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天色格外阴沉，铅灰色的云层将日光捂得严严实实，风裹着刺骨的寒意，将云蓁的披风下摆卷得猎猎作响。


    沈今鹤原本要说的话在唇边打了个转，他忽然抬手掀起车帘，暖融融的檀香气息从车厢里漫了出来。


    “外头风急，”他侧身让出位置，“进里头讲吧。”


    云蓁觉着这风甚至比昨夜的风还冷些，拢紧披风，点点头，三两步钻进马车里。


    软席上放了一个海棠型铜手炉，却不是长公主府的东西。


    她回眸瞥了眼沈今鹤，见他已躬身进了车厢，玄色鹤氅扫过车辕，对他特意备下的暖炉只字未提。


    车厢底部环了一圈脚炉，再加上云蓁膝上的手炉，她顿时被暖意笼罩，神色也舒缓了不少。


    “要入冬了，今日骤寒，殿下的披风未免单薄了些。”


    他温声道来，云蓁顿觉诧异，这般语气从他口中说出实在违和，倒像是把蔺聿的温言软语生生嵌进了他冷硬的腔调里。


    见云蓁目光如此，沈今鹤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忽然后悔自己非要学蔺聿的语气同她说话。


    云蓁缓缓垂眸，一想到他在亲眼目睹沿路民生之状后仍旧说那些唯利是图的话，她心头火起。纵然他给她准备了这些取暖之物，她还是不愿同他好生说话。


    “你要和本宫说何事？”她不悦的语气十分明显。


    他似是觉着她生气是情理之中，故而没有拿出平日里不容人数落的高傲姿态。


    “殿下此番是借着疯癫之症才得以离京，万事须小心谨慎，同外人还是少些接触为好，以免惹人生疑。”


    云蓁脱口而出一句：“蔺大人不是外人。”


    沈今鹤提起玉壶，手腕悬得极稳，茶汤注入她盏中，没溅起半点声响。


    偏生这句话落下，那茶线蓦地断了，玉壶嘴悬在盏沿三寸处。他将玉壶搁下，溅出的茶珠滚落在案上，力道虽不重，但云蓁能察觉到他的不快。


    云蓁的眼往上挪了挪，落在他清俊的面容上，那张好看的脸染上了诸多愠色，紧蹙的眉头下是一双上挑的狐狸眼，不知是否因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出阴翳，显得瞳色黯淡无光。


    她看着他的眼睛，忽而感觉周身又升起一股寒意，于是匆匆移开了视线。


    不经意间，她瞟见他膝上攥起的拳头，指节发白，像是在用力克制着某种情绪。


    论及此案，蔺聿确实当得起“自己人”三字。他清正廉明，一心想查出真相，为枉死之人讨回公道与云蓁所求不谋而合。再者，他守好了罪犯的尸首，按云蓁的意思把尸体完好无损地带到太和殿上，才成全了她那场“疯癫”大戏。


    他忽然起身，云蓁问：“你去哪儿？”


    担心以他的脾气会做出让蔺聿上这辆马车的荒唐事，云蓁忙开口：“你要不想和本宫同乘，本宫不强留，但不可将蔺大人带来，他跟你不一样，男女之别本宫还是要顾虑的。”


    沈今鹤握住车帘的手青筋暴起，那背对着云蓁的眼睛似乎能冒出三丈怒火。


    好一个“他跟你不一样”，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头也不回地跃下马车。


    候在外头的顺安正欲上前，却被沈今鹤周身散发的戾气骇得连退三步。大清早这般大动肝火，必定是让他气极了的事。


    顺安暗自叫苦，正琢磨着要不要暂避一下，又想起沈今鹤交代的差事，只得硬着头皮捧上锦盒，“干爹，儿子把您要的大氅寻来了。”


    “扔了。”沈今鹤冷声道。


    顺安弱弱应声：“是……”


    待顺安转身，他身后又传来一句：“让雪绒给她。”


    顺安脚步一顿。


    “若她问起……”沈今鹤扫了眼后头的马车，“就说是蔺聿备下的。”


    沈今鹤想到云蓁提起蔺聿时眼角微弯的模样，与面对自己时的疏冷判若两人。若说蔺聿给的，她定会开心，至少比说是他给的要好些。


    顺安抱着锦盒欲言又止，心里直犯嘀咕：这算哪门子事？干爹怎还给他人做起嫁妆来了？


    .


    雪绒原本与太后指派的宫人同乘后头那辆马车，见沈今鹤策马去了队伍前头，便立刻赶来侍奉云蓁。


    她掀开车帘，见云蓁正微微掀起侧帘一角，目光似有若无地望向窗外。寒风灌入，雪绒连忙提醒：“殿下当心别着凉了。”


    云蓁坐正了身子，帘幕垂落，隔断了冷风，也遮住了马背上那道挺拔的身影。


    在云蓁看来，沈今鹤的不悦无非是因为她没给他留酱肉包子，言语间又对他多有怠慢，更因她非但没听他的劝告与蔺聿保持距离，反而处处显露出对蔺聿的信任。


    “脾气还不小。”她喃喃道。


    雪绒问：“沈掌印这是怎么了？早膳时就看他心情不悦，方才那表情看着更是瘆人。”


    “他这人啊，满心满眼都是利欲，不过是怕本宫装疯一事败露，坏了他的好事，所以生气了呗。”


    “殿下从前不是还说沈掌印没有传闻中那么坏吗？”


    “哼，全当本宫眼瞎。”


    她眼睛一瞥，打量起雪绒手上的锦盒，“这是何物？”


    “蔺大人给殿下的。”


    锦盒盖子一开，一阵淡雅的梅香扑面而来，紧接着，一件绯色大氅映入云蓁眼帘——


    料子是上等的锦缎，针线勾勒着小朵小朵梅花，显得极为可爱，系带是几股丝绳绞成的络子，末端系着雪白的流苏，领口和袖缘皆镶着软毛，这要是穿在身上，必定是暖和极了。


    雪绒笑道：“蔺大人真有心。”


    云蓁指尖抚过那柔软的毛领，却道：“无功不受禄，还是还回去吧。”


    “是。”雪绒应声，捧着锦盒下了马车。


    刚走没几步，顺安就牵着缰绳屁颠屁颠地怕跑过来，“姐姐，殿下不喜欢吗？”


    “非也，只是殿下觉得无功不受禄。”


    “我替姐姐把东西还给蔺大人，风大，你就别跑了！”


    雪绒将锦盒递给笑得见牙不见眼的顺安，道了句“有劳”。


    队伍离开了阮州城，沈今鹤的眉头始终没舒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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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分，直到——


    “干爹！殿下没收那大氅！”


    顺安骑着一匹略小一点的马朝队伍前头行来，在沈今鹤一侧小声报喜。


    “没收便没收，与我何干？”他淡淡然，却微微侧身，眼睛不自觉地往云蓁的马车看去。


    顺安挤眉弄眼，故作老成道：“女子不收男子送的东西，一般分两种情况，干爹想不想听？”


    “不想，”顿了一瞬，他又说道：“你若非要说，我便勉为其难听一听。”


    “嘿嘿，”顺安笑了笑，一本正经道：“要么是厌恶那人，不愿承他的情，要么是心里喜欢，反倒不好意思收。”


    “儿子瞧着，殿下不像讨厌蔺大人的样子。”


    “你想被毒哑吗？”


    顺安：“……”后背冒汗。


    .


    一行人赶了大半日的路，顺安探路回来，说是前边大风把一棵参天大树刮到了，枝干落了一地，若要收拾好再走，怕是没法在天黑前赶到下一个落脚点。


    队伍只得改道而行，取径山间小路。这小径倒是快些，只是四下里寂静得骇人。偶有山禽掠过枯枝，踩得落叶沙沙作响，还有山风穿林而过，在树梢间呜咽盘旋之声，怪让人发怵。


    雪绒缩了缩，云蓁打趣道：“你连长虫都不怕，你怕这个？”


    “殿下有所不知，深山老林里最让人害怕的是山匪，他们杀人越货，比豺狼虎豹还要凶残三分。”


    “无碍，沈今鹤他那身功夫，山匪不足一提。”


    云蓁一愣，怎还夸了他……她懊恼地咬了咬唇，别过脸去不再作声。


    随着深入林间，光线越来越暗。繁多枝干扭曲盘结，风吹过时，树叶如雨点落下。


    沈今鹤捕捉到草丛里一闪而过的黑影，他的五指已扣上剑柄。


    “谁？”这一声厉喝划破林间寂静。


    队伍倏然停下，回应他的只有远处乌鸦凄厉的啼叫。


    沈今鹤勒转马头，行至云蓁的马车前，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每一处阴影。


    随行的几个钦吾卫迅速收拢阵型，将云蓁所在的马车护在中间。


    蔺聿拍马而至，压低声音道：“八成是山匪。”


    沈今鹤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对蔺聿口中的“山匪”不屑一顾，“土鸡瓦狗之辈，来多少都是送死。”


    这话彻底惹毛了躲在草丛里的一众黑影，只见有人高喊一声“给老子冲！”


    十多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从灌木中跳了出来，手上握着一把把明晃晃的砍刀，个个脸上都有刀疤。


    沈今鹤的绣春刀出鞘的瞬间，却听身后马车里传来一道担忧的声线——


    “蔺大人，你不会武功，往后退些。”


    刀剑相碰的声音惊起林中飞鸟，玄衣男子的眼红得嗜血。


    交锋的间隙，沈今鹤瞧见她不顾危险掀帘关切于蔺聿，不知为何，他手中长刀骤然迸发出森冷杀意，招式愈发凌厉狠绝。


    本该直取匪首咽喉的一刀，却在电光火石间偏转三分，忽有一计涌上他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