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莉娜今天产生过无数次与洛克兰相遇的错觉，总也等不到他，她已经不抱期望了，但这次的感觉无比强烈。


    其实她都没看清那人长什么样，或许是空气中微不可查的信息素，或许是她的第六感奏效，她就是知道那个人是洛克兰。


    她紧咬牙关，努力克制情绪，从他身前略过，快步闪到柱子后，探头小心观察。


    洛克兰穿着黑色的连帽衫，兜帽拉起来戴在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下身穿着宽松的运动裤，看上去不像是跨越过数个城市，倒像是临时从家里出来夜跑的。


    广播一遍遍播报星舰起飞的通知，他烦躁地在上衣裤子口袋翻找，应该是烟瘾犯了，但没找到，憋得脸都胀红了，最后用手掩面，弓身埋在膝盖上，看上去痛不欲生。


    雪莉娜默默看着。


    洛克兰很会演戏，他们刚结婚时，他就装作对她不耐烦的样子，后来她戳穿了他的谎言，他又开始躲躲藏藏。


    他很少情绪外露，细数过来只有四次：一次是月下告白，一次是吃醋打架，一次是说恨她，还有一次就是十几天前在医院。


    所以就算知道他的心意，也得到过很多帮助，但她始终感受不到他有多爱，会持续多久。


    这还是第一次，她亲眼看到他毫不遮掩地为她抓狂崩溃的模样。


    原来也是那么痛。


    她感同身受，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想起他时，心口酸酸涨涨的，像是怎么压也压不下去的彩色气球，不顾她的意愿兀自膨胀，她越用力压制，就越是濒临崩溃。


    非常不舒服，她得病了。


    她缓缓走向他。


    没有刻意隐藏脚步声，但是他完全沉浸在情绪中，根本没有察觉。


    直到他痛苦地舒了口气，直起身体，才看到面前的雪莉娜。


    她弯下腰，凑得很近，漂亮的眼睛轻轻眨了眨，他的心跳就飞快加速，怀疑眼前的人其实是自己的幻觉。


    可是她身上的香味，还有发丝滑在手上微痒的触感，都在清晰地提醒他，这是现实，她千真万确出现在这里。


    “你怎么还在这？！”他往后缩了缩身体，尽量让声音不要显得异常，但听上去依旧嘶哑古怪。


    “你想要抽烟吗？”她答非所问，递上来一根香烟，“啊——”


    他木然地张开口，将烟嘴含了进去，一脸诧异地看她，完全不明白她想做什么。


    雪莉娜又在口袋里翻找了下，摸出打火机帮他点烟。


    他依旧呆呆的，像是不会抽烟了，猛地呛到，不停咳嗽起来。


    他的赤红眼眸比任何时候都要像宝石，盈盈泛着光，雪莉娜抬手轻抚过他的眼尾。


    声音极轻，“你哭了？”


    他终于有了反应，立即挥开她的手，低下头扯住袖口快速处理掉。


    “怎么可能！！只是被香烟呛到了！”


    他清醒过来，扭头看向巨型屏幕，前往娅提斯特的星舰已经出发了，下一班是在三小时后。


    “你不能待在这里，现在赶紧去找工作人员改签，说不定还来得及。”他站起身，但同时也注意到，他们对面的护卫官正紧紧盯着他。


    他的情绪过于激动，信息素含量早已超过临界值。


    雪莉娜也注意到了，“好像我们有其他麻烦了。”


    洛克兰拽了拽兜帽的帽檐，压低声音，“你先去工作台，不用管我。”


    雪莉娜却不领情，只是问，“你是开车连夜赶过来的吧？”


    她出发时，是离开医院直奔巴里斯的车站，一点时间都没耽误，洛克兰在他们之后出发，除非自己开车不绕弯路，否则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追得上。


    洛克兰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那我们逃吧！”她猛地攥住他的手，拽着他朝太空航战的出口奔去，护卫官立即追了上来。


    “你疯了！”


    “你可没资格说我。”


    出了太空航战，成了洛克兰带着她，她的体力太差了，肯定跑不过护卫官，所以小心躲藏，趁机溜进吉普车。


    一上车，洛克兰就锁上车门，隔绝信息素的气味，同时打开隐私窗。


    他们看到护卫官绕着这片区域查找了一圈，还攀上吉普车，脸贴在车窗上朝里张望，得亏隐私窗是单向的而且有作弊系统，所以看不见里边，护卫官没找到任何线索就离开了。


    危机解除，车厢构成的私密空间，让两人如坐针毡。


    他们都没有说话，但车厢内绝对算不上安静，吉普车停在路边，马路上汽车驶过传来嗖嗖的风声，远处星舰发射带来的轰鸣声，不绝于耳，或许种种噪音中也夹杂着谁的心跳声咚咚咚吧？


    雪莉娜不想和他这样傻坐到天明，刚才奔跑过有些热，她脱掉外套整齐叠好搭在一边，才双手环臂转向洛克兰。


    “好了，我们谈谈。”她的声音也有点奇怪，也像是哽咽，于是清了清嗓子，端着架子故作高冷，“那天为什么你会知道我去了医院？”


    洛克兰的喉结滚了滚，非常艰难地开口，“……我送给你的手机提前装了定位装置。”


    说实话，雪莉娜并不意外，她之前也猜想过，但没想到洛克兰真的这么疯狂。


    “不仅如此。”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继续坦白，“得知你要离开两年，我非常不安，迫切想知道你的想法，我找了黑客入侵系统，购买你的上网聊天记录。”


    她非常不解，“为什么你不直接问我？”


    洛克兰反唇相讥，“你也没有告诉我初审通过的事。”


    好吧，他们犯了同样的错误。


    雪莉娜的气焰落下来，她本来是生气的，想要质问他为什么又骗自己，可是见了面她十足的气就只剩下了一分，现在连这一分的气也快要散尽了。


    “我好像还没好好跟你说过我父母的事。”她放下手臂，转为揪着毛衣上的装饰物，“我以前一直以为他移情别恋，抛弃了我和妈妈，所以我憎恶他也憎恶爱情。可是上次他出现却说离开我们是为了追求自己的绘画理想，或许他说这些只是为了开脱，但当我面对同样的岔路时，我不知道如何处理，我非常害怕，我怕对你造成伤害，我见过妈妈的痛苦，我真的很怕伤到你。”


    她摇头，这并不是最根本的原因，都这时候了她还是很虚伪。


    “不对。其实我真正害怕的是变成父亲那样的人。”她绝望地说，“或许我真的和他一丘之貉，他邀请我旅行绘画，说实话我非常心动，我完全可以理解他不顾一切追求梦想，但我无法原谅他对妈妈造成伤害，所以我很矛盾，我不敢面对……”


    洛克兰一直安静地倾听，但到这里实在听不下去了，他打断她。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你和他不一样。”


    这句话已经很多人安慰过她了，但雪莉娜知道，这只是敷衍，在他们眼中，她和父亲一样，就是个自私任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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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克兰继续说，“他纯粹是为了一己私欲，为了追求自己所谓的理想，将其他人当垫脚石。但你不同，你想成为心灵绘师是为了治愈泰格夫人，你的出发点是为了他人，又怎么会做出伤害我的选择？”


    洛克兰用几乎察觉不到的语气轻声叹息，是啊，他知道雪莉娜不是那种人，她宁愿摘除腺体也不愿离婚让他伤心，宁愿错过星舰也要回头找他说清楚。


    “你不会变成那样的人，我相信你。”


    压抑雪莉娜那么多天的烦恼，竟被他一句话轻易破解。


    她的眼泪涌上来，几乎快要控制不住。


    从小到大，她的边界感总是很强，她不会轻易和别人提到自己的事情，不得不提起时也会做各种美化伪装，就像是躲藏在一个冰雪构成的水晶城堡里。


    她不曾展现真实的自己，别人只能透过折射错误地理解她，所以不被人理解也是正常的。


    但只有洛克兰，不知用了什么魔法，总能透过那一层层冰晶看到真实的她，用一束灼热的光，射穿层层堡垒，企图温暖她。


    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傻，如果早点和他说清楚，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了？


    努力将眼泪压下去，缓了缓，又问，“你是怎么来这里的？也是靠定位吗？”


    “不，在医院苏醒后，我就将定位追踪系统关闭了。”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说，“我之前做了一堆傻事，肯定让你不舒服，但我不希望你被这些事情困住，所以后来我不再见你，我认为我们应该分开。”


    他还真敢啊，当着她的面说这种话。


    雪莉娜气得发抖，阴阳怪气地打断他，“我也觉得我们不该再见面了，但请问现在坐在我旁边的是什么？洛克兰·沙克的幽灵么？”


    洛克兰有些尴尬，迟疑了半晌才继续。


    “你出发那天，将画册送给我，原本我不想看的，但我实在忍不住。我看到那本画册上全都是我，只有我，从一开始潦草的火柴人到素描画，再到后面只剩下各种叠涂的色彩，我看不懂是什么，但我能感觉到上面的情绪，我不知道我的感受对不对，但正是这些情绪给了我最后的动力。


    我还是想要去见你，哪怕见你最后一面也好，哪怕以后你会忘记我，恨我讨厌我，我也还是想要见你。


    我偷偷从医院跑出来，连夜开车赶去太空航站，可是在最后一段遭遇了车祸，没受伤但耽误太久。


    等我赶过来，太空航站已经没人了，星舰飞走了，我以为……我以为……你也走了。”


    他越说越慢，越说越艰难，雪莉娜也无比心酸。


    刚才上车她匆匆一瞥，现在回想起来确实车头有些凹陷，车牌也歪了，再看控制台上乱七八糟的营养液，估计他一路和时间赛跑，肯定没有下车吃饭，就胡乱应付。


    可怜的洛克兰，怎么能这么蠢这么倒霉？


    她凑近他，摘下他的兜帽安抚地揉了揉他的短发，刘海被她揉乱，散在额头，看起来更虚弱颓丧了。


    “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洛克兰的嘴巴蠕动了下却没说出口，但雪莉娜已经猜到了，他肯定是怕她拒绝，所以不敢问。


    好傻好可怜。


    她的手顺着他的鬓角向下，抚过他瘦削的面庞，最后停在他的唇上。


    “我们都做错了许多事情。”她的另只手攀上他的肩头借力，她仰起身体亲吻他的唇角，“是不是可以相互抵消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