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桓颔首，只神色微凝道：“我这双腿的情况你也知道……”


    青砖地上斜着竹影，一根干枯的粗竹从井边小池引了活水至这双人合抱不住的石缸中。日子久了，竹腹和石缸边缘都长了青绿色的斑驳苔藓，焕发出别样生机。


    乔小遇指尖轻扬，一盒的细白饵料便如雪霰纷落，引得石缸中潜沉的鱼迅速游动上来，立时水面翻腾，将两人平静的面容倒影也都搅乱了去。


    “我倒想问你一句，倘若之前道我改嫁的传言是真的，你当如何？”乔小遇问陆桓道。


    “若我有个好歹回不来，那便希望你能得遇良人；可若我回来，必是要将你那姻缘拆了的。”


    他的话音冷冽，言毕却觉着这样的他与从前大不相同——是阴鸷的。仿佛一旦见光，身体中那些灰暗的角落就会被照亮，至此他这个人也将不复存焉。


    陆桓稍稍偏侧过头，气道：“你倒是望着我回来？”


    “我倒是望着自己带着小葡萄改嫁了，然后你来拆姻缘，这种戏码经了人言加工一番，可以写个话本子了，去听戏的人都络绎不绝。”乔小遇笑道。


    陆桓挑眉：“真是那情境，你会有心思谈笑？”


    “怎会没有？你也是回来得早，若是再迟上三年五载，为守家财我兴许就改嫁了，若是再给小葡萄添了两个弟弟妹妹，只怕就算你回来也不能改变什么。”


    陆桓见她说得这样平常，心跳漏了拍，道：“我不允……”


    乔小遇依旧不动声色，道：“到时木已成舟，你能退步到什么程度？”


    陆桓沉默了，当真用心思量起这种情境来，半晌才道：“我便也不要那人的的命了，教他与你和离后永不再踏足此处，至于你和他生下的孩子，我也会悉心照管……”


    是她设给陆桓的诓，当下却没想到陆桓会答出这样的话来，乔小遇撇过脸去，冷了声道：“你不允也好，设计也罢，倒不曾问我打算如何？”


    “你会如何？舍了我？”陆桓话音僵住了。


    乔小遇定定看向他，道：“我若改嫁，寻的人不必千好万好，那也需是个能容人的。你可同夫君以兄弟相称，我们一同养着你，就算你后半生都无法站立……左右你不出门，外人也不会知道你底细。”


    “你是存心来气我的吧？”陆桓这才觉察自己早被乔小遇带进了沟里去。


    她从来就对言出法随、言行一致这样的词嗤之以鼻，行事向来论心不论迹，便真的那么做了，哪里会顾及旁人的言论？


    陆桓揉了揉眉心，方想及就算等到儿子周岁宴时他还未站起来，乔小遇也不会觉得如何的，她只是想要自己不要再闷在家里了。


    罢了，她都不曾忌讳传言，我又怎能辜负她一番苦心？


    是以当第二日乔小遇从通平县上寻了张大夫来家中为陆桓诊治时，陆桓不再避而不见了，虽然少言，但配合度是出奇的好。


    乔小遇此前便为陆桓的伤腿医治奔走四方，且为着洪太医那套祖传的针灸之法能够得仁心医者托付，才最终寻得了这位张大夫。


    老医者年近古稀，看人判事自有章法。此前便听乔小遇与他叮嘱，家中夫郎不与人看那瘢痕遍布的伤腿，所以大夫诊言时有什么提醒请先同她说去，现下却不曾想是这郎君亲自开口询问情况。


    张大夫有些诧异，瞥眼先看向乔小遇，在见乔小遇点头后，才抚须道：“先前应当有妙手仁医为郎君诊治过，可郎君却断了治疗，这病不仅在身还在心。你娘子百般求问，如今郎君既下定决心，就当不是那心志不坚之辈。


    老夫行医多年，发现病人比病症多矣，郎君又得这针灸之术眷顾，怎知他日没有站起来的机会？你不是那病人，就不会谈说有什么病症了。”


    陆桓若有所思，拱手谢道：“陆某受教了。”


    张大夫摆了摆手，随即拿起绘了针灸之术的帛书，回头与乔小遇道：“这针灸之术甚妙，我与娘子演示上两月，想来以娘子蕙质兰心，必然也就能学会了，也省得我这老筋骨三天两头地往村里跑。


    另外，老夫教娘子一套按揉穴位的法子，每日入睡前帮郎君按揉，也能让气血通畅些，另于吃食方面，多进滋补，萎缩的腿肌也能慢慢好转。”


    “我都记下了。”乔小遇闻言欢喜地应道。她便知道，有那分希望，便总要朝前走的，怎好在旧情境中滞足不前。


    不过，这张大夫将针灸帛书左右相看了后，却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乔小遇忙问：“不知您有什么顾忌之处？”


    “倒是，却也不是。”老大夫低头细细摩挲了手中帛书，直言道：“这针灸之术若能教郎君免了半生苦楚，那便是福禄之宝，可这福禄之宝若只能恩及一人，未免太过可惜了。”


    老大夫已从中看出些端倪，自知若不是因着给陆桓治病的缘分，他也难见着这针灸之术。


    “医者当有仁心，若他日也有与我一般境遇之人，张大夫见了是救也不救呢？”陆桓与妻子会心一笑，抬手止了老大夫的纠结择言，只道：“陆某受您恩惠，怎能让您身陷两难？


    但这东西终究也是他人祖传之宝，陆某总要去信问过，才能与您一个说法。”


    张老夫闻言自是不胜欢喜。


    ……


    腊月时，湾子里下雪了。


    天空仿佛被一层灰纱笼罩，雪花在空中轻盈地旋转飘落，跳着无声的舞。


    陆桓也照例喝着张大夫开的药，渐将那缩瘪下去的腿虽未见恢复，但瘢痕脱落后露出了大片带白掺粉的皮肤。乔小遇额头沁了汗珠，她按摩的手法愈发熟练，如今已能准确地找到每个穴位。


    眼瞧得陆桓一直咬着牙后仰了头去，喉间脖颈处布上了细密的汗，乔小遇拧眉问道：“还疼吗？你怎么不发一声？”


    “无妨，我能忍得。”陆桓淡笑着，摇了摇头。


    乔小遇复又低头继续。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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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必等到陆陵周岁了，陆桓有时已会弃了轮椅，扶了手杖在院中走上一走……


    陆陵就是小葡萄的大名。


    见天色将晚，乔小遇将东西收了收，道说去接孩子，陆桓轻轻点了头。平日里只要家里忙着，陆陵便总被傅娘子带了出去玩，这孩子是个不拘生人的，不管去谁家都能在人家炕头上玩上半天。


    等乔小遇接着人，才知陆陵在隔壁二婶家里啃了两块桂花糕，四叔家里蹭了粥点……


    如今见着乔小遇将那去刺蒸熟的鱼肉端上桌，这孩子竟扶着茶几巴巴看过来了！陆陵还不会走路，被陆桓逗笑着引到案边扶着，笑嘻嘻地朝着他娘流口水。


    “你这脸皮厚得都饿不着，娘只担心你撑着了。”乔小遇捣碎了点鱼肉，喂到小葡萄口中，吃完这些后却见小家伙意犹不满，便板了脸道：“不能再吃了。”


    小葡萄怪是会听他娘不允，扑在陆桓身前，一瘪嘴那泪串就似珍珠般掉落下来。


    陆桓笑着放下碗筷，拍着儿子脊背却威吓道：“仔细吃多了不舒服，又烦你娘去寻了钱婆婆帮你揉肚子。”


    小葡萄还听不懂，抬眼但见陆桓给他做那揉肚子的手势，只觉得他爹同村头的钱婆婆一样可怕，立时吓得魂飞魄散，这一桌的好吃食终究是与他无缘了……


    “可惜这样小的年纪，哪里懂得留肚子？”乔小遇见状不禁摇头，只回头又做了些茶点送了与邻居尝鲜以还人情。


    眨眼便到了新年。


    “姐姐、姐夫！”院外传来清脆的喊声，乔小佩抱着红纸跑进来，这是拿来与陆桓写对联的。红纸送到，人却遛烟着跑去找小葡萄玩了。


    陆桓拄着拐杖，在廊下看着妻子忙活，只见她使刀如流水一般，将刚蒸好的年糕切成薄片，厨房里氤氲的热气也掩不住她的笑颜。


    这样的日子很宁静。


    然后脚乔小佩就拉着陆陵来寻自己了，他这实在静不了片刻。陆桓寻了轮椅坐下来，执笔于书案前，手腕悬空，狼毫蘸墨便是笔走龙蛇……


    屋里烧着地龙，空气暖呼呼的，暖得与两个小孩红扑扑的脸蛋一样。红纸映着陆桓专注的侧脸，墨香在空气中弥漫开去……


    这样的日子也很温暖。


    等将对联写完，陆桓见乔小佩跟着就要去送与村户贴，招呼了她上前，将备好的红包塞到乔小佩的红袄子口袋里，还道：“晚些再去你姐姐那里讨一个。”


    乔小佩笑着咧开了嘴，可哪管保密，自顾着去她姐姐娘亲跟前炫耀了一通才打算出门，不妨想被乔小遇点了额头，“那你姐夫给了，我可就不给了哦……”


    乔小佩被逗弄得难过，灶外隐约响起哄人的声音。陆桓没去仔细听了，只看着跟前眨巴着眼睛看朝自己的小葡萄，口中咿咿呀呀地不知要说什么……


    他笑着拉过蹒跚着步的陆陵，展开儿子胖嘟嘟的小手，在掌心画了个圆。“我们一家团圆了，年年岁岁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