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安医院，住院部。


    病床上，夏云尹心中烦躁，祈祷有人能来救他。


    要快。


    他快不行了。


    因痛苦而眉头紧锁，他暗骂出故障的医疗机器。


    烦躁。


    思绪在瞬息间变化，可孱弱的身体无法支持。


    他很虚弱，不安感越来越强。那种烦闷、焦躁，开始演变成愤怒。


    人呢！


    医生说下午就安排手术，可四周却过分安静。机器规律的滴答声，也不知何时，不再出现。


    可能是停电。但无人来处理问题，安置病人。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夏云尹一人。


    他的呼吸急促，发出嗬嗬声，面色惨白，眼前发黑。汗湿的刘海有些打卷，紧贴额头，显得他很狼狈。


    他的情况很糟糕。


    死亡在逼近。


    这时，人的五感却产生奇妙的异动。恍惚间，夏云尹半睁着眼，小口喘气，莫名觉得：


    眼前的黑色具有实体。


    恶心的，带刺的，黏稠的。


    它们扭动着，一一向他的心口钻去，发出蛄蛹声。


    呃……


    夏云尹很反感，但全身剧痛难忍。他试图呵斥，但没能出声，也无法避开。


    同时，痛苦在加剧。


    二者合力，消磨着他的意志，模糊他的意识。终于，那双眼完全闭合，表情也不再狰狞。


    死亡，如利剑高悬，亟待落下。但是，异变先至。


    住院部为保安全，将窗户固定卡死，且选材坚固。


    可随着一道宛如银河天际而生的，格外耀眼的白光，耳侧传来突兀的巨响。如同巨物颠倒，在明显的震感后，整栋楼发出呻…吟。


    下一秒，所有窗户应声碎裂。


    画面实在壮丽，宛若荧幕巨制，银色的玻璃雨纷纷落下。


    夏云尹浑浑噩噩，因光芒而暂时回神。一些碎片洒在病床上，带来异常的触感。


    他的睫毛颤抖，眼睛稍睁，露出带有水雾的黑眼睛。


    意识在恢复，但他无法判断现状，因为他的脑子很痛。


    原本是身躯，火烧般灼热。现在是脑子，生挖般刺痛。


    这是二十二年来，他头一回，真切的感知到自己的脑子。


    死脑！


    痛！


    痛痛痛！！！


    病房内。


    因患病，身形比常人瘦削的男人颤抖着，不断翻滚。他的指节用力，时而抠住被单，时而陡然失力。


    为缓解痛苦，显出丑态。


    夏云尹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行动居然如此自如。


    因为大幅度动作，他的衣扣松散，露出完整、平坦的胸口。


    刚才的黑色，似乎只是幻想。但他的脑中，却真实的冒出全然陌生的画面。


    这是一本漫画，名字是《斗》。讲述在现代社会的暗面，其实存在着异能者和怪物。


    普通人并不知情，因为有“界”的保护。


    在界正式落下后，普通人与怪物便存在于不同的两面，无法互相影响。


    可每年，仍有人无故失踪。他们往往死于界落下前，这时的怪物未完全显形，可依旧凶残。


    界，并不是万能的。因此，世界需要异能者。


    主角季英，便是其中的翘楚。


    他模样帅气，性格阳光且善良。因为作为普通人的姐姐死亡，他在界中觉醒异能，并反杀怪物。


    美强惨开局。


    可他没有气馁，而是不断努力，开发异能，守护着世界。途中，会涌现出不少碍事的人。即，反派。


    标准的流程。


    惨啊。


    不是直观的惨，而是暗戳戳的。


    作为升级流，《斗》是爽的。主角团一直在变强，反派会被惩罚。作为开拓流，《斗》是稳扎稳打的。地图开得合理，主角团不会开挂起飞，或忽然团灭。


    可夏云尹自认心善。他越看，越愤怒。


    千疮百孔的世界，让主角救，救个毛球！


    他才十八！


    夏云尹天生脾气差，因长期住院，更是神经质。


    他逻辑直接，且自成一体。


    痛苦减退，男人彻底缓过神，面朝床面，躬身屈膝。他的双手握拳，前额贴着床单，眼睛发红，笑容因虚汗显得诡异。


    他的声音阴森，沙哑异常：“不如……”


    让他吃了这个世界。


    尾音隐没于吞咽声。


    夏云尹一愣，念头转瞬即逝，他摸向自己的胸口。


    完好无缺。


    他舔舔唇，感到口渴，开始梳理情况。


    不知为何，他现在恢复了行动能力，但依旧虚弱。


    因为漫画，刚才的困境也有了解释。


    在界中，绝对存在的只有怪物和异能者。医院停电，属于排异反应。而备用电，则属于不可靠电流。


    因为，这里有用电的异能者。


    季英，是真正的原因。


    夏云尹试图自救，他借力于床架，颤巍巍的起身。


    他不想留在原地。


    行动很困难，但随着呼吸，他感受到从所未有的活力。如同漏洞终于被填补，不再缺口一般。


    借助隔壁床遗留的助行器，夏云尹独自站立，并慢吞吞的前行。


    他离开病房，发现地面上满是碎渣。


    窗户的，墙面的……


    脚底传来嘎吱声，夏云尹不由庆幸鞋底够厚。


    他走得慢，但一直走。


    直到某一瞬间，他倏地停下，下意识地扭头，盯着窗外。破碎的窗户，唯有边角顽强，依旧完好。


    他闻到焦糊味，伴着风，扑面而来。


    过长的黑发向脑后收拢，露出夏云尹出众但病态的脸，还有他略显呆滞的神情。


    他仰着头，望向碧蓝晴空中，不久前自己错过的白色电光。点亮世界一样，紧接着的是似在愤怒的巨响。


    季英正在战斗。


    这是第一话，主角面对的怪物攻击低，但血厚。


    所幸，季英的异能不错，他的能力与电流相关。


    因为对电流的感应，使他察觉到备用电，在彻底觉醒的同时，借其重创怪物。


    险些，主角开局就寄。而夏云尹，则是倒霉。


    正常电流被排异，已有的备用电却被异能者带走。


    正因为在界中，常规、正常的存在太易变，才显露出它们的不可靠，更彰显出异能者的重要性。


    所有的恰好，造就唯一的意外：


    夏云尹。


    他可能本身具有天赋，或是其他原因，使作为病人的他，也出现在界内。但他并未觉醒异能力，而是在原剧情中，直接挂了。


    最后，他被判定为疾病突发，默默死去。


    太倒霉了。


    夏云尹驻足不动，目光留恋于空中的绚丽。他吐出口气，觉得自己的背后已被汗水浸湿。


    四肢疲惫，但头脑清醒。


    因为季英的出现，不幸的他差点死于事故。但濒死时，是季英的电光暂时唤醒了他。


    而就结果而言，他还活着。


    明明扯平了……


    可是！


    目前这个界中，有能力杀死怪物的，只有季英。正在躲避战斗的成年的他，与正在奋战的高中的季英……


    两者相比。


    夏云尹的表情空白，脱口而出：


    “逊毙了。”


    人情欠大发了。


    夏云尹收回目光，再次抬脚。助行器触地，发出笃笃声。他垂着脑袋，回忆漫画：


    那些画面里，并没有他，因为他是一次性的背景板。


    肌肉酸痛，汗水滴落，正巧落在手背，又迅速滑落。夏云尹并不在意，一心想着漫画。


    尤其是，主角。


    这时，正在战斗的主角，并不知道界中还有其他人。


    暴怒，恐慌。


    季英的眼中只看见怪物，他悲伤于这个空间里，除去自己，只有怪物。


    他没看到其他人，这里就是地狱。但事实上，在地狱里，有人正想着他。


    他在注视他。


    正因“注视”，弹幕作出了回应。


    【加！油！啊！！！】


    文字是无声的。


    在夏云尹面前，忽然弹出一条条文字框。那些独立的文字们，颜色各异，内容各不相同。


    夏云尹注视前方，脚下不停。文字框也不停止，不断跳出。


    【不要放弃！】


    【这怪物的血也太厚了，管理局怎么还不来人？】


    【界都落成多久了，还不救人！】


    【英啊、撑住！】


    ……


    担心，鼓励，恼怒。


    情绪，正以一种奇妙的形式，出现在他面前。


    他们是读者。


    夏云尹觉得今天真是奇妙。


    先是发现自己是漫画炮灰，再是莫名幸存，现在又看到了……


    漫画留言，弹幕？


    实时的？


    很明显，读者们正在看季英，关注着剧情。不知所云的内容也有，但很快就被淹没。


    夏云尹直接无视。


    他的目光，被更耀眼的文字吸引：


    【最后一击！】


    【ohhhh】


    感知到他们的快乐，夏云尹也不由高兴。


    明明他们没在看他，甚至看不见他，但夏云尹依旧开心。


    他对情绪的感知很敏锐，住院的生活使他变得敏感、善变。而现在，夏云尹直观意识到，自己已经脱离原定的命运。


    没有死亡。


    不再是可有可无的炮灰。


    他能看见读者的文字，而主角就在不远处。


    夏云尹没有帮手，也无人帮他梳理情况。他没有目标，没有任务，没有助力。


    但他活着！


    原因？


    他不在乎。


    这是事实，谁能否认，谁能推翻。


    他很幸运。


    三楼，楼梯口。


    夏云尹刚好走过，窥见大开着的电梯口。


    电梯井阴风阵阵，血淋淋的，还散发着腥臭味。


    他垂眸，两手拿开助行器，踉跄了一下后，又站稳。夏云尹弯下腰，尽可能地鞠躬，表示哀悼。


    这里的死者，姓季。


    片刻后，他才踏上楼梯，向天台前进。弹幕并不是错时的，而是实时：


    【哭了。】


    【没事、大声哭！哭不是罪！】


    【呜哇啊啊啊——】


    【想姐姐555】


    【我也是（大哭）】


    夏云尹发现自己如同幽魂，游走在漫画的外围。


    他不入画面，无所事事。可是，夏云尹欠季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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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情。


    “主角，背景板来还人情了。”


    他自言自语，在主角还在哭泣时，终于抵达天台。


    天台风大。


    夏云尹套着捡来的白大褂，逆着风前进，走向昏暗的角落。他的脚步很轻，呼吸声近似于无。


    为了保持安静，同时行动便利，夏云尹没用助行器。


    他化为捕食者，凝神专注，嘴唇微微抿起。但在视野内出现目标的一刹那，他周身的气势一变。


    由警觉，化为自得、淡然。


    苍白的嘴唇忽然上扬，夏云尹露出真实的笑容。


    找到了。


    墙角处，一个异常矮小的中年男人兀自蹲着，抱头抓头发。他很焦虑，正在不安的碎碎念：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不敢置信，眼睛发涩：“他才刚觉醒，这可是最有用的怪物，怎么办、怎么办。”


    男人的左手正抓着一枚铁钉，漆黑发亮，分外细长。


    这正是管理局至今未到的原因。


    夏云尹悄然靠近，面上笑容不变，但笑意未达眼底。


    就是这枚黑钉，关闭了外人进来的通道。


    而中年男人，实际上，是奉命行事。


    有人想除掉不自知，却有着卓越天分的季英。可是，死亡的是季英的姐姐，季木眉。


    仇已结下。


    凶手算是主角面对的第一个大反派。而天台的中年人，则是凶手操控的刀。


    夏云尹不再刻意收声，而是如常行走，动作加快。


    因为，中年人是聋子。并且，他因失败而慌张，清醒濒临崩溃。


    夏云尹的身体有所恢复，但依旧体弱，不比同龄人。但中年人的体格，也远差于同龄人。


    漫画有给过他正面画面，皮包骨的男人，身形佝偻，畏畏缩缩。


    因为耳聋，感知力差。


    而如今的夏云尹，意外擅长噤声，屏息。


    目标很弱。


    这样的人，明明干坏事不留手，却不会自己出马。


    第一个怪物，输了。


    那就……


    忽然，他的鼻息加重，飞快探向衣服夹层，恶狠狠的说：


    “第二个！”


    他不信，这小子这么好命！


    声音破音，尾调尖细，仿佛在拉扯一样。


    他打算孤注一掷。


    可在同一瞬间，中年人刚拿出甲虫形状的罐子，一只手就死死抓住了他。


    那是一只过分苍白的手，上面血管青紫，显得恐怖。


    可那力道，竟大得出奇。


    骨头生疼，中年男人吃痛，甚至觉得手骨已经断裂。


    要被捏碎了。


    但手的主人，如鬼般出现，如鬼般强势。


    “唔！呜呜呜！”


    口中一痛，传来冰凉的触感。


    痛呼秒变呜咽，中年人的视线下移，盯着自己口中的罐子。他的脸色唰得发青，哆哆嗦嗦，满眼惶恐。


    思绪混乱。


    这个人，把藏有怪物的罐子，塞入了他的口中。


    啊！


    泪水直流，发黄的牙齿发颤，但不敢用力。


    他想抬眼，想看看这个人是谁。可对方似从他的惊恐中有所察觉，笑吟吟道：


    “看样子，这东西并不坚固。”


    明明这么说着，对方却继续用力，加深了男人的惊慌。


    这是恶鬼！


    中年男人不解。


    他耳聋，但懂唇语。可他刚才没有看见，并不知道对方怎么说。


    但他不想死！


    中年男人张大嘴，鼓足勇气，视线上移。


    情绪也在作祟。


    他注视着对方，明明这么近，他却觉得飘忽。


    冷汗直冒。


    恶鬼开口：“你说，怪物会从你的口中爆开吗？”


    “！！！！”


    什么外貌！


    什么反击！


    中年男人的脑中一片空白，甚至不敢求饶。


    他想逃，但这个怪物的力气太大，他只能原地挣扎。


    惊惧万分，突然，桎梏消失。


    中年男人连退数步，不敢停下，生怕又被抓住。但这里是天台，他一时没有注意距离，更没收住脚步。


    坠落感产生的瞬间，中年男人居然松了口气。


    然后，他发现罐子不在了。黑钉，也不在了。


    天台上。


    夏云尹并不在意中年男人的死活，异能者不易死，而且，会有人愿意救他的。


    他撇撇嘴，嫌弃的看着自己顺来的东西。他用地面上不知名的布料，勉强将罐子裹了起来。


    白大褂他还要还，病服他还要穿。


    大风再起，白衣飞舞。黑发男人注视着远方的树林，双目空洞。


    绿茵茵的树林，只有一处，格格不入。


    那是战斗的地方。


    因为数次雷击，树木倒塌，枝叶枯焦，斑驳不堪，可以直观的看出当时战况的激烈。


    “真是称职的……主角。”


    语毕，手一用力，看似坚固的黑钉折成三段。


    通道打开。


    界外，正打算强制闯入的治安局分队，最快发现的领头人当机立断。


    邓七元：“医疗班排在第二梯队，救助患者！”


    他面容坚毅，声音洪亮：“我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