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啜泣？


    张时鸢顿住脚步，凝神静听。


    置身这更迭了数代帝王的古老城池中，心底徒然生出一丝悲悯，她仰头凝视那如墓碑的高大城门，耳畔又响起众生的叹息。


    似一人低语又似一群人哀嚎哭泣，她放眼望去，满目疮痍，摄了魂魄的活死人，游荡困顿的孤鬼，抢夺香火的精怪......


    柳仙于一侧瞠目结舌，在山中修了千百年，也未曾见过这般令人沮丧的浊境，似一座城的回光返照，回过头，遍是几世的兴衰乍现。


    嫁衣女鬼更是泣不成声，她看到前方泥潭里，伸出一双双森然白骨，那些女人们，有的让她快进来，又有女子恶狠狠的呵斥她快逃。


    平地忽起一股疾风探出风舌，将一旁安分着步子的待选红颜佳丽细细嗅了个遍。


    “宫中要选秀了？”张时鸢似在自言自语。


    “是，也不是。”傅云羡先是一愣，而后解释，“若说是选秀，不过八月，已选了六回，这已是第七批，皇......“傅云羡忽又止住。


    引路的宦官捂着口鼻轻咳两声，“王爷，慎言。”


    这般讳莫如深，张时鸢眉梢微挑，嘴角浮起一抹冷笑。


    她每向前一步，这昏君印堂就得黑上几分。


    张时鸢深知宫墙深院是由铮铮白骨堆砌的金玉殿宇。巍峨恢弘的砖红色城墙下，悠长狭密的宫道长廊，人微如虫蚁踽踽独行，唯有张时鸢的影子似巨人般俯视着这养蠱毒的金蚕蛊。


    「这下你可有的忙了。」柳仙于一恻叹道。


    绕过两道长廊后，便是王公贵族临时下榻的景阳宫，宦官自然地将他们引领至西侧殿。


    “慢。”傅云羡语气不悦，“本王进宫素来都是住的东殿，为何今日往西侧？”


    “王爷熄怒，您有所不知，”宦官煽了下拂尘，躬身解释，“这几日雨水多，东侧殿漏雨待修缮，还望王爷体谅，先移驾至西侧暂歇几日。”


    “原是如此。”傅云羡闻此便不再追究，未料刚转身，就碰见托举着鸟笼的宇国公正闲庭信步地从东侧院出来。


    “我见是哪个小蹄子这般不懂规矩，在这宫内喧嚣吵闹，原是北轩王到了呀，微臣见过北轩王。”


    傅云羡气压瞬间冷至寒冰，“东殿脏了，住了倒容易沾染晦气。”


    “你.....”宇国公未料吃了一瘪，脸涨得通红。见到张时鸢更是气不打一出来，若不是那日她从中阻挠，这北轩王早就进了宗人府。


    张时鸢上下扫了他一眼，满是不屑，未出声却将他奚落了个遍。


    柳仙狞笑，朝鸟笼吹一口气，笼中鸟便扑棱着翅膀越出鸟笼，本就受气的宇国公更是狼狈不堪，挥舞着双手去抓鸟却被绊了摔了一跤，一侧的小太监宫女们欲将他扶起未料被鸟给叮啄得睁不开眼，场面一度混乱不堪，宇国公势必要将这鸟给捏死，他恼羞成怒地站起来一个扑逮却落了空，正仰头转头四处寻找时，兀的一愣，啪嗒一声，一坨灰白的鸟屎正中他的眉心。


    傅云羡见他般滑稽也只是付之一笑，不多言语，未料一侧的王妃是憋不了一点，她几乎是捂着肚子笑出泪来。


    见王妃这般侮辱，宇国公后牙槽都要咬碎了。


    「使劲笑吧，有你哭的时候！」


    绕过园内的长亭便到了西恻殿，张时鸢也笑了一路，一想到他那可笑的手舞足蹈的样子就忍不住噗嗤一声。


    傅云羡就当一起看了个乐子，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张时鸢这般笑得尽兴，若无城府，她这样的女子做妻子也未尝不可。


    世事哪能尽如人意，傅云羡觉得自己现在好像也没那么怕鬼了，相比较怕鬼，他更怕这神秘莫测又难以掌控的王妃。


    西侧殿较东侧殿自是简陋不少，不过好在干净整洁，主厅上房厢房都齐全，他也不必再费神伪装，挑着灯等天明。


    行至上房，傅云羡欲开口又被噎了回去，他本想道明自己君子之意，这上房就让王妃住着。


    自顾自推开门的张时鸢见一侧僵住的傅云羡不解道“王爷还有话说？”


    “没……”傅云羡忽又关切道，“这一路舟车劳顿，王妃早些歇息。”


    “嗯，还有呢？”张时鸢见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傅云羡欲言又止，旋即转身回到厢房，刚离开没两步，身后就传来门重重被关上的声音。


    傅云羡顿感惆怅，一想到自己刚才想过的，这般女子可做妻，便晃着脑袋试图将水抖出来。


    城府深且不近人情，性情差还无礼，更离谱的是，她还有个关系不明的竹马，他堂堂的北轩王怎能被她拿捏了去。


    一想到今日在城门处，他好心伸出手欲扶她下马车，她却只看到了周凌阳，他就莫名发怒。


    周凌阳为何这般巧合出现在京城，他已无心追究，他满脑子只有张时鸢看周凌阳的眼神。


    桃花楼二人的重逢更是让他感到不快。


    张时鸢既有事相求，为何不找自己的夫君，他哪点比不上周凌阳？


    他好歹是个王爷，即便她嫁入王府是因于利益，王爷跟商贾之子孰于她更有利不言而喻，她张时鸢不光心性不好，眼睛也瞎了。


    这之中种种心路历程都叫他心神难宁，本以为入了宫，摆脱了那些闲杂人等，他便也不会再受到任何干扰。


    这种莫名的占有欲让他感到厌烦。


    他只当是维持王府的脸面，断不可能是自己动了情。


    此次带她入宫，他不过想试出她几分真面目。


    一颗棋子而已。


    这么想着，傅云羡便嘱咐了李青几句，双手叠于胸前，安稳入睡。


    酉时刚过，夕阳沉了山底，宫女们依次点亮了宫灯。


    膳食阁内，美味佳肴飘香四溢。


    一侧的上房内，张时鸢却忙的不可开交。


    今日刚过城门，她便见识到了这座活人塚的可怖。


    进了西侧殿，不过是阴冷了些，未料想，当她打开上房的房门再关上后，看到吊满屋子的腿那一瞬的冲击力。


    若不是柳仙眼疾手快设置了一道结界，这群没眼力见的小鬼早就灰飞烟灭。


    依目前初级判官的功力，危急关头躯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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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自动开启抵御机制。


    无故触发后，就是无差别攻击。


    时鸢本着能超渡就超渡的原则，祝众生了愿，攒武力值，完成判官进阶任务。


    最怕这种触底反弹，她也在学着控制脾性，拓宽承受阈值，提高承受上限。


    “都给我一个个站好。”嫁衣女鬼环抱着双手呵斥众鬼。


    “不好意思，吊太久了不会站。”一小鬼翘嘴嘟囔着。


    “……”张时鸢扶额，“这么多上吊的，捅了吊死鬼的窝了这是。”


    “还有跳井的姐妹，不过……不在这。”一名宫女小声说道。


    “那就从你开始吧。”张时鸢看着这满屋子泱泱的新魂旧鬼，挽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


    梁柱瓦盖的方正木屋此刻便幻成无边际的道场。


    一束金光自判官的体内腾出驱散黑暗，照亮血池滋养得正盛的彼岸花花海。


    幽怨凄清的众生们哭得血泪迸出，其中有身份显赫的娘娘也有命如草芥的宫女太监。


    不过一瞬，便七窍流血，狰狞可怖，他们穿着死时花花绿绿的衣裳，生前都深陷红尘泥潭不得善终，死后都一般在彼岸花血海苦等一场虚妄的救赎。


    「祈者愿成，魂归地府，聻归判官，应否？」


    「应。」


    祈者应，判官允。


    怨念深重的人也到不了这里，眼下闻讯奔赴而来的孤魂，无嗔恨，无挂念，超渡即可入轮回。


    张时鸢缓缓睁眼，此时，一道金光浮现，张时鸢的面前摊开一卷诺大的竹简天书。


    「众生录」


    第一页，赫然记载着：宋清莲。


    一名俊朗飘逸的少年郎，担笈负书，转过头来，朝张时鸢挥手。


    少年郎的掌心有一颗朱红痣。


    看到这，张时鸢无比动容，眼眶湿润，声音一度哽咽。


    这是她渡的第一人，那替乡绅顶罪的无头男尸。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的脸，原来他叫宋清莲。


    「宋清莲」张时鸢轻唤出了声。


    宋清莲似听到了一般，再一次回头，会心地笑笑，握紧了书箱的布带，转身笃定地奔向朗朗前路。


    柳仙早已泪流满面，反倒是嫁衣女鬼反常的镇定，她冷眼看着书生，暗自下了某种决心。


    竹简二卷。


    张雨、王菊之、陈扶摇……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整卷人名。


    随着得以超渡的众生越来越少，众生录呈半透明状直至消失，屋内冷气渐无。


    时鸢也困倦异常，萎靡疲乏，刚眯上眼，身后就传来柳仙的厉声质问。


    「你为何不入轮回？」


    张时鸢极力撑开眼，发现一只漏网之鱼。


    准确来说，不算漏网之鱼，这十足的怨气，似刚断气，且此女八字全阴，假以时日，足以成厉鬼祸害苍生。


    一宫女血泪横流，囫囵了一番却出不了声，借柳仙之口，“判官，小女有一事相求。”


    一股极浓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时鸢这才发现，这宫女的双手被砍断，连舌头也被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