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花登上启明城北城墙，身后铁厂轰轰作响，前方上百匹枣骝马向北疾驰而去，扬起大片尘土。


    大同社缺乏可野战之兵。


    尽管宋贤发兵东犯后，他们已有针对雷时声一部侵入昭阳的准备，但先锋营以下乡勇，遇上马步协同的雷时声部，几乎一触即溃。


    数乡先锋营集结，也仅有自保之力，顶多拦截雷部步兵，无法牵制骑兵，以致于雷时声亲率百余骑兵一路驰至启明城下。


    这还是启明城建成后第一次遭遇敌人袭击。


    城上众人面色紧张甚至有些惶恐，毕竟城中连护乡队都没有，仅有各乡调来的先锋营乡勇。


    “玉花，你怎么来了？”


    杨文煊说话时音调比往日高上不少，张玉花知道这位社长心里也有些发虚，却不得不装出镇定的模样。


    “杨社长，我是替小唐理事来的。他事务繁重，我替他跑跑腿。”张玉花按下旁的心思，如实答道。


    忍冬小学早已放了假，一些优秀学员选入大同社本部实习，张玉花便跟在唐廷瀚身边学习。


    她看看左右，往前一步低声说道，“杨社长，小唐理事说现下城中人心惶惶，还是让社长调回一连保家队为好，哪怕是护乡队也行。”


    杨文煊却摇摇头，“此事不必说了。调兵回来并无益处，赶不跑雷时声。”


    说着他叹息一声，面露惆怅，“说到底还是我社轻敌了，以为有了棱堡，阻断明军粮道，即可让明军不敢冒险犯境。


    “然而我社可用之兵实在太少，又分在各处，光靠乡勇，拦不住明军精锐。是以雷部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我社还得小心他劫掠乡里。


    “所幸此次各乡乡勇反应迅速，挡了挡雷部明军，为官道沿线百姓争取了躲藏时间，不然必定酿成大祸！”


    虽未酿成大祸，但杨文煊的神情却未好上一点，“但现下正是双抢的时候，宋贤、杨世恩、雷时声这么一闹，武冈、新宁、邵阳、昭阳等地恐怕大受影响……”


    “那就尽快将他们赶走！”张玉花忽地高声道，“杨社长，我社根本不缺兵，只看你与社长敢不敢用！”


    杨文煊怔住，陷入沉思。


    张玉花清楚自家杨社长的性子，是以安静等着，却又下意识地看向西南方向，心中默默想着，“爹，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


    一枚炮弹擦着张大网的头颅而过，那灼人的声响与火气烧得张大网左边脸颊生疼。


    身后咚得一声，张大网瞪大的双眼终于动了，他用嘴猛地深吸一口气，牙龈有些发酸，手脚微微颤抖。


    哒哒声穿透叫喊声、呻吟声、撞击声扎进他的鼓膜，他紧紧握住手中的火铳，死死盯着在硝烟与尘雾边缘不断放大的骑兵轮廓。


    他心下一定，娴熟地清理火药池，从腰间取出一个竹筒，倒入粉末状引药，接着合上火药池上的盖子，又从另一边取下一个竹筒，从铳口处倒入火药。


    而后装弹，捣实弹丸和火药，将火绳固定，瞄准目标，按动扳机。


    砰得一声，一个模糊的身影晃晃荡荡消失不见，却又有更多的身影露了出来。


    骑兵侵袭两侧，将燧发铳手及长矛手方阵撞得变形，惨叫声在群山间回荡不绝。


    张大网继续发铳流程，耳畔是断断续续的一阵砰砰声，余光中，最前方的几个骑兵应声倒下。


    紧接着闯入阵中的马儿一阵哀嚎。


    陷入步兵包围的骑兵，自然不会有好下场。


    夫夷水中，炮火连成一片，明军临江一线，又被轰出几个大洞，他依稀听见贾闷头的吼叫声，金属的碰撞声与惊慌的尖叫声几乎要将江岸间的那片硝烟驱散。


    张大网正要再次扣动扳机，却听见远远的一声轰隆巨响。


    他身子一晃，铅弹偏离了原本预想的轨道，落进了冲破硝烟与铳手、矛手站成一团的明军轻甲兵中。


    他低声骂了一句，与此同时双手没有闲着，打开火药池上盖子，稍作清理。


    耳畔响起一阵尖细的声音，右手刚取下腰间的竹筒，他忽地抬起头。


    硝烟消散，明军步兵往后一退，便头也不回地往明军阵地撤退。


    骑兵顶了上去，将追兵的攻势截断，便也撤了回去。


    张大网紧绷的身体顿时放松，手中竹筒落在地上，引药洒了一地。


    他用火铳支撑着身子，轻轻喘着气。


    他的目光从北方慢慢挪向东北方向，天色已暗，晚霞只在山头留下一线微光。


    “玉花，你爹又多活了一天。”


    他露出微笑，却显得有些疲倦。


    明军仗着骑兵和兵力优势，在北边将他们推向大唐水北，在南边，将他们逼至回龙寺西岸平地的最南端。


    他们还能撑多久？


    “大网！还好，你福大命大，不然我怎么向弟妹与玉花交代！”邓大刀急忙赶来，满脸羞愧地看着张大网，“实在是……”


    他摇头叹息，“兵力不足啊！莫说你我，便是社长，也将近身护卫的甲兵尽皆派上了战场。不过你放心，我们不会输！”


    “大网，你一定要顶住，不要丢老寨弟兄的脸！”邓大刀拍拍张大网的肩膀，“明军大炮劣质，方才竟然炸膛三门！


    “现下明军能用的，都是从三门堡夺取的我社铳炮，可惜他们铳手炮手蠢得很，连我社铳炮的一半威力都使不出来！


    “少了几门大炮，我们防守的压力会小很多，顶过今晚没有问题。待到明天，便会有援兵陆续赶到，明军必败无疑！”


    张大网心里愿意相信邓大刀，但他不是小兵，深知大同社手下只六连保家队，三营老护乡队可用。


    其余护乡队，俱是今年初为应对明军，从先锋营等乡勇队伍中抽调人员组建而成，足足有六营，可想而知其战力如何。


    说难听点，就是换了个名头、稍稍提升了装备的先锋营。


    何况即便是战力低下的新护乡队，要么在长沙，要么在枫门岭、梅山嵠等紧要之地，根本无法抽调。


    援兵，从何而来？


    四面叫声不断，医护兵上前将伤兵带走，不分敌我。


    好几人在喊邓大刀的名字，张大网大笑一声道，“刀爷，你且去忙，不说为了你和社长，便是为了我婆娘和玉花，我也不会后退半步！我张大网不是孬种！”


    邓大刀又羞愧又感动地点点头，“大网，保重！”


    邓大刀走了，张大网的笑慢慢消失，耳朵里满是各种叫喊声和口哨的声音。


    前线的人一队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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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退了回来，有人喊他去吃饭。


    大同社的士卒大多十分年轻，但能进入护乡队、保家队，基本都已褪去稚嫩。


    只有在吃饭这种放松的时刻，才能看到本属于他们的青涩，从战火铸就的盔甲后面露出些许。


    吃过晚饭，夜幕降临，张大网与人轮岗，明军营地十分安静，许是经过一日的跋涉和战斗，人马俱疲了。


    次日又是炮火连天。


    不过正如邓大刀所说，明军偷偷走山道入武冈，本就没能携带多少大炮，几乎都在昨日炸膛。


    而从三门堡夺取的大炮，明明与保家队用的大炮一样，可在明军手中，准头却差了许多，发炮间隔也变长了，完全被保家队火炮连压着打。


    今日的战斗因而比昨日轻松一些，至少他们这些不在前阵的猎兵，除了不知从哪飞来的乱矢，未曾像昨日那样几次遭遇死亡危险。


    但总体上明军还是占优，保家队伤亡仍旧惨重，战士的脸上不可避免地挂上几分茫然和恐惧。


    “怕甚怕！便是没有援兵，明军也不一定嬴！”


    晚饭时，一道年轻的声音将张大网麻木的眼睛吸引过去。


    一个年纪很小的军官在训人。


    看军官肩章，应是副排长。


    几段记忆一闪而过，张大网忽地想起，此人名叫萧游，曾是某个大户家的仆役，因马铺田与周元儒的那一战被提拔为班长，现在居然是个排级军官了。


    “马铺田一战，当时明军也是多于我军一倍，情况比现下更为危急，但没人像你这样唉声叹气！”


    萧游大声说着，周边众人看着，小声嘀咕。那兵低着头，缩着身子，不敢动弹。


    “唉声叹气有甚么用！你能叹死明军么！想想你爹娘，想想乡亲父老，挡住明军，才能保住他们！保家护乡，正是此意！


    “死有甚么可怕的！可怕的是你活了，家乡却是一片焦土，举目无亲！你记住，马铺田我们能赢，这一次我们同样能赢！”


    被训的小兵讷讷点头，“萧排长，我晓得了。”


    萧游斥道，“大声点，我听不清！”


    小兵红了脸，扯着嗓子喊，“我晓得了！”


    这场小插曲很快结束，张大网心中却不能平静。


    面对死亡的恐惧，是真实的。


    对家人的思念，也是深刻的。


    可若是怕死不敢死，家人会是什么下场，明军早已告诉他们。


    他抬起头，看着主帐附近伫立的高高旗杆，目光被飘扬的红旗吸引、侵染。


    他不知道坚守与后退、勇敢与恐惧，哪个更深入骨髓。


    他只知道，这面旗帜不倒，他绝不会逃跑。


    入夜，明军居然搞出了一场夜袭的把戏，然而保家队高度警惕，几乎同时组织起反抗，反倒俘虏了几个明军。


    后半夜，他被换下去休息，内心虽不平静，但疲倦拖着他的意识很快坠入黑暗。


    也不知多久，帐外喧哗，他被吵醒。


    原以为是明军又来偷袭了，却不想北边静悄悄的，是营寨南边闹个不停。


    火光照亮了半边夫夷水，一艘艘或大或小的船只停靠岸边，不停有人上岸。


    张大网心中大喜——


    真的有援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