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六部(1)

作品:《女官手札

    数日后,白思清站在江南刺史府前,看着官差递来的任命文书,久久无言。


    她曾以为自己这一生都将困于红尘之中,无人能听见她的声音。


    可如今,这一道薄薄的折子,却成了她改变命运的契机。


    她低头,目光落在任命书上。


    那一刻,她的眼眶微微泛红,嘴角却浮起了一抹笑意。


    ***


    自新政推行以来,关宁与刑部比部司打交道的次数越来越多。比部司主管勾会内外赋敛、经费、俸禄、公廨、勋赐、赃赎、徒役课程、逋欠之物,及军资、械器、和籴、屯收所入,主要负责审计事务。


    而在众多与她有交集的官员中,去年二甲进士出身的任子洲与她接触最多。


    因为六部之人皆不愿和她有交集,而无权无势的任子洲就被推了出来。


    任子洲并非显赫世家出身,寒窗苦读多年,去年他在替茶摊老汉的那篇文章中以犀利的笔锋剖析弊政,直言吏治腐败、法制失衡,与齐锐、李长风三人当时皆是名声在外。


    最后,也在去年的殿试中一举夺得二甲第八,入职刑部,成为刑部比部司的一员。


    起初,他对关宁的态度并不热络,甚至带着些许警惕和疑虑,毕竟,朝堂之上能走到这一步的,从来没有女子。


    他性格刚直,曾在策论中痛斥时弊,认为朝堂之腐败源于裙带关系,而关宁身为女子,得陛下亲赏,破格入仕,在他看来,一个女子竟能超越无数寒窗苦读的士子,这本身便是特权。


    “左拾遗的想法虽好,但终究是纸面谈书,商人最为不能轻信。”某日会谈后,他在刑部厅中停步,略微皱眉,“朝廷的律法与新政是否相合,还需再三推敲。”


    言外之意,正是质疑关宁的理论能否经得起实践的考验。


    然而,数月的合作下来,他的观念开始动摇。


    他亲眼见证——每一项新政,关宁都事无巨细,亲自推敲,甚至比他这个做审计的还要严苛;每一次朝堂争锋,她都从不退缩,字字诛心,让人无可反驳。


    她并非凭特权上位,而是凭本事,凭锐气,凭一往无前的锋芒。


    他看着她如刀锋般斩断所有阻碍,一时间,心底竟涌起几分敬佩。


    ***


    庆安二十二年五月,朝会上,皇帝在朝堂上第一次提起两年前关宁献上的御用菜园与皇商一法。


    此法之核心,便是将御膳所需的农产与民间商贸结合,形成良性循环。


    每年年初,朝廷会根据御用菜园的产量和宫廷消耗估算需求,将不足部分开放给大康商户,由他们公平竞标供应资格。同时,为避免大商户操控市场,形成垄断,朝廷采取七三法则——七成供应权归中标商户,剩余三成则保留给散户及小商户,以防止市场失衡。


    若当年御用菜园收成优渥,供大于需,未能竞标成功的商户可与朝廷合作,以“御用”之名售出富余农产,收益按九一分成,九成归国库,一成归商户。


    此法一举三得:既能稳定供应,又能避免浪费,还能充盈国库,同时巩固朝廷在民间中的影响力。


    此言一出,朝堂议论纷纷,许多大臣暗自揣测——陛下既然旧事重提,便是下定决心要推行此法了。


    果然,皇帝扫视群臣,缓缓道:“两年前,左拾遗曾提及此法,如今江南新政已初见成效,推行此法,诸卿以为如何?”


    朝堂寂静了一瞬,旋即,守旧派中立刻有人站出来反对。


    “陛下!”工部侍郎何彦恒率先出列,眉头紧锁,拱手道:“此法虽好,可御用之物乃皇室威仪,若流入市井,恐怕有失皇家体面。更何况,朝廷一旦插手民间商贸,是否会影响商路格局,引发混乱?”


    此言一出,一些老臣纷纷点头附和。


    关宁站在朝堂中央,神色未动,待众人议论稍歇,方才冷冷开口:“何侍郎,皇家威仪固然重要,可朝廷若不能顺应时势,因循守旧,是否才是真正的丧失体面?”


    工部侍郎何侍郎被噎了一下,脸色微变:“左拾遗此言何意?”


    “很简单。”关宁目光平静,却透着逼人的锋锐,“李侍郎以为,百姓在意的是‘御用’二字,还是‘是否能吃饱饭’?”


    “……”


    “庆安二十年的御用菜园案,宫中之物居然都被偷偷运转出去,以次充好,不足者皆由权贵垄断,甚至非得向权贵行贿不可。”


    关宁直接血淋淋地撕下两年前御用菜园下的虚伪,两年前因此被抓住的有数人,但是涉事的有多少,没人清楚,他们在那个案件中扮演什么角色也没有人知道,关宁让他们看到了有人没有忘记这件事情。


    “与其以后担心此事再次发生,不如直接拉商户入局。而陛下如今推行此法,正是要打破这等积弊,使商户公平竞争。”她语调微微一顿,凌厉道,“若按照何侍郎的说法,那是否意味着,这些年你们工部的一些供应商,并非靠本事得来的资格,而是靠着手段?”


    何侍郎瞬间变色。


    “关拾遗!”


    “怎么?”关宁微微一笑,目光却冷得刺骨,“何侍郎如此激动,莫非真是心虚?”


    这话一出,众臣的目光纷纷落在何彦恒身上,许多人眼底闪过意味深长的神色。


    皇帝坐在御座之上,目光似笑非笑,并未阻止关宁发言。


    何侍郎深知自己已经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咬了咬牙,勉强道:“臣……臣只是担忧新法推行,是否会引起市场波动……”


    “市场之事,自有市场法则。”关宁冷冷道,“何侍郎若真心忧虑,不妨去江南看看,如今新政推行数月,商贸繁荣,百姓受益,难道还不足以证明陛下决策的正确?”


    “可若商户之间暗中勾结,左拾遗又当如何?”又有人冷笑出声。


    关宁不疾不徐,答道:“若果真有人暗中勾结,那便由刑部彻查,以律法论罪。律法不仅是保护弱者的屏障,也是惩治奸佞的利剑。”


    此话一出,朝堂顿时安静下来。


    她这一番话铿锵有力,众臣皆被震慑,一时间再无人敢质疑。


    短暂的沉默之后,庆安帝轻轻一笑,目光带着几分赞许:“既然无人再反对,那政事堂完善此法。关宁这件事之后具体事宜皆由你来办。”


    “是!”


    ***


    就在这场唇枪舌剑落下帷幕之际,右相徐勉微微侧眸,看向左相李衡。


    朝堂之上,左相始终沉默,连他的党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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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仿佛被敲碎了锐气,再无往日的嚣张。


    徐勉眼中闪过一丝疑虑。


    这几个月,李衡太安静了。


    自去年宣州案起,李衡的势力竟然不再锋芒毕露,甚至连他昔日倚重的官员也刻意收敛锋芒。可正因如此,徐勉反而更加不安。


    宣州一案到底查出了什么?


    为何皇帝迟迟未曾公之于众?


    而今,御用菜园新政推行,势必会牵扯出更多的旧账,若真有人在其中做了手脚,必然会被揪出来。


    他依稀记得御用菜园案后,他的势力被拉下来数人!


    想到这里,徐勉不禁微微皱眉,心底隐隐泛起一丝不安的预感。


    李衡,真的甘愿隐忍?


    还是说,他正在谋划更大的棋局?


    徐勉心底泛起一丝隐隐的不安。


    他不知道自己的担忧从何而来,可他下意识地觉得,朝堂之上,恐怕要有大变了。


    而朝堂之上,庆安帝看着手中的奏折,轻轻一笑,目光落在关宁身上,眼底满是满意之色。


    任子洲看着据理力辩的关宁,他经历和她数月合作,他对关宁的看法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观,他本是个刚正不阿之人,虽出身寒门,但骨子里对真正的才学和能力向来钦佩。


    此时,站在朝堂之上,他终于承认——这位左拾遗,的确是当之无愧的新贵,陛下看重的人。


    “左拾遗确有手段。”朝会结束之后他与同僚闲谈,他忍不住感慨道,“她不仅仅是在纸上空谈,而是真正愿意去做事,敢去做事。”


    ***


    五月,新政施行前夕,户部彻查旧账。


    御用菜园新法自半月前修改完善,如今即将推行。依照惯例,新政施行前,必先盘查旧账,以确保推行过程中不至掣肘。


    然而,谁也未曾料到,这一轮盘查,竟真的翻出了旧案中的隐秘。


    原户部郎中赵珉,在御用菜园案中因渎职被革职。


    而他的位置,由一名新的户部官员补上,是由左相举荐的人。


    这一日,关宁奉旨前往户部,与诸司核对账目。新任户部郎中主动上前迎接,恭敬行礼,而后神色平静地翻开一册账簿,轻描淡写道:“左拾遗,您要查旧账,臣这里正好有一份。两年前的御用菜园案,赵珉因失察被革职,然而,当年流失的银钱究竟去了何处,朝廷并未彻查到底。如今仔细回看,发现有些去向——倒是十分耐人寻味。”


    关宁垂眸翻阅,目光微微一沉。


    账目清晰可见,每一笔收支去向明了,而当她按户部郎中的指引逐步细查时,便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


    御用菜园案中的亏空银两,绝大部分,竟流向了右相徐勉的私账!


    她手指微顿,抬眸看向户部郎中,目光锐利:“你可知此事若属实,意味着什么?”


    “臣自然知晓。”户部郎中神色未变,反倒微微一笑,“也知左拾遗必会深查。”


    “那你呢?”关宁敛眸,凝视着眼前这名官员,“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此人乃左相李衡一派,当年上位之时,众所周知是左相的门生。


    他若要清查此案,为何不在自己势力尚盛之时揭露,而要等到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