    霍愿朝顾念伸出手，顾念明白，立刻上前半步，伸出小臂，让霍愿扶着自己。


    “倒是个乖巧的。”霍愿点点头，手上微微用力，捏了捏顾念的小臂，“还挺结实。”说完，莲步轻移，朝府内走去。


    霍愿入宫时，还没有这座国公府，是她当上皇后，先帝为讨好她，特意给的赏赐，专门给霍厌另起了一座府邸。


    宋白在前引路，“请娘娘先去正厅饮茶，再慢慢训话。”


    霍愿回头看了看身后跟着的人，笑道：“本宫不过是出宫散心，不用这么多人伺候，宋先生让人都散了吧，留顾娘子陪着本宫就行。”


    “这……”宋白犯了难。


    霍愿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宋白立时感到脚底蹿起一股凉气。


    他是老公爷的随从，老公爷去后，便留他给霍厌当管家，所以他并未和霍愿打过太多交道，只知道这位大小姐端庄高傲，心机深沉，是小姐里的小姐。


    今日霍愿不过一个眼神，便让伺候了两代国公的宋白，感到一股巨大的压迫。


    “小人明白，只是顾娘子初来乍到，对公府不甚熟悉。还请娘娘赏小人一个恩德，让小人在侧伴驾，免得娘娘迷了方向。”宋白咬牙抵抗着压力，回道。


    霍愿意外地没有反对，而是亲昵地拍了拍顾念的手背，“他对你还挺上心。”


    顾念误会了，低头回道：“宋先生待人极好的。”


    宋白苦笑。


    霍愿也是愣了一愣，“噗嗤”一笑，“有意思。”


    宋白赶紧将府中的仆人散去，不过霍愿带来的两个宫婢依然跟在身后，这是他安排不得的。


    霍愿突然停住脚步，“不去正厅了，端坐着喝茶没什么意思。”她歪头看着顾念，“去你住的地方坐坐，顾娘子不介意吧？”


    顾念咽下紧张，声音微微发颤，“我，我不介意的。”


    跟在身后宫婢立刻厉声道：“放肆，娘娘面前，哪有你自称‘我’的份儿！”


    顾念被吼得浑身一震，“民女有罪，娘娘开恩！”


    “行了，”霍愿这才缓缓开口，“这里不是宫中，哪来那么多规矩，顾娘子到底长在乡野，一时忘形也是有的，不怪她。”


    霍愿夹枪带棒的，宋白听得皱眉，心知霍愿来者不善，立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打算帮着顾念应对。


    却岚轩离着正厅有段距离，霍愿说要赏景，一行人便绕了个远，从花园里穿过去。


    走到蓝楹花树下，霍愿抬头看着一树一树的蓝色花朵，径自喟叹道：“没想到，这花竟然还活着。”


    说完，像是想起顾念一般，回头解释道：“这树是从老公府里移过来的，我入宫前，最爱这几棵蓝楹花，生怕离了我它们没人管。厌儿有心，便将它们移了过来，说是要替我好好照顾。”


    顾念微笑点头。


    霍愿又看了看四周，道：“到底是男子，不知道怎么伺候花草。”


    她随手掐下一朵月季，慢慢地将花瓣一片一片揪了下来，“名贵的品种怎好这么胡乱种着，再不拘小节也不能不知美丑啊。月季再美，到底不是玫瑰，只能滥竽充数罢了。”


    霍愿瞥了宋白一眼，“旁边那些杂草野花也不知道理一理，你们府里没人了么？”


    宋白连忙告罪。


    顾念冷眼听着，这么直白的诋毁，别说是她，就是傻子，也能听出来她意有所指。


    只是她不能还嘴，她还没那么天真，敢和太后叫板。


    谁知霍愿并不打算放过她，又转过脸来，笑意盈盈地问道：“顾娘子，你说是不是？”


    顾念微微一笑，“娘娘说的是，民女粗鄙浅薄，也分不出什么高低贵贱。只要花开得好，民女就都喜欢。娘娘有所不知，在乡下，只有能开花的才会结果，要是不开花，我们就该担心饿肚子了。”


    果不其然，那两个宫婢轻蔑地哼了一声。


    谁知霍愿听了，看着她的目光深沉复杂。


    “顾娘子倒会说笑话，本宫喜欢。”霍愿陡然一笑，“走吧，去你屋里坐会儿。”


    顾念点头应是，一路上霍愿也不再停留，直向着却岚轩走去。


    到了却岚轩，霜序和莺时领着一众女使站在门口迎接。霍愿看了看人数，笑道：“顾娘子果然很得公爷欢心啊，竟拨了这么多人给你使唤。”


    顾念抿抿嘴，“国公可怜民女罢了。”


    霍愿笑了，“顾娘子天生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别说是厌儿，便是我，也要心疼照顾了。”


    说完，不等顾念回话，便转过脸，对霜序和莺时道：“连你们俩都过来了？”


    霜序和莺时连忙上前磕头行礼，“见过太后，太后万福顺安！”


    “起来吧。”霍愿抬抬手，“到底是我房中出去的，果然乖顺，不枉我教导你们一番。”


    霜序和莺时埋着脸，不约而同皱了皱眉，嘴里却恭敬道：“奴婢感念娘娘恩情。”


    霍愿命她们起身，两人引着霍愿走到花厅，刚要挑起门帘，却被那两个宫婢接了手。


    “两位女使暂且在门口候着吧，娘娘有我们照顾。”


    霜序一急便要说话，还没等她出声，霍愿扭头见宋白要跟着，淡淡道：“行了，宋先生，这里都是熟人，都是惯了伺候我的，你自去忙你的吧，这里用不着你了。”


    见宋白还要说话，宫婢上前半步，“宋先生，请自便。”


    又不让霜序她们进门伺候，又要把自己支开，这是摆明了要跟顾念单独说话。宋白心里着急，脸上又不敢表露，只好暗暗给霜序使了个眼色，忧心忡忡地走了。


    屋内便只剩下霍愿和顾念，还有那两个宫婢。


    顾念见宫婢没有站在霍愿身侧，反而站在门口，像是把守一般，心里便知晓了一二。


    今日太后不光是冲着自己来的，怕是还要给她点颜色看看。


    霍愿坐在上位，却不赐座，顾念只好站着。


    霜序要上茶，被门口的宫婢拦了下来，将茶盘接过，又把她推了出去。


    顾念看得清楚，却不知太后会对自己做些什么。


    宫婢将茶盘托到顾念跟前，顾念只好接过，端着走到霍愿面前。


    “请太后用茶。”


    霍愿没接，也不说话。顾念只好托着茶盘，一动不动地候着。


    过了好久，霍愿才开口，声音却是极冷，“你是不是以为，本宫会故意打翻茶盏，将滚开的水泼在你脸上？”


    顾念一愣。


    “又或者，本宫会嫌茶冷了热了，反复让你去换了来，总也不能满意？”霍愿继续道。


    顾念摇摇头，“娘娘说笑了。”


    霍愿不理她，继续说：“还是你以为，本宫支开所有人，就是为了教训你，可能掌嘴，也可能羞辱你？”


    顾念没说话，霍愿的问题不仅让人无法作答，还隐隐有一种居高临下之感。


    她不屑于用这些寻常手段，所以，也别妄想用寻常手段对付她。


    顾念心里有了计较，默默站着，也不回嘴，脸上挂着恭敬的笑容。


    她只是个升斗小民，皇家天威当面，说不怕是假的。但她骨子里却天生一股倔强，没来由的刁难，她断不可能屈服。


    见顾念不说话，但神色却反而镇定自若，霍愿微眯着眼，上下打量着顾念。


    “顾娘子还真是美艳动人啊。”霍愿突然说道。


    顾念恭敬地道了谢，多一个字也不说。


    霍愿的重点不在这里，笑吟吟道：“昨日宫宴，本宫瞧着你戴了一支玫瑰花的簪子，看着倒是精巧，今日怎么不戴了？”


    顾念心里一惊，昨日与霍愿不过只打了两个照面，她站得也不近，霍愿竟从她一头的珠翠中，一下就记住了那支簪子，这般敏锐的观察力，着实不同一般。


    “回太后，民女不通梳妆，给我戴什么便是什么，实在没留心去瞧。”


    霍愿微微一笑，“长成这般模样，倒也不必留心在梳妆上，顾娘子还真是少了我们寻常女子的烦恼啊。”


    顾念连忙告罪，“太后言重了，民女有罪。”


    “是啊，你当然有罪。”霍愿叹了口气，“生得太美，就是天大的罪过。”


    顾念额间隐隐冒汗，霍愿的话让她感到危险正在逼近。


    “对了，顾娘子，”谁知霍愿并没继续这个话题，“还不知你芳名是什么？”


    顾念行了一礼，“民女名叫顾念。”


    “顾念？”霍愿又念了一遍，捂着嘴，像是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顾娘子，你可知，本宫小字为何？”


    顾念连忙恭敬道：“民女不敢。”


    霍愿盯着她，目光阴冷，像是看着唾手可得的猎物一般。


    “本宫小字，念念，念念不忘的念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