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沈鹤正在和楚瑄一起在书房里抄录一册药书。书中详细记载着草药万千，她一眼便认出书上秀逸端雅的字迹正是出自楚瑄之手。


    原来这本书是他自己写的。书中注解详实，考究严谨，不知他花费多少心血才完成，其中诸多稀奇草药更是她前所未闻，是市面上难以寻觅、前人未曾总结的珍贵知识。


    又誊抄完一页，沈鹤搁下笔转了转手腕，一旁楚瑄见状，温声道：“换我来吧，你去休息一会儿。”


    楚瑄与她说好，誊抄之事二人各担一半，公平合理。虽她身为奴婢，他为主子，但在这香雪斋内二人却仿佛没有身份壁垒。


    他道：“你若在一旁觉得无聊，不妨去书架前看看，可有感兴趣的书籍，随意翻阅便是。”


    沈鹤走到书架前，只见一整面墙的书柜满满当当皆是藏书，粗略扫过一眼，史书、兵书、医书，应有尽有，更有风趣游记、传奇轶事、神话精怪等，种类繁多目不暇接。


    她从中抽出一本武侠话本，好奇地翻了翻。从前就听慕安说起，民间盛行小说话本，可惜楚琰的书房向来只收录正经典籍，她从未有机会亲自瞧瞧。


    楚瑄坐在案前，笔杆还带着上一个人的温度。他回头只见她半靠在书架上，正捧书入迷，眼眸里闪着新奇的光亮。


    楚瑄嘴角噙着笑意，沿着她的字迹继续往下誊抄。房间一时静谧。炉上煮着梨花茶，茶香袅袅，晕染得整间屋子都充满温甜醉人的气息。


    直至天色渐暗，阿禄将晚膳端入房中。


    都是清淡滋补的饭菜，是府里厨房专门给沈鹤做的养伤餐食。楚瑄说他口味清淡，这这些日子以来一直与她同食。


    他收拾好案台往外厅走去，催促了她一声，见她仍对手里书留恋不舍，不禁笑道：“此书竟有如此好看，勾得你废寝忘食？”


    沈鹤却蹙着眉把书一合，说道：“没什么好看的，实在漏洞斑斑。”


    “哦？那你还看了一下午？”


    她忍不住把书翻到一页，指给他瞧，“你看，这书里写，主人公原本不过一介碌碌无为的流浪者，却在十六岁那年奇遇高人，得授武学秘籍，一跃成为至尊大侠无人能敌，就连自幼勤学苦练二十余载、天赋异禀的师兄都不是其对手——可这怎么可能呢？练武哪有如此轻而易举不劳而获的事？”


    “还有这儿，大侠孤身一人，于城门前力挫千军保家卫国......未免太过离奇，若武功真有如此神效，还要军队与将士何用？”


    楚瑄不禁失笑：“恐怕作者只擅笔耕，不曾亲身涉足武学，也没想到今日竟会有一个行家品评他的作品。”


    沈鹤沉吟一番，客观评价道：“虽然漏洞百出，但情节引人入胜，读来也算畅快淋漓，难怪此类话本广受欢迎风靡市井。”


    “不过......”她一顿，又皱紧眉，“书里后续还写到大侠的爱情，看得人着实憋屈。”


    “嗯？”楚瑄坐在饭桌前，身子笔直端正，却紧紧竖起耳朵，“为何这么说？”


    沈鹤第一次看话本也满腹牢骚，见他感兴趣，便顺势道来：“书上写大侠的挚爱是一位金枝玉叶的千金小姐。这小姐倾国倾城才情出众，却因一次机缘巧合遭大侠闯入闺房避难，还被那性情风流浪荡不羁的侠客偷香一吻。”


    “可你猜后面如何？千金竟因此羞赧心动，从此难以忘怀那个轻薄她的浪子，朝思夜想茶饭不思，甚至隐隐期盼再度与那人相遇。”


    沈鹤稍作停顿，转头望去，发现楚瑄一言不发，神色也略有些不自然。


    她走近几步，他立刻端起茶杯低头饮茶，目光避而不接。


    沈鹤讪讪道：“殿下，我是否言多语失……”


    楚瑄放下茶杯，很快神色恢复如初，白皙颈项间却留了一层浅淡的红晕。


    “无妨，这个故事新奇有趣，我确也有几分好奇——之后又如何？”


    “哦，之后啊，那千金小姐爱上大侠，拒绝了门当户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郎，还许下什么此生不嫁的誓言。再后来，机缘巧合之下二人重逢，千金心中暗喜，一番相处之后大侠也对她心生爱意，二人就此私奔一起闯荡江湖。”


    楚瑄用余光瞥了眼她的神情，问道：“你不喜欢这个故事？”


    沈鹤想了想，“只是觉得有诸多不合理之处。除却之前那些武学漏洞，还有那千金小姐，自幼娇生惯养深居简出，怎会无缘无故爱上一个对她粗鲁无礼、且危险莫测的陌生男子，甚至甘愿抛弃锦衣玉食的生活随他漂泊江湖？我猜，这话本的作者非但不是习武者，定然亦非女子。”


    楚瑄却说：“或许那位千金看到了大侠身上的诸多优点，如他武功高强、胆识过人、洒脱不羁......而她本身亦厌倦深闺的束缚，二人看似性格迥异，实则灵魂深处相契相合？”


    沈鹤：“殿下所言亦有道理。我毕竟不是那个小姐，无法替她评判选择。”


    锦衣玉食的生活也许亦有其厌倦之时，不过这样的心境，恐怕只有如谢明婉那般真正的千金明珠才能体会。


    至于沈鹤，她一点也不向往所谓刀光剑影惊心动魄的江湖。刀剑割在身上真的很疼，风餐露宿寒夜刺骨的滋味也很不好受。对她而言，最理想的归宿莫过于远离一切纷争，寻一方清静安宁的地方，自在惬意地度过余生。


    “那你呢，沈鹤，”楚瑄忽然问她，“你不喜欢这个大侠，又喜欢什么样的？”


    她愣了一下，他问她喜欢什么样的人？沈鹤第一反应是楚琰，他的身影几乎是一瞬间从脑海里下意识地冒出来。但下一刻，她又摇了摇头，暗笑自己痴傻。


    楚瑄所站在的地方不是她向往的桃源净土，也不是她熟悉的刀剑江湖，而是比这些复杂千倍万倍，权谋交织波谲云诡的朝堂漩涡。或许有一日，他会高坐龙椅，俯瞰众生，站在那个她只能遥遥远望而不可触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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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顶端。


    为什么会想到他呢？或许是他在自己十几年的生命轨迹里留下太多难以抹平的痕迹。


    除了他，几乎没有别的存在。


    沈鹤回忆了一下话本里的情节，回复道：“其实那位小姐的未婚夫亦是良人，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待小姐柔情似水又极尽尊重。”


    更重要的是，二人青梅竹马相伴多年，虽书中着墨不多，但她猜想，他们的情谊自然是深厚无比。


    楚瑄嘴角弯起一抹浅笑：“原来如此，按你所言这位公子确是良配。虽在书中未能得到女主角的垂青，但他若知晓书外有你这般赞誉首肯，想必也会感到欣慰。”


    “好了，先用晚膳吧，饭菜凉了对脾胃不好——若你意犹未尽，大可饭后再续，或挑几本带回去睡前翻阅。”


    *


    沈鹤住的院子和楚瑄的香雪斋还有段距离，黄昏时她抱了几本书独自往回走。王府空旷寂静，侍从稀疏。


    夜里风大，她用宽袖护着烛火，走到寝院却不进屋，而是走向角落一面树影后的隐蔽围墙。


    轻轻一吹，烛火熄灭。


    “啾——啾——”


    两声清脆的口哨声，模仿鸟鸣响起。随即，一道黑影自墙头掠过轻盈落地。


    来人身着王府护卫服饰，抱拳低声道：“属下守夜营乙部密探何樊，现于长皇子府充任外院巡逻护卫。”


    沈鹤点头，“知道我是谁吧，慕平都给你交代过了？”


    何樊道：“您来王府第一日属下便收到守夜营密信，前因后果皆已明了。慕平长官有令，属下在此一切听凭姑娘您差遣。”


    “好，以后每月十四我会给你一封密信，就在此处交接。你负责将信带出交予王爷。若有其他事，我自会用暗号唤你。”


    沈鹤心知肚明，这个何樊明面上是她的帮手，也是守夜营监视她的一双眼睛。楚琰向来多疑，即便是对她也不例外。


    楚琰目前虽没有给她明确指派任务，但她还是计划按照密探惯例，每月主动向他呈递迷信，也好让他对她安心。


    何樊取出密匣，沈鹤将信纸小心放入，匣盖轻合，锁扣落下——寻常密探之信皆由慕平统一查收，而她的信则直接呈至楚琰案前，旁人无权过问。


    “对了，还有一事向您禀报，下月初一乃侯府萧公子生辰，王爷特命萧公子向长皇子府下帖，并嘱咐姑娘务必出席。”


    “此事我知晓，大殿下也已应下邀约。只是不知，王爷在此宴上难道有何筹谋布置？”


    “这......属下也不清楚，慕平长官未曾提及什么特殊布置，只说让您务必要去，王爷届时也会到场，他要亲自召见您说话。”


    在萧侯府相见？沈鹤心中微讶。她初入长皇子府卧底，身份尴尬，作为“叛主之人”，理应正在被楚琰“通缉追捕”。


    此刻她顶风作险在萧侯府见他，若是楚瑄发现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