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未曾预料到，这场在我看来应当平常的聚会上我会遇见一位从来没想到过的故人。


    “提纳里师父，抱歉，我来晚了。”来自少女青涩带着点慌乱的声音。


    众人朝着门口的方向看去，那是一位绿色头发的少女。但这不是最重要的点，最重要的是，那张脸，我曾经见过。


    我有些愕然，而那位气喘吁吁赶来的少女抬头的时候看见了我，脸上先是露出了明显的茫然，旋即变作完全的惊讶。


    “您是……塔德纳先生？！对吗？我，我应该没认错吧？塔德纳先生？”柯莱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提纳里若有所思地看看柯莱，又看向我：“柯莱认识这位先生？”


    柯莱激动万分，我甚至从少女的眼中看到了闪耀的泪光。当然，那或许也可能只是屋顶的灯光投映在眼睛里的反射而已。


    “嗯，”柯莱重重地点了点头：“提纳里师父，我之前跟您提到过的曾经帮助过我逃离实验室的恩人，就是塔德纳先生！”


    提纳里看向赛诺。


    赛诺思索了一下：“接柯莱的时候我确实也从蒙德的骑士团的人口中听说过，有一个身份很复杂不便透露的人在营救柯莱的事上做了很多。原来，身份复杂是这个意思吗？”


    众人的视线都落在我的身上。


    “塔德纳先生，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柯莱靠近我，她犹豫了一瞬，然后就伸出手抱住我。


    我的身体变得僵硬，双手在空中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下，我无法再欺骗自己那少女眼中的闪光是灯光的投影了。


    我叹了口气，缓缓放下手，在少女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


    “我很高兴能再见到你，柯莱，你现在应该生活的很好。”


    柯莱满是鼻音地“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似乎是抑制住喉咙里的泣音，道：


    “如果不是您的话，我恐怕一辈子都逃不出去了。”


    “……”


    是如此吗？


    与柯莱相遇的一切，不过是实验室最虚空见惯的一切，我很难解释为何当初见到柯莱的时候会伸出援手，甚至在当时不惜一切代价将柯莱放走，又在蒙德城重逢的时候再一次向柯莱伸出了援手。


    实验室有着太多与柯莱相似，或者相同经历的人。死去的无辜之人不计其数，被抓进来承受自己的生命中本不注定的悲惨和痛苦的人也不计其数。


    是否伸出援手，向谁伸出援手，对我而言并非一个值得深思熟虑的问题。


    多托雷的实验室全是不该死的人！全是可怜的人！我哪里救得过来。


    所以，我对柯莱伸出的一切援手不过是“心血来潮”。就如同我跟随多托雷的几百年来所做的那几十？还是几百次同样阳奉阴违的事情一样。


    我只不过是偶尔卑劣地想起来自己理应遵守的道德，然后选取了一位“幸运儿”施以这样的“恩典”而已。


    就如同机械师，并非是月光独不照他。唯一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不够幸运”而已。


    多么可笑。


    这些人所经受的厄运来源于我的助纣为虐，可这些人所获得的“短暂的、无理的幸运”也同样来自于我。


    来自于我的一时兴起。


    谁又能说得清楚，在多托雷身边待了足够久的时间，思想和观念都被冻土和实验室的药剂熏得彻底的我，做这些事情是因为自己仅剩不多的道德心，还是仅仅对顺从多托雷太久产生的怨念和逆反？


    也或许，就算没有我，柯莱，以及其他那些被我伸出过援手的可怜人，也会有其他的机遇获得救赎。


    我并非必要。


    这样的想法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之中。我自认对柯莱的帮助值不起少女对我这般诚挚的感谢，不过无论如何，我仍对柯莱如今在须弥找到了新的生活这件事感到由衷的喜悦。


    柯莱对我反反复复说了些感谢的话，又从自己带来的包裹里拿出一大袋包装精致的枣椰蜜糖。


    “这是我亲手做的。虽然肯定比不上商店贩卖的那样完美，但也包含了我的一番心意。我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您，如果早知道的话，礼物就不会这么简陋了。”柯莱有些羞赧。


    “……”我接过明显是花费了大心思包装、制作的这份枣椰蜜糖，牵动着面部的肌肉做出一个笑容：“谢谢你，柯莱。”


    柯莱摇摇头：“不，与您对我的帮助相比，这都算不上什么。”


    然而我只觉得我自己领受有愧。


    待餐食上了后，我又坐了会儿，便找借口想要出去透透风离开了坐席。


    我不习惯宴会，也不习惯被人真诚感谢的场合。


    相比这些，或许还是那些摆满了已经冷掉的食物，宾客忙着攀高拉贵的华贵宴会厅让我更熟悉。


    我闭上双眼，耳边捕捉到靠近的脚步声。


    我转身：“旅行者？你怎么也出来了？”


    少女摊摊手，走到我身边：“赛诺正在抓人打牌，我出来躲躲。”


    我了然，笑道：“据说须弥的大风纪官是个对七圣召唤十分痴迷的顶级牌手。”


    “你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愚人众的情报网无所不知。”


    “天呐。”旅行者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少女精致的面容上出现一抹惊恐：“愚人众的情报网不会连我翻宝箱的时候翻到炸弹被炸飞的事情都知道吧？！”


    我沉吟了一下，用认真的语气道：“说不定还知道派蒙偷吃甜品的事。”


    旅行者：“？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驯兽师大赛半决赛之前，我出门采购的时候偶然碰见了派蒙孤身一人，在咖啡馆一口气点了三份甜品。”


    “好啊，可恶的派蒙，竟然敢背着我偷吃！”旅行者捏了捏拳头：“我要扣掉她这个月的所有零食份额！”


    我想象了一下派蒙听到这个噩耗时会露出的表情，忍不住笑出了声。


    对派蒙而言，这大概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惩罚”了。


    虽然我知道假使派蒙向旅行者死缠烂打的话，旅行者依然会心软。


    我们之间陷入了短时间的沉默。我和旅行者一样无目的地远眺着，从这个方向，可以看见沙漠的赤王建筑，十分雄伟，是几百年来教令院学生最感兴趣的课题之一。


    不过其实大部分时候，选择赤王相关的材料作为研究对象只是因为，找同伴拼车路费会便宜很多。


    我们之间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


    旅行者保持着轻松的姿态，突然开口：“塔德纳是准备离开须弥了，对吗？”


    我有些惊讶：“我正在想该怎么说这件事呢，没想到你已经知道了。”


    “因为塔德纳一直心不在焉的，从今天一见面的时候我就察觉到了。而且，塔德纳是想把那些愚人众送回至冬对吗？”


    “旅行者大人神机妙算。”我如此恭维道。


    “你要去哪儿？回至冬吗？”旅行者看着我，话语中带上了一点急躁：“可是回至冬的话，你岂不是会很危险？明明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一步，付出了那么多的牺牲。”


    牺牲……


    是了。大大塔，Theta切片，那些我一直避免去回想的经历和过去，以至于再次提及逃离多托雷的事，明明才过去不久，却让我恍若隔世。


    离开多托雷后，我的生活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我想这是原因。


    “不，我并不会回至冬。”事已至此，还是先让旅行者安下心来更重要。


    “其他的国家也有执行官驻守，我准备前往枫丹，拜托第四席的【仆人】大人帮忙接收这些愚人众。”


    我如此解释着，甚至有心情开了个玩笑：“说不定等你到枫丹的时候，我已经混成了枫丹的‘地头蛇’，到时候尽管来找我罩着你。”


    旅行者的表情轻松了许多。


    “那就好。一言为定。不过你能确定你说的那位，愚人众的第四席执行官，真的靠谱吗？她不会把你送回给【博士】吧？”


    我知道旅行者只是太过担心我，不过这种担忧……


    我想起很久之前【仆人】大人刚上任不久的时候，对我的冷漠和排斥。


    委婉道：“不会，毕竟，【仆人】大人和多托雷的关系……实在不算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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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止是“不友好”。那位大人上任时我曾被多托雷派去试探新任的【仆人】还会不会继续之前壁炉之家同实验室的合作，即“将不合格的壁炉之家的孩子送到实验室做实验”一事。


    总之，在我提出这件事的时候，【仆人】大人的脸色当场便冷了下来，如果不是我的身份，恐怕当场便会身首异处也不一定。


    我很确定，那个时候的【仆人】大人确确实实已经对我起了杀心。


    谁又能想到，那之后因为【女士】的牵线，我竟然也能有机会接近【仆人】大人。


    旅行者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我态度坚定，只能叹了口气。


    “其实我本来是想邀请你和我一起旅行的，我的下一站也是枫丹。离开的事情，你告诉纳西妲了吗？”


    我摇摇头：“尚未。不过应该很快，驯兽师大赛之前纳西妲还说过有一件事情拜托给我，解决完那件事情，我应该就会动身前往枫丹。”


    “好快！”旅行者感叹着：“那我们到时候枫丹再见。”


    “枫丹见。”我笑着应道。与此同时，却看见另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


    我愣了一下。


    旅行者也注意到我的异常，转身，惊讶且高兴地挥了挥手。


    “柯莱？你也出来了？”


    柯莱走过来，她笑着看了眼旅行者，但很快视线落到我的身上，抬头很快地看了一眼，又羞涩地低下头。


    柯莱的手指纠结地缠绕着，带着不好意思的犹豫：“我……塔德纳先生，我是想问问您最近有没有时间？我想挑个时间，再更郑重地感谢您……”


    少女的话语磕磕绊绊，对于柯莱而言，这大概也是她第一次说这样的话。


    我的脑海中想起初次见到少女时，那张脏兮兮的脸上总是对外界的警惕，再看看现如今生活的很好的少女。


    “你如今过得很好。”我又重复了一遍已经说过的话。


    柯莱有些不好意思：“是……提纳里师父对我很好，不仅之前帮我稳定病症，还教我认字。”


    “你喜欢须弥吗？”


    “当然！”柯莱的眼睛亮晶晶的：“这里有很多我喜欢的人，提纳里师父，赛诺先生……还有很多很多，化城郭的人，须弥城的人，大家都对我很好。”


    我抬头，观察着这个被柯莱喜爱着的国家。


    我仔细感受着，寻找着，询问着，却发现我没有办法对这个国家产生任何一丝的情感。


    无论是喜爱，还是仇恨，都没有。


    “那就好，我记得你之前就是须弥人。”我如此说着，尽量选用了温和的语调：“不过，很抱歉，我很快就会离开须弥了，恐怕来不及答应你了。不过，我会记得你的这份感谢的。”


    “离开须弥？这么快？”柯莱的神情很明显地失落下去。


    “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我挑选能够说的部分解释了一下。


    当然，其实还有一点更重要的是：


    我不喜欢须弥。


    和柯莱不一样，我对这片故土没有任何留念的地方，我迫切地离开须弥，尽管现在的须弥已经不是过去的须弥，而现在的我也已经不是过去的我。


    或许我现在更像是一个至冬人？


    不过这样的论断绝对得不到至冬那群历史悠久、根深蒂固的老贵族的承认，我这样的存在，就算在至冬再活五百年，也是那群老贵族口中的“臭外地的”。


    聚会结束的时候，我同所有人告别，那群在兰巴德打了一下午七圣召唤的青年们喝了不少，不过倒下的似乎只有一个卡维，被艾尔海森扛着一条手臂从沙发上拽起来的时候，嘴里还在抱怨艾尔海森。


    艾尔海森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就像是早已将习以为常了。


    提纳里和赛诺状态都很好，赛诺打够了牌，看得出来心情超乎寻常的好。而提纳里正招呼着柯莱一起离开。


    派蒙早就在沙发上呼呼大睡了。旅行者把派蒙抱在怀里，离开前的时候找到我。


    “离开的时候记得告诉我，我为你践行。”


    我笑道：“好啊。只不过别告诉太多人，我可没有代理贤者大人那样丰厚的工资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