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许安静地对着满桌已经冷掉的菜肴，未曾动筷，周身寂静与月光相融。


    陈伯在一旁看着他，觉得这画面眼熟，几年前，常有一人坐在这里，等一位总是公务繁忙的大人回来吃饭。


    一次一次等不到，渐渐的，二公子也不常回来了。


    这是他第一次，见沈大人被孤零零留在这里。


    也不知算不算风水轮流转。


    “大人，”陈伯心下感慨过后，还是上前：“我去给您把饭菜热热？”


    沈清许抬眼，沉默片刻，拿起筷子，摇头：“不必。”


    冷掉的饭菜甚难入口，沈清许忽然想，若是喜安在，定不会同意让他吃，又要说什么对身子不好的话。


    分明年纪比他小，却总要管人。


    想着想着便又垂了眸。


    也不知在等什么，喜安离开前让他不用等，但他还是坐在这里。


    也许是潜意识里觉得，在这样的日子，喜安不会真的留他一个人，哪怕他撒酒疯说了重话。


    可他还没回来。


    *


    “姐姐——”孩童的声音清澈响亮，瞬间吸引了在河畔刚寻好位置坐下的沐雯和沈香绫。


    两人转过头，见到的是一个孩子。


    沈香绫动作一顿，等确认那孩子就是对着他们的方向喊人，微微挑眉：“小文，找你的？”


    沐雯一时有些疑惑，没想起何时跟这孩子有过交集。


    “呀，姑娘，”孩子身后走来一位妇人，牵着孩子的手，辨认出沐雯，她快步上前：“是您啊！您可还记得我们？一年多前，是您下水救了我家阿田。”


    沐雯这才想起来，那时成为苏沐雯不久，莲碧湖岸听得呼救，下水救孩子顺便还捞了把某位身份尊贵的太子殿下。


    ……如今想起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沐雯站起，笑了笑道：“记得的，孩子长高了很多，我都有些认不出来了。”


    妇人看一眼沐雯旁边坐着的男子，笑道：“您也变了许多。”


    “姐姐，”阿田眼睛明亮，将手上拿着的糖葫芦递给沐雯：“送给姐姐……”


    沐雯一怔，有些受宠若惊：“给我？”


    “这是刚买的，”妇人连忙解释一句：“您收下吧，”说着，她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布包：“当时没好好跟您道谢，是该补上的……”


    沐雯接了糖葫芦，话音打断妇人动作：“若要道谢这就够了，本也就是举手之劳，不必如此。”


    妇人语气透着感激：“您对阿田有大恩，让他给您磕头……”


    “不用，真的不用，”听见磕头两个字，沐雯简直被吓到，连忙摆手。


    沐雯态度坚定，妇人也不再强求，郑重道谢过后，她拉拉阿田的小手，又看了沈香绫一眼，道：“那我们先走了，阿田，跟姐姐道别。”


    “姐姐再见。”


    沐雯点头，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神色不明。


    等再次坐下，就对上沈香绫的目光，他笑道：“看来小文见义勇为的品质，早就显露无疑。”


    沐雯愣了一下。


    “不一样。”她声音很轻。


    沉默不过片刻，他们再次听见一声“姐姐”。


    沐雯疑惑看去，原是那孩子去而复返，像是跑回来的。


    孩子的手上拿着一根新的糖葫芦。


    “怎么了？”沐雯有些惊讶地看着阿田：“怎么又回来了呀？”


    阿田伸出手，却是越过沐雯，举着糖葫芦送到沈香绫面前。


    沈香绫不解：“为何要给我？”


    “娘说要给漂亮叔叔，”阿田努力回想娘亲的叮嘱：“娘说，谢谢当年叔叔的开解，她和离后重新开始，阿爹对她很好。”


    沈香绫怔住了。


    阿田又很快跑走，像是要去和娘亲会合。沐雯回过神来，笑了。


    她学方才沈香绫的语气：“原来师父这爱劝导别人的习惯，也是早早就有了的。”


    沈香绫陷入沉默，好一会儿才应沐雯的话：“年少时爱当理中客。”


    劝人也不管合不合适。


    沐雯困惑地看着他：“那如今呢？”


    难道如今不是了？


    沈香绫咬下糖葫芦最顶上的糖衣：“如今，不会了。”


    不会了。这三个字不带任何情绪。


    沐雯收回目光，视线落在水面上。


    等了一会儿，忽然开口：“我下水救下阿田是两年前的事，那是……秋天，天凉，水也冷。还记得那时我被呼救声惊醒，什么也没来得及想，就下水了。”


    “小文心地善良。”沈香绫道。


    心地善良……


    沐雯摇头，接着有些茫然道：“我有时会奇怪，会觉得……莫名其妙。”


    “方才第一眼瞧见阿田，很陌生，而后知道他是谁，我有些惊讶。


    这感觉奇怪，就好像，他是个非常不重要的人，我本不该再遇见他。”


    “师父，”沐雯的声音越来越低：“这两年，我掉入一个漩涡，总发生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当初下水，我救下了一位身份特殊的人，以此事为开端，而后经历就像一个话本。”


    细想来，成为苏沐雯后只想安稳度日，后来发生的种种与她所欲背道而驰，其根源在太子。


    太子与她的交集从何而来？


    如果当时莲碧湖她没救太子，会怎么样……


    这种情况不会发生。


    设想过后，沐雯深刻地意识到，她总是被推着，像是身后有一只手，推着她走上一条路。


    她并非毫无察觉。


    这种情况还有几次，上元节她的脚扭了，那样疼，疼得不正常。


    围猎场里本无关紧要的毒。


    “……”沈香绫偏过头，他打量着沐雯：“小文。”


    他像是不知道该对沐雯说的像谜语一般的一段话给出什么评价，顿了一顿，才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你照着话本的故事走了么？”


    沐雯：“我不知道。或许有，或许没有。”


    沈香绫盯了她片刻：“小文，你在烦恼？”


    沐雯抬眼：“我如果说是，师父打算如何开导我？”


    “六合之外，存而不论。”沈香绫慢悠悠的：“不过你手中那根糖葫芦再不吃，糖衣就要化了。”


    沐雯怔了一下，才想起自己还拿着孩子送的糖葫芦。


    糖衣很甜，甜得很真。


    像一股浓郁的舒心香灌入口鼻，打散所有难言的情绪。


    “我的话本里没有沈香绫。”吃着糖葫芦，沐雯忽然说。


    这话中连名带姓的一声，沈香绫听见还蒙了下：“什么？”


    沐雯不接，转了个话题：“我救人的事说完了，师父是不是该说说你劝人和离的事了？”


    沈香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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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啥就说完了？而且为什么又又又绕到他身上了？


    与小文相处似乎就是这样，无论她前头说什么，最后总会把话题拉到他身上。


    十四岁，在他看来还是孩子，可似乎，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了。


    “小文，”沈香绫唤她一声，神情认真：“我这个人没什么意思。”


    沐雯偏过头：“所以？”


    “所以，”他神情未变，语气却淡淡的：“不要好奇。”


    糖葫芦里的山楂有些酸涩，沐雯咽下：“师父是圣人，我不是。”


    她声音里分明带着笑，沈香绫望去，却只见沐雯无任何表情显露的侧颜。


    心下叹一声气，沈香绫开口：“世间女子所托非人，错付一生之事数不胜数，当年我年纪不大，见到了，尚不知其处境，便不负责任地劝人和离。”


    他话音顿了一顿。


    “如今再想，我哪里有资格轻飘飘地就给人做决定，以为在帮人，可最后是帮是害，谁又说得准。”


    “是帮人，”沐雯说：“师父，你得到糖葫芦了。”


    沈香绫咬下糖葫芦的最后一颗：“是啊，至少这一件是帮了。”


    吃完糖葫芦，他道：“我说完了。”


    这一句像在打报告。


    沐雯视线转过，这次是真笑了。


    沈香绫看她一眼，却见她笑了一会儿，神情忽然愣了。


    “怎么了？”沈香绫问。


    沐雯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有些不确定：“我好像瞧见我姐姐了。”


    沈香绫见她神色不明，心念一转：“家里有规矩？”


    沐雯回神，摇头：“这倒没关系，就是有些惊讶，她成婚后，我已经有段时日没见过她。”


    沈香绫：“听起来是有些想念。”


    他想了想，道：“既然都在京城，你姐姐也不是远嫁，以后隔几日给你放个假，你多去见她？”


    沐雯默了默：“也不是多想念，就是有些感慨。”晨嫣离开后，府里再看不见这么漂亮的人了。


    她抬眼，望着沈香绫：“师父以后还是少给我放假吧。”


    沈香绫：“？”


    *


    沈香绫和沐雯刚分开，转头就看见师林。


    “小林，”沈香绫喊他，有些内疚：“我方才在巷子遇见小文，没来得及和你说一声，是不是让你担心了。”


    师林走上前，听了这话道：“我回去的时候就看见您和文姑娘，看您的状态还好，就没打扰。”


    沈香绫：“那就好。”


    师林：“阁主，您现在还需要药吗？”


    沈香绫心静如水：“不用。”


    他抬起手，帕子上被血浸过的地方也干了。他小心将帕子系的结拆开，掌心的伤口已经结痂。


    伤口不浅，这异于常人的恢复速度，沈香绫和师林都没有表现出惊讶。


    *


    是夜，沐雯又陷入梦境。


    少年依旧在控诉她，与过去这段时间的每一夜一样。


    不同的是沐雯。


    曾经她安抚过梦中人，也与他认认真真地讲过道理。


    可唯独没有如今夜这般，只看着他，平静地看着他。


    “文，”那魇物闹过后，察觉到眼前人不同以往的态度。


    他似是惊慌失措：“你不在意我了吗？”


    沐雯还是瞧着他，许久，她摇头：“怎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