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山外来客

作品:《猫是人间的龙

    人类纪年公元2022年11月11日这天,发生两件大事。


    其一,有数十万网友声称于梦中遇见神龙,词条#华夏有龙入梦来#登顶热搜,瞬间引爆成超级话题,声势浩大的全国寻龙活动就此拉开帷幕;


    其二,国家卫健委联合多部门发表声明,宣告疫病终结,各地将逐步、有序撤销控防举措,恢复日常生活生产。


    举国哗然,四海轰动。


    隐秘处的诡谲事件却远不止如此。玄学界坚持,以寻龙为名建立建国前成精修者档案一事迫在眉睫。


    同年子月廿五,毛春城外百叶林区。群山环水,碧波之上氤氲浮着一座高耸入汉的孤峰。


    卯时,天光乍亮,云雾如练缠绕山腰。重重树影间,隐约冒出半条蜿蜒往上的崎岖石道。一身着道袍的男人行走其中。白雾掀涌,好似浪潮推着他蹒跚前进。他的身影虚晃数次后消失在雾岑间。


    待男人再度显现,他已行至山巅。放眼望去,万顷云海泛波,无边雾凇澎湃。如玉般明润的巨石好似一柄利剑斜插入云,尖端处挑着一顶圆鼓鼓的小茅屋。


    茅屋外,立着一颗光秃秃的老柿树,虬枝横斜吟风,几颗红柿子沉沉压在梢头。


    嘎吱。


    清风剪断果蒂,一颗又大又圆的柿子坠落。


    树下恰有一黑猫袒腹酣眠。


    哈呼——哈呼——咕噜噜——


    红柿子精准跌入小黑猫软乎乎、毛茸茸的肚皮上。猫儿一个激灵收拢四爪,抱着柿子翻了个身,露出身下垫着的云锦蒲团,——上好的双面织金缫丝缀锦,绣水藻戏鱼纹样,衬得他墨色长毛愈发油亮。


    突然,一只大手探出,粗暴地拎起小猫儿。


    小黑猫四脚腾空,怀中的柿子骨碌碌滚落在地。熟透的果子才擦过地面便碰破了皮,渗出点点橙红的汁液。


    他瞬间清醒,一双浅色明瞳精光乍见。说时迟那时快,小小的猫儿一拧腰一蹬腿,灵巧翻身悍然出爪,锋利的钩爪直冲对方面门。


    利刃如疾风掠过——


    没、没打着。


    小黑猫无辜地眨眨眼睛。陡然被掐住颈项,他的四足和长尾兀自绵软乏力,圆弧形的毛肚皮往下坠了坠又轻巧地回弹。


    一个尖利的陌生嗓音在他头顶响起。


    “小猫崽子,看着还不到一岁,真是建国前成的精吗?脾气还挺大。”


    开口的便是那身着道袍的不速之客。语毕,他嫌恶地甩出小猫,直直砸向嶙峋的山石。正此时,倏地从旁蹿出一道灰扑扑的瘦长身影,一把将小黑猫捞进怀里。


    小黑猫缓慢地抬眼,辨认出抱着他的正是万灵村的村长苟富贵。


    “咪崽……”


    苟村长轻声呼唤,怜爱地来回摩挲小猫的圆脑袋。


    小黑猫醒神,迟钝地挥爪拨开苟村长犯上的大手,黑乎乎、圆鼓鼓的毛爪在他脸上拍下半枚浅浅的梅花印。


    这小老儿好不规矩喵,堪堪三百年的道行,见了自己却总以长辈自居,竟胆敢给他取这样的蠢名,哼,没大没小!


    小黑猫轻盈地从苟村长怀中挣脱,盘尾端坐,努力板起一张毛脸,严肃斜乜对方。


    不过数十年未见,苟村长看起来已是一副干瘪老头的模样,长脸长耳,鹤发白须,满脸沟壑,好在精神矍铄。他身着带中山装领口的哔叽夹袄,外披深蓝布大棉袄,脑袋上歪歪扣着一顶开了线的雷锋帽。


    被那双琉璃般的猫眼盯着,苟村长心头突突乱跳,语气下意识变得恭敬。


    “咪崽……咪崽大人,你、您醒啦?”


    “你喊这只猫崽子‘大人’?哈,老妖怪你也太搞笑了。”那陌生男人嗤笑出声。


    语毕,他似是想起什么,皱眉道:“你们该不会也在搞邪神崇拜吧?我警告你们,现在国家严打,少搞封建迷信。毛春邪门得很,就最近那个风头很大的……那什么……对!胎神庙,离你们这儿就不远。不会就是你们山上的妖怪搞的鬼吧?我要是给你们记上一笔,回头来的可就不是我这样好说话的了。”


    小黑猫这才漫不经心地朝那人投去一瞥。


    三十来岁,身形微胖,细眼塌鼻,头戴混元斤,身着墨色大长袄,内里是交领大袖道袍,肩披褡裢,脚踏十方鞋。


    呵,原来是个全真的牛鼻子。


    小黑猫收回视线,四足挪移转了个圈,(屁)股朝外,以示对恶客的不喜。


    苟村长背脊一颤,连忙躬身将小黑猫拢在身后,对那道士讪笑道:“法师见笑,不过是山中小辈闹着玩儿。我等皆已受过社会主义改造,成分都是贫农,往上数祖宗十八代都是贫农,绝对拥护,绝对不搞封建迷信。还未请教法师仙姓?”


    “王。”


    那道士瞇眼成缝,神态倨傲,回话时不肯多说一个字,但显然对自己能与开宗立派的祖师爷同姓十分骄傲。


    法师?


    小黑猫眼珠滴溜一转。


    此等资质庸末之流,当个洒扫童子尚且不够格,如今竟也能堂而皇之持度牒行走,还胆敢以“法师”自居,可见凡间人修已然式微,不足为惧。


    他打了一个哈欠,眼角噙着泪花。长毛轻舞似黑云翻墨,没有一丝杂色,衬得一对明眸如星煌煌。


    王道士逼近两步,恰好见着这一幕。饶是他自诩道心坚定,也懵怔了好一会儿方醒神。他斜眼又留意到柿子树下充作猫窝的精美蒲团,连呸数下,暗骂畜生就是畜生,暴殄天物!只是成了精的妖怪果然都有几分家底,若它摇尾乞怜,倒是能收下做个玩物,玩腻了就抽筋剥皮,将其名下宝物收入囊中。


    王道士如此琢磨,望向小黑猫的眼神不自觉带上几分不加掩饰的贪婪亵侮之色。


    小黑猫只望着柿树呆呆入定,好似已忘了这位山外来客,连余光也未再施舍一个。


    苟村长再次上前牢牢护住小黑猫,朝王道士略拱手,笑道:“咪崽虽顽劣,实是建国前得道,可化人身。劳烦王法师将其名登记在册。”


    公务在身,王道士不欲节外生枝。他将自己的褡裢抖得簌簌响,不耐烦道:“行吧,叫什么名儿啊?”


    “回法师,名唤巫元,巫祝之巫,元气之元,字如此般。”


    苟村长说着,随手拾起一根枯枝,在覆着霜壳的枯叶堆上划拉出两个字。


    小黑猫斜斜地瞟了一眼地上潦草的字迹。


    精怪修道看中名讳,将名号书于纸上,字纸便与原形感通,有了神性和体性,可劾鬼,可招魂,亦可交神。只是能用来行走人间的名号自然不会是真元本名,巫元并不如何在意。


    小黑猫换了个坐姿,垂头研究起自己的肉垫。


    王道士鄙夷道:“写的都是什么狗爬字,等着。”


    好一通翻找后,他终于从褡裢里掏出某个奇怪的物事。


    小黑猫耳朵一抖,好奇地抬头看去。


    非金非玉,通体黢黑却光洁如镜,探之并无神炁,乃是凡物。


    王道士察觉到小黑猫的打量,又瞥一眼苟村长那明显与时代脱节的打扮,嘲讽道:“乡巴佬,这个叫手机,没见过吧?”


    小黑猫默默亮出尖利的钩爪,被苟村长眼疾手快一把拦住。


    “咪崽大人,万万不可!”苟村长压低声音,急切劝道,“如今人族大盛,人修不知凡几。一旦动手被他们盯上,怕是连您每顿吃多少条小鱼干都打听得明明白白,从此不得安宁。”


    这话却也不错。凡人本事不如何,奈何多如牛毛。光是想想那番光景,小黑猫浑身发麻。


    也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黑猫按捺怒火。自宗门殒灭,他受尽反噬极苦才将将保下这小玉山,千百年来苦苦支撑,如今已近强弩之末,一觉睡上几十年方恢复些许真炁,实在不必和鼠辈多做计较。


    思及此,小黑猫忽地心头一动。


    小玉山虽已不再固若金汤,然护山大阵威能犹在,凭这牛鼻子的道行如何能堪破环水迷障感应到此地?


    定有蹊跷。


    小黑猫眯缝着一对竖瞳,目露凶光。


    王道士浑然不觉,笨拙地划拉手机屏幕,心不在焉地按流程交代道:“按照《意见》要求,所有建国前成精的妖怪都要建档。我这里只是简单登记一下,你们下山后得自觉去当地非人办办理身份证明,都规矩点。”


    苟村长琢磨着巫元的心思,小心翼翼询问道:“敢问法师,若是我们只在山中走动,不同凡人交往,是否……”


    王道长不耐烦打断道:“你当是买卖呐还讨价还价。说是不去人间,到时候又私自下山犯案,出了事谁负责?再说了,这山头是你们家的吗?那都是国家的地盘。占地为王是犯法的知道吗?等我回去一上报,这里说不准就得改成公园,——嘿,别说,保不准还能收个五块十块的门票呢。要是能评上5a,你们就等着卖烤香肠发财吧!”


    王道长自以为幽默地笑了两声。


    小黑猫的脸色愈发阴沉。他听不懂什么是5a,也不知收费公园为何物,他只明白一件事,若真如牛鼻子所言,纵容凡人入山,毁灵脉、扰清修,那他和小玉山一众精怪又得无家可归。


    天地之大,竟无方寸容身处。


    王道士从褡裢里摸出一张折叠成豆腐方块的纸张,抖搂几下展开,道:“多的你们自己看,识字的吧。”


    说罢,他态度轻慢地将红头文件甩到苟村长脸上,稍一挪步便一脚踩上适才滚落的那颗柿子。王道士面色不变,反而踮起鞋头重重碾了两下。


    噗嗤,柿果破裂。裹着冰沙的汁水四溅,瞬间与腌臜混为一物。


    两千多年前,玉山宗第三任掌门浑元真人自人间归返,带回一株柿树幼苗和一只孱弱的小黑猫。幼苗难活,幼猫亦难。真人亲手栽下幼苗,亲自抚养幼猫。树活了,猫也活了。


    柿树乃灵木,十年一熟,一次只结一果,一颗便足以让贪食的小黑猫吃得肚皮滚圆。


    后来,宗门诸物付之一炬,幸而柿树逃过一劫。小黑猫舍不得多食,一连攒下好几颗果子,只待某个完美的初雪之夜,燃起火炉,细细享用。


    一觉醒来,今年新结的这一颗已然烂在泥里,任人肆意践踏。


    小黑猫目光森然,如古井无波。


    苟村长惊骇出声,王道士却不及反应。


    丁零——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清越悠然的铃响,余音袅袅。


    蓦地,天地变了颜色。


    狂风席卷,墨色的雾海浩浩汤汤,似一团怒火吞天蔽日。


    王道士忽觉喉间一紧,某个蛇一般细长的、冰凉的东西缠上他的脖子,收束、勒紧、再紧!


    窒息感排山倒海袭来,王道士的脸变得紫赯、黢黑,眼珠暴突,静脉怒张。


    一个阴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战栗感如恶鬼之舌一寸一寸摸着他的背脊攀上后脑勺。


    “竖子,你门中长辈难道不曾教导你,拜山头要讲礼数吗?”


    王道士裆下一热,双膝绵软,情不自禁跪倒在地,紧接着两眼一黑,登时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