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斜，坐在马背上的乔小遇紧拉了缰绳，原似一根木头般的身体渐学会了在上坡下坡时后仰前俯——到底没那么僵硬了，高扬便也止了嘲笑声，拖着酸软的腿主动走在队伍前头。


    高扬原以为自己有马可骑，然未想陆桓不过往那深林里走一遭，便给乔小遇家猎了许多兽物，当中还有一头半大的野猪……


    这下可好，带来的箭几乎被陆桓用尽不说，连他的小黄马也被陆桓拉去驼东西了！


    高扬为此颇是不平，只谁教小黄马是在陆家长大的，莫瞧它一副烈脾气，在陆桓跟前却表现得十分柔顺……


    乔冉安夫妻俩亦装了整篮的野兔野鸡，陆桓最先劝他们挂几只在黑风的背上，可这对夫妻俩却反而客气起来，道说不必……


    直到陆桓劝言说若他们不挂，那便由他与高扬替二老背篮子的话后，傅娘子这才依了陆桓，并再三谢过。


    “桓弟，要不咱们歇一会儿吧，也让小黄马它们吃些草。”高扬虽未唤言半句苦语，却终究忍不住对乔小遇投来幽怨的目光。


    “那要不你与我同骑？”乔小遇抿唇问道。


    她这话音方落，便听一旁的陆桓出言拒绝，“黑风身上还挂着些东西呢，并不松活，只怕高扬一上去，黑风前蹄便会直接跪下去。”


    高扬听得这话，面上的促狭笑意倏然凝滞下来，牙缝里蹦出的字句尽融进凉风之中，“算你狠！”


    若说此刻高扬心下不过存了某种打趣意味，那么陆桓嘴角那抹淡淡的笑意，以及黑风那道冲他所打的得意的响鼻，确真真将他惹得跳脚了……


    他的嗓音拔高了几分，道：“黑风这蠢马也能听得懂人话？”


    “瞧你们这一人一马的得意劲……呵！回头我且告诉你母亲，你这两日并未随我去听庄先生说课，而是进野山林耍了玩，看你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高扬叉着腰杆，笑眯眯地吐舌说道。


    陆桓轻笑不语，只缓步走到黑风身旁，伸手欲将乔小遇扶将下马……


    “什么庄先生？所以你此番进山依旧是瞒了家里人的？”乔小遇直坐在马背上未肯下来，蹙眉问陆桓道。


    陆桓无奈轻笑，修长的手指转而轻拍过马背，垂目缓声道：“你不用担心，便是再借高扬几个胆子，他也不敢真去我娘跟前告状。”


    “呵？”高扬听得这话，手头的缰绳朝身边齐膝的草叶上轻抽了下，戏笑道：“我怎么就不敢了？横竖都是你遭殃，难不成你母亲还能管到我头上来？”


    “你若与我母亲照实说，那不就意味着你爹在帮我们圆谎了么？”陆桓偏转过头，对高扬淡笑了笑，“亦连带着你，可算坐实了‘不正经’的名头……那我母亲怕真是要让你我断交了。”


    高扬的脸瞬间塌了下来。他动了动唇，却不曾道出半个字词，而微僵的身体索性由了缰绳扯到别处去。


    乔小遇的目光渐变得复杂。从两人的对话中，她已能窥听得什么，如陆桓母亲的行事风格，以及高扬父亲的性子……


    她怔怔地坐在马背上，耳听得陆桓的淡笑声连忙回身垂眸，而她终究来不及敛起自己脸上的情绪了……


    且迎上陆桓眸底的那抹温和笑意，乔小遇直觉脸皮一阵发烫，竟不知该说什么为好。


    “还不下来？”陆桓轻笑着问。


    乔小遇微愣了片刻，才似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事一般，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我方才似乎不该发问？好似我有意探听人的私事一般。”乔小遇由陆桓轻扶着走到路边的一处小土埂上坐下后，忍不住胡思道。


    而当她用余光朝陆桓轻瞥过去时，这种由内疚感所引发的“试探”却被陆桓偏侧过来的视线给捕捉了完全……


    乔小遇心下不由得激生出一种尴尬来，忙扶了扶额，咋舌将头偏往另一边去。


    陆桓静静地看着她的反应，旋垂眸轻声道：“庄先生是白麓书院的院长。中秋之后，高扬便要离开族学，去白麓书院习书了。”


    “嗯？”乔小遇怔了片刻，旋将手臂缓放下来，明澈的目光静在陆桓身上停落……她反应过来，陆桓这是在回答她之前的疑问——庄先生是谁。


    “庄先生曾入过朝堂，深谙科举文章之法，所以我母亲在得知高扬要去白麓书院的事后，便也让我随了师父去拜见庄先生。”陆桓凝声继续说道。


    “原来如此。”乔小遇听过前情，不禁疑问道：“可你为什么不愿去呢？”


    这话一问出口，乔小遇心里便开始懊恼，自知犯了“探人私事”的毛病的她，连忙摆手说道：“我这多添疑问，你若觉着不方便，不用理会我。”


    陆桓呵笑了声，摇头叹说：“我不是不愿意去，只是还没想好。没想好是否要依了我母亲的意愿，没想好是否要径直离开陆氏族学……”


    少年的嗓音略显得干哑，一如土埂上的草叶般，随着当中水分被秋风卷走便渐转枯黄。


    “你言辞间似乎对那位老先生极为推崇，实际上是想去拜见的，是么？”乔小遇唇角微弯，对陆桓说道：“与其在这边纠结，不妨先去拜见的好，或许之后就能做出决定了。”


    “只怕去过之后，顾虑更多。”陆桓沉叹出声，而纷杂的情绪接着却被蹭上身来的黑风给打断了去……陆桓遂无奈起身，起手揪过几把稍显青嫩的草，凑到黑风嘴边喂与它吃。


    日光渐染了一抹橘色，映照在少年清俊的侧脸上，无端地添了种沉郁感，尽管少年口中直叨言笑骂着“你这蠢马，出门在外怎还这般挑精拣肥”的话……


    陆桓又揪了两把绿草，却是不主动将草递到黑风跟前了，只没好气地摊开掌心，“看你这蠢马知不知道自己过来，还当真让少爷我伺候你啊。”


    他的唇角挂着与这嬉趣话相适的笑意，然一双黑眸便仿佛那层叠着挂在山头的落霞般，教人心生恍惚，一时竟也分辨不清这是沉郁的美，还是美得沉郁……


    但不论如何，陆桓可以感受到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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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沉郁终究被一双琥珀般的眸子裹陷而进了，而他的视线渐变得明晰起来。


    ……


    这是乔小佩第二次见到陆桓。


    陆桓已然少了几分狼狈，只身上的血腥气却依旧把乔小佩惊愣在了原地。


    好一会儿，这小糯米团子才歪巴了头，迟疑着问道：“你是上次抢我荞饼吃的陆哥哥？”


    陆桓正忙着帮乔小遇家卸东西，听得乔小佩的问话，整张脸立时便黑了一半，“那分明是你给我的，怎么成了我抢你的？”


    乔小佩瘪了瘪嘴，装了模样道：“要不是我姐姐开口，我才舍不得给你哩。”


    陆桓一阵语塞，朝一旁投来促狭笑意的高扬紧瞪了眼，缓步走至乔小佩跟前，笑说道：“所以你之前只是为了哄你姐姐开心才将那饼送与我的，而心里甚是不情愿？”


    “唉，亏得你姐还夸你懂事了呢。”陆桓故作夸张地摇了摇头道。


    而坐在门前石坎上歇息的乔小遇，此时也朝这边投来疑惑的视线——只等傅娘子递过一节高凳来与她坐，这视线才暂被隔断了去。


    “也不是这样的啦，因为你帮了家里的忙……”乔小佩转着圆溜溜的眼睛，两根手指对着戳了戳道。


    陆桓没忍住摇头失笑，抬手在乔小佩的头上揉了揉，话音温和地道：“那若是日后有机会你到朝州府来，我再赔你几张饼子可好？咱换肉馅的。”


    “当真？”乔小佩眼睛一亮，眼瞧着陆桓点头应下，她轻张的嘴巴往两颊边扩出一道弧度，傻笑着点了点头。


    且瞧着小妹那双乌溜溜的小眼睛里笑意直溢，乔小遇几乎怀疑今儿这糯米团子是包了甜酥在里头的。


    “你不怕陆桓了？竟叫得这般亲热。”乔小遇低头轻拉过妹妹抱在她腰际的小泥爪子，逗趣道。


    高扬正巧在姐妹俩跟前走过，闻声转对乔小佩咧了咧嘴，道：“你陆哥哥那个冰坨子也值得你亲近？瞧他那一身，血糊糊、脏兮兮的，你还尽往他身上蹭……”


    “噫……”高扬话音微顿，瘪嘴一阵摇头。


    乔小佩从她姐臂弯里探出小脑袋，上下打量了眼高扬那身可算得洁净的衣服，两道眉毛却如菜叶上爬行的毛毛虫一般弯皱起来，道：“那是因为陆哥哥打猎了呀。”


    “难道我没有打？”高扬凶巴巴地瞪了一眼乔小佩，接着却微怔着仰了仰头，轻吸了口气，自我怀疑道：“我似乎真没有打猎来着？”


    “可这也不能怪我啊！谁叫我的弓箭被你陆哥哥给强要了去用呢？害得我完全没有‘表现’的机会！”高扬气呼呼地转过视线来，对小糯米团子强调。


    “噢！”乔小佩眨巴了下眼，忙不迭地点了点头。待高扬收回手指，折身往偏屋的方向离去后，乔小佩才低声对她姐问道：“姐姐，其实他是因为自己箭术不精才将弓箭借给陆哥哥的吧？”


    乔小遇闻言，嘴角的笑意不由得微凝，接着终未忍住低笑出声，“你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