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石上清泉——禅心

作品:《遇见最美的唐诗

    第一节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万物自有缘法


    禅之不可说,浑如诗之不可解,诵持或否,悟了,便是大寂静里的了然欢喜;不悟,便是红尘万丈,乱花渐欲


    迷人眼。自达摩始,到六祖兴,唐诗已是不可避免地浸润着佛理禅心。禅心入诗,格外轻、远、舒、慢,而最擅描


    摹这种诗里禅心的人,当非王维莫属了。


    年少春衫薄


    王维的静与空,不是平白的空空如也,相反,他的空恰是十丈软红里洗练出的不着一物。我们且把目光放到他


    的年少,诗的青春正好。


    少年行(其一)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是的,王维有这种时候,胸中豪气干云,梦里游侠爽朗。那是最初入京,冠盖京华,他的诗名在这一切之上,


    还有书画、音乐,他几乎擅长这俗世里最炫目的浮华。年少而博学多艺,是不难在这开元盛世里左右逢源的,进士


    擢第,是亲王将相的座上宾。彼时,他的诗是热血、豪气,是年少丰腴的浪漫情怀,有“红豆生南国”


    的浪漫,也有“圣代无隐者”的相信和追求,更有后人手口相传的《息夫人》:


    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


    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传说宁王李宪,宅左有卖饼者妻,纤白明媚,于是李宪据为己有,且恩宠有加。过了一年,李宪问卖饼者妻:


    “汝复忆饼师否?”卖饼者妻默然不语,宁王就召见卖饼者与其妻见面。卖饼者妻注视着卖饼者,双泪垂颊,若不


    胜情。当时座上有十几个人,都是当时文士,大家觉得很凄凉惊异。宁王李宪让大家赋诗,王维在座,最先赋就,


    就是这首《息夫人》。于是李宪放归卖饼者妻。其时王维二十岁,以一首蕴藉委婉的诗,成全了一对贫贱夫妻。盛


    名顺境之下的他没有思及也不会思及,他以微力度人,而他的前路,这年少轻狂前尘如烟散尽之时,谁来度他,又


    会度往何处?


    王维的少年恰是一首《桃源行》,以“渔舟逐水爱山春,两岸桃花夹古津”始,以“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


    源何处寻”止。清丽,从容,情韵绵长。年方十九的他,出笔便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势,细品来胜在气象从容,


    古今多少呕心句,最难得处是从容。


    桃源行


    渔舟逐水爱山春,两岸桃花夹古津。


    坐看红树不知远,行尽青溪不见人。


    山口潜行始隈隩,山开旷望旋平陆。


    遥看一处攒云树,近入千家散花竹。


    樵客初传汉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


    居人共住武陵源,还从物外起田园。


    月明松下房栊静,日出云中鸡犬喧。


    惊闻俗客争来集,竞引还家问都邑。


    平明闾巷扫花开,薄暮渔樵乘水入。


    初因避地去人间,及至成仙遂不还。


    峡里谁知有人事,世中遥望空云山。


    不疑灵境难闻见,尘心未尽思乡县。


    出洞无论隔山水,辞家终拟长游衍。


    自谓经过旧不迷,安知峰壑今来变。


    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度到云林。


    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


    声喧乱石中


    王维的诗深得造化的钟灵神秀,从那字字珠玑来看,他无疑是上苍的宠儿。但盛唐诗人,几乎无人以诗的造诣


    为终极目标,他们更愿意入世,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王维也不例外。极负诗名而又进士及第,王维入仕的第


    一步是顺遂的。但人生无常,谁也不能逃脱塞翁失马之虞,同年秋,王维便遭遇了对其有重要影响的事件,被贬济


    州。史料上讲,王维此次当贬与否,原在两可之间。所以对于被贬,他的不平与自弃溢于纸上:“微官易得罪,谪


    去济川阴。


    执政方持法,明君无此心。闾阎河润上,井邑海云深。纵有归来日,多愁年鬓侵。”至此王维荣盛之时渐过,


    风霜袭近。


    人生浮沉恰如草木枯荣,花开花落,一切皆有时。对此周老夫子说过“花开花落两由之”,而摩诘竟无甚厥词


    ,穷边漫漫,“他乡绝俦侣,孤客亲僮仆”,孤寂至此,二十岁的王维只是描摹而已,尚思“息阴无恶木,饮水必


    清源”。年少如许,竟已是扰之不浊。


    也许只有无量容隐,才能慧根深种。身羁济州的诗,有寓言寄思,也有空灵神属,直觉那时的王维,已有些迷


    离氤氲之境,试读这首《送神曲》:


    纷进拜兮堂前,目眷眷兮琼筵。


    来不语兮意不传,作暮雨兮愁空山。


    悲急管,思繁弦,灵之驾兮俨欲旋。


    倏云收兮雨歇,山青青兮水潺湲。


    如果说王维早期的诗如花月春风,那么济州四年,他的诗渐渐锻化出云气高渺。最惊艳如“闲门寂已闭,落日


    照秋草”。至此,那个以诗意纵横京华的少年淡去,王摩诘成矣!而之后的“落花寂寂啼山鸟,杨柳青青渡水人”


    不过是信手拈来,却尽得羚羊挂角之妙。


    王维济州归来,若人生如修禅,此是一劫历过。不过仕途无常,似集无常之大成,一劫之后,难见坦途,置身


    毂里,便是声喧乱石中,巍巍庙堂,无处安放一个诗人的清雅疏朗。张九龄罢相,李林甫专权,任凭你心在云端,


    赎不得身在尘泥。隐居,离职,为官,这浮沉挣扎还是小乘。天宝十五年(公元756年),安禄山攻陷长安,诗人


    被俘任伪职。胡人陷两京为修罗场,诗人亦是炼狱里经一遭。


    乱世里的菩提寺秋雨疏钟,触目疮痍还不够,好友来探看,带来的是更糟的消息,诗人口占诗成,《菩提寺禁


    裴迪来相看说逆贼等凝碧池上作音乐供奉人等举声便一时泪下私成口号诵示裴迪》: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


    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看这过长的交代因由的题目,像是昭示荒唐的人生,因果太长,谁也免不了善恶浮沉,这边厢有人仓皇辞庙,


    那边厢自有人迫不及待地作乐凝碧池头。这是李唐的劫数,这一劫城郭残垣,园庐但蒿藜,这一劫后盛世转衰,其


    时个人命运如芥,先是含辱事伪,继而蒙羞入狱,人情翻覆似波澜,大劫如灭度,在命运次第关上一扇扇门之后,


    诗人开始走入自己的内心。


    参禅!


    归来且闭关


    经历了年少盛名,入仕,贬谪,离乱,入狱,得免,这早慧的人说:


    “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王维的空门,是佛也是诗,是辋川里的白云流水,草木荣枯。


    最起初,诗是诗,佛是佛,有向佛之心,笔却还是俗笔,《黎拾遗昕裴秀才迪见过秋夜对雨之作》:


    促织鸣已急,轻衣行向重。


    寒灯坐高馆,秋雨闻疏钟。


    白法调狂象,玄言问老龙。


    何人顾蓬径,空愧求羊踪。


    心有狂象,求诸佛法,有“诗佛”之名的摩诘,他的诗篇篇展来,更像是求佛的历程,有所求,有所悟,有所


    了。最初有所求,“白法调狂象”“安禅制毒龙”,毒龙狂象,不过是内心虚妄,慧如诗人,自然知道求佛参禅,


    最终参的不过是自己的内心。辋川里白云悠悠,再回首往昔年少,那些曲岸持觞垂杨系马,说什么《老将行》,吟


    什么《出塞曲》,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多少红尘痴迷,抵不过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像是许多年许多


    年之后,一个颓唐文人,用一个极尽奢华旖旎的故事告诉我们的,俗世浮华,不过是千红一哭,万艳同悲,不如归


    去,已做好了。辋川,是王维的好,是尘世的了。


    王维自语“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唐诗的“关”要远远丰富于今,如李白的“何许最关人”,“关”在


    此处是牵绊、诱引,是心底最丰沛的情绪和不可言说的游丝软系。可王维说万事不关心。


    酬张少府


    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世事于王维,此时是天寒远山净,半生风霜,足以消磨尽红尘眷恋,空山旧林,松风明月,心静如水,若问穷


    通理,悟了,便不言。


    谁说过,寂静,欢喜。


    王维的辋川是寂静的,甚至是禅定的,唯其寂静,得其深远。


    世间百态,次第行来,方知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到此处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人生起伏,皆是平常,草木


    荣华,可得其所。心下无尘,闲适自生,人世坐卧行立,不过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于是,我们有幸看到,安然的王维在更安然的辋川里,写最安然的诗。


    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寂寂山中,花开有常,红萼不因人而发,亦不因人而落。谁说过“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在摩诘


    的诗里,一花一木,便具有这份自持与浑然。仿若禅宗的最初,佛祖拈花,迦叶一笑。


    于是从此风流云散,平白多了一份了悟自然。


    王维在辋川中,但是辋川中没有王维。在那里,他心如禅定,笔如佛眼。他的诗是草尖的露、林间的月,四季


    流转,花发叶落。


    他与辋川相看相安,不动不扰。


    历史再稍晚些时候,药山惟俨禅师在树下打坐,他的两位弟子也跟随在师父的身旁一起打坐,分别是云岩昙晟


    禅师和道吾圆智禅师。三人禅坐了一段时间之后,药山惟俨禅师忽然指着邻近的两棵树,说:“这一棵树长得多么


    茂盛,可是另外一棵树却干枯了。”


    然后药山惟俨禅师转过头来,看着道吾圆智禅师,问他说:“这两棵树,是荣的好?还是枯的好?”


    道吾圆智禅师毫不思索地回答:“荣的好!”


    药山惟俨禅师又问云岩昙晟禅师,云岩昙晟禅师却回答:“枯的好!”


    这时候,有一位姓高的侍者正好走了过来,药山惟俨禅师用同样的问题问他,侍者回答说:“枯的由它枯,荣


    的任它荣。”


    “枯的由它枯,荣的任它荣。”这便是禅的态度,亦是摩诘诗的态度,草木也好,人心也好,各有各的自持,


    各有各的历世因缘,无论是自身还是外物,我们观望、接受,不动不扰,不以物喜,是为道法自然。


    所以禅是不执着禅是什么,是尘土也罢,落花也罢,是摩诘轻挥衣袖,不扰纤尘,不染芳华;是闲门也罢,是


    闹市也罢,是红萼初发,秋草落日,是荣枯一如,是不说也罢。


    第二节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忘机自适的闲淡生活


    江村即事


    司空曙


    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


    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


    红尘中有太多的无奈,太多的悲哀,太多的求而不得,太多的身不由己。也许只有这清波江上、月下花间,才


    是放逐心境的福地。


    垂钓者,古诗中常有的形象,通常伴着某种目的性出现。从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姜太公一竿无饵的鱼竿钓得权倾


    天下,到“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子厚在苍莽冰雪下奔涌的滚烫热血,到太白的“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


    发弄扁舟”里的退一步海阔天空,垂钓这件事儿,被赋予了多少豁达、淡泊的性情。


    还有那么一类人,是真真正正的垂钓者,他们中有“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的船子和尚,有“潇


    洒尘埃外,扁舟一草衣”


    的景云,有“花底消歌春载酒,江边明月夜投竿”的陆游,眼下我将提起的是“大历十才子”之一的司空曙。


    盛唐诗歌在辞气兴趣上追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在章法结构上讲究“似粗而非粗,似拙而非拙”。然而到了


    大历时候,诗歌气象与盛唐出入甚远——世人语“大历以诗还诗,则小乘禅也,已落第二义”。难得的是身为大历


    十大才子之一的司空曙,却为后人评道“已雕已琢,复归于朴”


    这样的褒奖。其实他的雕琢源自盛唐气象,所谓浑朴则得益于陶潜。


    大千世界有喜、怒、哀、惧、爱、恶、欲,是为七情;有色、声、香、味、触、法,是为六欲。率性直爽爱憎


    分明的人被称为真性情,是个血肉鲜活的人,我们亲近他爱慕他,一如杜甫、柳宗元。而那些勘破凡尘心无所念的


    则被称为圣,身沐荣光,我们敬重他瞻仰他,一如陶潜、李太白。


    司空曙是个介于二者之间的人。他生性磊落耿介,婉雅闲淡,有着人情,却少有人欲,是真隐士。他两袖清风


    不阿权贵,他身负奇才却不忧宦途。与那些怀才不遇的文人多不能免俗的抑郁不平相比,他来去自如的真洒脱是何


    等难得。忘机自适,不逐名利,这正是他在十才子中将物我两忘的境界达到最高并为他人所不及的原因。


    万里晴空碧如洗,云淡风轻近午天。秋风强劲,芦花连绵,他点着一叶扁舟去了江心。鱼肥草美,三两飞鸟在


    低空盘桓,他微微笑了,忽然长臂一振对着长河呼啸起来。风起云灭,天色如水般慢慢暗沉下来,一轮圆月当空,


    他也不荡桨,收了工具仰面躺在船上。


    蔚蓝的天空缀满繁星,玉盘清冷地洒下月华,像一袭轻纱覆体,温软沁凉。放眼望去,他被黑沉沉的水笼罩着


    ,水天一色碎了满眼的粼光。世界宁静却不死寂,有种让他自在的孤独感。


    他渐渐地合上眼,听觉无限伸展开去。哗啦哗啦,是江水起伏的撞击声;啪啦啪啦,是江鸥惊起的拍翅音;嘶


    啦嘶啦,是芦花绵密的呼吸声……他的嗅觉也敏锐起来,微微熏湿的咸腥味,自身氤氲的兰桂香,空气中清爽萧瑟


    的秋意,等等。一切美得让人微醺,他似乎有了醉意,索性也不停船,他枕着双手孩子般睡去。


    你担心有风?且不说大风一定能将他吹到哪儿去,便纵是将他吹到了哪里,总也是岸边。既然是岸,又有何惧


    呢?前人有“乘兴而往,兴尽而返”的遥遥一拜,他也有“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


    的洒然一梦。如若他能被鼻端清冷甘甜的异香唤醒,眼见天色微曦,月色淡淡,星光已隐,而船被搁在芦花飘


    荡的浅岸边缘,那他更该感谢这场机缘给他的惊喜。


    樊篱中的我们总为各种琐事烦恼,凭空的怀疑、无谓的担忧、不满的欲望、未知的恐惧,那些令人神往的逍遥


    从容哪儿去了?——我们弄丢了自己那颗自由无畏的心。


    泛舟江湖,让生命与自然融为一体,保持心的自在洒然,哪怕一弯钓船也能如山般深厚,境由心生,心若自由


    ,身沐长风。


    怕将姓名落人间,买断秋江芦荻湾。


    几度招寻寻不得,钓船虽小即深山。


    有首禅诗说得很好:“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心头挂,便是人间好时节。”沉寂的夜晚


    还有惊现的昙花,荒漠的原野也有永驻的胡杨,生命短暂却暗香满怀,前路艰难却风姿尽展。


    清觉禅寺有位心明禅师,是位盲人。他对世间万象有自己的觉察。阳光甚好的时候,一众问曰:“师父缘何而


    笑?”禅师答曰:“笑日光暖照万千人。”阴雨连绵的时候,一众问曰:“师父缘何而笑?”


    禅师答曰:“笑春雨润物细无声。”香客稀少的时候,一众问曰:“师父缘何而笑?”禅师答曰:“笑高山流


    水花果香。”禅师入定打盹的时候,一众问曰:“师父又缘何而笑?”禅师答曰:“笑汝之惑迷,笑吾之梦美。”


    禅师的笑,源自世间万物的美,源自他看不见外物的眼,来自他观照自身的心。他众的惑,源自其对万物之美


    的贪念,源自其眼见外物的攀比,源自其对观照自身的畏惧。


    大历时司空曙由于不干权要且独居荒野(并不是刻意隐居,奈何家境清贫),诗作不多,且多属寄情山水和乡


    情旅思,被时人认为在十大才子中流于中下。然而到了宋代,重新翻录的《全唐诗》中将他的诗作数大大提高。对


    他的评价和他对后世的影响也给予肯定。


    我们大可像他一样坚持自己,不与时代同流,不为外誉喜,不因外贬悲。我们大可不听那些追逐名利金钱的喧


    闹声,大可忘记那些伤害苦难的疼痛,我们要记得“温暖、安宁、率真、勇敢”这样古老的词汇,我们要常和自然


    亲近,滋润自己的心灵。我们要相信,是金子总会发光;我们要相信,伤痕都将在时间的洪流中痊愈;我们要相信


    ,生命应该用最美的姿态绽放。


    如果生命是一条河,你我的河床都是不一样的形色。若你心域宽广敦实,那河床便也宽阔深厚;若你心域荒芜


    封闭,那么河床也干涸浅露。我们也不过是尘世里一叶漂荡的扁舟,自由无畏的心性是那杆撑篙,如想乘风破浪,


    必先斩断身后欲念的羁绊,坚守自己的心。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物欲皆忘,淡观海上潮起潮落;道无余说,一任蓑间日升日沉。既然来到这个世界,就要好好活着。既然活着


    ,就要活出“闲云野鹤自由心”,就要活得“云在青天水在瓶”。


    第三节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人间有味是清欢


    在唐诗的国度里,若以风比诗人,李白是落山风吹过海洋,杜甫是马鸣风萧萧,李商隐是香风过连苑,王维是


    回风拂落花,自来还自去,而孟浩然,是清风在竹林。


    孟诗深得“清、雅、淡、朗”四字,他的清,是骨貌清奇的清。


    他的诗清远恬淡,尤其山水诗,诗句铺展开来,恰似一幅优美的画卷,其中景致,非浓墨重彩,而是小桥流水


    ,淡暮新月,微云远山,一切悠远的、恬淡的极适于隐士高卧的景色,如这首《夏日南亭怀辛大》: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


    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


    窃以为,浩然诗一大特点,便是词淡而意远。王维之才远胜孟浩然,但此中造诣,似颇不如。王维之淡,是“


    绚烂至极归于平淡”,而浩然,是“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天性使然,是才气弥补不了的。如此诗,“闲淡


    ”是一味,另有一味“闲散”便是其他诗人所欠缺,或者也可以说,是其他诗人所不擅表达也描摹不出的意境。


    诗的节奏极慢,诗人“散发乘夕凉”,于是整个时光静下来,慢下来,把心放空,感受自然的节奏。夕阳傍山


    而下,池边新月缓缓升起,随之缓缓升起的还有渐渐浓重的暮色,诗人无拘无束地在闲敞处卧下,荷风里暗香浮动


    ,竹露滴落,清韵怡人。如此自在情景,恍如陶渊明之“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


    浩然是连“羲皇上人”也不必自谓的。此时,他便是这荷风,这竹露,是这步履迟迟的时光,是这自然本身。


    当你真正静下来,天地造化也只是驾驭在你指间的节奏。


    王孟常因山水诗之恬淡而并称,但王维之恬淡,是“运斤成风”,王维才高八斗,少年及第,他的诗大气有之


    ,堂皇有之,即使是平淡,也是字句如锻,他的平淡里裹挟着厚重的才华底蕴和不可追及的文字功力,是一种对才


    华的不彻底抛掷和重新选择。如他的辋川,虽是自然山水,还是人为选择的奇美和精致。所以他的平淡是华贵缎子


    绣一株平常花草,是磋玉锻金做一枝木樨花。浩然则大不同,孟浩然的山水便是平常山水,他的田园也是襄阳随处


    可见的农家田园。他的平淡便是平淡,清逸便是清逸。与其说浩然是诗人,不如说他是诗一样的人。他的诗不过是


    他清逸雅淡的人生的表现和表述。


    常常想,无数诗人争相去啜饮诗神的泉水,但浩然无须如此,因为,他便是这泉水本身。


    王维所绘孟浩然像,据张洎的题识说:“虽轴尘缣古,尚可窥览。


    观右丞笔迹,穷极神妙。襄阳之状颀而长,峭而瘦,衣白袍,靴帽重戴,乘款段马——一童总角,提书笈负琴


    而从——风仪落落,凛然如生。”


    果然诗如其人,我们细观其诗,那个鹿门山上“幽人自来去”的身影,可不是“颀而长,峭而瘦”吗?那个“


    沿月棹歌还”的人,可不是“风仪落落”吗?


    浩然之诗清人淡,俨有古风,王士源在《孟浩然集》中这样描述诗人:“骨貌淑清,风神散朗。”这八字可状


    其人,亦可状其诗。


    孟浩然骨清神雅,别具高格,不拘泥词句而重写意。清施补华评价孟浩然的《晚泊浔阳望庐山》:“清空一气


    ,不可以炼句炼字求者,最为高格。”“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


    尝读远公传,永怀尘外踪。东林精舍近,日暮但闻钟。”浩然的诗,此篇可为例证,心清不染尘,其美不着挂


    碍,如茶一道,清绵为上。


    关于孟浩然的才学和才情,以及其诗,以禅喻诗的严羽如是说:


    “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


    ”而关于他的恬淡,闻一多先生如此诠释:


    真孟浩然不是将诗紧紧地筑在一联或一句里,而是将它冲淡了,平均地分散在全篇中。


    出谷未停午,到家日已曛。回瞻下山路,但见牛羊群。樵子暗相失,草虫寒不闻。衡门犹未掩,伫立望夫君。


    甚至淡到令你疑心到底有诗没有。


    垂钓坐盘石,水清心亦闲。鱼行潭树下,猿挂岛藤间。游女昔解佩,传闻于此山。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还。


    淡到看不见诗了,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诗,不,说是孟浩然的诗,倒不如说是诗的孟浩然,更为准确。在许多旁


    人,诗是人的精华,在孟浩然,诗纵非人的糟粕,也是人的剩余。在最后这首诗里,孟浩然几曾作过诗?他只是谈


    话而已。甚至要紧的还不是那些话,而是谈话人的那副“风神散朗”的姿态。


    余大以为然。


    尝以为诗人之才学,苏轼是堪与王维比肩者,但这两位满腹才学的人,对孟浩然的评价却大不同。浩然一去,


    王维顿觉“江山空蔡州”。


    而苏轼则批评其“韵高而才短”。但关于才学与才情,关于才与不才,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


    材与不材之间,似是而非也,故未免乎累。”所以评价孟浩然,还是苏轼的另一句诗比较恰当:


    人间有味是清欢!


    第四节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在进退中抉择


    窃以为科举制度在唐朝是双赢的事,一方面,唐太宗笑得志得意满:“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另一方面,


    由于唐经济和文化的空前宽松和繁荣,文人们渐渐皆把封侯拜相作为对自己十年寒窗的最高报偿,所谓“圣代无隐


    者”是也。但是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似乎也颇有例外,比如孟浩然。


    读孟诗,会觉得孟浩然也不是完全的淡泊心志,其中不乏“谁能为扬雄,一荐《甘泉赋》”这样的想往,也有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的惆怅,更有对张九龄的投石问路:“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但孟浩然真实的


    求仕之路是怎么样的呢?相传,孟浩然曾被王维邀至内署,恰遇玄宗到来,玄宗索诗,孟浩然就读了这首《岁暮归


    南山》,玄宗听后生气地说:“卿不求仕,而朕未弃卿,奈何诬我?”(《唐摭言》卷十一)“奈何诬我”和柳永


    的“奉旨填词”简直有同源之妙。(柳永《鹤冲天》中有“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句,北宋仁宗曾批评他:“


    此人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等到临轩放榜时,仁宗以《鹤冲天》词为口实,就把他给黜


    落了。自此柳永自称:“奉旨填词。”)文人意气干犯天颜,或者说文人才气撩拨了龙鳞,于是各得其所,隐居田


    园的继续隐居田园,市井风流的继续市井风流。有人说“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是“一生失意之诗,千古得意


    之句”。诗人到底失意多久,我们无从得知,不过其诗不久便“隐者自怡悦”了。


    其实孟浩然的求仕行为是很被动的,他起初为自己设想的道路是:通过隐居著文和结交干谒获得社会声誉,谋


    取王公大臣的荐举,以实现入仕的目的。多么典型的文人清高,有时候我们可以根据一个人的行为去推测他内心深


    处的真实想法。或许在孟浩然,入仕是普遍意义的社会价值观,而隐居著文才是他内心所愿和擅长的,坚持自己喜


    好的事而得到普世价值观的认可,当然是轻易而一举两得的事。但轻易的事往往不易成功,所以孟浩然此路失败了


    。即使已经“风流天下闻”了,也无人为其“一荐《甘泉赋》”。这样,我们可以想见,在四十岁时去考进士,不


    过是他给自己的一个交代罢了。去那仕途试一试水,若不成,便“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吧。不得不说,有时


    ,求仕的直路往往是人生的弯路,有太多人在科举考试的道路上耗费一生,“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


    。而人生的正道往往是求仕的弯路,甚至南辕北辙,如孟浩然,站在历史之后的我们,当然庆幸他的不得其门而入


    ,庆幸他前四十年的隐居著文。


    进士考试孟浩然失败了,但历史从不以及第与否论英雄,千百年后,在诗人姓名前加冕的不是状元榜眼的头衔


    ,而是那些真正的诗,那些铭记了历史,惊艳了未来的声音。就像我们在今天津津吟诵着当年的失意落榜人张继的


    《枫桥夜泊》,可是谁记得,谁又在乎当年的状元是谁。


    我们感谢孟浩然求仕的“失败”,因这失败,他终于完成那个永恒的矛盾:入仕还是退隐?江湖还是庙堂?巢


    由还是伊皋?诗人暂时不必思考这个问题了,命运替他做了选择,命运的大手将这个闲散诗人孟浩然推得离他的本


    真更近了一步。他说“风尘厌洛京”,说“长揖谢公卿”。多少年前,另一位出尘的诗人高唱着“归去来兮”


    走向自己的田园,就像如今的孟浩然,走出京城,走向吴越,走回历史的襄阳。


    有很多诗人以家乡为名号,但遍观历史,没有一个人,如“孟襄阳”这个名号一般货真价实,他如此与襄阳融


    为一体,以至我们已经说不清,到底是襄阳的孟浩然,还是孟浩然的襄阳。


    襄阳在孟浩然的心里,是隐逸的灵魂和出尘的山水,是一切的根源:一切的寄托和一生的不可背离,是暂离时


    露白风清之夜的月,是故乡明。孟浩然大半辈子的时间都在襄阳,关于他心中的襄阳,我们可以从两首诗中一探端


    倪,一首是从未离开的《夜归鹿门歌》,另一首是去而复返的《登望楚山最高顶》。


    夜归鹿门歌


    山寺鸣钟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


    人随沙路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


    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


    作此诗时,诗人约二十四岁,诗中即已是深得隐逸清幽之气,庞德公(庞德公,东汉襄阳人。居岘山之南,未


    尝入城府。躬耕田里,以琴书自娱,夫妻相敬如宾。与司马徽、诸葛亮相友善。荆州刺史刘表屡次延请,皆不就。


    后遂携妻子登鹿门山,因采药不返)是孟浩然的精神懿范,在孟浩然的心里,庞德公代表隐逸的高风和浪漫的理想


    。此诗中“余亦乘舟归鹿门”,多么自然自豪的语气。此时,鹿门山是庞德公的,亦是孟浩然的。“鹿门月照开烟


    树,忽到庞公栖隐处。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孟浩然已俨然是庞德公的精神继承人了,他与庞德公


    一样成为襄阳的精神化身和文化符号。襄阳与孟浩然的灵魂从此不离不弃,这一点在他的足迹暂离襄阳时也从未改


    变。


    登望楚山最高顶


    山水观形胜,襄阳美会稽。


    最高唯望楚,曾未一攀跻。


    石壁疑削成,众山比全低。


    晴明试登陟,目极无端倪。


    云梦掌中小,武陵花处迷。


    暝还归骑下,萝月映深溪。


    什么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什么是过尽千帆皆不是?孟浩然漫游吴越归来,看多了山水胜迹,归来一登眺,还是


    觉得“山水观形胜,襄阳美会稽”。我们看孟浩然此次归乡后的诗句,仿佛看到鱼儿入水,笼鸟入林,那么自得,


    那么多喜不自胜的溢美之词。仿佛经此一别,乡心经过乡愁的锻造,孟浩然完成了他与襄阳的最终融合,从此安于


    襄阳,老于襄阳,安然过着“落日池上酌,清风松下来”的隐逸生活,借用王维的诗来说:


    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第五节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生命是场美丽的邂逅


    终南别业


    王维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一直都喜欢老人,喜欢安静整洁笑容慈祥语气平和思想深邃的老人。觉得他们是上苍留给后人的珍贵财富,向


    人们昭示着成熟的智慧、宽广的包容和通透的佛性。静能观心,而后觉慧,而后自我。


    《金刚经》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讲的是所有眼见、手触、心想,都是虚空且终将归于虚空。佛家讲不二法门,何谓不二?不是是,不是不是,


    而是是非对错已不入眼,心中无有判断。如若你所见所感终于撇开那华丽外观,参透凡事,直抵自心,即可成佛。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诗佛王维,字摩诘,名与字合起来是个洁净无垢的在家菩萨,因此,在最开始的时候,他便与佛家结缘,这也


    正应了佛家的“佛度有缘人”一说。


    许多人,终其一生都在寻求般若之门,然而挣扎、苦修、痛斩,都无法做到;而有的人,只是一垂手间,便参


    透了禅意。六祖慧能初时连字都不识,却能在苦修士诵读经文而不解时,给他开悟。一花一木一菩提,慧能便是有


    缘人。


    王维在《能禅师碑》中曾说:“无有可舍,是达有源。无空可住,是知空本。离寂非动,乘化用常。在百法而


    无得,周万物而不殆。


    鼓枻海师,不知菩提之行。散花天女,能变声闻之身。则知法本不生,因心起见。见无可取,法则常如。”既


    然能写出“法本不生,因心起见”这样的句子,可见王维也不愧于“诗佛”这一称呼了。


    早年的王维工书画,善诗文,对仕途有所希求。二十一岁进士擢第,调太乐丞。三十三岁时张九龄擢其为右拾


    遗。他对子寿也是分外敬慕,有“贱子跪自陈:可为帐下不?感激有公议,曲私非所求”之句,虽多为后人诟病,


    却是当时年少气盛想大展宏图的真实写照。


    公元736年,子寿罢相,次年贬荆州长史。他对张九龄被贬,感到非常沮丧,但热血坚定的他并未就此退出官


    场,他一方面对当时的官场感到厌倦和担心,但另一方面却又恋栈怀禄,不能决然离去。


    安禄山一事后,他便随俗浮沉,看到仕途烦扰艰险,便想超脱这个尘世。恰逢得到宋之问的辋川别墅,山水胜


    绝,他便寄居在此,长期过着半官半隐的生活。在此间他认识了道友裴迪,两人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


    笃于奉佛,长斋禅诵。这时他的诗作也以禅诗和颂佛诗为多。这首诗便是写在这个时期。


    而关于辋川别墅,他曾多次写诗描绘。


    辋川别业


    不到东山向一年,归来才及种春田。


    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燃。


    优娄比丘经论学,伛偻丈人乡里贤。


    披衣倒屣且相见,相欢语笑衡门前。


    积雨辋川庄作


    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


    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


    由此可见他对辋川别业的喜爱。这个地方也是他一生的转折,因为这里的秀美风光和结识的道友,终于将心性


    打磨得淡然了悟,洞彻天地。


    他还曾在《山中与裴秀才迪》的信中说:“足下方温经,猥不敢相烦。辄便往山中,憩感兴寺,与山僧饭讫而


    去。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


    夜舂,复与疏钟相间。此时独坐,僮仆静默,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径、临清流也。”由此亦可知他“兴来每独


    往,胜事空自知”的闲情雅趣从何而来。


    那些誓与红尘同进同退的人,被世俗的颜色迷乱了双眼,被风霜雨雪欺得腰弓背驼,被明枪暗箭伤得体无完肤


    ,才记得怨愤,人生多戏谑,世事太无常。他们感叹着现实的残酷,说功名权力都是金钱的游戏,说亲爱欢愉都是


    繁华成空,自诩可以经得起流年,可以只当是品饮苦茶,可以只当是咽下烧喉烈酒,却不知在这些追逐和失落中,


    他们早已迷失。更多的人,终其一生都在为一件事苦苦追寻,期盼着梦想成真的那天,待到最后头破血流地缩回原


    点,才想起不如放下。然而,一句言语,一次离别,一点忽视,一点凉薄,便又撩拨得他们坐卧难安食不知味,仓


    皇之际,又想起青灯古佛,便躲在菩提树下寻求庇护,寻求宁静,寻求解脱。


    人生不是一场声势浩大的逃亡,不是遇见失意便要转头、经受煎熬便求抚慰、受到打击便寻庇佑的轮回。真正


    的禅心,是孤独寂寥的,是平和广纳的,是宁定从容的。那是儿时纯净的目光,用澄澈平和的纯真来抚慰那些躁动


    的灵魂。


    一泉水的流向有它自己的规律,源起源入,你看着便是,无须探求。一朵云的舒展有它自己的姿态,心有心无


    ,你坐着便是,无须猜测。近人俞陛云说:“行至水穷,若已到尽头,而又看云起,见妙境之无穷。可悟处世事变


    之无穷,求学之义理亦无穷。”说的便是那颗开放接纳且又淡定平和的心。如果你有魔心,每天都在炼狱;如果你


    有禅心,每刻都是修行。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人生要耐得住寂寞,因为世间已经太过喧哗。倘若你跟着它的节奏,浮躁了自我,那么你就很难再聆听到一朵


    花开的声音。人们总是一直往前走,越走越远,越走越快,许多珍贵的东西就这样被落在身后了。生命需要一个端


    详的姿态,不妨试着慢下来。慢下来看水,水消失了,而山岭上白云涌动,原来是水化成了云。慢下来看事,事平


    息了,而利弊已经显露,再来权衡决断。慢下来看人,日子久了,而人情冷暖自知,取舍去留也不必多说。无论哪


    一种绝境,都会有它存在的意义,只有你静静地听,才能懂得它要告诉你的道理。


    这个世界上从来都不存在穷途末路一说,关键是看那个人,有没有等待柳暗花明的耐心。


    一起一落,一生一灭,便是一场轮回,永隔一方,各自安好。


    多少渺小的生命在时光中零落成泥,了无痕迹,就如水泡,“噗”的一声,消散成无数细小的分子,即便是以


    另一种方式存在于天地间,本尊也无处可寻了。每个生命都是不可重复的,每段时光都是不可逆的,这么想想,人


    的一生是一件多么辉煌的事情。如果有一种温暖,能穿过荒凉的大地,穿过凉薄的人心,直抵不灭的灵魂,让下一


    次的生命纯善敦实,将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王维后半生追求的圆融之境,没有人知道他最终是否悟道。只是临终时的那种清醒明悟和洒然坐逝,让人不禁


    有所希冀。


    你听,那暮时的钟声,在红尘深处响起,是挽留,是送别,抑或无悲无喜。你偶然得闻,便觉如淬身心。其实


    说到底,生命是场美丽的邂逅,所有的相遇都是注定的重逢。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第六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白云之中清淡的眼


    发源于《诗经》,滥觞于魏晋,脱胎于玄言,伴生于田园。山水诗,就是这样顺遂历史的轨迹,踏着隐士高人


    的步伐,一路行来。


    歌山脉之迤逦,咏江河之蜿蜒,意境清奇隽永,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隐逸文化,注定是山水诗成长的最佳摇篮


    。而格调清隽、歌颂隐逸的山水诗,也一直都是这个流派的中流砥柱。


    在历经了二谢的绮丽与靖节的脱俗之后,终于有人将“有句无篇”升华到了“名篇佳句”的境界。


    他是王维,字摩诘,人称“诗佛”,即使在以诗为史的唐代,他也是一个炫目的、隽永的、独一无二的存在。


    盛唐时期,佛教文化早已在中原大地生根,无论是文学、艺术、建筑等各方面均不同程度受其影响,参禅之人


    自然也不在少数。王维就是一个虔诚的居士,他“居常蔬食,不茹荤血;晚年长斋,不衣文彩”,甚至鳏居三十载


    而不鸾胶重续,虽然并未完全离开官场,隐居山林,但物质世界也已经清淡到了乏善可陈的地步。


    然而他的精神世界却是异彩纷呈的,在参禅悟道的同时,他也弹琴舒啸,泼墨挥毫。在这样从容闲适的意境中


    ,他写下了无数美妙的山水诗篇。


    前面已经说过,王维好禅、好乐、好画,于是他的山水诗便有了禅的境界、乐的玄机以及画的情态,仿佛他生


    来就是为了写出那些传唱千古的名篇佳句似的。他是寓情于自然者的最佳典范,一切自然中的素材皆可以信手入诗


    。即使是并不擅长的应制诗(也就是皇上给的命题作文),他也能写出“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这样


    的句子;无山水可用的边塞诗,他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即传唱千古;秾丽纤美的乐府诗,他也可以用一


    句“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使得坐享荣华的贵族少女黯然失色。


    王维的诗,特别是五言诗,格律成熟而工整,历来为诗家称道。


    黛玉教香菱学诗,也是要她“先读一百首王摩诘”,可见王诗的影响是如何深远。


    私以为,几乎每个著名诗人,都有所谓的“第一印象作品”。


    想起李白就想起《蜀道难》,说到杜甫就不得不提“三吏”“三别”,讲白居易总少不得说一下《长恨歌》,


    虽然随着读者群体和时代导向的变化,这“第一印象作品”可能有所调整,但大致上是不错的。


    同理可证,每个诗歌流派都会有它的“第一印象作品”和“第一印象诗人”。我们可以称之为“代表作中的代


    表作”以及“代表诗人中的代表诗人”。


    遵循着这个道理,我们就会发现,说到山水诗就必然要说王维,说到王维,《山居秋暝》就自然而然地要被提


    起了。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尝读《倚天屠龙记》,忽然发现俞二侠的名字暗合“莲动下渔舟”一句,颇觉有趣;又见金庸老先生在注释中


    写殷六原名利亨,因与其他人不相类,才改名梨亭。遂把武当七侠的名字挨个念了,方见金老改得高妙。七侠史上


    确有其人,难为这名字一个赛一个地有摩诘之风,不知是不是张三丰收徒时一个一个改过的,但是唯独漏下了老六


    ,似乎有些说不通。放下书本信手涂鸦,兴致勃勃地画了半天,惜乎丹青技拙,总不成样子。若是王维在世,画个


    山水版的“武当七侠姓名图”,该有多美!


    若你有兴致闲逛花卉市场,就会发现很多精致的花盆上刻有诗句,而这首诗的出现概率相当惊人。除此之外,


    公园长廊墙壁上的题字、文化用品诸如笔筒砚台之类的篆刻,也十分偏爱这首诗。按说什么东西见多了便觉俗气,


    但此诗却不会给人类似的感觉。大抵是因为这区区的四十几个字(连题目也计算在内),生来就带着辋川山水的清


    新超然之气,历经了千百年红尘的洗礼,依然淡雅如初,因此就算被现代文化所嫁接利用,骨子里的底蕴依旧未曾


    改变过分毫。


    文人都有自己偏爱的词库,特别是拥有自己风格流派之人,你会发现他的诗中某个意象的重复率很高。王维就


    爱煞了“空山”这个寂寞杳然的词语,他十九岁,还是长安市上鲜衣怒马的佳公子之时,便“世中遥望空云山”;


    到了辋川闲居之后,更是时有“空山不见人”之类的句子。然而他的空山并不是一座死气沉沉的山林,他的空山有


    啁啾的群鸟,有潺湲的清溪,是一个充满生机的世界。


    在这首诗中,他的空山刚刚下过一场雨,晴了,便有些泠然的感觉。夏末秋初的夜晚,最是清爽惬意。水样温


    柔的月光从松树的枝叶间点点漏下,在林间空地上绘出斑驳的魅影;雨后的泉水愈加丰沛,清凌凌的,在山石间缓


    缓流泻,叮咚作响。幽篁喧响,浣纱女伴盈盈归来;莲叶纷披,一叶轻舟顺流而下……虽然已经是秋天,却颇有些


    “胜春朝”的趣味,无怪乎隐士会流连忘返。


    苏东坡说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这是因为王维的诗画已经混合一体,意境圆融,很难分清楚彼此。读


    他的诗,脑海中会浮现出相应的画面;观他的画,也能体会到画中蕴含的诗情,这便是我们通常所说的“通感”。


    当一首诗歌的艺术水平臻于化境之时,甚至不需要在文字上过多雕琢,就能够使人的“通感”自然而然地发挥出来


    。我们纵观全篇,发现诗人只使用了“空”“新”“明”“清”


    四个形容词,没有错彩镂金,没有雕文琢墨,只是轻轻浅浅地描摹,仿佛漫不经心的口述,却构建了无可替代


    的美妙意境。


    然而东坡似乎还是少说了一样,那就是音乐。王维除了诗画精湛,还深谙乐理,因此诗中很注重声音环境的构


    造。他的诗歌可以由文字而摹图,再配上声音,使之鲜活,用现代概念来解释,那就是3D立体结构的,每首诗都是


    一段免修片免剪辑的高清视频文件。


    本诗的画外音很丰富——远有浣女娇喧,近有清泉幽咽,似乎还能够听见渔舟在荷丛中行进的水波声,这是大


    自然的声音,如此真实,如此动听。


    清新的环境与淳朴的人儿,斯处当真是“神仙也可住得”了。


    于是作者便跟招隐诗的鼻祖——淮南小山——唱起了对台戏,不仅不顺从其“王孙兮归来,山中不可久居”的


    召唤,还高呼了一句“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就这样打算一直“游兮不归”了。


    这里其实还有一个有趣的概念,就是“王孙”,字面上来看是指皇亲国戚之类,至少也要是贵族子弟,事实上


    最初的意思也是如此。汉魏晋时期,士族隐逸成风,凡是能隐居的都得有点儿经济基础和社会地位才靠谱,因此“


    王孙”就不知不觉地成了隐士的代名词,后来也有指代离人以及相互推敬之意。王维从年少时便负有盛名——“但


    凡诸王驸马豪右贵势之门,无不拂席迎之,宁王、薛王待之如师友”——弱冠中举,多年仕宦,社会地位应该算是


    比较高的。长时间半官半隐的生活,可以说坐实了“王孙”之名。他反用名句之意,加上这贴切的称呼,真实地表


    达了对于隐逸生活的眷恋,无形中愈加坚定了隐逸的决心。


    盛唐的山水田园诗派,虽由王孟分庭抗礼,但还是有一些诗人和诗篇值得我们注意。诸如储光羲与“维舟绿杨


    岸”,常建与“曲径通幽处”,祖咏与“终南阴岭秀”等,都是经久不衰的名篇。祖咏因为只此一首可取,倒也在


    其次,然而储光羲与常建却是不能不提的。


    这两个人,在山水流派中常常被并列提起,他们年龄相近、成就相仿、命运皆舛,但因为有着不同的人生道路


    和人生观,所以反映在诗中的心境也不相同,并列起来阅读,可以说是一件比较有意思的事情。


    开元十四、十五两年(公元726、公元727年),朝廷进士榜上丰收了一批留名千古的诗人。储光羲于十四年登


    第,同榜者是崔国辅和綦毋潜;常建取于次年,与王昌龄同科。


    两人的命运在此时最为春风得意,但是之后的人生便各自惨淡了,时至今日,我们只能从零散的史料中整理出


    残破的脉络,对之唏嘘一番。


    储光羲一直入仕,从他一些现实主义的诗作来看,他是一个相当有抱负的人。然而仕途并不顺利,一路迁转,


    总是县尉一类。他那“翰林有客卿,独负苍生忧”的襟怀,得不到舒展,终于隐居。出山之后任太祝,查唐官制,


    这一职位是正九品上,实际还比从八品下的县尉低。后来他总算升了监察御史,是正八品上,这差不多就是他仕途


    的最高点了。


    天宝十四载(公元755年),渔阳鼙鼓动地而来,九重城阙尽生烟尘,玄宗带领千乘万骑仓皇避走,留下空虚


    的东西两都在铁骑下呻吟。安禄山将陷落的官员尽数俘虏,迫授伪职,储光羲也在其列。安史之乱平息之后,这些


    “变节者”皆被皇帝“秋后算账”,事实上倒也不乏得以脱身者,最著名的便是同为山水流派的王维,他以一首怅


    望故国的《凝碧诗》(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花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为唐肃宗嘉奖。


    可惜储光羲明明也是诗人,却没在这个关键时刻留下只言片语,以至于“贬死岭南”,传不得入正史(《旧唐书》


    和《新唐书》),仅散见《唐才子传》《唐诗纪事》等,可谓晚景凄凉。


    储光羲的诗作,笔调生动,模山范水总是活灵活现。其《咏山泉》一诗,在殷璠《河岳英灵集》中被评为“格


    高调逸,趣远情深,削尽常言”。


    山中有流水,借问不知名。


    映地为天色,飞空作雨声。


    转来深涧满,分出小池平。


    恬澹无人见,年年长自清。


    不知名的山,不知名的水,很明显是隐逸的象征。没有明丽的颜色,因为水的颜色随着天而变化;没有环佩般


    的声响,因为只不过是去了雕饰的自然之声。年年岁岁,就这样缓缓流淌,不为外物所役,自由而淡泊。从诗的意


    境上来看,这有可能是隐居终南期间的作品。格调高洁,不似蓄意抒情,因此应该不是为了博取关注而创作的,是


    出于情感的自然流露。后人谓储光羲是道家思想的继承者,是有道理的,因为他的诗颇有返璞归真的道家意境。葛


    晓音先生有“宁可崎岖下位,长守贫贱,也不肯改变自己的人生信仰”“清浊分明、追求真朴的精神”等考语,可


    以为之作证。


    诗中清泉的意象,大约从许由巢父开始就是隐士的代名词,历来歌咏者不知凡几,实在不算新鲜了。难得的是


    ,储光羲竟然把清泉天然的属性描摹得淋漓尽致。“映地为天色”一句跟他另一首诗中的“潭清疑水浅”,一直并


    用于现代理念的跨学科教学——初中物理老师非常喜欢用这两句来解释反射和折射的原理。也许正是顺应了自然之


    道,他的诗作才能够源远流长,在工业时代依旧焕发着生命的华彩。


    再说常建,此人前期的命运跟储光羲相似,仕途不顺,连具体的记载都欠奉,唯一见诸史料的官职是大历年间


    的盱眙尉,后期更是过着全然隐逸的生活,隐居在鄂渚,“交游无显贵”,颇有出尘之意。


    一般诗人即使生卒年不详,也至少会记载祖籍和字号,但是在常建这里,却一直是个悬而未决的疑案。直到


    2006年,河北省邢台市临城县征集到的民间文物中发现一块古碑,上有常建后人的墓志,这才让常建在“邢州”(


    今邢台)正式落了户籍。


    虽然对于其人的记载少且分散,但是常建的诗歌成就却相当高。


    唐人当时对他的评价甚至超过了诗仙李白,殷璠作《河岳英灵集》,按品而非年代评诗,常建高居榜首。殷氏


    在集评中说“高才无贵士”,把他与刘桢、左思、鲍照相提并论。他的诗歌存世不多,只有五十七首,但是“卓然


    与王、孟抗行者,殆十之六七”(《四库全书总目》),可见在质量上取胜。


    常建的诗在今日并不像唐时一样著名,但是无论哪种唐诗选集都至少会选一首,就是著名的《题破山寺后禅院


    》。然而因为要跟储光羲拼个高下,这里还是应该选择一首隐逸诗。《宿王昌龄隐居》


    就是很好的例子。这首诗与前者共同入选《唐诗三百首》,也是常建的代表作。


    清溪深不测,隐处唯孤云。


    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


    茅亭宿花影,药院滋苔纹。


    余亦谢时去,西山鸾鹤群。


    从题目可以看出,这是诗人造访王昌龄的隐居处时所写,而居所的主人并不在家。王昌龄与常建是同榜出身,


    登第的时候已经年近不惑,出仕之前他就隐居在这样一个神仙居所。但是现在王昌龄依旧在坎坷的仕途上蹒跚前进


    ,他的隐居处已经废弃了。


    泠泠清溪,茕茕孤云,隔绝出一个被遗忘的世界,隐者的清冷跃然纸上。同是松月之趣,王维之“明月松间照


    ”是无我之境,而常建则以“清光犹为君”创造出了一个半有我、半无我的玄妙境界。


    茅亭药院,无人打理,花木苔藓,恣意生长。这是一种非常原生态的境界,也有点儿凄凉的意味。


    《唐才子传》记载,常建曾经“招王昌龄、张偾同隐”,今本的《全唐诗》中也有《鄂渚招王昌龄张偾》,可


    见常建的确邀请过王昌龄和一个叫张偾的人一起隐居的,但是纵观王昌龄的事迹,似乎并没有明确的隐逸生活,所


    以我们可以确定,常建的招隐没有成功。


    如今到了昔日充满隐士情怀之处,他唯有空自追忆感怀,惆怅不已,于是转身离去,与西山鸾鹤相伴为乐。


    常建是个真正的隐者,他想寻求志同道合之人,但是却未能如愿,他寂寞的同时也有些惘然。而储光羲则是甘


    于寂寞,乐此不疲的。


    我们对比两者的命运,却发现常建的结局比储光羲要好一些。也许是因为储光羲的仕宦人生干涉了隐逸之路,


    所以导致了失衡;而常建虽然抱着一点儿“有所为”的心态,但是他的人生成分一直是隐逸多于仕宦。因此历史的


    天平向常建倾侧,从成就和评价上来说,都是常诗居高。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隐逸经历对于山水诗的影响,甚至


    是对诗人人生的影响有多么深远。


    在自然风光日渐消逝,残山剩水也逐渐商业化了的今天,读一读隐者的诗篇,或者,能够稍微体味一点儿淡泊


    隐逸之感吧!


    第七节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你不知的世事变迁


    归桃源居


    刘慎虚


    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


    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


    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


    幽映每白日,清辉照衣裳。


    走过炙热的夏,苍郁的秋,凛冽的冬,该是温存的春了。娇弱柔嫩的新芽轻缓地抽枝,鹅黄浅绿的枝叶舒展拔


    节,新粉深红的花骨朵争相吐蕊,渐渐地春便暮了。


    他在这样的暮春里,悠然闲适地过着闲云野鹤般的生活。风起时落英缤纷,在空中翩跹,在指尖流连,勾着人


    的目光随着它零落在水面。清透的水上缀着粉嫩的花,悄无声息地流转,绵延开去仿如一匹精致的绸缎。而他盘坐


    于树下,但笑不语,仿若等待一场繁华的静落,又仿若参透了这俗世红尘的所有机密。


    他是全乙,刘慎虚。


    他应当出生在一个谦和有礼的书香门第,因为天资聪颖姿容秀拔而被众人疼爱,父母悉心照料,亲友爱护有加


    ,邻里夸赞羡慕,难得的却是他依旧保持了那样谦和淡泊的性子。他八岁便写得一手好文,九岁上书朝廷,龙颜大


    悦,遂招见。他跪在堂上仰着稚嫩的面庞带着好奇和敬畏端详正在问询他的男人,得知这便是掌控万里疆国的王。


    离开之际,他被授予“童子郎”的称号,暗暗下定决心日后将以不同的身份站在这庙堂之上。对那时的他而言,父


    母说的高官厚禄便是他一生最高的追求。


    开元二十一年(公元733年),中进士。二十二岁时,朝廷开博学宏词科以考核博学能文之人,他又考中博学


    宏词科。入第后,做过宏词科左春坊司经局校书郎,以后又转崇文馆校书郎、秘书郎,还做过洛阳尉和夏县县令。


    当然兴许这一切对他而言是达成目标的大事件,甚至是一生的转折,然而在历史的洪流中,却轻得抵不过一片鹅毛


    。


    那年的朝堂,最要紧的事情还是侍中裴光庭去世,以及新相的选用问题。后来新相韩休与萧嵩不和,朝堂动荡


    可想而知。他性格高古,略脱势利,定是支持韩休却不屑抱团的,于是被清出朝堂下到乡县也并不意外。而退出朝


    堂的他,在山水民间,忽然发现自己以往所追求的,不过都是顺应父母之望的行事,朝堂上的倾轧、文臣间的挑拨


    并不是他想要的。是啊,站在庙堂之上看到的那片天空灰得太过压抑,不若归去。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


    ,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


    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


    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岁月是一条长河,一端连着回不去的曾经,一端延向看不见的未来,我们站在中间,身后是苍茫的雾霭,身前


    是大朵的白云,脚下是如水般一去不回的时光。沉浮其中的我们要得到什么?每个人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态涉身其中


    ?又对去从作何思量?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


    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


    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


    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他决心归隐庐山卜宅。不是荣归故里,不是心灰气败,是勘破繁华后的败漏里衬,悟出平淡才是人生的归宿。


    日可看云,夜可观星;门前清溪,山中深林;花随风之,吟啸古今。


    然而,朝堂不允、父母之命等种种原因,却让他的这个愿望无疾而终。那曾经在山中“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的日间,那“书似青山常乱叠,灯如红豆最相思”的夜晚,那“幽映每白日,清辉照衣裳”的愉悦心情就成了他最


    快乐的思量。


    后父母去世,他哀恸难当,辞官归于桃源村,于深柳堂读书自娱。他开始参禅悟道,偶有灵思便成章句,其情


    幽兴远,思雅词奇,总惊众听。可惜天妒英才,不仅让他的五卷诗歌仅存十五首,还让他五十四岁即早早离开人世


    。


    人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一生能有多长,没人能预料明日是何光景,所以要永远地活在当下。他会不会也有未完


    成的遗憾,会不会有未及填写的诗词,会不会有未曾说出口的密语?


    我想他是不会的。白云深处的书堂里,他闲适地品茶、写诗。


    身边是如花美眷,身后是似水流年。他的面容已然开始苍老,不复当年的俊逸模样,可是这每条褶皱都展示出


    一种安详舒适的韵味,显得再合适不过。


    他的委顺任化,是千山万水折转之后,明白内心真正的志向,是坚守后的退让、面壁后的回圜,是对自己的宠


    溺骄纵,是不肯被世俗规则拗折了纯然本性的吐气扬眉。


    人的一生,求的是什么呢?对于这样一个问题,千人有千种答法。


    爱财的要发财,爱命的要长寿,精忠报国的要“笑谈渴饮匈奴血”,大权在握的要“我花开后百花杀”……就


    连同一个人,一生不同时段的所求也不尽相同。


    他少年乖巧聪慧,求的是父母亲人的认同和欢喜;青年壮志豪情,求的是讨得功名荣耀家门;而后醍醐灌顶,


    求的是寻处桃源遁世隐居;再后古拙淡泊,无求于外物,仅仅要守好自己内心的安宁。


    然而,现如今,又有多少人真正知道自己求的是什么。程度标准不重要,先要明白自己的心。可惜,我们太难


    找到让自己心悦诚服的答案。我们总是步履匆忙地在钢筋水泥中穿行,未曾留意过街角的那缕新绿又开出了白花。


    就在我们焦躁地等着绿灯读着秒数的时候,又有几个花骨朵儿悄然绽放。


    我们自幼所受的教育就是教我们如何去争取,争取食物,抢夺资源,追名夺利,俨然把问心何求变成欲望不息


    的正当理由。其实人最应该学习的,是放下。得到了什么不重要,放下了什么才重要。


    我们都是负重远行的旅人,人生的旅途漫长艰辛,可是如果你会及时抛开包袱,你就能轻松行走,如果彼时还


    能有双澄澈的眼,你还能发现这段荒芜的路途上还有无数的细微惊喜等着你。


    不如做一个安静的人。目光如水,面容纯真,嘴角带笑,手心温暖。


    身上披覆着古老的预言,骨骼中书写着虔诚的信仰,你得与我见,狭路相逢,你的安然一笑灿若莲花。你向着


    白云深处渐行渐远,我踩着春末随着流水与你擦肩。桃花灼灼,顺流而下,从你的脚边溜到我的面前,我回眸凝望


    你,你的一身白衣在一片琅琅书声中温柔地散发着淡淡清辉。你安静,淡然,不惊扰,不凌人,一如暮春的风,雅


    致而温柔。


    其实,你一直都知道,人间有味是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