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


    密集而猛烈的的雨点打在铁皮屋顶上，顺着房檐倾泻而下，地上水流成河，黄色的小溪汇聚到水潭，水潭上晕起圈圈涟漪。


    被雨困在医疗点的姜满终于结束了手上的工作，室内昏暗的灯光让她的眼睛感受到一阵酸涩，她闭着眼揉了揉眼睛，泪水的湿润缓解了一些不适。她起身走到了门口，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风把雨水吹得零散，姜满在屋檐下被波及。


    得等雨小一点再走，姜满想。


    于是她转身往屋内走去，余光在一片漆黑里瞥见了一点光亮。亮光越来越近，姜满定睛一看，是段炼。


    他的步履匆匆，甩起圈圈点点的泥淖，最终落在裤脚与鞋面。不大的雨伞无法完全遮住磅礴的雨势，除了头发，他身上几乎没有一处是全干的。


    “怎么又回来了？又有人发热了？”姜满问他。


    他们集中住在医疗点后方的平屋，距离不远，但也算不得很近。他刚才忙完便先回家了，姜满实在想不到他深更半夜来访的原因。


    “有东西不见了。”段炼没有停下脚步，直奔工作桌，因为力气过猛，整个抽屉都掉落在地面上，在干净的办公室发出“哐当”巨响。


    屋外天空闪过惊雷，劈开了如墨一般的黑夜，带来了短暂的光亮，很快，雷声隆隆。


    姜满看着屋外，想到沥青还没有回来，她的眉头紧了紧。身后已经没有了动静，她又转回头去，段炼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那股焦急与烦躁交织的落寞，他双手轻柔地拂过一个亚克力挂件。湿漉漉的碎发耷拉在额前，遮住了他的眼眸，有水珠从脸颊上滴落。


    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姜满没有出声打扰他。


    “我还以为今年来的会是她。”段炼依旧低着头，像是自言自语，他坐在了地上。


    姜满突然想到第一次见面是他那个失望的眼神，她还是站在门口，那边有风，能驱散一些赤道的炎热。


    “已经三年了，我在这儿等了她三年。”


    或许黑夜是情绪的宣泄口，又或许是雨水冲刷了原本坚固的心绪，段炼没了白日里的雷厉风行，而姜满的沉默恰好让他可以心无旁骛地宣泄内心的不安。


    “你和她很像，第一次远远见到你的身影我还以为她终于来了。”


    “谁？”姜满感觉到一阵干涸，嗓音变得有些沙哑。


    “我的女朋友。”


    说完之后，空气间只剩下两道交错的呼吸，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开口了，“准确来说，是前女友，我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她的消息了，她可能已经默认我们已经分手了吧。”


    段炼嘴角向上扯了扯，声音有些苍凉无无措。


    姜满想问，却无从问起，张了张嘴，从门口走了进来。屋内灯光有些昏暗，黄橘色的，只有电灯周围还亮着一圈照着桌面，其余的角落都被漫漫的黑夜吞噬。


    他们隐在两个角落里，彼此都看不见对方的表情。


    “当初我们说好一起当无国界医生的，可她因为没有法语证书，没有通过面试，”段炼的声音幽幽的从角落里传来，和绕着橘色灯光的飞虫一样，恍惚又清晰，“我当初还说，没关系，我可以先帮她来探探虚实，可能她一开始就没想和我一起来吧。”


    “她这么聪明，怎么可能考不出……”


    “你来了之后，切身经历这边的处境与遭遇之后，还会想让她一起来吗？”姜满的话没有讽刺，哪怕听上去像是谴责。


    段炼点了点头，想到在黑夜中她看不见，又轻声嗯了一下，接着才说：“我们约定好的，要同甘共苦。”


    “你不会庆幸她没有到来吗？”


    姜满突然想到了闻祈安。


    回应她的首先是沉默，紧接着是啜泣，最后才是他的回答：“庆幸，或许一开始会有吧，但从我收不到她信息的那一刻，我就只剩下了怨恨。”


    段炼说得很直白，没有丝毫遮掩内心的企图，“哪怕当初她告诉我她不想来，或是后来直接跟我说她不想来，我都不至于这么恨。可偏偏是我抱着同甘共苦，生死同衾的念头时，她却临阵退缩了。”


    “爱她不应该希望她过得好一点吗？”姜满又问。


    姜满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你有男朋友吗？”他反而问她。


    “有。”


    “他不反对你来？”


    “没有。”


    姜满又想到了临别那天，闻祈安眼神中的不舍与不安她看得一清二楚，就在她以为他会出口挽留她时，他却只提了不分手的要求。


    “那你能说他不爱你吗？”


    “……”


    “如果他反对，你会不来吗？”


    姜满想，若是那天他当真不让她走，她会怎么办呢？是乖乖和他回去，还是不顾劝阻继续前往，她不确定。只有一点她很明确，若真实如此，她和他的感情也就止步于此了。


    “吃颗巧克力吧。”姜满的脸在橘黄色的灯光下探了出来，很快又隐入了黑暗。


    “哪来的？”


    “我不知道，阿扎木拿来给我的，我怀疑是我男朋友送的。”


    有些凌乱的回答，如同她凌乱的思绪，姜满往嘴里塞了一颗巧克力，是她最爱的黑巧的味道，甜味伺机从苦涩里挣脱，弥留在口腔里。


    “为什么是怀疑？”段炼问她。


    “因为我拒绝了他要来看我的请求，他也没有再提起过，可只有他才会送这些给我，也只有他才会这么面面俱到。”


    “为什么要拒绝？”


    “这里这么危险，我不想他跟我一起受苦，”姜满回应得很快，“所以我才会问你那些问题。”


    “我还以为你是在和她同仇敌忾。”


    这个她，显然就是段炼的女朋友。


    “我真的是在虚心求教。”


    “你只想到了他会和你一起受苦，却没有想到，他不怕和你一起受苦，”段炼站起身，微弱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拉长，“我走了，你也早点回去。还有，谢谢你的巧克力。”


    姜满看见他把亚克力挂件攥在了掌心，撑着伞，没入了黑夜。她的视线随着他的背影拉长，最后漫无目的，没有了焦点。


    只有他的话同雨声一起，一点一点砸在了她的心头，在她的心尖溅起了水花，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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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在身体的每个角落，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忽略了闻祈安的感受，打着美其名曰为他好，为他着想的旗帜，其实归根结底，她只考虑到了自己，她从来没有想过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一直以来，瞒着他考试参加面试，瞒着他所遭遇的那些不公，瞒着他内心的真实感受，本质上来说，她还是自私。如果她将一切坦诚，会不会一切都变得不同呢？


    没有人能拒绝如果带来的诱惑，可却没有人可以拥有如果。


    口腔里巧克力的苦涩最终还是掩盖了那一抹甜味，苦涩蔓延，心脏也跟着阵阵抽痛，她有些后悔。姜满双手掩面，把叹息藏进了掌心。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喜欢闻祈安，这毋庸置疑，可却不敢放任自己的感情，她顾忌的太多了。可直到这一刻，她一直禁锢着的爱意如同春天的嫩草，肆意生长，铺满了整片心脏，山花与蝴蝶共舞，她似乎嗅到了春天的气息。


    她掏出手机，想给闻祈安打电话，她要和他说，她很想他，她想他来看她。


    “满满，满满。”


    姜满猛得回头，这里没有人会叫她满满。


    可目光所及却只有沥青。


    沥青混身黑色的羽毛被雨水沾湿，拢在了一起，他站在属于他的位置上，抖了抖身体，水滴撒落，然后羽毛似乎又恢复了蓬松。


    姜满心头一阵失落。但很快又想到，一定是有人在他的面前说了“满满”这个名字，不然，沥青不可能知道。她走到沥青身边，“沥青，谁教你说得满满？”


    “满满，满满。”沥青还是只有这个回答，他还没有聪明到可以和人类对话。


    理智告诉她，闻祈安一定就在这里，她要去阿扎木家里看看。


    南苏丹的今夜格外的黑，没有路灯，因为下雨，也没有了月光，整个世界被黑夜笼罩。姜满打开手机手电筒，细弱的灯光堪堪照亮了眼前一丝短暂的路，雨水在手电的白光下格外犀利，像一支又一支箭矢，刺穿了土地，她无处落脚。


    就在这时，几束白色的灯光快速地向她靠近，准确来说，是向医疗点靠近。姜满没有看清来人，他们实在太黑了，只有身上黄的红的衣服，也不能称作衣服，更像是几块破布包裹着，破布被雨水打湿，显得更加狼狈。


    为首的男人看见医疗点还有人，差点就跪倒在地，他抓住姜满的双臂，嘴里念叨着“上帝保佑，上帝保佑”。


    “怎么了？”姜满把目光转向男人身后稍年长一些的女人。


    “哈娜发热了，她肚子疼。”


    疟疾还是蔓延了，姜满盘算着青蒿素的库存，此刻也想乞求上帝的保佑。可下一秒，听到男人的话她的心脏骤然紧锁，她提步跟着人群一起奔跑，转头对男人说：“去后面叫段医生。”


    “好。”男人很快消失在雨夜。


    兵分两路，但愿一切来得及。姜满跑得很快，心脏支撑着她前进的速度，她张着嘴呼吸，雨水落在了她的发梢，淋湿了她的衣衫，她已经分不清雨水是冷是热，只知道，现在，此刻，她要跑得再快一点。


    男人说的是：哈娜怀孕了，下面一直在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