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夏/晴/夜

作品:《船与岛

    本岛东部,中高产家庭聚居的海滨,欧式别墅排成斑斓如彩色积木的世界。海湾最好地段,总统马丁内斯家族的住宅在圣诞前夜传出热闹歌声、人声。


    红色槲寄生下,一张黑白报纸飘落在堆满佳肴的垃圾桶上,头条正大肆宣传新一届总统竞选相关政事,热火朝天,每个拉丁字母都被阿根廷烤肉的油汁浸透了。


    路边,黑色阿斯顿·马丁降下车窗。驾驶座上的棕发男人对车窗外说:“费尔南多,替我转告你的父母,感谢款待,但我实在临时有事要处理。”


    “算了吧,他们可醉得听不懂一句话。”费尔南多靠在路灯柱边冷笑,“但明天他们肯定会追问,路西奥是突然跟哪个漂亮女孩去约会了。”


    “见一个人就算约会,恐怕只有一些原始生物会这样思考。”


    “这是圣诞夜;刚才跟你打电话的是女人。”费尔南多以敏锐的洞察力肯定道,语气有丝得意。


    “所以?”路西奥问。


    费尔南多开始踱步打量这车:“既然去跟女孩约会,应该先回家换一辆车吧?路西奥,你难道看不见那两条刺眼的刮痕?”


    车上,路西奥正拿手机查看目的地位置,头也不抬:“对方或许倒正需要我开这辆车去解决一件麻烦事。”


    听到这话,费尔南多的眼角露出了讥笑。


    瞧瞧,圣诞夜,开车约会,赶着去跟女孩子解决“麻烦事”。


    是什么事不用多说了。


    于是费尔南多又好心地嫌弃道:“那你穿一身休闲黑色,也太不正式。”


    “从德尔里奥庄园的墓地下山来,难道我该穿一身浅色?”路西奥对好友的艳色打量投去轻视,目光一转,落向不远处,“有意思,你那位喝醉的叔叔又跟上来了,他似乎想继续说服你跟‘银矿女王’的女儿结婚?”


    费尔南多立即拉开车后门,坐上去:“开车。”


    路西奥冷笑,淡然道:“我不走。反正我是去约会,不急。”


    费尔南多升起车窗,催促:“明年不需要我帮你推掉你家的圣诞晚餐了吗?”


    路西奥这才驱车离开了。


    遭受轻微损伤的阿斯顿·马丁,车门下方携着一块凹陷,覆了两条刮痕,而车漆还是这么新,像极了残缺的艺术品。


    开走一段距离,费尔南多从后视镜里见“危险”远去,撤回视线:“这车到底是怎么搞的?”


    “今晚从德尔里奥庄园出来,撞到一辆旅游商务车。”


    “就算不想在你家过节日,也没必要用生命制造意外吧。”


    “这么蠢的借口比较适合你用。我如果要用,会说你住进了ICU。”


    “……”


    费尔南多感到索然无味,仰靠在座椅上:“所以还真是去处理事故麻烦,无趣的圣诞节。”


    “如果不处理,去警局过圣诞节会更无趣。”


    很快,车到了梦之岛国际旅行社有限公司所在地址。


    距机场不远的郊外景区,明亮落地窗内,大厅入口所对应的前台人影晃动。


    舒夏一口茶水也喝不下去。


    负责改行程的计调是替休假同事加班的,什么情况都不清楚,每个问题都得请教舒夏。


    舒夏陪坐在工位旁,也快被那些票务信息弄得头晕了,手下所有团都在走,事故层出不穷,满屏“República de Luna(卢纳共和国)”的标示填充视界,黑色星星一样令人眼花。


    计调似乎是困了,国家代码LN打成1N,连护照本数量都数错。


    舒夏暗咒,该死的阿斯顿·马丁车主!今晚她本该在海景公寓里舒舒服服泡澡享受节日,重温电影《Home Alone》,而不是在这里看让人痛苦的路线数据。


    十一点整,前台闻迪终于快步过来:“舒主管,那位车主好像到了!”


    舒夏端起冰水喝了大半杯,理理微乱的头发,起身往大厅走去。


    尽管带着火气,却还是迅速用深呼吸平息了怒意。


    大厅接待来客的区域有一些休闲桌椅,靠着落地窗,那些座位空荡荡,可以直视外边。


    外面,圣诞树下光影扑闪,舒夏先看见了从驾驶座走下来的人。


    那人关了车门下来。


    人很高,穿一身黑衣黑裤,名模一样将衣裤衬得英挺平整。


    大家同时看清了那张脸。


    那一刻,舒夏非常明确地感受到,身旁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气。


    大家原本对引起加班的肇事者充满怨意,这一刻困倦的眼睛却明亮了起来。


    视野中央,棕发碧眼的年轻男人有着高加索人种典型的面貌特征,深眼挺鼻、冷白肤色,或许带了东方混血,舒夏从一些五官线条和比例中察觉出一点天然的熟悉感。


    她稍怔,看了看那款车型,注意到的确价值不菲。


    刚才下车过程中,车主挡住了后座,舒夏这才看到后面还下来了一个白衣男士。


    如果只是一个帅哥走来,当然不至于这样夸张地瞩目。


    但两个高大帅哥同时出现,自然形成一排不容忽视的气场,携风夹势,无形磁场扭曲起来。


    旋转门开合间,清凉海风涌入。前台值班的中国姑娘结结巴巴用英语跟来者交谈,没说两句,将黑衣男人引到了舒夏这边。


    另一个人则独自留在前台,以淡然看戏目光瞧过来。


    舒夏看着那从驾驶座下来的男人走到面前,直觉判断他就是电话里的人。


    “你好,先生。”舒夏起身,保持软甜语调,配以惯常笑容陈述道,“我在这里等你二十分钟了。”


    来人不疾不徐地,从容不迫地在桌对面坐下。


    眼眸稍抬些,对向她。


    她说话时,那双翡翠绿的眼瞳专注看着她,绿宝石一样的吸引力伏在眼里。


    路西奥扫一圈周边。


    他再看她,腔调懒懒的,回应她在电话里说的话:“看来,果然很多人加班。”


    舒夏不理解这人为什么这样放松,他可是肇事者啊。


    她也坐下,清清嗓子,拿出面对警局般的严肃态度,尽管语气仍有着习惯的友善:“如果我面前的车主能遵守交通规则,大家今晚就会好过得多,不是吗?”


    “小姐,你的理解似乎有误。今晚中途从圣诞晚宴上被叫离席的人是我——”


    “所以你更应该吸取教训,对不对?”舒夏截断他的话,用“好心点醒”的语气笑着说。


    路西奥似乎正要接话,舒夏转头勾勾手指,柔声叫来那边的前台:“闻迪,可以把我们的司机带过来啦。”


    这时,另一位前台却匆匆忙忙跑来说:“主管,司机走了!他刚才还在你的办公室等着呢,我过去就没见着人影了,出来一看,电梯已经停在停车场楼层……”


    舒夏凝眉,干咳一下,瞧了瞧桌对面。


    她赶紧起身走到旁边,虽是用中文却也压低了声音:“别急,我这边先打电话,你赶紧去停车场把人带回来。”


    ——对别人的柔声细语都是巧克力的丝滑声线质地。


    ——对他说话却是裹了巧克力外衣的酸味曲奇,又干又涩口。


    路西奥听得出来。


    他放松坐姿,背靠座椅。


    舒夏用中文通完了电话,结束后,再回头看过去:“先生,稍等,司机马上就来。他是一个很老实的师傅,不太擅长追究责任和维护个人利益,但这件事还得按流程来。”


    路西奥听她微笑着讽刺他。


    “所以你在等我理赔道歉?”


    舒夏抿唇笑着应答:“今晚,你的驾驶失误造成我们旅游团错过最后一班下岛的船,并影响了明天去智利的一系列行程。我们的客户受了惊吓,需要本公司对这场敷衍结束的事故给出解释、道歉与相应赔偿。”


    “原来我今晚干了那样的事。”他若有所悟的语气显得意外。


    舒夏保持微笑:“先生,请问事故发生后,当我们的司机跟你沟通时,你是否匆匆留下联系方式就离开现场了?”


    “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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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题来了,这世上的豪车车主思路都这么特别吗?假如自己是无辜的一方,为什么这样大方不计较?你们的钱就不是钱吗?”


    路西奥面前的水杯一动没动。


    他注视她,慢条斯理道:“有没有可能每个人的处境不一样,人在特殊情况下会做出特殊举动,很正常。”


    司机被前台带过来了,舒夏立即将目光从那双漂亮的瞳孔上撤离。


    为让第三方听明白,舒夏在对司机说话时也是用的英文:“于先生,”她称呼司机,“请你从你的视角来简述一下事发经过,如果对方仍对事实持有意见,我们就去调行车记录仪的影像内容。”


    “这……主管,我——不用说什么吧,我还有事……”司机大叔看了看坐着的年轻男人,再看看舒夏。


    路西奥似笑非笑,指尖慢慢摩挲着玻璃杯。


    这时经理打电话来询问事情了,舒夏先接电话,换了中文简单交待几句情况:“……是的,经理,我在处理投诉……嗯,我明白,就算对方蛮不讲理、狡辩、社会背景复杂,我们也有办法应对。这种讨厌的人,我来本地后见多了,旁边就有警局……”


    挂了电话,舒夏似乎听到一点低低的笑声。


    她继续等着司机。


    司机又张了张嘴:“我……”


    空凋足够强效,然而空气里那种加班带来的燥意还是让十二月更显炎热了。


    还剩不到一小时就至零点,大厅里的人都显出些疲态,无声观望着此处动静。


    司机还是像哑巴。


    “不如这样,”等了片刻还没有进展,路西奥稍微侧身,正向面对两人,“我来简述一下事情经过,如果你们的司机对我的陈述没有意见,点头表示认同就行。”


    舒夏垂眸,看向坐在斜前方的棕发男人。


    他的头发是很浅的棕色,发色在金色柔光下显得更浅了。


    路西奥开始简单陈述:“你们的司机在山路限速路段超速行驶,转弯失误往悬崖边开,如果不是我的车灯在转角迎面出现,他恐怕还来不及反应要转向。至于结果,他为避开正常行驶的我,撞到了树干上——倒是比飞出悬崖好。是这么一回事,没错吧?”


    舒夏杵在原地,面对那双清澈绿眸的注视,有些僵硬地转向司机。


    她有点不妙的预感。


    周围发出些躁动声。


    “真是……他说的那样?”舒夏犹豫后问司机。


    司机面对每个人的审视,在紧绷的空气里张嘴,要说话,又没说出来,最后只闷声点点头。


    登时,舒夏差点两眼一黑:“你竟然还真是酒驾……”


    “不!不是,我哪会喝了酒还开车!我……我那是困了……”


    “怎么会困?”舒夏更震惊了,“计调提前通知你要带好这个定制团,你难道没有休息?”


    “那不是在雅咖陌的小赌场随便玩一玩,不小心通宵了嘛……我也没想到……”


    舒夏扶额,再看司机的眼。


    她这才留意到,那深陷的黑眼圈内是一双明显熬了夜的眼睛,与这个行业内所有人类似。


    “可……你为什么要说是对方肇事后就跑了?”


    “这……事故的确不是这位车主的责任,出事后我就下车找他沟通情况,可他赶时间走,表示不需要报警核验损失——大家也都知道卢纳官方办事效率多糟糕……当然我还是请他留了个联系方式,以防他后续又要赔偿可以联系保险。至于我自己,担心公司怪我疲劳驾驶,就顺势推掉责任,准备自己私下把车修了,反正车是我自己的嘛,那谁知道主管你们会细究……”


    说到这里,所有人终于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环境顿时变得喧闹,计调和别的同事开始围过来对司机说事、评判,一时间闹嚷极了。


    舒夏静静从人群中撤出来。


    她侧身……


    目光再次和坐在落地窗边的人对上。


    后者看着她,带着点趣味道:“怎么样,还要查看行车记录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