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3
作品:《万人嫌神姬她想开了》 201| 第201章
◎“如此,便足够了。”◎
九昭离开时, 无咎的神色与她到来之际别无二致。
眉峰紧蹙,目光沉郁而审慎,仿佛终年不化的寒冰。
他微微垂头, 拱手作揖, 道出那句无可挑剔的:“恭送帝座。”
九昭转身,袍袖轻拂,背脊挺直。
她能感觉到背后那段目光的重量,深深烙在她身上, 探究而压抑。
直到九昭的脚步踏出门槛,无咎依旧没有移开视线——
她摸不准自己那番话,是否能够在他心底激起一丝涟漪。纵使身负无边法力, 他们到底不是全知全能,无法窥见彼此真心,只能在重重迷雾与隔阂中,揣度前行。
南陵的天空依旧朗澈。
日光洒在檐廊之下, 明媚得有些刺目。
九昭驻足片刻, 未与任何人告别, 身影便散作光尘,消失在原地。
半炷香过后, 她重返凤凰族那片沦为焦黑的故土。
巫劭率部反叛那日的凤火, 吞噬了周遭的一切。
残垣断壁,死寂无声, 空气中弥漫着陈旧难闻的气味。
九昭脱掉鞋袜, 以足底肌肤触及, 一面慢慢行走, 一面感知着焦土深处残存的生机。
她的左右指间, 各自燃起黑蓝与赤红辉映的火光, 随着手掌相合,力量合二为一,注入土地。
阴阳二火,既能重塑生命,亦可唤醒死壤。
火焰流淌过处,焦黑褪去,嫩绿新生。
圣地四周,化作枯枝的梧桐重新萌发葱茏的细叶,在九昭施法带起的阵风之中瑟瑟婆娑,像是在等待昔日非甘泉不饮,非梧桐不栖的身影到来。
九昭立于树下,亦站在火中。
她遥望高台之上虬结苍劲的凤凰神树,脑内却想象起年少居于此处的母神面容。
怨怪凤凰族这么多年。
她曾深恨他们对于母神的背叛,恨他们令流淌相同血脉的自己处境难堪。
如今,爱恨终于分明。
她也终于能够同自我达成和解。
……
今日是休沐,但九昭所余不多的生命没有闲暇。
结束南陵旧事,估算着时间,她前往西海看望瀛罗。
复生虚弱的他,被西神王温养在鲛人族法宝内,前几日堪堪彻底苏醒。
“帝座!”
卧在寒玉床上静憩的他,瞧见九昭到来十分激动,挣扎着下床来迎接。
却因长久不行走而动作生疏,一个左脚绊右脚,差点摔倒在地。
九昭眼疾手快,连忙用无形之力将他托住,这才避免了又一场意外的发生。
“不必多礼。”
望着瀛罗亮晶晶如初生幼犬的眼神,九昭有些无奈。
她撤去法术,改为用双手将他搀扶。
用眼神屏退左右,她带瀛罗回到床上,而后直奔主题,扯开包裹颈项的衣襟。
“快吸。”
一线雪白的肌肤露了出来,配上九昭岿然的声线,毫无香艳之色。
瀛罗怔住,略感茫然。
他的瞳孔转动着,不知该落于何处。
却在这时,一股清甜馥郁的异香徐徐钻入鼻腔。
无需刻意辨别,几乎瞬间,瀛罗便确定了香气来自九昭的肌肤。
它不同于九昭常用的玫瑰膏脂,更近似甜润的花蜜,令瀛罗几乎克制不住意欲埋首其中。
“帝、帝座,不可……”
强烈的渴求翻涌在心头,青年不由滚了滚喉结。
可暗恋九昭多年,他已习惯了恪守规矩,不敢过分逾越。
他用尽最后的理智,试图移开自己的视线。
一只指腹生有硬茧的手却将他的下颌掐住,迫使他抬起头来,望向自己的眼睛。
“阿罗,听话。”
那双眼睛鲜红欲滴,如魔似魅。
睫毛一阵轻颤,瀛罗便全然失去理智,顺着她的心意,唇瓣贴上细腻的侧颈。
兽化显形的獠牙,轻而易举扎破九昭卸除防御的肌肤。
咕咚、咕咚,小口啜饮起她蕴含浓郁生命力的鲜血。
磅礴的能量涌进四肢百骸,瀛罗的眸光益发迷离,呼出带着极致满足与战栗的鼻息。
“哈……”
他双颊泛红,吸到不能再吸之际,歪头餍足地靠在九昭肩头平复呼吸。
秀美面容附着层晶莹薄汗,如同晨光中一朵被露水打湿的栀子。
九昭半阖眼睑,忍耐着生命力流失带来的微眩,喃喃道:“委屈你了……不过很快,就不会了。”
片刻,瀛罗清醒,惊觉失态,慌忙退开请罪。
“无妨。”
九昭拉好衣物,语气平淡,“你且运转力量试试。”
瀛罗连忙凝神内观。
发觉果然好了许多,按照法力的精纯程度,甚至更胜他作为天仙的从前。
只是,那股力量再也不是他所熟悉的水系仙力,非仙非魔,难以言喻。
瀛罗知晓,自己能复活已是奇迹。
那日桃林内,与九昭双手交握的刹那,他立刻失去了意识,直到魂魄归体方才苏醒。
过后,他旁敲侧击追问过父亲复活之法,只得到讳莫如深的回应。
瀛罗不傻,这显然是九昭不愿旁人提及——
九昭不愿的事情,他从来不会强行为之。
譬如此刻,他同样选择压下心中疑惑,没再开口询问。
既然能醒过来,往后的时日还长,他只盼能够逐步走到九昭身畔,一点一点融化她的心。
对未来的憧憬在瀛罗眸底闪烁,就在此时,九昭的声音再度响起,打断他的思绪:
“还有几日便是你的生辰了。”
三千年过去,她……还记得他的生辰?
瀛罗下意识抬眸,神色带着几分受宠若惊:“劳帝座挂心,只是……又非整岁生辰,何须……”
“不一样。”
九昭伸手,指尖划过他的耳廓,替他挽起鬓角碎发,“这是为了庆祝你的新生。”
浮动在九昭眉眼间的表情很淡,可她的动作又是那样柔和。
手指与皮肤稍触即分,她复从衣袖中掏出个刻有篆文的流光锦盒。
瀛罗的心顿时被暖意填满,苍白的面孔亦勾起动容的笑意。
然而,九昭将锦盒放入他的掌心,又状似无意地说道:
“不过,我还是希望留份惊喜给你,不如等到生辰那日,再将锦盒开启。”
锦盒里装有的无它,唯有九昭在穹煌指引下,分裂而出的一半生命力。
足够瀛罗活到老迈,活到子孙满堂,活到仙生腻味为止——
她闭上嘴,说给瀛罗听的话到此为止,未吐露的后半截在心头默响:等到你生辰那日,我早已在奔赴焚业海,吸收怨气的路上,料你就算想还,也没处去找我了。
瀛罗对她的心事一无所知,只笑着点头。
眼中光彩闪烁,是前所未有的明亮:“好,都听帝座的!”
能侥幸死而复生,有些心意,他也不愿再藏着掖着。
他深吸一口气,聚焦的瞳眸深深望入九昭眼底,声音徐缓而坚定:“帝座,臣……我心悦您,万年以来,始终如此。从前胆怯踌躇,不敢唐突,如今死过一次,更觉世事无常,有些话语,若不及时说出口,恐再无机会——我知道此言于您而言,是大胆僭越,我愿受任何责罚,但此心……天地可鉴。”
弹指,殿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九昭看着这张从容矜持不复,唯余一片赧然的面孔,不知为何,突然感到刺痛。
她并非今时今日才懂得瀛罗的心意。
早在瀛罗替她挡剑赴死之后,她就已经从西神王口中得知。
万年的陪伴相知,她对瀛罗的感情,在某一瞬早已变质。
它绝对不是纯粹的友情,或许也并非男女之间的爱情。
九昭唯一可以确定的是。
若提出想要勇敢迈开那一步,努力尝试的人是瀛罗。
她会放下猜忌、犹疑、不确定……
微笑答应。
奈何。
那时,是已错过。
而今,却是来不及。
万般情绪缠绕交织,最终化作一片无望的决绝。
九昭躲开青年的视线,沉声吐出精心编织的谎言:“阿罗,谢谢你的心意……可惜我无法回应。为了掌握至高的阴阳之火,为了从焚业海厮杀回归,我已放弃爱恨情/欲,再也不会爱上任何人。”
她顿了顿,继续用那种平静到残忍的语调,祝福道:
“希望你……日后能寻到一位真正两情相悦之人。”
瀛罗眼中的光芒陡然暗淡下去,失落和痛楚分外清晰地闪过,仿佛风中明灭不定的烛火。
但他很快又重新振作起来,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摇了摇头:
“没关系,爱慕您是我自己的事,从来都是。哪怕您舍弃了七情六欲,哪怕您永生永世都不会爱上我,也无法阻止我的心意。我会永远守护您,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将站在您的身后——
“如此,便足够了。”
202| 第202章
◎“进入我,把一切都看清楚!”◎
日至三竿。
晨议已毕, 九昭正埋首于案牍之中,处理各位仙臣上禀的事务。
朱笔奏折空白处堪堪写下两字,殿外忽而有足音传来。
侍官快步行至大殿, 跪下拱手道:“帝座, 凤凰族族长,在外求见。”
九昭持笔的手指一滞,微挑的眉峰带着几分惊讶。
无咎,怎会来此?
虽碍于她仙魔共主的身份, 焚业海与三清天达成了微妙的关系,井水不犯河水。
但如无必要,两界绝不会互越雷池半步。
上午结束仙族集议, 用过午膳,她自会摆驾焚业海,召见各位魔臣。
究竟有何要事,非急迫到她在紫微宫时便要禀告?
忖度之间, 九昭收敛心神, 平声道:“宣——引凤凰族长前往偏殿。”
……
坐落在东南方向的偏殿, 不似紫微正殿那般威严肃穆。
临窗设着茶案室椅,常用于会客对酌。
九昭到时, 无咎已提前等候在廊下, 望着庭院里一株四时盛开的古梅。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 目光与九昭一触即分, 而后略显生硬地作揖行礼:“帝座。”
“凤凰族长不必多礼, 坐吧。”
望着青年些许不自在的神色, 九昭一指长案对面的室椅。
手边女婢适时奉上两盏清茶, “今日求见本座, 所为何事?”
无咎没有立即说话,他用指腹摩挲着那雕有山水浮纹的茶盏边缘,生等着殿门掩落,所有无关人等退下,方道:“南陵故土经帝座神力复原,生机已复,族人们迁回后,一切安好……臣多谢帝座。”
他道谢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
说起这些无甚要紧的闲话,干巴巴的,好像在背诵经文。
九昭安静听着,没有打断,她知道这绝非他来的目的。
果然,几句过后,无咎的话锋突兀一转。
他抬起头,视线灼灼看向她:“您真的决意要以身为器,吸收肆虐在焚业海中的怨力吗?”
“君无戏言。”
言简意赅,明晰坚定。
配上九昭坦然的目光,无端叫人想要跟随其后,交托信任和生命。
无咎在一刹那被这个简短的答案击中,放在膝头的左手亦沉默握紧。
他垂落眼睫,从九昭的视野望过去,唯独紧绷的下颌,好似在委婉宣告主人的欲言又止。
良久,他仿佛下定决心,指间法光一闪,一根流光溢彩的凤羽顿时躺在掌心。
九昭一眼认出那是每只凤凰皆有的本命翎,不知为何,却比寻常的尺寸还要大出数倍。
无咎单手将它递了过来,动作僵硬依旧,更偏开眼神,继续望向别处:
“怨力盘踞在焚业海万万年,岂是那么好解决的——此行注定艰难,但到底算好事一件,若真能做成,我凤凰族亦受益良多——所以,为免欠下人情,族内所有成年凤凰,皆自愿拔下本命翎,汇聚于此,盼能——盼能在帝座吸纳怨气之时,护持帝座一二,略尽绵薄之力。”
如此馈赠,不可谓不珍贵。
九昭亦是凤凰,清楚每根本命翎都象征着一条生命。
她感知着一缕缕蕴含在凤羽中的、浓郁至纯的生机,凝神许久,复问:“你的,也在其中?”
话音出口,无咎活像被踩中了尾巴,猛地转回头,声量不自知地拔高:
“当然!我凤凰族上下同心,自是同甘共苦——
“我为族长,焉有独善其身的道理!”
青年瞪圆狭长的凤眼,抿紧的薄唇真实传递出被质疑的恼怒。
而他没有说出口的是,此刻九昭捏在手心的这根,便是他的。
族内成年的凤凰,少说也有数百,他们拔下的本命翎如同一座小山,怎能轻易携带。
是他以自己的本命翎为容器,承载融合了全族的力量——
这也意味着,他所承受的消耗远非他人可比,而维系这份力量的核心,也始终落于他身。
没有煽情的言语。
也没有跪倒在地宣誓忠诚。
无咎的言语甚至依旧冲人。
但这份沉甸甸的心意,以及背后所象征的,凤凰族对九昭这位仙魔共主真正的支持和顺服——
已然无声传递。
九昭心口微暖,抬手将本命翎收入储物戒中,真诚道:“这正是本座需要的,如此,便多谢凤凰族的厚谊。”
见她利索收下,没有絮絮叨叨些肉麻的话,无咎暗自松了口气。
天晓得,他从来不擅长应付着需要靠嘴说的场合。
但松气归松气,他来此,另有一件事要完成。
然后,这又涉及到要张开嘴说。
好容易放松的肩膀再度紧绷起来,青年的眸光苦恼地闪烁着。
就在殿内气氛又要陷入沉默之时,他冷不丁开口,视线游移:
“……有酒吗?”
九昭稍稍一怔,随即了然。
有些心结与过往,或许确实需要酒的辛辣来冲刷,才能迈出那一步。
她颔首,以密音吩咐侍官:“取我珍藏的万年陈酿来。”
醇厚的酒香很快取代了茶香,弥漫在偏殿之中。
两人对坐,相视举杯。
玉樽隔空一碰,所有未尽之言,过往的恩怨纠葛,似乎都在这杯酒中融化、消散。
一饮而尽,酒液滚入喉肠,熨帖四肢百骸。
仿佛找到了情绪的宣泄口,无咎一杯接着一杯,大有要不醉不归的架势。
九昭却心系后续政务,一边陪饮,一边悄然运转法力。将侵入体内的醉意排出,眸色始终清明。
没过多久,无咎便醉了。
酒意上涌,冲垮了他平日里的高傲。
他趴在案上,脸颊酡红,眼神迷离,开始含糊不清地嘟囔:
“九昭……我、我就是不喜欢你……
“谁叫、初见时……你掀了我的酒桌,还、还踩住我的袖子……”
他胡乱地说着,语无伦次。
时而抱怨她的决绝,时而不小心吐露心声:
“可是……偏偏……我又忍不住服你……
“你这狠心的女人……怎么就、怎么就……”
听着他这些醉后胡言,九昭哭笑不得,只觉头疼,挥手招来侍官:
“凤凰族长醉了,妥善送他回南陵,务必确保安全。”
侍官领命,小心扶起烂醉如泥、仍在咕哝的无咎退下。
殿门开合,拂入一丝凉风,却吹不散那浓烈的酒气。
九昭独坐案前,看着杯中残酒,复变出本命翎,一遍又一遍地细细端详。
鼻尖挥之不去的酒味令她感到胸闷。
又或者,是压上的赌注越大,越不容有失的沉重萦绕于心。
她缓慢起身,决定出去走走。
推开殿门,侍候两侧的仆婢们不见踪影,唯有身穿缃黄袍服的扶胥无言伫立。
日辉倾泻在身,他似要与之融为一体。
暖融到模糊的光晕中,唯有一双充斥复杂的瞳眸格外清晰。
九昭眉间一跳。
观他神情,方才她与无咎的话,怕是已然听了进去。
既然撞见了,也好。
九昭想到,有些事,终究需要交代。
她走到他面前:“你都听到了?”
扶胥并不点头或摇头,视线定格在她掌中本命翎上,嗓音低沉:“帝座……非如此不可吗?”
“嗯。”
九昭淡然应道,径直说了下去,“正好告知你,我既去焚业海吸收怨气,注定无法活着归来。命你继位的旨意,放在紫微宫正殿的匾额之后,就不提前交给你保管了,以免引人疑窦,横生枝节。
“待我走后,侍奉我的仙官会宣读我的亲笔手书,再在众臣面前取出旨意,一切便可顺理成章。”
她的安排冷静而周全,仿佛不是在交代身后事。
而是在叮嘱一场寻常的政务交接。
扶胥缄默听到此刻,终于开口,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头的问题:
“既知此去必死无疑,为何还要去?”
九昭闻言,竟是勾唇浅笑一下。
那笑意里呈现几许讶异,好似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这话,可不像是本座所认识的那位,永远克己奉公、以大局为重的扶胥上神口中会说出的。”
打趣完毕,她玩笑的语气转变为一种无谓的淡漠,“牺牲我一个,换取天下太平,这是笔再划算不过的买卖,更何况,无人逼我,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心甘情愿。”
她以为扶胥会理解。
会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将他的、自己的、乃至所有人的好恶,放在时局之后。
然而,青年常年冷峻的面孔上,却骤然裂开缝隙,涌现出分明而炽烈的怒意。
他踏前一步,迫至她眉睫,几乎是低吼出声:“你就这么不在意你的性命吗?!当年如此,现在依旧如此!一次又一次!你让我觉得……让我觉得我曾经的所作所为,都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九昭被这突如其来的激烈情绪惊得愣怔,眼中俱是疑惑:“扶胥,你……”
她不明白,最该理解她的人——
当下的反应为何如此失常。
扶胥死死盯着她,胸膛上下起伏。
忍无可忍,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九昭的手腕,力量之大,叫她惊觉吃痛。
“进/入/我,把一切都看清楚!”
咬牙切齿说完,他通过神力牵引,对九昭开放了脑中识海。
枯守三千多年的真相,在九昭眼前尽数展开。
她被动闯进青年的意识深处。
猝不及防……看到了当年。
203| 第203章
◎“我不爱你了。”◎
无数画面纷至沓来。
九昭看见满脸担忧的扶胥, 抱着已然力竭昏死过去的自己,跪坐在扶桑神木顶端的圣殿中。
那本应该为考试优胜者加冕的神器辉天镜,却突然对他降下神谕。
那神谕昭示着, 仙魔战争的终局, 他与兰祁的同归于尽。
以及九昭爱他入骨,甘愿自断生机换他性命的决定。
惊愕、痛苦和不敢置信在青年眼中交错出现。
画面再度流转,竟是他夜入辉天殿,消耗自身一半寿数, 推衍未来的场景。
辉天镜给出的,依旧是同样的答案。
这一次,所有情绪尽数化为绝望。
扶胥仿佛认命, 随着眼角温热的泪水滑落,他缓缓闭上双目。
……
景象停顿在此,戛然而止。
九昭的意识被推出,重新回到冰冷的现实。
扶胥那原本紧握着的手, 不知在何时松开。
陡然失去凭依, 九昭踉跄后退半步, 堪堪稳住身形,视线再次望向前方——与记忆里闭目认命的青年相反, 站在她面前的扶胥鼻息急促, 双颊因激动的情绪微微泛红,眸底好似在酝酿狂风暴雨。
原来, 当年他那般干脆地签下合理书, 用最无情的言辞推开她, 并非迫于辅佐储君的责任同她成婚, 实则心底从未有过她, 而是窥见了必死的未来与她殉身换他的结局。
为了掐灭那天命注定的, 她因爱而走向毁灭的可能——
他宁愿亲手斩断情丝,默默承受她所有的不解与恨。
沉默在廊下蔓延。
两人之间相顾无言的气氛,与庭中繁花烂漫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
有许多话堆积在齿关,即将破口而出。
九昭下意识侧头,躲开扶胥过于激烈的眸光,望向身后长案上倾倒的酒瓶。
知晓真相又如何呢?
时至今日,纵有千言万语,她也失去了诉说的资格。
对于将死之人而言,所谓破镜重圆,不过是勉强将碎片拼凑齐全后,再用死讯将它打得更碎些。
扶胥应该有更好的生活,无谓再对她留恋不舍。
极力克制住翻涌的心绪,九昭重新转过头,轻声道:
“嗯,辉天镜预言得没错,抵命殉情,确实像是当年的我会做出来的事。”
她的语调无谓,仿佛在随口点评与己无关的狗血戏文。
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将扶胥脑海最后一丝理智烧毁。
他抓住她的肩膀,指节因用力而逼出毫无血色的苍白:“你为何还要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你明明都看到了,不是吗?当年我那样是为了让你活着——而你现在又在做什么,难道非要走到哪一步吗?!
“我愿意代替你去——
“如若非要献祭一人,我宁愿死的是我!!”
他快要被九昭出格的镇定逼疯。
热泪簌簌滑落眼睑,将色淡的薄唇染就一片淋漓水意。
九昭却只是静静望着他,反问道:“既然当年能够维持理智,克制情感,选择你认为最正确的道路,为何现在又做不到了呢?就因为发现我终究还是会走向死亡,你所付出的代价毫无意义?”
不等扶胥开口,她忽然勾唇,对他笑了笑,再次往他心口精准而利落地补刀:
“扶胥,你应该明白,不是死亡才叫失去,早在三千年前,你就已经彻底失去我了。”
被双手握紧的肩膀,瞬间失去炽热的体温和叫人疼痛的力度。
青年的嘴唇翕动着,步步倒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因九昭的一语道破而狼狈,更因她的“笑说失去”而心如死灰。
九昭不再注视他眼底的波澜,错身走向庭外。
她伸出手去,穿过飞檐遮挡,轻轻捧住一缕暄暖的日光: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纵使我们有无边神力,也无法令时光倒流,人心,亦是如此。
“你此刻告诉我当年的真相,为的是我心软动容,放弃吸收怨气的决定,留下来和你重新开始吗?
“扶胥,你不妨问问自己,以牺牲苍生福祉的代价,来换爱情,光是心里这一关,你可过得去?
“更何况,我已经不爱你了,你再也影响不了我分毫。
“谁也不会永远按照你的心意,停留在原地,沉沦在过去的痛苦里。”
慢慢把话说完,她回首,目光澄澈如镜,倒映着扶胥惨白近死的脸,释然地呼出口气,“我明明有更广阔的天地可以翱翔,有更崇高的使命需要完成——我的目光,早已不在那些小情小爱之上了。”
扶胥恍惚地看着九昭沐浴在阳光下的身影。
从她逐渐明亮起来的眼睛里,他第一次体会到了比当年亲手推开她时更尖锐、更彻底的痛苦。
那是一种被时间抛下的无措和冰凉。
世事在向后流逝,九昭也在义无反顾地往前走,走向她选择的终局,走向没有他的未来。
唯有他,被辉天镜的一句谶语钉死在了三千年前的那个抉择点上。
守着自以为是的秘密,看着彼此的关系从甘愿相互赴死的爱侣,变成她是孤高疏离、心怀苍生的仙魔共主,而他,只是那万千俯首称臣的跪影中,最模糊且稀松平常的一张面孔。
他们是解开了当年的心结。
但心结长久扎根在体内,拔除时留下的尖锐倒刺,造就了永不愈合的伤口,日夜作痛。
九昭的语气声再次响起,放缓了些,却仍旧不容置疑:
“我们之间,隔了太多的人事,太多的时光。早已不是当年模样。”
“若你依然要执着于‘爱’这个字,”她默了瞬,目光掠过他,望向紫微宫巍峨的殿宇,望向普天之下,身处四方的众生,“不妨去爱我们共同的目标——让这三界,真正实现安居乐业、海晏河清。”
“本座虽有力量,运筹帷幄、制衡各方的手段却是不够。
“除开这身血脉,你远比我更加适合坐上仙魔共主的位置。
“但血脉又有何用?
“臣民只会因君主的贤明而真正心悦诚服。
“扶胥,我相信你会比我做得更好,也唯有你,值得我真正放心。”
与三千年前相似的话语,再次从九昭口中说出。
不知为何,扶胥突然想起那年那夜。
她在他面前揭开白绸,半睁着一双愁云怨雾的眼,咬唇说道:
“阿胥,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连连遭逢背叛,再加上出了杏杳是内鬼这档子事,三清天剩余的那些上神和神王,我不知他们深浅,更不敢全然相信——眼下,唯一可堪托付的,也只有你了。”
一日夫妻百日恩。
他们做了千年夫妻,或许唯有忍耐心痛,奉上全部,方可报偿女君昔年情隆。
……
最后的光芒,从扶胥眸底熄灭。
他弯曲膝盖,缓慢跪了下去,叩首在地:“臣,遵循帝座旨意。”
话落,他没有再多看九昭一眼。
起身,一步一步退出偏殿。
……
人走风寂,九昭长久地站在原地,注视着青年远去的背影。
半晌,她折返案前,执壶为自己斟满一杯。
这次,她没有运转力量将醉意排出。酒液入口的须臾,手边浮出巫逐人首龙身的面孔。
他凑近来,歪着头,被白绸覆盖的双眼对着她,幽幽问道:“你当真半点都不爱他了吗?”
九昭举杯的手顿住。
她未立即回答,只是垂头望着玉樽里倒映的曚曚物影。
窗外梅花飘落,殿内万籁阒然。
她又自顾自饮下大口,就着满案孤寂道:
“或许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