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第 58 章

作品:《我在民国学医后[民国]

    头顶的光亮得刺目。


    施辽伸手想遮住眼睛,一伸手,却感到四肢周边都是绵密的阻力,她一惊,看向手臂,手指已经被泡得发白发肿。


    原来她这是在水里,头顶的也不是灯,而是透过水面倾泻而下的阳光。


    鼻腔霎时被水充斥,像被人扼住鼻喉,怎么都喘不上气来,她拼命向上游,那光源却越来越远。


    心脏几乎要爆炸,下一瞬,她却听见头顶有声音唤她。


    “施辽,阿聊...”


    她猛地抽搐一下,大口大口呼吸,睁眼,原来只是在做梦。


    她坐在一个人怀里,额头抵着他的脖颈,那人的胸怀烫得惊人,遒劲的手臂将她紧紧箍住。


    “张默冲...”她想看清他的脸。


    他的手却紧紧将她按住。


    “阿聊,没事了,没事了...”


    头顶的声音慌乱嘶哑,他拼命压抑,却抖得越来越厉害。


    她很难受,脑袋昏沉,耳边的声音远一阵近一阵,像隔着一层水似的,饶是如此,她还是下意识地反应出来他的体温不对。


    “张默冲,你...发烧了...”


    挣扎想脱离出来去看他,却听到他央求一般:“阿聊,别动,别动。”


    他将她裹得更紧,好像下一秒她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她果真安静了。


    过了一会儿,她问:“张默冲,你哭了么?”


    头顶好像被什么洇湿了。


    他不说话,她伸手将他环住,贴得更紧。


    “我上中学时,游泳可是年级第一名。”


    顿了一下,“对不起。”


    终于,他的肩膀小幅耸动起来,施辽仰头,强迫他放开自己,伸手捧住他的脸。


    他似乎不敢看她,痛苦地垂着眼,翕动的睫羽上扑闪着星点水光,还是她注视良久,才肯看她。


    他眼中水光微闪,施辽微微起身,在他的眼皮上落下轻轻一吻,一下,又一下。


    “对不起,对不起...”


    他摇头,重新将她按回怀中,闭目,想起的全是方才的那一幕,心头依旧后怕不已。


    李明去找他时,神情并不正常,他觉得不对,跑向医院的路上,看见一排日本军车依次驶来。


    如迎头被人击了一棍,他全部明白过来。


    拦下一辆车跳上去,没命地冲向黑田可能带她离开的方向。


    幸好,他猜对了,他们一定会经过洄宁江大桥。当他看到那辆熟悉的别克车时,却浑身冰冷。


    施辽开着车,也显然看见了他。


    但不等他冲过去,她改变方向,将旁边的车生生从桥边撞下去,然后并未减速,任由自己和车一起掉了下去。


    血液霎时凝滞,五腹六脏都炸开是什么感觉,他想他一定体验过了。


    他那时真恨施辽,恨她的聪明,恨她的狠心,恨她为什么能那么冷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崩溃地喊她,却依旧面不改色,径直撞了下去。


    浑身又是一阵战栗,施辽知道他可能是又想到了那一幕,自责不已。


    “我们这是去哪...”


    “离开上海。”


    他们坐在一辆货车的后箱,四周都是裹着油布的木箱,逼仄的空间里,没有灯,他抱着她,为她圈出一方可以呼吸的空间。


    听到这个答案她并不意外,黑田康太在日本人那里地位显赫,事故又是发生在人流众多的洄宁江大桥,日本人很快就会追踪到她。


    沉默半天,她颤着声问出那个一直不敢问出口的问题。


    “他...”


    他打断她,“死了。”


    “我杀了他。”他又补充一句。


    这话是真是假,是黑田在撞击中受伤太重无法自救,还是张默冲给了他最后一击...


    “施辽,他虽然受了伤,但是被人救了,是我,是我最后杀了他,亲自把刀推进他的脖子里的,水都被血染红了...”


    施辽只记得她跳窗后拼命地向岸边游,被赶来的船夫搭救上船后就失去了知觉。


    黑田怎么死的,其实不重要,但张默冲不会让她有半分“杀过人”的自责,即使那个人该死,是一个侵我家园、杀我同胞的畜生。


    施辽却不说话,他慌了,“阿聊,是我,我一直都想杀了他,你知道的...”


    “张默冲。”


    他呼吸一滞,听见她的声音被黑暗渲染放大,字字撞入心底。


    “张默冲,我爱你。”


    ——


    施辽一觉睡醒来时,门虚掩着,透进一缕微弱的细光,外面断续的脚步砸在木地板上,发出不痛快的闷响,和着各色的人声,浮动在耳边。


    她掀开压在身上厚重的棉被,才下床,门却被人掀开,一个女人听见声音进门探看。


    “醒啦?”浓厚的苏州口音。


    “你男人让我帮忙看着你,醒了的话就吃些东西吧。”


    她走进,光源照亮窗边矮柜放着的一托盘小小的包子。


    “多谢。”


    “客气了。”


    女人掌着灯进来放到屋内唯一一张桌子上,坐在床边,伸手扶她,被施辽谢绝了,她现在除了没有力气,身体已经不难受了。


    那女人也不在意,自顾自说起来:“你们也是准备走的吧?”


    施辽没说话,她又道:“也是,住到这里的人谁不想走?去哪儿都行,上海是待不下去了,但是又能去哪儿?哪儿又安分?”


    施辽端起碗,一口一口强迫自己吃东西,听了这话,也迷茫地摇摇头。


    去哪儿?哪儿又安分?


    “多谢您肯将屋子暂借我们。”


    现在她所在的是上海北郊的一处小旅馆,汽车将他们送到此处便不肯继续向前,张默冲反复加价,那司机也不愿冒险,最后没有办法,他抱着她下车,在这荒郊野岭走了不知道多远,才找到这么一处落脚的地方。


    说是旅馆,其实不过是挂着牌子的农家小院,一楼的屋子被改成用茶歇的地方,摆着几张高低大小不一的桌子,此时也挤满了人。张默冲上前跟看店的交涉的时候,她靠在墙边等着,晕得快要站不住。屋内烟雾缭绕,抽什么烟的都有,很奇怪,在晕到没力气说话的时候,她居然还有心思关注到围成一团的男人手中不同的烟,长杆旱烟、细筒水烟、仙女牌香烟...蹲着抽,站着抽,边抽边叹气...灯下众生,脸上愁苦都被煤油灯照得沟沟壑壑...


    她想蹲下缓缓,眼皮一阖却怎么都睁不开了,这时一双粗厚的手慌乱地将她扶起来,她听见有人跟张默冲道:“空屋子有的是,他就是想讹你,不要给那个黑心货加钱了,到我屋里来...”


    ......


    “言重了,我夜里一躺下就心慌,心扑通扑通跳,根本睡不着,不如让给你。”


    施辽闻言,依旧没说话,女人却从她眼里看出了关切与友善,心一软,不免想多跟她说说:


    “我住在这儿啊,是因为儿子一个月以前给家里写信说要回来,至今却都不见人,我只好在北站附近等,我男人留在老家等,老家叫日本人炸平了,我害怕我儿子回来找不到家...”


    “抱歉,你才醒,我是不是把你说烦了?


    “没有没有。”


    “哎,”女人眼睛一热,“真是个好姑娘。”


    又说了一会儿,那女人说不打扰她了,留下灯出去了。


    施辽刚吃完最后一个包子,门忽然被人推开,张默冲看见她醒了,坐在小板凳上,顿了一下,随即大跨步进来,一边去取床上的毛毯给她披上,一边上手摸她的额头。


    “我没事了。”


    不发热,脸色也正常多了,张默冲松一口气,但还是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的。


    他半蹲下来,和她平视,“六点我们就走,先去杭州。”


    她看见他身后的手提箱,顿时紧张起来:“你回去了?”


    “没有,那是李明整理的你留在医院的东西,她很聪明。”


    她沉默了一下,“医院和学校那边怎么样了?”


    “战事爆发以来,休学的学生和弃岗的医生不计其数,李明会帮你申请休学。医院事先就声明过不接待军方人员,所以是他硬闯进去的,医院并不担责。”


    “...家里呢?”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将她揽入怀中,“不会有事的。”


    “没人看到你跟他走,他们找不到你的。”


    最坏的结果是,即使找到了,顶多也只会找到卢燕济头上,而卢燕济是上海的名人,日本人不会轻易对他不敬。


    但这都是后话,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下一下摸着她的头,“阿聊,不会有事的。”


    声音已经哽咽,“我太鲁莽了...”


    她是不怕杀人,不怕流亡,可她如今逃之夭夭,家里人却可能因她受到牵连。


    “施辽,正义必将战胜邪恶,家里人一定会没事,一定会。”


    “可是...”


    “那你呢,你也要跟我走吗…”


    “施辽,看着我,”她情绪崩溃,摇头,被他双手捧着抬头,“看着我。”


    泪眼朦胧中,他的目光平静坚定,“看着我,回答我。”


    “这是你的错吗?”


    泪水夺眶而出,她拼命摇头,奔涌的泪意酸涩了喉咙,听他一遍又一遍追问,“这是你的错吗”。


    国家积贫积弱,敌人暴虐丧良,是她的错吗?不是,这不是她的错,不是她的错。


    肩膀开始耸动,她埋在他怀里,终于痛快地哭了出来。


    ——


    六点不过是两个小时之后,哭过之后,她没了力气伤感,开始准备出发。


    从旅馆走之前,张默冲借了厨房下了两碗面,招呼她过去吃的时候,神情很自然,仿佛这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清晨。


    天将蒙蒙亮,雾霭浓重,两个人坐在一起,隔着热腾腾的水汽,笑着将面呼凉,不知道是不是被水汽熏的,眼窝都热了。


    施辽在人生中只坐过一次火车,那还是施阿妈死后,她一个人坐火车去上海投奔赵归华。那会儿她刚满十四岁,因为又瘦又矮,看起来像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把她送上车的邻居婶婶反复叮嘱她跟紧列车员,不要乱跑,最后婶婶还是不放心,托同行的人用扎行李的草绳在她的手腕和列车的行李架上绑了个死结,只有在列车员过来的时候才解开,放她去吃饭上厕所。


    等到火车终于到了上海北站,下车时她的左手腕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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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被磨出了血痕。


    后来她反复想起这件事,都觉得自己那会儿怎么那么傻呢,不仅不躲,还主动把自己绑起来。


    但是再次回到北站,在这里,留着长辫子和烫着手推波纹的都挤在一起,一张张脸哭着笑着,行李在腿间挤来挤去,候车室的灯还是不亮,把每个人照得脸庞发暗,像是等待一场没有终点的审判,火车一穿而过,呼啸声不绝于耳...


    她忽然就明白了,那会儿她还是个孩子而已,那么做只是因为害怕。


    手腕忽然被一道力量拉住,耳边响起一道惊喜的声音:“施医生,是你吗?”


    “你是?”


    她回忆着,那个声音已经抢答,“我是0346,王淑梅呀,以前在红一院住过院的那个。”


    不等她说完,施辽已经全部想了起来,从前她在医院做见习医生的时候,王淑梅因为急性心肌炎在住院部住院。查房过程中,施辽发现她经常往厕所跑,她反复确认她的既往病史,并没有发现异常,多次询问她是否有什么不适,她也总是避而不答。


    后来施辽无意间撞见她半夜一个人待在卫生间动作扭捏地清洗着身体。这时她才坦白,大约一年起,她的下身时不时发痒,分泌物异常增多,一开始她不当回事,结果越拖越严重,直到现在,下身的灼热和瘙痒让她简直睡不着觉,只能夜里起来,趁着护士不在一遍遍清洗□□。


    王淑梅羞愧欲死,说了一句施辽永生难忘的话:“我也不是那种不检点不干净的女人哇...”


    她当即跟她说这种病叫□□炎,得了这种病一点儿也不用觉得难为情,因为我们的□□很脆弱,生病的原因也实在是有很多。后来在施辽的引导下,王淑梅同意做检查,接受治疗。


    这会儿王淑梅紧紧抓住她的手,难掩激动,“多亏了您呐,我慢慢调理,后来果然好了,要不是有您,我真不知道怎么熬过去...”


    “您客气了,都是我应该做的。”


    王淑梅摇头,反复感谢,最后走的时候问施辽要去哪,施辽沉思一下,如实回答说她也不知道。


    王淑梅对这个答案没有半分怀疑,反而点点头:“您是有主意的人,去哪儿都是有用的人,去哪儿都行,您是好人,去哪儿都有天菩萨保佑...”


    交谈几句后王淑敏走了,放开了一直握着她手腕的手。施辽盯着手腕,那里曾被割出血痕,现在恢复如新,还留有余热。


    再抬头,她忽然就有了莫大的勇气。


    对啊,她已经不是那个没人看管的十四岁的孩子了,她已成人,有本事帮人,有本事养活自己,如此,还有什么好惧怕的呢。


    张默冲旁观全程,看着施辽迷茫过后,渐渐坚定,不由得朝她伸出手。


    伸手,牵住,握紧,挤在人潮里,他们是两座有依靠的小舟。


    很快,火车开进月台,候车室的人呼啦啦地站起来涌过去。因为日军对沪杭线轰炸很频繁,往往不到终点站乘客就会锐减,有时候列车员在途中被炸死,连检票的人都没有了,因此在场的人无论有票没票都重要,重要的事只有一件,挤到火车上去。


    张默冲紧紧握着她的手,摩肩擦踵地往前涌去,这时他们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施辽不可置信地回头,看见了人群中的庄屏,来不及去问张默冲如何通知到的庄屏,眼睛一热:“阿屏!”


    他们不能停,庄屏又追不上了,之间隔着不到三米的距离,却有无数个脑袋和身体,庄屏索性大喊:“不要停!朝前走!月台见!我一定追上来!”


    施辽不敢停,被人流裹挟着向前,却忍不住屡屡回头。庄屏高高将皮箱举过头,短袄被扯得皱巴,脸颊涨得通红,满面汗水,以一种不要命地神情朝前挤,却还有空对她笑:


    “赶上了,我赶上了,太好了...”


    临近火车车厢,无数人都往站台上爬,一时月台底下要么是举人的人,要么是被举的人,无数的行李或掉或挤,滚了一地。张默冲高抬腿一跃上去,回身将施辽抱上去,这时庄屏也到了月台底下,离他们很近。


    她始终高举着那个箱子,怕它一不小心被人群挤掉。临到台子底下,她举起皮箱,用尽力气朝张默冲抛过去,箱子掉在人头上,被砸的人居然也没工夫理。皮箱已到张默冲手里,庄屏心里终于轻松下来,挥手示意他们不要看她了,快进去。


    施辽在台上朝前走,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要哭,眼眶因为忍泪而发涩发痛。庄屏在台下也跟着走,始终笑着看她,


    “聊啊,要说的话都在信里,阿广和阿双也都知道了,你就放心地走——”


    这时由于台下依旧还有人往上扔行李,庄屏顾着看施辽,一个没注意,被人扔上去的箱子擦过脸,眼窝下面顿时起了一道紫痕。


    施辽再也忍不住,哭了。


    庄屏却笑得更肆意了,扯着嗓子喊:“不要哭,要笑,知道吗,要笑!张默冲,你也好好的,好好陪着我们阿聊!日子怎么过都是过,那就更要笑着过,知道吗,你们两个都是,笑着过...”


    泪水模糊了一切,施辽被张默冲推着,机械地朝前,怎么进了火车的都不知道,脑中只是庄屏最后的笑颜,那句话始终回响在耳边:


    “要笑,日子怎么过都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