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宫变

作品:《当暗卫在光明之下

    未央宫中,九枝鎏金鸾鸟灯次第燃亮,将十二根金丝楠木柱照得通明。


    产自波斯都督府的琉璃器皿,每盏底座皆錾刻着葡萄缠枝纹,盏心漂浮的绿萼梅在冰鉴里舒展,碎冰与琉璃折射出的光斑,在青金石地砖上织就一片跳动的星海。


    西侧三十六扇雕花槅子尽数敞开,露出外殿十二折素纱屏风上墨色渐染的《辋川秋暝图》。


    秋风掠过绘着龟甲纹的窗纱,携来丹墀下成列晚菊的冷香,与青铜仙鹤炉中升腾的瑞龙脑烟霭纠缠。


    那些青烟在梁枋间游走,轻抚过彩绘阑额上金粉勾勒的卷草纹,最终消散在七宝莲花藻井的十六瓣垂莲柱间。


    紫檀食案沿殿中轴线铺陈,案面错金银工艺的镇席压着越州缭绫织就的葡萄纹桌帷,其上摆放着各式珍馐佳肴,香气四溢,引人垂涎。


    羯鼓三叩,二十四名舞姬的六丈长茜色披帛如惊鸿展翼,银线在烛火中泛起碎浪。


    当《春莺啭》的玉磬声漫过藻井,领舞者足尖点过青金石地砖的龟甲纹,披帛凌空旋开,帛面金粉绘制的千佛洞飞天图随乐声流转。


    拈花佛陀的指尖正对御阶,散花天女衣带掠过烛台,惊起七百二十颗明珠缀成的帘幕震颤。


    舞姬们回袖的刹那,臂间银丝带迸出碎玉清响。


    纤腰折若新月,缠金臂钏上的合浦珠映出垂落的鸾鸟衔芝灯,灯影又在银泥裙裾的联珠翼马纹上踏出光斑,恍若天马踏着琉璃盏折射的星辉奔来。


    最后一缕箜篌声消散在青铜仙鹤炉吐出的香霭中,二十四双金丝履同时叩响地砖。


    看着眼前一切美轮美奂,所有人都默契地忘记了曾在除夕宴上一舞动人心的齐鸢,仿佛她不曾出现过。


    世安公主用银匙尖戳破樱桃毕罗的酥皮,殷红果浆在青玉荷叶盏里晕成歪斜的月牙。


    她挑了挑眉,对着仙鹤炉呵气,看白雾漫过连枝灯,恍惚觉得薛乘风案头的错金银雁鱼灯被笼成毛月亮,就痴痴地笑。


    卫静姝拨着青玉佛手炉的铜钮,随着世安公主偷瞥西北席的眼波看去,就见薛乘风正襟危坐如泥胎木塑。


    一声“痴儿”卡在喉间化作香雾,转眼又看向首席身着深紫锦袍的人。


    汤易儒的玉箸悬着,他明明坐在那样显眼的位置,心却像飘飘忽忽不知逸散去了何处。


    卫静姝从来不傻,她知道二皇子殿下在想谁,就又觉得无趣。


    和卫静姝的坦然不同,三皇子瞥向汤易儒的目光就有些隐晦了。


    他剥着青橘,明明坐在汤易儒和世安公主中间的位置,却好似是藏匿在阴影里,叫人看不分明。


    腰间蹀躞带仅悬着三枚素面玉环,在满殿错金映玉的浮光里,像片被遗忘的苔痕。


    卫静姝对于三皇子兴趣不大,很快收回目光。


    他们这些自以为隐蔽的小动作,也许是地势的缘故,被上位的皇后尽收眼底。


    皇后端坐凤纹铜错金凭几,深青色翟衣如夜穹倾覆,前襟十二列翟鸟纹随烛火流转金芒。


    九树花钗冠压着鸦青鬓发,金博山缀满东珠垂旒,每颗珠心都映着跳动的烛焰。


    翟鸟衔绶金步摇随颈项微动轻颤,垂下三十六股珍珠璎珞,却在触及蹙金绣云肩时骤然静止。


    那云肩上盘踞的四爪金蛟红宝睛瞳正如皇后多出了两只眼,睥睨着满殿,洞悉一切,又波澜不惊。


    无人听见的暗流推起涟漪,唯有她看得见、听得见,也受得住。


    而与皇后并肩而坐的皇帝,却同大多数人一样一无所察。


    他指尖的夜光杯倾出葡萄红,映得苏美人鬓边坠子晃成暧昧的弧。


    苏婉见皇帝看过来,就将冰镇荔枝递上,眼尾胭脂晕开恰是皇后最喜的深浅。


    她的尊崇,要讨好皇帝,更不能惹皇后厌烦,这个尺度她一向把握得很好。


    羯鼓余韵未散,檐角铜铃忽地乱响。


    苏婉指尖的夜光杯刚斟满琥珀光,西北角连枝灯齐齐爆出灯花。


    一阵裹着丹桂残香的冷风破窗而入,卷起皇后的广袖,她钗冠垂珠却似铁铸般纹丝不动。


    “关门!”皇帝猛然起身,腰间九环玉带将玛瑙酒筹扫落在地。


    宫女、太监应声而动。


    鎏金猊兽炉被带翻的瞬间,皇后后腰缓缓抵住博山纹靠背,这个动作让发髻上的钗冠在她眼睑投下青铜剑鞘般的阴影,更显得雍容华贵气势非凡。


    而她的眸中,三皇子蜷缩的阴影被拉长。


    “陛下……”苏婉攥着皇帝衣袖,蝶恋花簪的珍珠坠子扫过,一副小鸟依人的姿态,眼中却竭力保持着镇定。


    皇后淡淡道:“苏美人,扶陛下到屏风后更衣。”


    “是。”苏婉对皇后娘娘的吩咐毫不迟疑,手微微颤抖地引导皇帝步向屏风之后,显然皇帝也没有拒绝的意思。


    眼见着皇帝已经消失在视线之中,许是因为正值暮秋时节,殿内的火炉燃得太旺的缘故,或是喝了太多的甜酒,在场众人额角都隐隐有了汗意,却没有人擅动。


    世安公主倒是想去到母后身边,可抬头看去,却只见母后正襟危坐,目视殿门,岿然不动,眸光如深潭古井,波澜不兴。


    于是悻悻缩了缩脖子,向两位哥哥的方向靠了靠。


    宫变这样的事,对于她来说还是太遥远了,遥远到眼下的紧张都透着些不自然的傻气。


    “报——!”传令兵冲入,铠甲上染着血,“玄武门已破,右骁卫倒戈。”


    皇后脸色不变,只是眉梢微微一挑,仿佛早有所料。


    在场的武将纷纷起身请命:“臣左监门卫中郎将萧定岳,请领陌刀队!”


    银甲小将:“末将右威卫录事参军裴玄戈,恳调弩阵旧部!”


    紫袍老将突然割断锦袍下摆,露出锁子甲:“老臣右金吾卫街使陆沉霄,请开武库取伏远弩!”


    “左千牛卫备身千延,乞分三百死士出殿!”


    “臣等愿以血肉筑墙,护圣人出重围!”


    ……


    他们当然战功赫赫,皆为豪杰,却终究双拳难敌四手,不然安西节度使也不会在这个时候逼宫。


    调兵之事,莫说是当下,早在皇后收到焕游笙传信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


    至于暗卫,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让其进宫,否则皇上怕是要容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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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梁间突然坠下半幅纱幔,残存的绿萼梅随寒雾升腾。


    在渐浓的血腥气里,皇后轻笑:“急什么?没见陛下的酒还没冷吗?”


    金铁交鸣声已近得能辨清陌刀何时破风,西侧一扇门被血溅红。


    武将们的请战声戛然而止,宫道传来的马蹄声竟压过了殿瓦坠地的碎响,如同暴雨前的闷雷碾过九重门阙。


    是玄甲卫还是叛军?这是众人共同的心声。


    便听清泠女声穿透血腥:“臣焕游笙救驾来迟!”


    “是焕姐姐!焕姐姐回来了!”世安公主喜出望外。


    不知外面的战况,朝臣对于焕游笙这个人也知之甚少,尚不能确定此战是胜是败。


    生死攸关,整座未央宫就陷入死寂,连厮杀的声浪都似被无形屏障阻隔。


    青铜漏刻的滴水声变得黏稠,水线正将坠未坠。


    卫静姝掌心渗出的冷汗在桌案上洇出湿痕。


    直到殿外归于平静,皇后挥手,让人将门打开。


    烟尘中忽见双影闪入,焕游笙玄甲肩头还插着半支断箭,身后慕容遥的锁子甲正往下滴着黏稠血珠。


    她们跪地时,地砖上蜿蜒出两道猩红溪流。


    “启禀陛下、皇后娘娘,臣焕游笙奉娘娘密诏,率凤羽卫于龙首原松林冲破安西军右翼,又与玄甲卫同斩杀安西军并右骁卫六百余人。”焕游笙跪的直直的,这样一身装扮,更衬出她容颜绝伦。


    不夸张的说,她仿佛在发光。


    世安公主提着裙裾要冲上前,三皇子却如鬼魅自阴影闪出。


    谁都没看清那柄嵌着孔雀石的短刀何时抵住公主咽喉,只闻叮的一声,是三皇子秋香色锦袍下甲胄鳞片擦过她项圈。


    “三哥哥,你……”世安公主从未感觉死亡如此之近,艰难的吞咽了下口水,眼泪就不争气地滚了下来。


    就连一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皇后,这时都不由屏住了呼吸。


    三皇子笑着:“好妹妹莫动。”他靴底正碾碎地上半片带血银杏叶,“母后当真沉得住气。”


    焕游笙双锏尚未相击,就见三皇子满含威胁地睇了她一眼,接着将刀刃压进世安公主颈间,在她瓷白的颈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红痕。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回了焕游笙身上,便见她玄甲肩头箭镞随呼吸轻颤。


    “姑娘还是放下手中武器才好,本殿的剑比朔风还快呢。”三皇子威胁。


    只迟疑了片刻,铛的一声,两柄玄铁锏砸下,震得地砖迸裂。


    世安公主闭了闭眼睛。


    见此,三皇子满意转向皇后:“母后若不想看唯一的嫡亲女儿血溅翟衣,就让父皇出来写传位诏。”


    皇后扶正发冠垂珠,指尖在十二章纹上轻点三下。


    汤易儒突然撞翻青铜仙鹤炉,霜雾弥散间劈手斩向三皇子腕脉。


    世安公主得了自由竟不往母后处躲,反而踉跄扑向满身血污的焕游笙,披帛缠上对方染血的甲。


    “贱人!”三皇子挥匕划开汤易儒右臂锦袍,血珠飞溅在皇后翟衣日轮纹上。


    两支门闩已交叉架住他咽喉,原是赵崇晦带来的老兵趁雾欺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