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上海
作品:《与宿敌共掌市舶司后》 午后,乔司乡码头。
江面死寂,乌篷船懒懒泊岸。
没人敢出船。
天边大团大团铅灰的云,分明酝酿一场暴雨。
“喂!”顾万芝挥手叫小二:“给爷上笔墨。”
小二麻利收拾茶水,铺开泛黄的宣纸,又摆上一支秃笔、一方劣墨。茶寮简陋,连砚台都是缺角的。
却难得,扬州商贾们无人挑刺。
想来应景——商人谈生意,本就不需什么风雅器具。
最要紧生意能谈妥,咬手指、盖血印,亦未必不能签约。
卢景愉执笔,在纸上悠悠勾勒。
他是几人里文笔最好的,字也端正。
“这里,一排铺子,沿‘之’字形排开,专营绸缎、布匹、裁衣,当然,最最少不了颜玉庄的‘高端定制’。”
他笔锋一转,又画了个圈。
“这里,茶寮五、六间,各式装潢,各具特色,围成圆,中间种竹子,‘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对吧?”他朝傅融眨眨眼:“那些酸文人最爱这套,若能引得他们题诗作赋,生意滚滚来。”
“确实风雅。”傅融点头,“可是,这两处的瓷器铺、古玩铺,怎么也是‘之’字排布?”他点了点纸面,“还有,此处又塞个小园林?”
“对。”卢景愉答得干脆。
“乔司乡地价虽低,但你这么铺排,未免太浪费。”
“就是要浪费,就是要铺张!”卢景愉大笑:“这是杭州,不,这是全江南最奢华的‘购物中心’,我们卖的是全大宁最顶级的奢侈品,越是挥霍无度,越显尊贵。”
“奢侈……品?”
“嗯,奢侈二字,越不讲究成本,才是越‘讲究’!”
傅融眉心一跳,但面上仍挂着笑:“是明大人的主意?”
“自然!”卢景愉将笔一搁,眼中闪着热切的光:“容大哥,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咱哥几个在扬州也算有头有脸的人,自诩见过些世面,可是——”
他一拍桌子,由衷叹服:“跟明大人一比,简直是土财主、暴发户,连花钱都不会!”
姚仲德连连点头:“可不是!这几十年白活了。”
“说来惭愧,”梁厚轻摇折扇,似在品评书画:“在认识明大人之前,我真不知‘奢侈’二字,居然能如此诠释。”
“正是!”顾万芝举茶盏附和,“论‘奢侈品’,明大人是真正的行家!”
傅融嘴角抽了抽:“不至于……”
“至于,真至于!”郑昌融大嗓门一吼,窗沿的麻雀惊飞了。
这位漕帮龙头拍案而起:“他们没出过几回扬州,也罢了,我堂堂漕帮帮主,走遍大江南北,什么富贵场面没见过?可像明大人懂得奢侈真谛的,还是头一位!”
傅融暗暗深吸了口气,笑容差点挂不住。
奢靡铺张,竟被奉为圭臬?
荒唐!
偏偏郑昌融还在概叹:“就说那‘限量版’的主意——明明一样的东西,只做十件,换个花纹,价格翻十倍!啧啧,这份巧思,这份胆色!老郑我第一个服气!”
他赞了又赞,像个虔诚信徒。
“对,正如明大人说的:真正的奢侈不是堆金砌玉,而是……”卢景愉也来了兴致,眉飞色舞背诵明桂枝的“金句”:“是浪费,是超出需要的精益求精!是花一百两的成本能做到‘很好’,偏偏要多花三百两做到‘极致’!”
“什么?”傅融脱口而出。
那几人看着傅融发愣,仿佛看到半旬前的自己,所以,非常乐于为他解释。
“容大哥,你看”,顾万芝指着草图:“就像这园子里的竹子,种在墙角也算景致,可偏要占着最好的位置。”
“再看,这几个小园林,多它不多,少它不少,但就是要三步一景,五步一园!”
“明大人管这叫……‘无形的奢侈’。”
窗外,雷声忽然轰隆。
傅融一惊。
守一兄,令孙……
雨迟迟未落,闷焗又重几分。
“诸位,”傅融在袖里攥拳,强转话题:“恕我见识浅薄,偌大的‘购物中心’,只留一个入口、一个出口?”
实在听不来他们的‘奢侈’高论,再说下去,他怕自己唤衙役拿人。
“对!”卢景愉卖关子:“明大人说,妙就妙在此处!”
“妙在何处?”傅融心底发沉:“弯弯绕绕,客人不嫌麻烦?”
明大人,明大人!
呸。
这孽障有什么好主意?
“就是要他们晕头转向!”卢景愉抚掌大笑。
“这……?”
“明大人说了,这叫强、强……”卢景愉话到嘴边忘词,“强什么来着?那玩意儿拗口。”
“‘强制动线’。”梁厚接话。
“啥?”
“就是逼客人按我们的路线走!”
梁厚嘴角一翘,眸光亮得出火。
“容兄且想,这一路亭台水榭、假山流水,任谁都要驻足赏玩……这一停、一看,客人的银两就进我们袋子了。”
“尤其是那些‘非计划内的商品’。”顾万芝笑得狡猾。
“非计划内……商品?”
“对,明大人说的,比如……”梁厚手指轻敲草图,仿佛已经看到银子哗啦啦流进来,“客人本来只想买匹绸缎,可要从入口到出口,非得经过瓷器铺子不可。彼时,铺子里摆着各式上好瓷器,又有‘促销活动’,不愁他不心动。”
“促销活动?”
“嗯,‘全店购满三百两即成为会员’啊,享受‘会员优惠’啊,‘季节限定’啊,……”
“还有‘满赠活动’,买满五十两送香囊,满百两赠折扇……”
“还有,还有!‘第二件半价’!”
傅融仰头饮尽冷茶,浇不灭心头火。
果然,下作把戏。
“这‘购物中心’,确实宏图。”傅融搁下茶盏,淡淡道
众人浑然不觉他话中锋芒,犹自畅想。
卢景愉蘸着茶水在桌上画线,“沿钱塘江往东,海宁、平湖、嘉兴……各建一处‘购物中心’……”
“对,‘购物中心’周围一圈建客栈、建‘展览馆’、戏台,一应俱全。”
“‘核心商务区’,想想就美!”
“什么!”傅融终于变了脸色:“海宁、平湖、嘉兴都要建?”
“这才到哪儿!”郑昌融高声,“真正的重头戏在……”他蘸水,写下两个大字:上海。
“松江,上海县。”
“上海县!”傅融眼睛瞪大:“从那破地方来杭州,快马加鞭也要足足一天半,你们去建‘购物中心’、建什么‘核心商务区’?”
“不止,”姚仲德说:“我们的作坊全建那儿,缫丝坊、染坊、布坊、制茶坊子,瓷器坊子……”
“疯了不成?”
“明大人说了,上海地处长江口与钱塘江交汇,将来,必成万国商船停泊之地……”
“万国商船?”
“对,明大人拍心口保证的,他说:上海,是天下第一的商业中心。”
“上海?那荒滩野地的,天下第一?商业中心?”
傅融几乎拍案而起。
这孽障!
净干招摇撞骗的勾当!
雷声滚滚。狂风吹过。
闪电劈了又劈。
终于,落下第一滴雨。
顷刻,窗外涛声哗然。
几人站到窗边,观赏钱塘江水浪翻涌。
“黄浦江的浪,一定更气势磅礴!”卢景愉陶醉道。
“浪奔,浪流——!”郑昌融突然嚎了起来:“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
“什么?”傅融被震得耳膜生疼。
“明大人的词,写黄浦江的,”郑昌融一脸崇敬,“哎,容哥,你说他一介书生,也没走过漕、没押过镖,怎的写得这般好?区区几句,把咱漕帮人的血泪都道尽了……”
“不是……”
“淘尽了,世间事,混作滔滔一片潮流……”郑昌融犹自高声吟诵,又感概:“可惜,真可惜,忘了问他什么词牌名,哪天让人谱上曲儿,我天天唱!”
“停!”傅融打断:“黄浦江哪来的浪?”
“你懂什么!”郑昌融斜睨他一眼:“你出过船?你押过漕?”说罢,又扯破锣嗓子嚎:“转千弯,转千滩——亦未平复此中争斗!啧啧,好词!真好!”
“是,我没押过漕,但我有脑子,知道水流有落差才成浪!”傅融终于忍无可忍:“从太湖到出海口,一马平川,那来的势差?水势平缓得不得了,哪来的浪?还‘浪奔’、‘浪流’!”
“黄浦江没船的?有船就有浪!”郑昌融嗤笑一声,不以为意:“再说,这是文墨功夫,是春秋笔法!李白写的‘黄河直下三千尺’,就真有三千尺?他去量过?”
“是‘飞流直下三千尺’!”
“横竖都一样,哎呀,你个市井小吏,抬什么杠!”郑昌融摆摆手,沉醉吟诵:“又有喜,又有愁……”
旁边那几人跟着哼诵:“仍愿翻,百千浪……”
众人摇头晃脑。
“在我心中起伏够……”
活似一群醉汉。
“啧!啧啧……绝妙!绝妙啊!”郑昌融竟抹起眼泪来,“这词写得……哎!明大人这笔墨,你们说……他会不会是?”
“是什么?”
“文曲星下凡。”
“要我说,该是诗仙托生!”
“不对不对,”卢景愉认真说道:“是苏东坡苏大学士!你们想想,苏学士写词,明大人也写词;苏学士来过杭州,明大人也来杭州……他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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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苏学士转世!”
“着啊!着啊!”众人恍然大悟。
只得傅融攥紧了茶盏,不发一言。
疯子!
一群疯子!
又疯又傻,难怪被那纨绔耍得团团转。
……
戌时,暮色已沉。
杭州府衙点亮了灯笼。
傅融拖着沉重步子回到官廨,太师椅上一坐,长长叹一声。
“唉……”
叹息竟有回声。
转头一看,韩恕伏在案前叹气。
“子宽,何事怅然?”傅融问他。
韩恕头也不抬,搓揉一团草稿,随手一扔,又复重重叹气。
角落里早已堆满废纸团。
傅融拾起一团,摊开细瞧,上头密密麻麻写着什么“一千三百两”,什么“碧蚕庄”,什么“利钱三百”。
“还在算扬州人那笔烂账?”
“嗯……”
“别算了!”傅融冷笑:“明桂枝那孽障根本存心诓骗,待他到了杭州,本官即刻拿他问话,届时必水落石出。”
“四柱清册……”
“什么?”
“四柱,”韩恕自顾自念叨,“‘旧管’、‘新收’、‘开除’、‘实在’,我用了一辈子……斗胆认一句炉火纯青。”
“你记账的手艺,江南第一。”傅融宽慰他。
韩恕突然抬头,圆眼睛里血丝狰狞:“是我不中用?还是……四柱清册法不中用?”
“子宽……”
“不,不!四柱清册沿用近千年.,历朝历代多次完善……它该是世间最好的账法,怎会算不清这区区……”
“子宽!”傅融提高嗓门,“莫再算了!”
韩恕这才如梦初醒:“大人?”
“罢了。”傅融摇摇头。
衙差王胜端着茶盘进来。
傅融接过茶盏:“喝茶。”
“嗯。”韩恕还是叹气。
“子宽,你且听我说说今日见闻,换换心思。”
“好。”
……
窗外,亥时的梆子声响过。
“子宽你说说,”傅融抿了一茶,牢骚道:“他是不是祸害、孽障?”
陈茶苦涩,恰如此刻心情。
“世风日下,道德沦丧!”傅融干脆一饮而尽。
韩恕却道:“这‘购物中心’的布局,妙,实在巧妙。”
“巧妙?韩子宽,你管这叫‘巧妙’?”
“有何不妥?”
“只进不出,逼人逛完全程!关门打狗?瓮中抓鳖?”傅融拍案:“黑店,简直是黑店!”
“你情我愿,若定力够,自然不入彀中。”
“那上海县呢?”傅融哼一声,“大前年你随我同去办案,你自己亲眼所见,除了芦苇就是泥滩……”
“两江交汇,确比杭州更利泊船。”韩恕不紧不慢喫茶。
“又如何?那地界人烟荒芜!万国商船?天下第一?商业中心?”傅融哈哈一声笑:“那孽障敢编,那帮傻子也敢信!”
“大人息怒。”
“我不怒,我怒什么?我只觉得可笑,”傅融嗤道,“还有他那首词,不知所谓!”
“词是好词,沧桑厚重,”韩恕摇头:“就是……不似他少年手笔。”
傅融瞪他一眼。
韩恕反问:“难道不是?”
“浪奔,浪流?滔滔江水?翻百千浪?”
“有何不妥?”
傅融朝门外喊:“王胜,进来。”
值夜的王胜慌忙进来。
“我问你,”傅融郑重叮嘱:“呐,要说实话,不得有任何瞒骗、诓哄!”
“当然,当然,”王胜被他表情吓倒,“大人尽管问!”
“你是松江人,你答我——黄浦江可有浪?”
“啊?”
“如实答。”
“大人,这……”王胜额头冒汗,“它但凡是条江,有风,就有浪……”
“嗯?”傅融眼神一沉。
“没、没有,”王胜连忙改口:“黄浦江风平浪静。”
傅融朝韩恕抬眉。
韩恕失笑:“姓郑那个不全错,有船,亦能带起浪花。”
“牵强。”
“诗词意境罢了,”韩恕斟茶:“‘飞流直下三千尺’,真有三千尺?‘日啖荔枝三百颗’,苏轼不得齁出病?”
“够了!”傅融拍案又拍案:“今日怎么回事?一个个的!李白、苏轼招你们、惹你们了?”
韩恕轻轻叹气:“大人,你若担忧那孽障作乱……”
“怎么?”
“不如,调我去市舶司做主簿,”他认真道,“我替你盯他。”
“哦?”
“我……想看看他那笔账怎么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