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城破
作品:《都是来杀她的》 可是事情好像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商王在众人面前拽掉了她的盖头,在看见她的第一眼就笑了出来,声音里带着嘲讽:“我还以为将军的女儿是多受宠爱,原来是这么一个干瘦的丫头。”
他说完,周围的人也跟着哄笑了起来。
站在中间的向令颜低着头,没说话。
“你知道我娶你是为什么吗?”高大的男人冷笑着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扬了一下下巴,笑道,“你不怕死吗?”
“我知道为什么。”向令颜的声音都在止不住的颤抖,但是还是保持站立的姿势,维持着自己的体面。
商王似乎是觉得很没劲,用力一挥手,桌上的物品尽数跌落在地,发出骇人的叮叮当当的声音。
向令颜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但是面上没什么表情。
“你们成国的男人都是懦夫,自己贪生怕死,却让一个女人去死,真的是让人敬畏啊!”商王咬牙切齿的说着,最后一个字落下的关头,他抽出一把大刀朝向令颜掷去。
“当”的一声,明晃晃的寒光在少女的脸上波动不止。
向令颜颤抖地别过脸,只见那把刀就在自己脸庞不足一寸的地方。
“过来,跟我打一场。”男人低声道。
商王说完,便扭头出了营帐。
周围的男人哄笑着。
向令颜深吸了一口气,迎着男人们或猥琐或不怀好意的目光,拔出刀跟着出去了。
她在走去校场的路上,想过无数次自尽,可是又觉得这个商王没有那么可怕,便一路忐忑的跟着男人的背影。
“我不喜欢瘦弱的女人。”商王背对着她,抽出了一把刀,刀锋反射着他长满络腮胡子的脸。
向令颜透过刀锋看见男人瞧了她一眼,而后阴鸷的笑道:“只有强壮的女人才配被我玩弄,弱小的垃圾只配扔到大街上,供狗享乐。”
向令颜被他说的打了一个寒颤。
“先让你三招。”他说。
向令颜管不得那么多了,挥刀而上。
她其实学艺不精,只会一些基本功。
父亲常年在外,交给她的并不多,论武艺,她甚至还不如阿瑜。
可是她还是上了。
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的。
商王还算坦荡,没有在战斗中折辱她,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将她打到在地。
她不甘心被打败,一次又一次的站起来,可是并不能改变什么。
商王本来戏谑的笑意在看见满身是血却还想站起来的少女时渐渐消失了。
他看见女孩吐了一口血,却死死的用刀撑着自己的上半身,不让自己倒下。
“你不怕死吗?”商王问道。
向令颜抬眸看着他,脸色苍白却神色坚毅。
“我当然怕。”她说。
商王沉默了。
校场里其他士兵的声音也渐渐消失了,只剩下呼呼的风声。
“可是……我不能跑啊……”女孩说着哽咽了起来,最后竟然泣不成声,“我是……我是将军的女儿……我不能跑……可我不想死……为什么死的是我……”
她前言不搭后语的说着,商王却大笑了起来。
“好!好!”商王赞叹道,“我族最欣赏有气节之人,最恨懦夫走狗之辈!”
他说着挥了一下手,东南角的众人纷纷散开,露出了一条路。
“我给你一个机会,”他说,“要么你现在就跑,我去攻城……”
向令颜闻言正要开口,却被商王抬手阻止了。
“要么……”他说着将自己的刀插在了她面前,道,“我现在把你丢给我的部下们当军妓,然后我就带兵屠城,一个不留!”
向令颜仰面难以置信地看着男人高大的身影,愣住了。
“选吧,”商王漫不经心的背过身去,道,“我是不可能退兵的。”
那一年的秋日,格外的冷。
天空中下着毛毛细雨,地面上血流成河。
向令颜披着一件破旧的斗篷,在尸骨里跌跌撞撞的走着,脑海里的悲惨的画面在一帧一帧回放。
她看见阿瑜惨死在了商国士兵的刀下,她看见幼子抱着死去父母的残骸哭泣,她看见了满目疮痍的大地。
“宁安公主跑了!她跑了!”
“她是罪人!她该下地狱!”
“是她打开了城门让商国入侵的!”
……
无数的说法涌入耳畔,她也不想争辩了。
她像个幽灵一样,在战场上带回了阿瑜的尸体,埋葬在了城外的一处山头。
她才做完这一切,还来不及悲伤,便被幸存者发现了。
“啊!她是不是宁安公主啊!”
孩童的一声尖叫声引来了更多的人,失去亲人和家园的人们像是疯了一样想要将她扒皮抽筋,她只能逃跑。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的雨幕渐大,躲在巨石后面哭泣的向令颜偶然遇见了那个穿着斗篷背着长刀的人。
她屹立在天地之间,巨大的帽檐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
她在看见她的脸的时候,愣住了。
他们中间隔着纷纷的雨幕。
风起时,她看见了斗篷下她看她的眼神。
没有怒火,没有仇恨,也非麻木。
那是怜悯。
这是向令颜第一次在旁人身上看见这种情绪。
像是这个昏暗世界里唯一的一缕天光。
“你这些……都从未和我说过。”纪凛看着现在的她,低声道。
苍凉的风像是吹过了百年的时空,再度拂过少女的脸庞,在冥冥中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下雨的黄昏。
那时她捡到了失魂落魄的向令颜时,真的以为她是个逃兵。
成见像是一座大山一样横在他们之间,让她无视了这个姑娘受到的所有委屈,无视了这个姑娘付出的所有辛劳与努力。
一直到她死后,一直到再度相遇的现在,她都以为她是个懦弱的逃兵。
“您在乎过吗?”向令颜看到她愧疚的样子便笑了起来,微弱的天光在她的眼里透着晶莹,“您从来不敢来这个梦境种,就像您不敢去葛家村一样,对吗?”
“我这么令您恐惧吗!?”
向令颜最后的尾音回荡在整个空间里,结界外狂风大作,人们身上的通讯器接二连三的发出滋滋的声音,有人开始对着话筒询问对面是否听得见。
而天空出现的那道裂痕中隐隐出现了一些黑色的影子。
只是现场太混乱了,暂时没有注意到。
纪凛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脸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下意识的摩挲着自己的戒指。
葛家村……
这个梦塚里有许许多多的地方令她畏惧,葛家村其实并没有太让她害怕,她只是怕在那之后的故事,所以她从来不敢去那里。
至于这里,她也说不清楚。
其实她能感觉出来这里有熟悉的气息,也可能是太过熟悉了,让她有些心生畏惧。
她不敢来这里,正如她不愿面对过去的一切。
人总是会因为沉湎于自己的悲伤而忽视旁人的情绪,这是人性固有的弱点。
那年行走在细雨蒙蒙的战场上的人,脚踩过无数同袍尸体的人,看尽人间悲戚画面的人,不止她一个。
那年仰面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为这避无可避的人世间落泪的人,也不仅仅只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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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安公主一辈子都活在了愧疚里。
她没法把自己从生灵涂炭的战场,从哀鸿遍野的村落里别干净。
可是她的师父从未怪过她。
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她明明知道一切却从未提及过“宁安公主”。
反而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夜里,在所有人都睡去的时候,师父会独自撑着一把伞来看她。
教她念书,教她武功,教她何为大义,何为人间。
在那个男尊女卑的世道,在那个动荡的时代,她们彼此依偎,像是在风中依旧傲立的两朵小花。
向令颜其实知道,是她依赖师父更多一点。
她师父总是不爱说话,脸上的神色也总是淡淡的,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也是她死后许久,她才窥见了她过往了些许。
不过就这些许,也已经让她感觉到了窒息一般的压力。
她本来都对这个世界绝望了,可是纪凛的悉心教导和南派的包容让她再度对这个世界产生了希望。
那个曾经在校场上哭泣的少女,最后也可以一个人穿过血雨腥风一个个找回南派遗留的弟子;
那个之前只会活在师父的庇护下的姑娘,最后也可以不顾及世俗的议论,扛下掌门的担子。
那个曾经被所有人忽视的小花终有一天也长成了参天大树。
“可是啊,人是会有报应的。”向令颜想到了这里,抬头看着远处的天际,苦涩地笑了起来。
天光之外,是受戒指召唤赶来的黑影。
记忆之内,是被烈火焚身的纪南亭的幻影。
这些是纪凛的报应。
而作为宁安公主的她,在当年选择了背弃国家逃命,开启了无比动荡又荒唐的年代。
多年后的某天,已经是小南派掌门的她继承着师父的遗志,想要修复这个荒唐的世界,也想要为师父平反。
可是她一时不查,自己的女儿跟自己赌气下了山,最后落到了“养兔人”的手里。
“我找到她的时候,只有一锅汤了。”
向令颜说到这里笑了起来,眼眶通红,笑声里带着悲。
这是她当年逃走的报应。
她自幼丧母,父亲在几岁时被奸人所害,她从记事开始就一直被主母排挤;十四岁那年被人当做替死鬼一样派去商国和亲,最后落得了一个叛国的罪名;那一年遇到了自己的师父,让本来对世间绝望的她再度有了希望。
可是师父也离她而去了。
世人都说师父是祸乱世间的妖怪,说南派是不详的门派。
可是只有她知道,那是她唯一的家。
她想把以前的家找回来。
可是当她花了半生心血建立起小南派之后,她才明白原来一切都回不去了。
而现在,她唯一的女儿也离开她了。
救世吗?
她连自己都救不了。
这个世界还有救吗?
她将门派给了自己的大弟子管理,而后披上了黑色的斗篷,学着师父的样子游历山河。
她想知道,那时的师父,在想什么?
为什么她顶着无数的污水和骂名,也要拯救这个无可救药的人间?
整整十七个月,她像一个影子一样静静的看着流转的人间,看着烧杀强夺世人皆苦的人间。
风霜布满了她的脸颊,青丝爬上白首。
秋风来时,最后一片落叶被吹落。
她看着飘零而下的落叶,忽然很想毁了这个世界。
“我想以这个世界所有渣滓的血为祭,重启极乐城。”向令颜低声道。
那个说“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少女,最终也弃了千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