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谦嗓音纯净，葛宝珠的故事从他口中说出淡然而又刺骨。


    没有多余的起伏，也没有激烈的情绪。


    这让方木然想到了葛大娘释然的面容。


    如果让葛大娘自己来讲述这段经历，怕也是这般的云淡风轻。


    俩人不约而同地都陷入了沉默。


    方木然心里一阵唏嘘，原以为那段经历已经是低谷，熬过了以后会一天比一天好，谁成想这腿疾就是个不定时炸弹，在葛大娘的腿中安置了十余年，终于开始了倒计时。


    见方木然还在犹豫，孟子谦问道，“方姑娘，我只问你，葛大娘，你想不想救，你能不能救。”


    方木然红唇微张，几欲开口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明日还需上山，之后继续清点入库，接着还要去附近的村镇收些货物，如此一来会在广霞镇停留七日。葛大娘之前求医的目的也很简单，不求恢复如初，哪怕只是减轻痛楚都是好的。这样你可有把握？”


    孟子谦说的诚恳，甚至是仿佛看透了方木然的想法一般把她的顾虑都给解决了。


    葛大年的病是积年陈疾，非是一朝一夕能够治好的，短则三五月长则一年半载都是有的。


    之前老师的那位患者，治了足足有九个月，加上康复训练，用了近三年，直到方木然来到这里前夕都月月找老师针灸。


    所以说是随心，方木然又岂能真的随心？


    她现在是孟氏商队的郎中，是有职责在身的，即便抛去这一点，这个朝代的用药方式，剂量，甚至药物本身都与她那时候有着千差万别。


    她没有办法保证治好。


    而孟子谦这番话，属实是替她想的周全。


    七日，若是仅仅抱着减轻痛楚的目标来治疗，绰绰有余。


    想通这一点，方木然的心里如释重负。


    她之前一直纠结的点也是不想耽误商队行程，不想平白给葛大娘和茴香带来虚无的希望。


    可她内心又在为自己拒绝了他们而感到愧疚。


    实际上如果自己主动一点，去和孟子谦商议，去和葛大娘深聊，完全没有必要陷入如此的为难境地。


    沟通这一课，还是孟子谦言传身教给她的。


    “谢谢你。”


    方木然极其郑重地看着孟子谦的眼睛道谢，不仅仅是为了他帮她解决了问题，更是为他在潜移默化中帮她理清了思路。


    孟子谦身形高大，逆着圆月而立，周身都散发着盈盈月光，方木然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在良久的沉默后，听见他说，“无妨。”


    ·


    即便如此，方木然回去后依旧彻夜未眠。


    葛大娘的病情太过复杂，仅从她所了解的情况来看，她原本学习到的知识能用上的很少。


    怪病需得怪招治。


    葛大娘自己也说了各种方法都用过了，之前还有个游医给她针灸，都没办法。


    方木然冥思苦想了整夜，将自己已知的方法先写了下来，又拟定了几套治疗方案。


    具体如何还得看葛大娘的身体情况。


    是以天刚破晓，她便去了茴香家。


    得知方木然的来意，葛大娘一时间竟有些慌乱。


    “方姑娘，不，方郎中，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葛大娘说，“原本开口请你为我治疗就已属冒昧，昨夜我已从茴香那里听说了你的情况，你也是有职务在身的人，我的病不好治就算了，只怕会耽误你。”


    茴香年纪还小，不懂这些弯弯绕，只知道娘亲将一次医治的机会拒之门外，葛大娘说话的时候一直揪着她的袖子，企图阻止阿娘拒绝的行为。


    但是显然葛大娘将茴香教育的很好，即便茴香孩子心性也没有打扰俩个大人的谈话。


    冲着这点，方木然就可以断定葛大娘为人可信，她便将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


    “葛大娘，若说将你腿疾治愈，方某自认没有这样的水平，可若说帮你减轻些痛楚，尽力消肿止疼，方某倒可以尝试一下。商队还会在镇子上逗留七天，我们便以七天为限，尽力一试。”


    “如何？”


    如果说方木然登门来信誓旦旦的说能治愈，葛宝珠定是不会相信，可方木然将话说的诚恳，也挑明了医术有限，顶多也就是减轻痛苦，这还要‘尽力’，这么说倒叫葛宝珠心里负担松了不少。


    这么些年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葛宝珠所求早就不是治好自己的腿疾，而是尽力减少因为自己而给他人带来的麻烦。


    葛宝珠点点头，郑重其事地让茴香去后院的树底下挖了个陶罐出来，递给方木然。


    方木然不明所以，接过打开一看，竟是一罐子的碎银子！


    “这...”


    “这是当年赔我的银子，我一直嫌脏，带着茴香安顿下来后便没再动过。如今我们娘俩生活没有进项，也顾不了那么多，也就拿出来用了，方姑娘，这里面的银钱不算多，你便收下，若真能像你说的止了我的痛苦，也算是为我们省了一大笔钱了。”


    方木然并非圣人。


    而且在她拟定的几套治疗方案中，确实有一些昂贵的药材，还有一些稀有的可能得求到孟子谦，到孟家的仓库中挑上一挑。


    之前是为了给孟家自己的工人用，就没提费用的事情，若是为了治疗葛大娘，该掏钱还是得掏钱。


    方木然收下钱罐子，放到一边，开始为葛大娘查体，诊脉。


    一圈下来，方木然眉头越皱越紧。


    葛大娘情况复杂她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会如此复杂。


    一般来说，浮肿之人全身皆会有程度不一的浮肿，尤其是面部最甚，但葛大娘瘦骨如柴，颧骨突起，左腿几乎有右腿的四五倍粗。


    若以左腿为准，用麻绳绕其一周，同样的位置，能在右腿绕上三四圈。


    不光如此，右腿上青筋突起交错密布，这是常年用这支腿着力的结果，用现代的话将就是静脉血栓。


    再加上脉速，脉象极其不稳。


    极有可能是已经涉及到了心脏。


    如此一来怎么缓解疼痛都是治标不治本，这也难怪之前来的那位游医会将葛大娘越治越重。


    许是方木然面色太过于沉重，看的茴香揪心，她有些等不及的问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方木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之中，恍然不觉，良久之后才缓缓开口。


    “是我天真了，想过你的病情复杂，却没想过如此复杂。”


    可能作为医生天生就喜欢挑战，方木然嘴上说着自己能力不够也就是止止疼，心里还是希望能治好葛大娘的。


    只是如今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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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姑娘，你肯来，想必也是听了我的遭遇心中同情。但我葛宝珠这辈子什么风浪没见过，最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还怕听见什么噩耗么？你只管说便是。”


    说完，就要将茴香撵出去，茴香也不吭气，紧紧抱住娘亲的腰不肯走。


    方木然深吸口气，“葛大娘，都说久病成医，你自己的身体相比你多少也会有些感知。”


    葛大娘点点头。


    方木然继续说道，“从你现在的全身情况来看，单单治疗你的左腿只是螳臂当车，杯水车薪，今日疼痛消了，可能明日更甚。”


    葛大娘无奈的叹叹气，“其实我隐隐约约也能感觉到，即便是没有疼痛，这几年也越发的觉得左腿变得沉重，原想着坚持到茴香及笄，我闭眼也无憾了，没想到...她才十岁啊...”


    “阿娘...”


    母女俩都红了眼眶，方木然心中一阵酸楚。


    “实不相瞒，我这里倒是有一个法子，”方木然拿出自己连夜写的治疗方案，“两个法子，一个是比较激进的，一个是比较保守的。”


    “激进的最好的结果便是消肿，但也要终生拄拐，最坏的结果就是整条腿废掉，很有可能性命不保。”


    “保守点就是从你破溃的地方入手，一点点放脓，减轻左腿的压力以达到止痛的目的，但是不会长久，可能会周而复始的这样，直到哪天脓血不止，到那时，也只怕是....回天乏术。”


    言下之意，无论是哪条选择，结局似乎都只有一个。


    闻言，葛大娘闭上眼，泪水顺着眼角流下，良久无言。


    “我...时间不多，也只能给你采取保守疗法，努力暂时缓解你的痛楚。”方木然开口，“不过可以将方子都留给你，若是日后复发你也可以自己或者找郎中来处理。”


    葛大娘点点头，深深的叹了口气。


    说了这么久的话，葛大娘有些体力不支，方木然帮着茴香一起扶着葛大娘躺下休息。


    接下来就是要写一份详细的药方出来，再去找孟子谦一趟，看看药材怎么卖。


    拜别葛大娘，方木然急匆匆便要走，刚出了屋子就觉得袖口被拽住，回头一看，是一直沉默的茴香。


    初见时方木然就能感觉到她是个性格坚毅的小孩，像只刺猬一样炸起全身的软刺，努力去保护自己认定的人。


    这两次接触下来她也都在努力的压抑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影响到母亲的心情。


    如今更是，明明眼睛红的跟个兔子一样，硬是睁大眼睛不肯掉下眼泪。


    之前的那番话，在一个全部世界都只有阿娘的十岁孩子耳中，只怕是过于严苛了。


    方木然弯下膝盖，尽量与茴香平视。


    刚想说些什么安慰茴香，就听到她率先开口。


    “方姑娘，不管是哪种方法，我相信你都会尽力一试。我虽然年纪还小，但是已经长大了，如果你有能用得上我的地方，一定尽管开口。”


    听到茴香如此说话，方木然一时之间五味杂陈，缓缓蹲坐下去。


    仰视着茴香。


    依旧胡乱扎在头顶的双丫髻，秋日里的短衫凉鞋。


    可方木然莫名觉得，茴香是这世界上最富足的人。


    因为她有一颗足够强大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