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第三十五章
作品:《取君枝》 在山上这几年,她只从长辈口中听说外面世界。他们总喜欢聚在一起,无事之中,总说山外之人阴险狡诈,人心可畏。
这时,杨芮在一旁听着,便要问为什么。
她不懂,但长辈们不肯说。于是只好悻悻离开,可越是这样,她转念对山下更加好奇。
杨芮趴在窗台上思索,窗下是片片竹林,风掠过,沙沙作响。越过重重翠绿,能见着山脚下雾蒙蒙的房屋,炊烟袅袅,街道纵横。
山下究竟是何种天地?
还是几年前那般无虑吗?
原是,她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老者口中的话。
十五岁时,杨芮终于有机会离开岚山,这也是她几年以来第一次出蓝山县。
出门太远,心里总是不安的。
她在彷徨中,遇到了大雪。
这场雪来的太早,太急,无人预料到。
大雪封住去路,山间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村中树木苦败,只有细细一条立在寒风中,风啸而过,枝条急剧弯折,看似下一刻便要拦腰折断。
杨芮讨厌雪天,大雪总是模糊视线,看不清东西。她心中万分焦急,可又不得不在这座山中村子停留几日。
她瞧了眼身旁的篮子,那里躺着几株药材。
“杨姑娘尽管在这里住下,等雪停了再走不迟。”
妇人穿的朴素,袄褂是褐色的,裙子只是薄薄一层棉布,表面浆洗留下的痕迹,旧旧的。杨芮垂头看了眼袖口,这件外裳也是妇人借给她的,虽然旧,穿着却舒心。
妇人长得很祥和,头发梳得干净利落,只是右侧脸颊上有快不小的紫色胎记,乍一眼倒有些吓人。
可杨芮不怕,因为她的眼神太柔和,亲切,让人不自觉地忽略这点根本算不上缺陷的都胎记。
“谢谢孙姨。”杨芮抬起脸来,朝她一笑。
孙姨在她对面坐下,将碗放在桌上,“趁热喝,姜汤,驱寒的。”
热气扑面而来,汤水带着生姜的辛辣味,几口入肚,身体顿时没有那么冷了。
孙姨看着她,笑得越发开心,“杨姑娘长得真是标志,穿着阿乐的旧衣依旧这么好看,这不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人美不需要衣衬。”她顿了顿,朝门外看去,思绪一下子拉远了,“若是阿乐还在身边,定能让她给你做件合适的。”
“这一件就非常舒服。”杨芮拍拍衣袖,“我穿着可是感觉不到一点寒冷。”
“是吗?”孙姨笑着收起碗,“那就好。姑娘歇息着吧,待晚饭时候,再来叫你。”
杨芮谢过她,在床沿坐下。
房间有破旧,方桌桌角有些细碎的裂痕,桌面上的漆面脱落,漆料一块一块的,不成整体。
这原是孙姨女儿万乐出嫁之前住的地方,她保存的很好,虽然东西不多,但打扫得干干净净,不让人觉得脏乱。
杨芮紧绷的情绪放松了些。
她拿出藏在篮子下的书本看了起来。
外面风声呼啸,她裹在被子里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见窗外有细碎的说话声。
她推开窗子一角,只见着孙姨的儿子一身褐色棉袍,衣角上沾了雪水,整个人十分落魄。
孙姨赶紧出门迎他,万安垂着脑袋,站在雪中,雪粒敲打着他的脸颊,睫毛上结起雪珠。
不论孙姨怎么劝他就是不肯进屋,他身体颤抖着,双手冻得通红。许久之后,他抬起头,眼里含着泪:“娘,我落榜了。”
孙姨一怔,连忙道:“落榜就落榜,谁读书能一帆风顺的?大不了我们再考!你站在雪里可是为了什么?气娘吗?”
万安摇摇头,嘴角抿成一条线,他尽力的憋住情绪,还是在与孙姨说话时绷不住了。
他在孙姨面前跪下,双手抓着她的袖子,泣声道:“娘,周家那儿子替了我的位子!我的考卷被他替换了!”
孙姨皱起眉头,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周、周家?”
“没错,阿姐的夫家!”
杨芮在这里住了几日,听过孙姨提起她的孩子。
孙姨早年丧夫,一人将两个孩子拉扯长大。
一男一女。长姐叫万乐,弟弟叫万安。
万乐前几年出嫁,夫家便是县里的周家。周家只是县中一个小官,家中祖上有些积蓄,在县里置办了一所宅院,并且开了间商铺。
这周家儿郎长得并不差,几年前万乐去县里游玩时与他一见钟情,周家亲自派人来求娶。孙姨知晓自家女儿眼光,瞧着人又周正便同意了这门亲事。
万乐嫁过去之后,很少回娘家。
孙姨十分想她,却碍于家中琐事屡屡耽搁进县。
“那周超与上京官差认识,他、他当着我的面儿给了那人银子。”万安垂着头,愤恨道:“他说,他是上京周家的旁支,不会让他落榜。”
“我当时没有说什么。只是不知道,最后他换得是我的卷子。”
孙姨咽了口吐沫,声音发紧,“这考卷不是不外传吗?你怎知道?”
万安深吸一口气,“他带着我去酒楼,酩酊大醉之时说漏了嘴。”万安闭了闭眼,“他还说,我们家是山沟子里的破烂户,能有一个人攀上高枝儿就不错了。还想着考取功名,真是痴人说梦。”
孙姨吸了一口气,憋在喉口,不知道说什么。
杨芮看着院里二人。雪落在肩上,已经垒成了一座小山。
“他周家有几斤几两我还是掂量清楚的。随意攀个关系便真把自己当作京城上等人了。娘可不给他这个机会。”孙姨愤愤囔囔着,一手扶起万安,领着他进屋,安慰道:“娘帮你去讨回公道,儿不必担心。”
“那,阿姐怎么办?”
孙姨怔住了。
万乐在他们手上。
此时,孙姨与万安并不知道,万乐在夫家过得并不好。
万乐不似孙姨,她有张巧丽脸庞,腰肢纤细,举止温雅。她在县里有着很好好的名声,都说万家能生出这般美人,是八辈子福分。
周超便是看上了她这般容貌。
这桩婚事,其实有一人不同意。
周老太太早年与一妾室关系十分不好,恰恰万乐就长了这副柔弱样。
她总能在万乐身上看到那妾室影子,便厌恶极了万乐,总是指使她干一些下人的活。
万乐原本不放在心上,她以为,只要夫妻恩爱就好。
可周超是个耳根子软的,他极为听周老太太的话。一来二去,万乐在他心中形象大跌,他对万乐产生不满。
渐渐地,周超原型暴露。他酒后打了万乐,将她拖拽出屋子,丢到堂外整整凉了一夜。
万乐心中难挨,却不想让母亲担心。从那之后,万乐身上一直带着伤,她不敢回娘家,不敢见母亲和弟弟。
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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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和万安一同进京赶考,万乐听了很是高兴,她知万安才学不一般,很久就准备着等二人回来,将母亲邀入府中庆祝一番。
这份高兴,在周超风光无限的回家之后消失了。
万乐在周老太太得意洋洋的话里得知了真相,她心生中大骇,无地自容,与周超大吵一架,无言再见母亲和弟弟。
夜里辗转反侧,终于,在天亮前一刻,她想明白了。
万乐想给弟弟讨个公道。
杨芮跟着孙姨和万安进了县城,却得知万乐告发夫君,锒铛入狱的消息。
孙姨差点晕厥,杨芮稳住她,试图去找关系疏通,能够见万乐一面。
她入堂上,却得到了万乐已经溢死牢中的消息。
孙姨彻底绝望,跪在县衙前再也起不来。雪花未离开,落在人身上,凉凉的,带着寒意,似乎站在冰窖里,通身都觉得骇然。
万安站在一侧,静静的,也攥起了拳头。
周家并没有派人来,而是大肆讲万乐不守妇道被周超发现,慌乱之下才选择诬陷周超,企图污蔑他们一家。
这一口一个贱人,杨芮在街上默默听着,她回想着万乐尸身被孙姨紧紧拥在怀里,手臂上一片淤青,旧伤又添新伤。她嘴角有未曾抹去的瘀血,应当是被虐待过。
杨芮走进了县衙。
她头一次拿出了尘封的令牌,企图讨个说法,可是并不成功。
她对着高堂上的乌纱帽,举起了金令,“我乃宣王府嘉成郡主,请上官彻查此事!”
一开始,县丞确实被吓到了。
可转念又哼笑道:“嘉成郡主怎可能出现在这种地方?怕不是偷的吧?”
杨芮哑口无言,除了令牌,没人能给她无法证明。
那县官格外谨慎,虽不信,却还是让她稍等片刻。
他去问了人,那人来自上京,是周家人。
县丞回来,嗤笑道:“装也装像的,那宣王家的郡主早就死了。”
他下令抓杨芮。
杨芮知道此时不能被人抓住,于是逃了。
回村的路是茫茫白雪,杨芮看不清路,视线越发模糊。她在雪地里缓缓前行,在一天之后到了村中。
孙姨家已经满面缟素,黑木棺材停放在屋中,堂前跪着一人,火盆里升起焰火扑向孙姨,她眼眶发红,僵硬地扔着纸钱,眼里没有一点光。
她说:“阿乐最喜欢吃柿子饼,娘还特意做了许多,就等去见时让你高兴高兴。”
“娘不该让你嫁进周家,娘…不该为了那点钱,换你一条命。”
“娘知他不是良人,娘对不起你!我,我只是想让你弟弟能够近京,能够考上功名……这样,咱们一家子就不用愁了。”
她的泪水顺着下巴落下,“娘痛恨上京那些高门大户,娘就该让你自去某一条生路……”
杨芮愣在了门口。
这些话如同潮水般涌入耳朵,冰冷刺骨。
万安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他看着那纯黑棺木,一滴泪都没有掉,只是轻声道:“我姐姐,生前是最爱我的。她为了我什么都愿意做,我却做不了什么,只是她的负担。”
“你想怎么做?”杨芮淡声问。
万安道:“律法只不过是幌子,我只想为我姐姐报仇。”
杨芮垂下眸子,手指抚上袖间细绳,她视线落在袄褂上,低声道:“我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